李氏罵得凶,打從昨日歸家就沒好心情。原因是歸家後,周騰撞到鄧知弦,鄧知弦卻熱情地問文箐是不是賃鋪子做買賣。
李氏得知,以為文箐這生意定是做得十分大了,追問鋪面一事。
而實情是,文箐最近這段時間在沈家,根本無心管顧鋪面事項,全權托付周德全辦。周德全又要忙于陽澄湖其他田地的活計,分身乏術,只道是中秋前後談定。至于鄧知弦為何曉得此事,便是那日在南門處踫到了周德全與經紀在談鋪子,是以此事外泄。
此時文箐面對李氏的窮追猛打,只掌握一個原則︰敵進我退,在其盛焰之時萬萬莫與之短兵相接。
既然是談到經營上的事,最終還是要落到三叔頭上,需得看他如何發話了。可李氏罵了不解氣,又叫來鄧氏與彭氏,還有兩個姨娘來圍觀評理。
劉氏冷哼一句︰「且瞧這教出來的這甚麼人?羞為長輩……」
彭氏充耳不聞,脖子挺得直直地看著文箐,偶與彭氏說一兩句,對其他人一概視若罔聞。
鄧氏沒精沒神地看著他們鬧,她現下心思都不在家中,還全然留在長沙歌ji處,只是文箐此時落在她眼里,是格外的刺眼,尤其是隔兩年再見文箐,只見她是越發象徐氏,心如針扎一般疼。她說得幾句風言風語刺文箐,文箐裝作沒听見。
彭氏終歸是長房嫂子,與文箐親厚些,又無利益沖突,自然是好言相勸李氏。李氏的尖嗓子吵得她頭痛不已,心煩意躁,說話也就沒多考量。「她想方設法掙些錢,或許是為爭口氣,可畢竟不過年十二,顧慮不全,難免有失妥當……」
只是「爭口氣」這三字落在鄧氏與李氏耳里,可了不得了。鄧氏撇清責任︰「我在長沙,家中諸事一概不知。」
李氏聞言卻是如刺蝟一般全身警戒起來,尖聲與彭氏道︰「爭口氣?二嫂,你言下之意是我們給她氣受了?她要揚眉吐氣,才這般背著我們做這些事?養鴨能賣得幾個錢,賣不出去,那些米啊工錢啊就同灑土一般灑沒了,連個銅板下地的響聲兒也不曾聞得那些谷糧還不是我們給她拉過去的,雖是文簡名下的地,可那些莊田哪一畝不是我們打理的二嫂,你說這話,也太傷人了」
彭氏沒想到自己一張嘴反而讓李氏怒氣高漲,她可不想再攪和到里面去,忙說自己嘴拙,然後借口身子不適,月復內難受,趕緊要走。李氏去不放,非要鬧個是非曲直來。彭氏為難地看一眼文箐,心中直嘆氣。
文箐不想彭氏為難,躲不過去,那就只能與李氏掰扯。本以為順風順不這店鋪只要賃下來,年底就能開張。不過那時也是勢必然要傳到李氏耳中的,哪想到鋪子沒搞定,這事先要攤牌。「二伯母,三嬸,四嬸,佷女先斬未奏,確實是不妥。佷女在這一事上,真心向三嬸認錯,請三嬸三叔寬宥則個。只是,說到箐兒敗家,唯這一點,箐兒心中難過……」
李氏自然再次一一例舉她從這邊拉去多少谷糧,這幾年月例錢得了多少,問她現下何在。
文箐緩緩地道︰「三嬸,您這般辛苦我自是曉得三嬸是為著替我們姐弟看顧好錢財而打算,免得佷女兒不經事就敗了去。我亦是每筆支出都記了帳,各錢花銷如何,都有帳目可查。可宅子建成後,三嬸三叔都沒向佷女問過帳,佷女一時便錯以為這些月例錢是任由佷女作主,私自做了決定,未曾再與三嬸打招呼了。」
文箐最後一段說得極為合理,這月例錢發到各人手中,難道也要象公帳一樣日日稟報花了幾文?自然是各家各人自作主。
李氏被她這麼一說,紅了臉。彭氏趕緊問道︰「箐兒既有帳,不妨說來都花在哪處了。」
文箐終于將大家的問題從親疏遠近這一事上扯到月例上來,松了一口氣,有條不紊地說出這幾年從三嬸處取得月例有多少,人情往來花費之數,與下人的工錢打發多少,還蓋房子的工錢又是幾何,償還周管家部分錢,最後手頭結余是多少。
