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侯府于家,在大周朝雖然稱不上聖眷正隆,風光無限,可卻也是當初立國時便有的世襲罔替的勛貴之家。尤其是五十年前,當時的老侯爺更是先帝榮登大寶的功臣。雖然這之後,于家便沒有什麼功業,也沒出過什麼出類拔萃的人才,可到底也是有財有勢的人家。
要說這樣的人家,突然間就敗落了。必不會有人信的。可于清瑤知道,這樣的事,是真的。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家,哪怕是風光如權臣外戚,尊貴如親王皇族,也能在一夕之間,牆傾屋折,家破人亡。歸結為何況區區一個安遠侯呢?
這些,都是她在那個夢里所見所聞,在今日之前,她仍半信半疑,可是現在,她卻已經深信不疑。
一切,都始于這個春天。這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先是府里的二嫂自縊身亡,又因此引發了一場驚動京師的鬧劇。不過一夜之間,曾經作為世襲勛貴的安樂侯被削去爵位,貶為庶人,甚至收入囚牢,流放千里,就連這棟百年前御賜的宅院都被一並收回。
從身居高位到跌落塵埃,似乎也不過數日功夫。而她,也就是在這個春天里,被嫁給了那個可能從沒有把她當成妻子看待的男人。
「你是爺花了五百兩銀子買回來的!听清楚了?爺花了銀子!你就和翠心她們幾個爺從教坊里接回來的姑娘沒什麼兩樣!以後,可別再跟爺擺什麼侯府小姐,賢良淑德的譜。再說了,現在哪兒還有什麼安樂侯呢?一窩子男盜女娼!要不是爺以為那地方出來的另有幾分風情,你當爺會看中你嗎?。」
夢里,那人的面目分外猙獰,甚至連听到他的聲音,都讓她覺得膽戰心驚。黃花處子,被那一幕幕齷齪事,羞得臉欲滴血,可卻無法停止那一場又一場的噩夢。直至最後從夢中驚醒,她反倒靜了下來……
原來,她從沒有真正看清過身邊的人;原來,過去的歲月,並不是真正的苦難;原來,人到了心如死灰時,竟是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的;原來,她根本不能如從前夢想的一樣,嫁給一個疼她異她的好男人;原來,她以後竟是那樣悲慘的死法——吞金自盡?!很像她的選擇呢!那樣的隱忍,絕望中靜靜地死去,就是痛,也是痛的她自己……
一連數日,困于房中,她想了很多。夢中所見,不因時間推遲而褐色,反倒像是點在臂上的朱砂,一日艷過一日。不知不覺中,恍惚覺得自己竟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不是變成另一個人,而是成了五年後的她——那個受盡凌辱,自盡而終的于清瑤。
她害怕,可是因著那份心悸,卻突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氣。絕不能,再像夢里一樣,重走一遍那遍布荊棘的道路。步步痛,步步淚,步步血……痛的哭的流血的,不只是她,還有她身邊最親近的人。
恍惚里,覺得她過去這十五截,竟似白活了一般。為什麼落到那樣的田地,除了家敗,惡夫,婬妾、奸人所害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她自己的懦弱吧?
就像雪兒曾多少次在她耳邊說過的話︰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她從生下來,便被生母,姨娘沈氏教導要听嫡母的話,莫惹是非,小心度日……于是,她這十五年來,便一直如此過活。膽小、怯弱,處處都小心翼翼地看著別人的臉色,討好著別人,生怕行差踏錯,惹人不高興了。甚至,連五年前父親過世,謫母把府里的姨娘通通打發了出去,她都不敢去送上生母一程。以至于現在根本就不知道生母究竟流落何方。
隱忍了一次,就會隱忍下一次;隱忍了一年,便隱忍了十五截,然後就是隱忍了一輩子。哪怕是最後在臨死前,因為護她而亡的雪兒,和那個她所謂的夫君撕破了臉皮大吵一架時,仍還是落了下風……
從小,被人喝罵,從沒有想過要罵還對方;大些,被人推進水里,也從沒想過要討還公道;到最後,被那個丈夫打,也不會想到要打還回來;甚至在最後一夜,被打破了頭,想到的也不過是在沉沉暗夜里,了斷自己的生命……
于清瑤,你這一生,何苦短暫,又何其失敗啊?!
仰起頭,迎著刺目的陽光,半眯起眼,鼻子酸酸的,隱在淚意,可是,已經在心里發過誓,不會再哭呢!
眨著眼,于清瑤扭過頭去,抹去眼角那一滴淚,再睜開眼時,已是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雖然她掩飾得夠快,可跟在身後的雪兒卻仍是不住眼地打量著她。
不是她多心,而是小姐她真的很不同!好像……
「姑娘,您的生辰不是在五月間嗎?。」才問了一句,雪兒立刻掩上嘴,眼珠轉開,偷偷吐了下舌頭。別說小姐還沒過生辰,便是過了生辰,也不可能才過了一個生辰就像是大了十歲似的啊!
心里想著,她偷眼看去,見于清瑤仍帶著淡淡的笑意,便輕咳了一聲︰「姑娘,您這回病好了以後,可比從前還穩重了許多呢!」
于清瑤默然片刻,才低聲回道︰「人,總是會有開竅的時候……雪兒,一會兒到了‘清槐院’,你莫要多嘴。」
應了一聲,雪兒想了想,忍不住又道︰「姑娘,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別這時候去,正撞在老太太氣頭上了……」
于清瑤「嗯」了一聲,卻並不回頭,腳步不曾停頓半分。
穿過遍植花木的園子,觸目所見,盡是感傷。眼前春花盛放,香沁心脾,花木森森,卻掩不住飛翹的檐角樓宇。遠的湖泊,近的假山,這百年前曾為宮廷女冠道冠的園林,美倫美煥,處處皆是風景。可是,看著眼前這樣的美景,誰又會想他日這座園子也只剩殘垣斷壁呢?不過幾年,沒有人修理的花園,便樹木成林,遮了半邊天空,每逢夜里,枝葉橫伸,便似鬼影般駭人。荊棘長草里,蟲蟻遍生,偶爾還有膽大的孩子,在這被傳「鬧鬼」的宅子里,捉幾條長蟲回家解饞……
夢里,她也曾乘著馬車由此輕過,遠遠地望見,竟幾乎認不出這里竟是她度過了半生的地方……
如夢似幻,眼前處處,與夢中種種,漸漸重疊,竟不知到底是哪一個更真實更清晰。
「不管是夢還是真,這一次,我絕不再做被人擺布如同木頭人般的覆巢之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