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人馬緩緩駛過朱雀門,出了內城,穿過外城,又出朱薰門。原本不到半個時辰就可走完的路程,足足走了一個時辰還多。
林華清就伴在車旁,一路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倒是把內城、外城里于清瑤從未到過的地兒指了一遍。什麼地方發生過什麼有趣的事兒,他又在哪兒做過些什麼,俱都一一笑著說給于清瑤听。
于清瑤在京中前世今生活了幾十年,對這座城市的了解,竟比不上這一日听到的事情來得多。雖然是坐在車里,可是俯在車窗前,順著林華清的手一一看去,耳中听著他風趣的講解,倒覺真似當日也一同經歷了那般趣事……
自離了勇義侯府,她嘴邊的笑,就沒消失過。雪兒看著她的笑,臉上那一抹陰霾也漸漸消失不見。反倒湊在她身邊,一起對外面的街景指指點點。
在她們乘的輕車之後,坐著柳絮幾人的馬車里,也時不時地傳出低笑聲,間或夾雜著柳絮的低聲訓斥︰「莫要再鬧了,仔細被人見笑……」只是,說過這話,她自己也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
雖然被于清瑤指派了管事,可到底柳絮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瞧見有趣的,從未見過的事物,也是禁不住驚喜。
雖然一路走馬看花,著實有趣,可這樣三輛馬車在街上緩緩而行,到底有些礙眼。路上沒什麼車馬時,還好。一旦踫到車多時,急著趕路的車把式,不免在後大聲吆喝,出言不遜。趕車的陸伯臉色難看,想要還嘴,卻被林華清笑著攔住。徑直讓路,且把馬車停在路邊歇上會兒才走。
幾次如此,于清瑤便有些不好意思,可不過和林華清才提了一句,他就笑道︰「不用著急的,咱們又沒有什麼急事,這樣緩緩而行,正好可以讓你好好看一看這座城市……雖然不過走馬觀花,可卻也算有趣……至于那些人,讓一讓就是,他們想罵,就隨他們好了……」
話不過尋常,可于清瑤听在耳中,心頭卻不由一動。
京城紈褲子弟,橫行街市的多得很。能在一眾紈褲子弟中博出一個名聲,林華清在京中行事做風自然不會多麼低調。可此刻,不過為著讓她能多看一會街景,卻這樣隱忍避讓,全無半分紈褲子弟的霸道作風。讓于清瑤既覺驚訝,又覺感動。
只是這念頭在心頭一升起,她立刻就強行壓下。或許,林華清如此這般,也不過是習慣使然,未必就是只是因為她一個——也說不定呢!
不知為什麼,心里這樣想時,她忽然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就連看街景的興致都沒了。陪著她的林華清,看著她懶懶地靠在車窗前,目光卻是看的地面,目光微閃,嘴角揚起,卻沒有說別的。
駛出南薰門,不過兩里路,就是十里亭。人人都知這十里亭,距京不過兩里,可是自打這亭子建起來後,人們就都是這麼叫的。送客十里,迎賓十里,怎麼听都比二里來得動听。所以,這慣常用來迎送賓客的十里亭,就這麼一直被人叫十里了。
遠遠的,于清瑤已瞥見亭中有人。起先並沒有什麼感覺,可漸近了,卻不由得一驚。那亭中默然獨立的,居然是一個熟人,而且還是一個她從沒有想過竟會在這里見到的人。
「華清,」下意識地叫了一聲,于清瑤抬眼看著同樣眯起眼的林華清,聲音里多了幾分緊張。
回眸看她,林華清的聲音仍是平靜︰「二哥應該是好意來相送的,我們應該領情才是。」
好意相送?怎麼可能?昨天安樂侯府才出了事情,他們今天就要避往農莊。如此低調行事,除了少數親近之人知道外,再無人知曉。二哥又怎麼會知道的呢?
