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很多年過去了,那一天對泰瑞莎而言也是人生中最幸福最感動的時刻,就算過去多少年,再回憶起來,所有的一切依舊歷歷如新,甚至于當時根本沒有注意到的諸多細節,在回憶之中也是那麼地鮮明、亮麗,半點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有所失色……
晴日,無雲,瓦利恩達城的天空一直保持著它最美麗的湛藍,天邊,有一道彩虹正在散去,天空中依舊可以看得到還能看得到正在消散的美麗彩光,整個城市都被自然的氣息包圍著,街邊沿路可見數人才能合抱的大樹,各種植物的藤蔓在整個城市肆意地生長著,爬滿建築物的外牆,有些還沿著窗縫爬進居室之中,各種顏色的小花在藤蔓上盛開著,讓整個城市充滿了生機盎然的味道。
泰瑞莎的心底癢癢地,好似有一顆種子正在土壤之中醞釀著生命力,時刻準備著破土而出一般,隨著馬車輕快的節奏,她的心跳速度也在一步步地加速,「砰砰砰,砰砰砰」,越跳越快,越跳越急,到最後,她只覺滿耳都是那一陣快似一陣的心跳聲,以至于連車停之際,那名引領她上車的青年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理智告訴她,她該下車了,她要去見那正安全,正活著,正與等待多年的戀人相聚的母親,可是,這一剎那,她卻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僵硬著,一動也不動,仍由她如何急切地命令著,身體卻是丁點反應也沒有
也不知如此僵持了多久,馬車之外,那扇本來一直緊閉的小院院門突然間從里面被打了開來,兩個人影緩緩從門中走出,一高一矮,一壯一瘦,一男一女——
一瞬間,泰瑞莎只覺心底傳來一陣破碎的聲音,又好似有什麼鑽破了禁錮一般,頃刻間,排山倒海的情緒將她整個淹沒,各種悲傷,各種委屈,各種喜悅,各種興奮,各種各種……各種她自己也理不清,弄不明的情緒充斥了她的整個身心,眼前再也看不清所有的東西,只剩下一片赤紅,淚水如同開了閘的洪水一般止不住地流下,以至于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原來自己的身體里還有這麼多,可以稱之為眼淚的東西……
僵硬著身子,哭著,無聲無息,閉合的唇緊緊抿著,用力到顫抖,泰瑞莎就這樣坐在馬車里哭著,難以自禁,她哭得如此之專心,以至于連自己什麼時候置身于那個熟悉的懷抱中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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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入目的是一朵朵盛開的紫色小花,帶著礦石般質感的小花散發著極淡的香氣,聞著令人放松,泰瑞莎躺著,望著天頂,傻傻地呆了兩秒鐘後,猛地一下躍起身來,腦袋四下亂轉著,急切地尋找著——
沒有,沒有,沒有
這個房間里什麼人也沒有
什麼也不及考慮,她一下了跳下床,赤著腳,踩著有些冰涼的原木地板,蹭蹭蹭地就往外跑,撞開拱形的原木小門,一下子沖到了小花園之中——
「泰絲,我可愛的小雲雀,你這是怎麼了?」
溫柔的嗓音輕輕傳入耳中,那熟悉的呼喚讓她一下子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的日子——陽光太過刺眼,她酸澀的眼中再次涌起熟悉的熱意,泰瑞莎顫抖著深呼吸兩下,努力睜大了眼向花園中望去,只見花園一角,樹蔭之下,一位瘦削的人類女性正躺在一張搖椅上,溫柔而恬靜地笑著,向她伸出手……
「母親……」泰瑞莎听見自己用嘶啞而顫抖的聲音呼喚著。
「哎,我在這兒,過來,我的小雲雀,讓媽媽好好看看你。」蕾妮微笑著伸出雙手,甚至急切地從搖椅上坐起身來,可是,明顯看得出,這樣的動作對于她來說已經十分艱難,以至于她起身的動作緩慢而吃力。
泰瑞莎見狀,想也沒想,急奔上前,蹲在她的身邊,將她輕輕按入搖椅之中,顫抖著手撫上她的臉——溫暖、柔軟但卻十分瘦削,皮膚更是蒼白得可以看見青色的血管。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泰瑞莎鼻頭泛酸,將自己的臉埋進蕾妮的膝間,口中反反復復,反反復復地叫著,一遍又遍。
蕾妮一手被她握著,一手輕輕撫著女兒的長發,微笑著,也不厭其煩地一聲一聲地回應著。