算到最後,明顯是李氏發放的月例錢遠遠小于文箐支出去的錢。
鄧氏卻問方氏︰「分家時箐兒既與方姨娘一起,方姨娘竟也放心讓她一個小娃管帳。」
方氏這次沒再象以前卑微的垂下頭,卻是不咸不淡地道︰「我雖為長輩,只是我又不懂這些,若我掌管,定是不如文箐料理昨清楚。再說,她也不可能胡來,畢竟還有周管家與陳嫂在一旁把持著,各項皆是無誤。文箐有本事,我又何必瞎便操心。」
一句話好似說她自己,卻又好似指桑罵槐一般罵了其他幾個人,卻是發作不得。
彭氏惱李氏剛才凶自己,此時亦明知故問道︰「箐兒,這月例三年來總計也不過一萬四千貫,你這人情往來就花去了一萬多貫。哪里還有余錢去清償其他債務?可是一貫掰作兩貫花?有甚麼決竅,不如與說與二伯母知。」
鄧氏听得文箐小小年紀竟是過手了這麼多錢,很是吃驚,同時更是不滿,可又不知文箐哪里來的錢,略想一下如今劉姨娘管錢也不可能予周同這麼多錢去資助文箐姐弟。尋思著是不是文箐上次蓋房又挖得了錢財?可明明是三哥三嫂指了人去挖了個底朝天一無所獲。此時,迫不及待地問道︰「除了月例,你哪來這麼多錢?」她差點兒就月兌口而出︰是否另有藏銀。
劉氏也是好奇不已,只她與文箐鬧僵後,現下只冷著臉等著瞧文箐出丑,李氏要找文箐算帳,不用她出馬,她便安然地坐在那兒。
文箐見鄧氏目光盯得自己死緊,好象看一小賊似的,心里反感,卻又不得不解釋︰「這錢不過是收鴨毛做絨衣所掙。當然,就只有陽澄湖那幾十畝或山或湖的田地,也略有點小錢。」接著便說起了菰田,還有浮筏上皆種得十來畝菰果,一年賣了,正好能打發範陳氏一家的工錢;然後今年新種了好些藕,只賣得少許,這幾日正讓人挖出來過節大賣,或許能得些過節費用。
文箐說得不卑不亢,既不張揚也不失沉穩,那些數字從她嘴里迸出來,讓其他人听了卻是很吃驚。李氏雖听得她一件絨衣得利三分之一,可沒想到已掙得這麼多。這下子再不好說她用光了月例錢。
談到養鴨,文箐便說,不虧也不賺,哪怕是鴨賣不掉,宰了取其絨制衣,減去工錢與所用稻谷之值,仍然還略有盈余。
如此一來,自是將李氏指責文箐敗錢一結論徹底推翻。
李氏揪住文箐找外人合伙,卻沒稟知家人一事不放。「只怕等到鋪子開起來,我們這些長輩的還一個個不知內情,稀里糊涂掏錢去買絨衣呢。」
文箐輕描淡寫地道︰「三嬸,這事兒我曾想向您求助,問三叔可有閑暇能幫我一個忙,只是不巧三叔正打理產業無暇分身,讓我自行解決。我尋思著,我既無鋪面,又沒人手,不過是有點月例余錢,放在手上,不下子兒,就拿著這小錢與褚群,還有李誠以及周管家商量,三家合伙,出力的出力,出錢的出錢,小打小鬧,試試看。當時不過一個念頭,就算這事沒成,虧的也不過兩三千貫鈔。可我這念頭又沒人做得,說出來自然怕大家笑話,加之錢少,不好麻煩三叔三嬸專門勞神,畢竟這事是十分瑣碎。褚群與李誠他們出力出人四處張羅,我不過是出了一點兒,得了利,自要與人抽分。並不是不顧念家人,有心把到手的買賣推于外人做,更不是故意瞞騙家人。」
鄧氏與彭氏听得呆了,沒想到過兩三千貫鈔能掙得這麼多來。可李氏卻不信,嗤笑了一聲,道︰「你別信口開河,以為我無知不識數呢。兩千貫鈔?哼」
