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逢節。
這一日,是眾多節日混在一起的日子,六月節,姑娘節,曬衣節,祭田節,這些是桃莊現在還在過的,而那些洗牛節,洗澡節一類也只是听听老人們說而已。
莊子里各家各戶此時都熱鬧不少,因為嫁出門的姑娘都會在這一日回娘家,雖說是為了回家休息,給自己放的一個假,只是這些已經勤快慣了的女人們都不會閑著,多半的幫著家里的爹娘拆洗被褥帳子,還有那些該洗該晾的都統統的拿出來。桃莊前的清沙河也在這一天變得分外的熱鬧。
桃莊嫁出去的姑娘們回到這個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自然是熟悉的,在那洗衣裳,嘴里也不閑著,相互的說說喜慶的事情,或者是吐吐過日子的難處,難得的這天是按她們自己的性子過的,她們仿佛又回到自己做姑娘時候的日子,沒有要侍候的公公婆婆,也不用想著家里那赤著腳到處瞎跑的孩子,更不用整天圍著雞啊豬啊灶頭的轉,連腰都直不起來……
清沙河旁,是年紀不等的姑娘,是的,她們都可以叫姑娘,即便是已經四五十歲的年紀,回到桃莊這,在這清沙河旁,她們仍舊的可以把自己當做姑娘,洗著衣裳宛如回到自己還沒有嫁出門的時候,而那些剛剛嫁出去的,更是念起自己剛剛逝去的姑娘日子,此時雖然略帶羞澀,卻也听著那些上了年紀的姑娘說著怎麼侍候公婆,怎麼與小姑子相處。
在這樣的情狀之下,這些老少姑娘們,即使把家里的東西都洗好,也都是有些不舍得走的。因為她們都明白,要再過這樣放松的日子,又是明年今日了,誰又知道明年又是怎麼的日子呢?所以常常在看見這些人站在河邊,木桶里已經堆滿了洗好的衣裳,但是她們不想走,甚至有的人,跟相熟的人說了一陣話,嘴里說著要走要走了,卻仍然的站在那高聲說著話。更有甚者,已經把木桶提在手中,卻也仍然的停留了很久。
家家戶戶的院子里,曬滿了這些粗布衣裳,經過這一天的暴曬,就可以放回木箱子里了,而有的人家人多些的,晾在院子里又沒有那麼多的竹竿的,干脆結伴的去桃林子里晾衣裳,桃林子似乎穿上了衣裳一般喜慶,有那運氣好的姑娘,還能夠找到幾個遺漏在樹上的桃子。
因為頭日是辦夏至的百日,所以陳氏就說好了今日過來一起過節的,再說陳永玉只有幾個兄弟,並無姐妹,所以也就沒有那些回娘家的姑娘,也就不用留著招呼,而老人家也已經故去,所以江氏就來谷雨這邊院子,反正谷雨倒是有三個姑姑,只是一個沒有嫁,另外兩個也勢必是幫著李何氏張羅的,兩家的狀況也就差不太多,一起過節正好。
大早上的,許氏在那邊也幫不上忙,仍舊的過來,而許秦氏,在這邊住習慣了,更是不想去那邊院子,免得因為一點小事跟李何氏又嗆上了,到時候小輩們在家看著也不好。
王氏把家里的東西都整理一遍,在桃莊他們也只是生活了半年多,東西並不多,無非就是幾條褥子,谷雨小滿一人一身棉襖兩身單衣的,小滿平日里勤快,這些東西都洗得好好的收好,所以也只是拿到院子里晾晾便可以,也不用她多操什麼心。
倒是安錦軒跟驚蟄那邊,還是需要打理一下,他們的褥子也換了下來還沒有洗過,雖然衣裳不多,王氏也不能讓安錦軒跟驚蟄穿得髒兮兮的出去,只是安錦軒連連的擺手說是不需要麻煩他們,倒是讓王氏有些尷尬。
安錦軒這個孩子,听二叔公說過也是可憐見的,只是他倒是有本事,也是個懂道理的,也不會像別的孩子那般吝惜自己家的東西,凡是自己有的能夠幫得上忙的他從來二話不說。就比如當初王氏生夏至的時候,他好不容易弄了只野雞,卻也給王氏做月子用了,這麼點大的孩子,由不得人不心疼,只是他倒是不太習慣一般,平日里的縫縫補補的都已經推三推四的,這時候更是不想跟他們攪合一起一般。
驚蟄也勸,許秦氏也說了幾句,到底他還是堅持,谷雨見他比平日里多了一些執拗跟忸怩,也有些不習慣,等大人們去幫著各自的事情的時候,她溜進安錦軒跟驚蟄的房間。
只見安錦軒傻傻坐在屋子里,手里抱著自己的破舊棉襖,也沒有要洗的樣子,谷雨笑呵呵的進門,「錦軒哥,棉襖什麼的今天拿去曬曬不是挺好,難不曾里面還裝著銀子麼?看你這麼寶貝著。」
安錦軒雖然搖搖頭,心里卻有些訝然,這破棉襖里面,雖然沒有存什麼銀子,卻是有兩張銀票,那是他跟二叔公這些年存下來的,這是要派上大用場的,他心知這個秘密谷雨是不知道的,連驚蟄也不知道,只是她這麼說,難免別人不會這麼想,他就笑了一下,「好,我拿這個出去曬曬,還有二叔公那邊的東西,只是我去叫嬸子們都不用洗,二叔公喜歡自己洗自己的東西。」