高大的男人站在院門之外,看著母女倆的互動,置于身側的雙手不由得蜷曲成拳,緊緊地,以至于手背都青筋爆起,在他身後,奇里和安杰爾見狀,都不禁微微縮了縮脖子,腳下輕輕,輕輕地挪動著,悄無聲息地撤退——老大生氣了,他們可不敢留在這兒當炮灰。
蕾妮一下一下安撫著女兒的情緒,突然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息在靠近,越發美麗的笑容不由綻開,側轉頭,呼喚道︰「安迪,親愛的,快來看看我們的女兒。」
泰瑞莎聞言,猛一抬頭,只見母親身後緩緩走來一名高大男子,金發綠眸,長相威嚴,充滿了一種純然男性的氣質,只一眼,便可看見,這是一名長期居于人上,慣于發號司令的男人。
這樣一個男人和母親口中,乃至于奧布里翁口中,甚或是瑟斯坦大公夫人口中那個父親的形象卻是差得十萬八千里,再加上對他十余年來不聞不問、不管不顧的怨氣,泰瑞莎打量他的眼中自是不禁帶上了幾分警惕與敵意。
安德魯-安伽第一時間感受到女兒的敵意,心中不免升起幾分悵然,他走到妻子身邊,握住她伸出的手,同時,順手將自己臂挽中的薄毯蓋在她身上,這才繼續與女兒對望,看著她那遺傳自母親的美麗黑發,看著她那遺傳自自己的濃翠眼眸,看著那張不算美麗卻清秀可人的面容,心中的悵然也不自覺地轉化成一種濃濃的溫情——這是他的女兒,他血脈的延續
「泰絲,我的小可愛,這是你父親,」蕾妮將父女倆的手握到一起,來回望著兩人,笑容充滿了幸福的甜蜜,她像是在和泰瑞莎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著,說道,「你看,你們是這麼像啊,那麼美麗的眼楮,就好像最純淨的翡翠一般,以前啊,每次看到你的眼,我就常常在想,是不是這樣的綠都有魔力呢?要不然,為什麼我在第一眼看見你父親時就愛上了他,又為什麼,每次你犯了多大的錯,只要睜著這樣美麗的眼望著我,我就什麼責怪都忘了呢?以前啊,我就常常想象著,如果你們倆都在我身邊,到底又是誰的眼楮最漂亮呢……」
蕾妮就這樣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低低地,緩慢而溫柔,如同無形的蠶絲一樣,慢慢地將父女倆的心纏啊繞著,密密地扎緊——
蕾妮之前就因著安撫情緒過于激動的泰瑞莎而耗去了許多力氣,這番眼見一家團圓又是一場劇烈的情緒波動,這對于身體尚在恢復期的她來說,實在是一件消耗過大的事情。不多時,便听著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慢,漸漸地,蕾妮便沉沉睡去。
泰瑞莎本能地蹦起,試探了蕾妮的呼吸、心跳之後,這才長吁了一口氣,同時听見安德魯解釋道——
「她只是累了,睡覺了,你不用擔心。」
安德魯的出聲令泰瑞莎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當即進入一種戰備狀態,她直起身,定定地望著他,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唇抿得死緊,面色嚴肅到幾近死板。
「你在怨我。」安德魯嘆息般地出聲。
泰瑞莎抽了抽嘴角,沒有出聲。
安德魯見狀也不知是失望還是遺憾,傾身抱起蕾妮,然後說道︰「你母親身體不好,我先抱她進去休息,如果你願意和我談談,可以先到書房等我——奇里會帶你去的。」
說話間,他已經抱著蕾妮消失在小院之中,泰瑞莎不由得壓了壓唇角,微嘟起嘴來,倒是沒注意到自己這樣的動作,頗像一個正在賭氣的孩子一般。
「小姐,請這邊走,」奇里,一位俊朗異常的青年人不知從什麼角落鑽了出來,在泰瑞莎身側欠身引路。
泰瑞莎瞪著他引路的手,就好似要用無數根針將那只白皙的手扎成蜂窩一般,小半晌,她才不甘不願地順著奇里引領的方向而去。
奇里一面為其引路,一面又不著痕跡地側過身向吊在兩人身後的安杰爾作了一個鬼臉,無聲無息地傳達著某種信息,令得安杰爾不禁微笑——這父女倆果然是父女倆,就算鬧脾氣時的模樣也是那麼地相似,遺傳果然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就算他們隔得這麼遙遠,就算他們十余年未曾見面,有些來自于血脈中的東西,卻是如此奇妙地重復著,不因時間、空間而改變。
泰瑞莎哪里知道連自己也鬧不清楚的情緒、行為居然會惹得他人如此多的猜想?她一路走著,已經在慢慢整理著自己的情緒——她的確是在怨安德魯,雖然她曾經以為自己不會怨他,但是,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起,那麼強烈的怨怒甚至連她自己都為之驚訝……
果然,血緣當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