文箐苦笑一聲道︰「三嬸管過大錢,三叔打理的鋪面都是南來北往的大行商,自是不把這點小錢瞧在眼里。可二伯母方才也算過,除卻人情開銷,箐兒當時確實只得這點余錢。我不可能用這點子錢去收布匹轉賣于北地客人,另外如此一來也是與三叔的鋪子搶生意了。而收鴨毛卻是一文一只,哪怕收得一千只,也不過一百貫鈔。布匹則是我舅姆好心讓我拿了過來,未曾讓我掏錢……」
「你賣香玉膏方子,可不知頂多少匹,她好意思讓你再掏錢」鄧氏听了這話,不知詳情,想等李氏繼續說,哪料到李氏卻沒說下去,而是問︰「你說你非有意欺瞞,我問你,這一年來,你既是一直在做這絨衣,又為何拖到現下才說與我們知?」
文箐見她步步緊逼,眼見得自己成功在即,退縮不得,此時亦針鋒相對地辯解道︰「三嬸這話問得極好。這絨衣誰個夏天穿得出來?本是寒冬之物,焉能一年四季售得盆滿缽滿,更何況就算有人買,也沒有那麼多鴨毛。初時,好不容易做得五套,立時賣了,手頭上又多得幾千貫鈔。這點錢我哪好意思張揚。三叔茶樓僅一日的茶葉錢可能就比我這個多了。我若想到處說,只怕讓人笑話我小家子氣,得志猖狂。」
這時,方氏也挺身而出,再次替文箐說出「不得已」的由衷。「若說文箐有幾分心思瞞騙,也不過是擔心虧了錢很是沒臉面見嬸子們,又怕挨訓。好在是運氣尚可,沒虧了,略有所賺。彼時與我亦提過,我便訓了她幾句,不過掙了一點小錢,怎地就沾沾自喜,沒必要逢人就說。也沒想哪日會做大,到如今也不過是給我們這些閑人多找幾件衣衫縫制,打發時間罷了,連個鋪面也無,怎能說是生意?在我看來,她這好似就是閑時尋一個能在後宅里做的差使罷了。要說她是背地斂財,這倒是我指教不當。」
文箐與方氏一唱一和,三言兩語,既道出了事情始末,又將李氏說的甚麼欺瞞家人胳膊向外這些罪名,推得個一干二淨。
彭氏道︰「你小小年紀,已能想法掙錢養家糊口中,二伯母自嘆不如。莫管大錢小錢,只是你這一年里,不曾與家人說,自是讓人有幾分惱,誤會你,也難免。」
文箐點了點頭,道︰「我省得。長輩們誤會我,如今我只能力求解釋個清楚。至于中途為何一直拖著未說,我亦有顧慮。鴨毛要是買不到,我這買賣就開不得張,這隨時就做不下去的生意,我又哪好意思說出嘴來讓大家擔心。尋思著,慢慢做來,做得大一些,再與長輩們知,也讓長輩們放心。我搬出去了,勞家中人人牽掛惦記,我自己也著急讓家人放心,可是又擔心沒法說服長輩我自己能照顧好,竊以為若把這買賣做得大一些,便能證明……二伯母,三嬸,我真是非故意為之,不過是想讓大家少些擔心。」
彭氏起身道︰「好了,好了,這下你嬸子們皆曉得你是一片好意,不過是不想讓眾人為你擔心,好心差點兒辦成壞事。下回可莫犯了。你二伯母我身子不適,這便回屋去了。」
方氏也告了一聲罪︰「說來說去,都怨我,教管不嚴,原以為是小事,小打小鬧的幫人做幾件衫子,掙錢雖不是糊口,卻也是持家一法子而已。」方氏將原先李氏鬧起來的大事,竟一下抹個了不著痕跡。
李氏心生惱意,可是硬于周瓏,此時不敢沖方氏發作。盡管文箐說得有理有據,李氏再想就這幾件事存心刁難,也說不出來。莫可奈何之余尚不甘心地道︰「如今你既已掙得錢來,這月例錢便不用再發了。」
文箐立時抬起頭來直視李氏道︰「三嬸,您方才可是有提議讓我開鋪子?我對此一竅不通,正好借此機會請教三嬸,我這點余錢可夠?還差多少?若是成,還煩幫我尋間鋪面。有勞三嬸了。」
李氏被噎得差點兒窒息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