晾好衣裳,谷雨跟安錦軒坐在那衣裳投下的陰影中,看大人們在忙碌著準備蒸千層糕。
還說蒸好了這些糕,是要拿去田邊祭田的,之後才是自己家的人吃。
谷雨有些不明白,「錦軒哥,不能真的蒸到一千層,怎麼會叫千層糕呢?」
安錦軒見谷雨那麼望著她,心里一動,道︰「千層糕只是一種叫法,有蒸六層的也有蒸九層的,磨好米漿調上糖,那蒸籠放好,上面鋪上一層上好的棉紗布,倒是米漿蒸第一次,蒸熟之後,就打開鍋蓋放上另外薄薄一層,當時我吃過的,第一層就是這樣的甜米漿,第二層放上紅豆沙米漿第三層加上杏仁第四層擱上蜜餞,你不知道吃的時候還可以一層層的撕開來的……」
谷雨听得愣住了,這東西不用說吃,就連見她都沒有見過,莊子里能夠吃上米糕都了不得了,至于那些上面杏仁蜜餞一類,听安錦軒說著說著嘴角有了笑意,很是溫暖,她心里一動,難道那就是安錦軒以前的生活?她沒有多想,只是希望安錦軒就能夠如此笑下去。
而安錦軒說完,卻愣住了,不知不覺之中,他感覺自己似乎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只是那就像是一個遙遠的夢,夢一醒,就只有他自己。他神色有些黯然,不由自主的吐出一句,「不堪回首當年事。」
谷雨不敢問他什麼事情,只是過去拉著他道︰「錦軒哥,吃不上那些東西不要緊,等我長大一點做給你吃。」
安錦軒看了谷雨一眼,搖搖頭。
谷雨以為他不信,趕緊又說,「真的真的,等我想到了賺錢的法子家里有了錢,就什麼都好辦了。」
安錦軒有些恍然,雖然在這個地方,王氏他們對自己都很好,只是他總是覺得隔了一層,他們的熱鬧跟他似乎一點關系都沒有,唯有谷雨似乎離自己很近,但是即使近,他也有一種說不上的感覺。
許秦氏見他們兩坐在陰影之中,有些好笑,「兩個傻孩子,就算那有陰影不也是個熱,去,幫姥姥摘點柚子葉芭蕉葉什麼的回來,要做團子呢。」
谷雨一听見吃的就來勁,「姥姥,怎麼的不是千層糕麼,又有什麼團子。」
「本來是要荷葉的,只是咱們莊子沒有那麼多那些東西,還是這芭蕉葉子好,大大一張的,你們弄兩片回來也就夠了。」
安錦軒回過神,「芭蕉葉子大是夠大,只是哪里有荷葉的清甜之氣,再說這個季節荷葉才是上選,你們等著我跟谷雨弄荷葉回來。」
谷雨猶自的沒有信心,在桃莊她並沒有見到荷葉什麼的。
安錦軒跟她出門,繞過村道,又進了桃林子。
桃林子里花花綠綠的曬滿了東西,安錦軒走的急,谷雨一邊小跑一邊喘著氣道︰「怎麼會進桃林子來啊,這里哪里有什麼荷葉的。姥姥他們怕是等得急了。」
但是安錦軒沒有停下來,經過桃林,又沿著河往上走,谷雨有些奇怪,這個地方野草已經很長,離桃林子也有些遠了,看樣子不過是荒地了,還往上走麼?
谷雨的疑問並沒有說出來,因為在幾棵樹繞著的地方,清沙河的一條支流流進去,里面是一個小小的泥塘,左不過只有家里的堂屋那麼大,只是那上面卻是有荷葉,不止有荷葉,還開著幾朵荷花,蜻蜓停在上面,跟那日看到的那麼成片的荷塘又不同。
谷雨剛才走得急有些累,坐在樹腳下看這安錦軒采荷葉,不由得問道︰「錦軒哥,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看起來像是有人種的,不會被當成賊抓起來吧。」
安錦軒嘴角含笑,滿不在乎的道︰「這確實是人種的,只是我想什麼時候摘就什麼時候摘。」
谷雨听他話音又是一驚,這安錦軒總是會做出那些讓人出乎意料的事情。看來這荷塘也是他的了。
等他們把這些新鮮的荷葉洗干淨拿回家的時候,見地上正放著一些芭蕉葉子。
許秦氏見他們兩抱著荷葉有些吃驚,「兩個小祖宗,你們倒是去什麼地方了,我還以為這荷葉不容易的,這邊要是等不及我就用這芭蕉葉將就,你們真的跑到那清水河那邊去摘荷葉了?」
清水河便是柳壩子那邊的那條河,谷雨他們那天去過。谷雨見他吃驚,也不好說破安錦軒的秘密,只好道︰「姥姥,荷葉我們已經洗干淨了,拿去包團子。」
許秦氏兀自還在那里念叨︰「就算走水道也不能這麼快的啊……」
谷雨跟安錦軒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