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一聲,水花四濺,雖然沒有濺到甲板上,卻打濕船身洇成片片花一樣的濕跡。
于清瑤站在甲板上,看著水中那黑色的頭顱,在水面上沉伏兩下,旋即就沉入水下。
嘲弄的笑意僵在唇邊,眼底的森寒之意瞬間褪盡,回復清明的眼眸難掩驚慌。回過頭去,她的聲音發顫,滿是驚恐惶惑︰「救、救命……光哥兒跳進水里了……」
驚惶的叫聲驚動遠處甲板上,正說笑、教子佷的幾人。驚望過來,已顧不得儀態,就連平素最為端方嚴謹的于千韌也亂了步伐。
踉蹌奔來,不用他們吩咐,早有機靈的舟師跳下河中。又有會水的家丁、小廝,在主子的喝令下躍入水中。
甲板上,所有的人都往這邊聚了過來。也有機靈的,拔腳就往艙里跑。一時間,整艘船都動了起來,亂成一團。
于清瑤怔怔地看著那些人跳進水中,潛下去,又兩手空空地浮上來……只覺雙腳發軟,再也撐不住,「撲通」一聲跌坐在甲板上。
趕過來的月姐兒和容姐兒張望著水面,驚問著︰「怎麼?到底怎麼了?」于清瑤卻像是根本沒听到她們的問話,只是茫然地盯著自己的手,低喃著︰「救救光哥兒,救救光哥兒……」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她究竟做了些什麼啊就算光哥兒不好,從不好她當成姑姑看,總是想著法兒戲弄她,欺負她……可是,那只是一個孩子,雖然是個惹人厭的孩子。可是她怎麼能夠就那麼輕易地做出那樣的事?
手指爬上冰寒之感,漸漸延伸至手臂,帶著那樣的痛,痛得她不由得用另一只手去緊緊捏著……
自船艙那頭,踉踉蹌蹌奔來一群人。打頭的,是快步疾行,神情慌亂的孟慧娘。在她身後,是被錦葵和錦繡扶著,氣喘吁吁的田氏。再之後,才是不急不緩的沈盈盈。
疾步奔到船尾,孟慧娘大聲喝問︰「光哥兒怎麼會掉進水里?誰看著他的?」
人群里不知是誰說了什麼,她的目光便轉向跌坐在一旁的于清瑤。合身撲上,她一把揪住于清瑤,用力地搖晃著,拍打著,「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光哥兒哪得意你了?」
「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于清瑤澀聲低喃著,並沒有閃避,整個人都像丟了魂一樣。
這般模樣,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知道她是嚇壞了。正指揮著下人撈人的于子懷回頭瞥見,立刻現出不忍之色︰「嫂嫂,不關清瑤的事,你……」
他的勸慰還未完全說出,船下突然傳來一聲歡呼︰「找到了……」
孟慧娘身子一震,猛地推開于清瑤,也踉蹌著往船舷處撲去。于清瑤掙扎著站起身,往前撲了下,卻又頓住,有些怯意。
此時,突然傳來一陣鼓聲……
艷陽當空,彩旗飄揚,鼓聲如雷,從遠處,幾艘龍舟正破水疾駛而來。駛在最前面的,卻是兩艘不分先後、你爭我奪的龍舟,昂著龍首,用金漆點亮的龍目迎著陽光,閃著金燦的光芒。
舟上的水手或赤著上身,或只著一件無袖比甲。胸膛上、手臂上,滾著汗、閃著油光,陽光下,直如寶石般亮眼。雖看不清面目,可听著那整齊的,響亮的號子,卻能想象得到那一張張神采飛揚的面容。應和著舵手,棹影翻飛,破波而出,迎浪而駛,直如真的蛟龍破水而出,遨游江海……
兩岸歡呼如雷,夾在震耳的鼓聲里,是那樣的歡快。
可是,此時此刻,原本刻意來觀看龍舟賽的安樂侯府眾人,卻沒有一個有心思卻看那越來越近的龍舟。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正持著繩梯攀爬而上的舟師身上。
濕淋淋的漢子,扛著一個小小的孩子爬上船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他的肩上。孟慧娘捂著嘴,哭了一聲,就不顧儀態地撲了過去。那舟師怔了怔,居然一閃,避開孟慧娘,才在一干奴婢大聲呼喝下,撓著頭訕訕地道︰「不能圍著……」
