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王坤又一次開車將陸青嵐載到了林秀幸家。陸青嵐熟門熟路地模進林秀幸的公寓,想起了三個多月前林秀幸就是從這里將自己帶入了那個他親手打造的人間地獄。那一次夜奔,如今想來已經仿如隔世。陸青嵐再此之後想過很多遍,都沒想通自己是不是該有更好的應對。
打開門,房間里彌漫的酒氣撲鼻而來。烈酒的強烈味道讓陸青嵐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座水泥房子。
然後,他看到林秀幸只穿著一條長褲,低著頭,赤著腳,坐在房間角落的地板上,身邊堆滿了空酒瓶——而且全都是三十五度以上的烈酒。
陸青嵐咋了咋舌,如果他沒算錯日子,林秀幸回到家也不過五天時間,竟然就能喝掉那麼多的酒。
王坤苦笑著注解︰「我昨天還扔掉過一批。」
听到王坤的聲音,林秀幸一臉木然地抬起頭來,望向門口站著的兩人。陸青嵐注意到林秀幸一臉的胡渣——就算在水泥房子里,林秀幸都沒讓陸青嵐看到過自己的胡渣。後來陸青嵐才知道林秀幸對付自己胡子的辦法——用拔的。他不知從哪里搞來一個鑷子,每天洗澡的時候就把露頭的胡子拔掉。陸青嵐沒法對自己下那麼重的手,只能任其生長。
看到陸青嵐,林秀幸的眼楮里一瞬間仿佛閃過一道光,就如即將餓死的人看見食物的時候,那種光芒。可是,那道光也轉瞬即逝了,林秀幸的目光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陸青嵐的心仿佛被重重撞擊了一下。他沒有見過如此刻般頹廢的林秀幸。如果說在那個水泥房子里,林秀幸的頹廢還有一半是演技的話,那麼此刻的他,卻是真正地沉淪了。他那雙細長眸子里,再也看不到一星半點的光,沒有對生的渴望,沒有對愛的渴望,什麼都沒有。
陸青嵐還記得林秀幸對他說過「那些競爭對手,他們都不能擊垮我。唯一能擊垮我的,只有你。」陸青嵐明白林秀幸此刻是真的垮了。但是,陸青嵐卻不知道,擊垮林秀幸的,是陸青嵐,還是林秀幸自己。
陸青嵐忘記了恐懼,也忘記了在場的王坤以及王坤的助理。如著了魔一般地,他朝著林秀幸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林秀幸听到陸青嵐的腳步聲,渾身顫抖了一下,手中的酒瓶掉落在了地上,遠遠地滾了開去。烈酒撒了一地,空氣中的酒氣更濃了。
林秀幸仿佛是在恐懼,陸青嵐猜測著他在害怕什麼。
也許,他害怕的,是拯救。就如一個在孤島上陷入絕望的人,最初幾次看見船只經過的時候,他一定是極興奮的,可是,等他真正絕望的時候,他看見船只經過的時候,一定是害怕。因為,他實在是怕船再一次地看不見他。有些打擊,是人永遠也無法習慣的。
陸青嵐的心被林秀幸這個小小的動作揪緊了。他緩緩走到林秀幸面前,半蹲子,注視著林秀幸胡子拉茬的臉。
許久之後,林秀幸才緩緩地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望向陸青嵐,仿佛害怕陸青嵐隨時會消失一樣。
林秀幸抬起手,在半空中停了好久,才緩緩地探了出來,他的手本就很好看,如今因為消瘦,手指和手腕上的骨節高高地突起著,隨著他的指尖一起顫抖。仿佛踫觸易碎品一樣,林秀幸輕輕地撫過陸青嵐的臉頰,撫過他的脖子,撫過他的肩膀,最後,抓住了陸青嵐的袖子。他的手顫抖著,卻抓得很緊,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令他的手松開。
林秀幸的唇囁嚅了許久,終于吐出兩個微弱而破碎的字︰「青……嵐…………」
陸青嵐的身後,王坤的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是王坤將林秀幸從公安局領出來之後,第一次听到他說話。
陸青嵐的眼淚也流了下來。這還是那個林秀幸嗎?那個強健,霸氣的林秀幸?他,不敢擁抱陸青嵐,不敢握住陸青嵐的手,甚至不敢正視陸青嵐。
他,只是用消瘦而顫抖的手,抓著陸青嵐的衣袖,用閃爍的目光猶疑掃視在陸青嵐的胸前,甚至不敢看陸青嵐的表情。
他那麼地小心翼翼,他仿佛害怕從陸青嵐的臉上看到任何一絲的厭倦、憎惡、哪怕是虛偽的同情。現在的他,除了陸青嵐的愛,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的打擊。可是,陸青嵐真的會給他愛嗎?這又是林秀幸最無法相信的事情。
因為,他已失望太多次。
林秀幸的視線在陸青嵐的胸前游移了好幾圈,才緩緩抬起,停留在陸青嵐的頸項。陸青嵐縴細的脖子從襯衫敞開的衣領中露了出來,頸側還沒有完全消退的淤青,撞擊著林秀幸的視線。于是,林秀幸的視線又離開了,就連他抓著陸青嵐的袖子的手,也縮回了幾分。蜷縮的姿態中,更多了幾分卑微。
陸青嵐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只是在等,等待著林秀幸的手越抓越緊,等待著林秀幸的眼楮能正視他的表情,等待著林秀幸有勇氣確認他的存在。因為,除了等待之外,他什麼也不能做,他用任何的言語對林秀幸表達自己的存在,都會被林秀幸誤認為欺騙。他,只能等著林秀幸,自己爬出自己的蝸牛殼。
寂靜。除了風吹動窗簾發出的沙沙聲之外,房間里只有寂靜,寂靜得仿佛時間都不再流淌。
林秀幸終于試探著抬起頭,用目光踫觸陸青嵐的眼楮。他匆匆撇過一眼,又低下頭去,良久良久,終于又再次抬起頭來。
他從陸青嵐的眼中,看到了溫柔的笑意。陸青嵐的嘴角是牢牢抿著的,他的眼楮卻在笑,仿佛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一般的笑容。這笑容,充滿了包容力,也充滿了感情,絕不摻雜半絲的虛偽。
林秀幸哭了,他突然撲進陸青嵐的懷里,把陸青嵐撲得坐倒在地上,然後就把頭埋在陸青嵐的腿上,嚎啕大哭。
像個孩子那樣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