心里暗自思忖,于清瑤細想之下,忽然就知道于子懷到底是從哪兒知道了消息的。想來,林華清要離開京城,一定是有和柴榮安打過招呼的。那現在成為世子面前紅人的于子懷知道這件事,倒也不稀奇了。
雖然心里仍揣度于子懷的用心。可馬車停在十里亭,于清瑤下得車來時,還是一幅淡然之色。甚至在看到于子懷時,眼中還泛起淚光,真似見著了娘家人,滿月復委屈說不出的模樣。林華清在旁看著,雖然臉一樣板得嚴肅,可眼底卻到底還是流露出一抹笑意。
兩相見禮,于清瑤抬手拭淚,聲音有些哽咽︰「二哥,你……我……小妹實在慚愧……」
「有什麼可慚愧的?」于子懷淡淡微笑︰「這種事,與你們女人家並無關系。你也不必覺得慚愧……華清,這次我們于家的事連累了你,實在是過意不去。二哥沒有別的能為你做的,只有一杯水酒相送。今後,還請你善待我家小妹……她是個好女子。」
雖然這話不是對她說的,可于清瑤在旁听到,卻還是禁不住心中一動。偷眼瞧著仍是那樣淡然表情的于子懷,她心中暗自感慨。
站在面前的二哥,仍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外表,身上穿的也照舊是半新半舊的綢衫,可莫名的,她就是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二哥。隱在平凡背後的,是藏起鋒芒的利爪。說不定下一定探出來傷的又是哪一個……
在她嘆息時,林華清已經笑著應聲︰「不必二哥交待,我也會善待清瑤的。她是我的妻,我又怎麼會負她呢?倒是二哥,不知之後有何打算呢?」
似乎是沒有想到林華清會當著于清瑤面前問這樣的話。于子懷怔了怔,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而是望著于清瑤,幽幽道︰「小妹,去年的這個時候,在清槐院里,你為白霜梳頭的事,哥哥一直記在心里……謝謝你了!」
于清瑤的心一跳,抬眼看著于子懷。心里暗道︰是因為這個,他才把時間拖了……不,不是因為這個,他所為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不想和林華清鬧翻了臉……
瞳孔微微眯起,她下意識地垂下目光,心里卻紛亂如麻。
轉目看向林華清,于子懷想了想,才道︰「華清,你我之間,既是親戚又是同……嗯,我也不瞞你。再過幾天,我可能要調任外省。你們再回京之時,大概就看不到我了……」說話間,他低聲嘆息,說不出的唏噓。
「我沒有想到事情竟會變成這樣……不過也好,總算白霜她也算死得瞑目了……我也可安心離開。」
蜷入掌心的指尖扣著掌肉,些微的刺痛,讓于清瑤的眼驟然一閃。
大概二哥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才這樣把話說得含糊不清。可就是這短短數句,卻讓她的胸口一陣發悶。
在林華清還沒有答話時,她忽然發出一聲尖利的低笑︰「二哥,你覺得二嫂已經瞑目了嗎?。」抬起頭,她盯著訝然看她的于子懷,平聲道︰「華清是我夫君,他什麼都不瞞我。」
林華清掀起眉,在于子懷轉目看他之時卻沒有否認。在這樣的情形下,等同于默認了于清瑤的話。于子懷看看林華清又看看于清瑤,笑笑︰「華清能這樣待你,二哥就放心了。」
揚眉一笑,于清瑤的聲音仍是溫柔,可語氣卻說不出的譏誚︰「二哥,你覺得現在是二嫂報了仇,可以心安理得了是嗎?是啊,逼死二嫂的人終于要伏法了。你謀劃了半年的計劃,完全照著你的預想一一實現……大哥之後會受到懲罰,安樂侯府垮了,那座壓著你氣運的老槐樹倒了,囚禁了無數怨魂的深宅大院也將成為一片廢墟……」
一聲冷笑,她沉聲道︰「二哥,你真是好謀算啊!可是,你所謀所算,真的是為了替二嫂報仇,申張正義嗎?還是,根本就是為了你自己?!所為是何,你自己心里最明白……」目光忽閃,她的眼中雖然沒有淚,可是卻分明有瑩光閃動。
「二嫂為什麼會尋死?是有人逼她!可是那人是拿什麼逼她?你是她的丈夫,不可能猜不到吧?女子名節,何等重要?二嫂甚至肯用生命去全一個清名。可今日因你的謀算,卻讓二嫂失身之事天下皆知,你覺得她會瞑目嗎?!」
盯著于子懷陰沉的面容,她又一次問︰「你覺得她在九泉之下會安心嗎?!」只是,喝問出這一句後,她卻又垂下眼簾,苦笑出聲。其實,這些事,她有何資格去追問呢?她又算什麼?她又做對過了什麼?她不一樣也不曾救過二嫂,更不曾為她做過任何事嗎?如今,她有什麼資格去指問二哥呢?
踉蹌後退,她的目光躲閃著,惶惑地低喃︰「我不該說這些的……二哥,你忘了我說的話吧!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沒有等于子懷說話,她倉促地回身,快步往停在遠處的馬車奔去。
林華清望著于清瑤的背影,沒有喊她,只是笑著向于子懷深施一禮︰「二哥,可能不能給你送別了。今日一別,他年再相逢,想來二哥已是朝中重臣。小弟就先恭喜二哥了……」
于子懷一欠身,深深地凝望林華清。靜默片刻後才道︰「華清,既然你我同乘一條船,那日後你我兄弟還要相偕相助才是……」
听著于子懷的低語,林華清面上一直微笑著,可在于子懷說過一段後,他忽然施了一禮︰「二哥,別過了。」不待于子懷再說話,他已轉身。
于子懷一怔,下意識地追上兩步,卻還是停了下來。只是靜靜地望著林華清的背影,看著他上馬,湊近車窗,不知對車窗里的人說了些什麼,然後微笑起來……
合了下眼,于子懷默默望著那馬車漸漸去遠,不知不覺間,一聲輕嘆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