說完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他就小心地把仍在昏迷中的孩子放在甲板上。先是俯耳听了听,然後就突然用手按住光哥兒的月復部,用力地按起來……
孟慧娘想要往前掙,卻被于千韌抓住手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髒寶貝被那粗魯的漢子按來按去。不過,看上片刻,卻也有些明白過來,這漢子是在救光哥兒,也就漸漸靜了下來。可望過去的目光仍是哀切無比,眼淚也無聲地滑落卻不自知……
沒有往前湊,于清瑤站在人群之後,捂著嘴,透過縫隙,怔怔地看著躺在甲板上的光哥兒。
這樣無助地躺在甲板上,被人們圍在中間,平時的小霸王,看起來居然是那樣的小,那樣的柔弱而可憐。蒼白的臉頰,緊閉的雙眼,發紫的嘴唇,濕淋淋的衣服……仿佛每一處都在無聲地控訴著是她做的惡……
哽咽了一聲,于清瑤用力地捏著手臂,只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倒下去。可是,她必須得站在這兒,站在這兒清清楚楚地看著她到底是做了什麼孽……
人群中,有低低的哭泣聲,那是孟慧娘,再也無法忍受死樣的沉寂。因著她的哭聲,田氏也開始抹眼淚,那些下人也陪著哭起來。
在漸響的哭聲里,于千韌沉聲厲喝︰「都哭什麼哭?光哥兒還沒怎麼著呢……」
他的話音才落,那舟師已經一聲驚叫︰「好了……」隨著他的叫聲,躺在甲板上的光哥兒發出一聲咳嗽,終于幽幽醒了過來。
「光哥兒……」孟慧娘撲過去,就那樣跪在光哥兒的身邊,小心地輕撫著他的頭,好像稍重一點就會踫痛了光哥兒似的。
「娘,」低聲喚著,光哥兒眯著眼,茫然地看著周圍︰「怎麼了?我怎麼了?」他問著,看著正俯近身的田氏,忽然露出一抹笑容︰「女乃女乃,我看到一條好大的鯉魚,還發著金光的,等我抓到它,就送給女乃女乃……」
「這孩子……」田氏抹著眼淚,只是一徑低喃著。還是在她身後的田媽媽低勸道︰「老太太,光哥兒也醒了,您也別太急了……你們還愣著做什麼?抬了藤屜子過來,把光哥兒送回艙里……老太太,如今河道被佔,估計一時半會,咱們的船回不去的,要不,我放下小船著人上岸,找了馬車去城里請王太醫過來……」
田氏听了,便點頭道︰「你做事穩妥,我一向是放心,就都依你了……對了,錦屏帶著我的藥匣子,先叫人取了,來喂光哥兒吃了。」
田媽媽連忙應是,一時間,抬藤屜子過來的,去取衣服的,拿了毛巾給光哥兒擦身子的,忙成一團。直到光哥兒被抬進了艙,甲板上才漸漸靜了下來。
遠處,隱約傳來鼓聲,還有震耳的歡呼,也不知是哪艘龍舟拔了頭籌,得了個好彩頭。
于清瑤頓下腳步,回頭望著仍留在甲板上的男人們,還有正恭身回話的那個舟子,輕輕吁了一聲。
江風拂面,帶著五月的和熙,她卻不知不覺間抱緊了雙臂,只覺身體從內而外,俱是寒涼。
悄悄走進艙,跟上二樓。臨時歇息的一間艙房外,擠滿了人。于清瑤靜靜地站在窗前,遙望著江面。
遠處的蒼山綠樹,近處的羅衣錦繡,卻都不過是在眸中映個虛影,沒有看進心中。就連遠處的歡笑,艙中的低語,都好似離她漸漸遠去,最終,歸于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人漸漸散了。身邊陸續走過的人,或是低聲問安,或是古怪的眼色看她,于清瑤卻已經全不放在心上。
待眾人散盡,她才無聲地走近。立在門前,听到房里田氏在低聲道︰「這事,也是奇了,好端端的,怎麼就會有什麼閃著金光的鯉魚?唉,這些日子,咱們府里的事也是太多了……慧娘,回去後記得備了香油燭火,送去相國寺為光哥兒祈福。還有延慶觀那頭,你既然是信的,也一齊去上個香吧」說著話,已是重重一嘆。
「老太太,」身後錦葵低聲喚了一聲,田氏回過頭,看清站在門前的于清瑤,目光微閃,卻還是笑著召了召手。
孟慧娘醒過神,瞥見于清瑤,眼中閃過一絲怨懟之色。卻還是沒有說話。
于清瑤忐忑不安地走近床邊,俯,看著又昏睡過去的光哥兒,口齒微動,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就在這時,光哥兒突然翻了,口中低喃著︰「娘,我怕……」
只是一聲低喃,孟慧娘已經落下淚來,湊近身去握住兒子的手,柔語低慰︰「乖,不怕,娘就在這兒,娘在這兒……」
抽身而起,于清瑤只覺得呼吸有些發緊,抿著嘴唇,她澀聲低語︰「對不起,嫂嫂,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我……」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經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無邊的黑暗籠罩在四周,徹骨的寒冷讓她瑟瑟發抖……
隱約的,有人在嘆︰「也是嚇壞了……」
又有人恨恨地怨道︰「誰知道光哥兒跳下水,是不是被她慫恿的呢?」
漸漸的,連聲音都沒有。她,只是不停地顫抖著,因那包裹周身的寒冷而發抖……
當于清瑤醒來時,已經身在自己的臥室。昏暗的光線下,雪兒的臉上露出驚喜交加的笑容。
「小姐,你終于醒過來了。怎麼樣?還是覺得冷?王太醫來看過的,說是大概染了風寒,又受了驚嚇,倒沒什麼大礙……」
于清瑤眨了下眼,捂著胸口,忽然一個翻身,半撐起身來。雪兒眼明手快,早就抓起床邊的木盆,才放好,于清瑤已經「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沒事沒事,吐過了就會舒服些……」滿室的酸臭氣。連雪兒拿著盆的手都濺上些許酸液,可是雪兒卻像是沒有看到,只是用另一只手輕拍著于清瑤的後背。
珠簾微響,柳絮走過來,瞥見于清瑤正在吐,忙又轉身出去,不過片刻,就捧了溫茶進來,先放在一旁,又絞了帕子,在于清瑤吐過之後,湊近了細細擦抹著于清瑤的嘴角。伺候著她用茶水嗽了口,才從雪兒手里接過木盆出去倒了。
「小姐,你還是躺下歇著吧」扶著于清瑤躺好,雪兒起身燃起燻香。
淡淡的百合香,縈繞于鼻,于清瑤卻皺眉道︰「熄了這香,把窗子打開。我覺得氣悶……」
遲疑了下,雪兒還是依言打開了窗,返回床邊又替于清瑤掖了掖被子。
「再去拿床被子,我還是冷……」于清瑤側過頭,貼在枕頭上的額頭上盡是虛汗。
雪兒慌忙探手去模,卻並不覺得有發燒。雖然有些熱,可是捂了這麼多床被子,不出汗才怪。
「小姐……」她才喚了一聲,于清瑤已經申吟︰「我冷……」
雪兒沒辦法,只得又去拿被,又在門口低聲催促︰「藥怎麼還沒好,煎好了就快點送過來,小姐的樣子有些不對……」
是不對雖然說是受驚,是染了風寒,可是于清瑤心里清楚,她的冷其實不是病了。
這樣的寒冷,已經很久都沒有感受到了。自從,她不再為那樣控制他人而感到抱歉、內疚之後。
上次彩雲的事情,就讓她有所察覺。她每次使用異能後覺得冷,是因為她內疚,慚愧,一旦她埋沒了良心,就不會再覺得冷。而今天,這樣鋪天蓋地似的冷,無疑就是因為她覺得良心有愧。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做出那樣的事來。雖然,一直都在說不再怯懦,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變強的同時,居然也漸漸地喪失了原本的善良。原來,她居然可以那樣可怕,像是傳說中的妖魔一樣……到底,是她在用異能控制了別人,還是妖魔用異能控制了她?
她開始覺得怕,覺得慌,可是,在這樣難以忍受的寒冷煎熬中,卻又有一絲慶幸︰或許,她還有得救,還能從那可怕的異能中掙月兌出來。只為,她那還能感覺到內疚的一絲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