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很暖,小小的院落里暖洋洋的。
院子里很是安靜,甚至能听到前頭鋪子里,楊老實在同人說話︰「對不住啊今日東主有喜,不開門做生意了。對不住、對不住,再往里走也有間雜貨鋪。」
六娘已經先離開了,于清瑤和沈秀娘相對而坐。不遠處的兩株桃樹下,林華清正在逗著念奴。
目光相對,于清瑤和沈秀娘兩人同時問道︰「他對你可好?」
母女倆,異口同聲,問出過又都笑了起來。因著這笑容,初相逢時的生疏與隔閡,如雪逢春般悄然消融。只余那說不盡的溫情。
遠處在倒座房門口坐著的許婆子見狀,忙湊趣過來問安︰「姨娘好,這麼多年沒見,姨娘還是一樣漂亮,而且還更富態了些……」
剛才初見時,沈秀娘的心思全放在于清瑤身上,倒沒有留意到許婆子。這會兒許婆子上前說話,她立刻就認了出來。看著許婆子,臉上的笑容,有些發僵。
于清瑤臉色也甚是不好,冷眼看著許婆子,沒個好眼色。
可許婆子卻沒覺察到,仍是絮絮叨叨地道︰「我們太太想了姨娘這些年,今個兒可算是見著了……」
于清瑤揚起眉,沉聲冷哼︰「許媽媽,你老了,糊涂了吧這里哪兒有什麼姨娘?」
許婆子一愣,看著于清瑤冷沉的面色,也有些反應過來。輕輕拍了下臉,她賠笑道︰「是老奴老了,真是不中用太太莫惱,姨、不,楊太太,您別見怪,老婆子老了,說話顛三倒四的。」
偷看著于清瑤,見她仍是冷著臉不說話,許婆子訕訕的,笑著退了下去。
妞兒看著她退下來,雖然沒說話,可是眼里卻分明透出嘲弄的笑意。
許婆子瞪著妞兒,不敢說得太大聲,只是壓低了聲音道︰「小丫頭片子,只知道傻笑,得罪了哪路神仙都不知道……」
妞兒掀起眉,卻只是笑,難得的沒有反駁。
另一頭,沈秀娘看著于清瑤,悠悠道︰「你變了……」
于清瑤笑起來,只是笑著笑著,笑意就有所收斂,「娘何嘗不是?」
兩母女同時默然。無限感慨。可不是,她們都變了很多。從前,她們兩母女,是安樂侯府連下人都能怠慢的半個主子,性子怯懦,看似從來沒有自己的主見,就那樣依附于夫人度日。而現在,重相逢時已經都變了很多。
「現在想來,從前教你低調做人,明哲保身的話,其實也未必全對。」沈秀娘低語著,想想,又笑問︰「姑爺,不,是女婿家世想必很是顯赫吧?」雖然已離開京中多年,可從前看到的那些,沈秀娘還記得清楚。許婆子是田氏身邊的人,能像現在這樣對于清瑤畢恭畢敬的,也只能是因為于清瑤嫁了個好人家。
于清瑤想想,點頭。淡淡道︰「他姓林,是勇義侯家的四兒子。」
沈秀娘一怔,突然問道︰「難道是那個狐生子?」只是才說了這一句,她就立刻掩口不語。有些尷尬地笑笑,她柔聲道︰「不管是什麼人家,只要他對你好,就夠了。」
于清瑤點頭,想想,笑得甜蜜。也只有親生的娘親,才會這樣,不管你所嫁的是什麼人,她只要那個人對你好就是。
听到推門的聲音,她回過頭去,看到從前面鋪子轉來的楊老實。覺察到于清瑤的目光,楊老實搔了搔頭發,憨憨地笑著,嘀咕道︰「你們說,你們說,我去燒火煮飯。剛好家里早上才買了條魚,熬湯喝……他娘,我剛才和六娘打過招呼了,喊她幫忙叫‘酒仙樓’送一桌上好的席面,你听著點門……」
沈秀娘怔了下,脆生生地應了聲,看著楊老實的眼神極是溫柔。而那頭念奴已經叫起來︰「爹,是要吃‘下水’嗎?我喜歡吃‘酒仙樓’的雞,雞好多油啊」
小孩子心眼實,叫得歡,楊老實臉上卻是立刻紅了。「什麼‘下水’?混說再吵,打你……」
于清瑤眨了眨眼,沒有听懂這「下水」是什麼東西。可看沈秀娘也有些面紅,想想,也猜出大概是些剩飯剩菜什麼的。
雖然于清瑤不作聲,可沈秀娘卻仍是解釋道︰「他是個實在人,說是訂的席面,就不會是買那些剩菜……清瑤,他雖是個粗人,可是也不會怠慢你……」
「娘,我是你的女兒。」于清瑤微微一笑,看著沈秀娘,柔聲道︰「雖然你我母女一別經年,可是我知道,這個世上不會再有人比你對我更好……別說他不會,要是他想要怠慢我,第一個不答應的不就是你嗎?」。
沈秀娘盯著于清瑤,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忍不住抬手去抿了抿于清瑤耳畔的碎發,她的聲音溫柔得好似要滴出水來,「你真的是長大了,長得這麼好……」
轉過頭,瞥了眼倒座房那兒,搶著幫楊老實生火的許婆子和妞兒,她笑得更是開心,「看來夫人這些年,並沒有太虧待你,這樣我也就放下了……」
目光忽閃,于清瑤沒有細述這些年在安樂侯府的遭遇,只是淡淡道︰「母親放下過去是件好事。我看……叔叔是個好人,他對你既然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沈秀娘面生紅暈,看著于清瑤,既感動又欣慰︰「你肯叫他一聲叔叔,我已經很是開心。之前,我只怕你會覺得娘……」笑著搖了搖頭,她低聲道︰「終于能听到你這樣叫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想了想,她又問︰「現在府里……」只是才問出半句話,她就又失笑搖頭,「還問這個做什麼呢?才說放下了……」
于清瑤微笑,也沒有再說安樂侯府近來的情形。娘放下也好,她也不希望娘親再把安樂侯府的事放在心上。雖然眼下的生活看來有些窘迫,可比起從前,娘大概過得很是快活。要不然也不會心寬體胖,竟任著自己胖了起來。
而且,看楊老實那般模樣,家中果然都是娘親說了算的。一個女人最要緊的,不是丈夫多疼自己,而是自己能在這個家里當家作主,說一不二。
不提安樂侯府的事,于清瑤只是撿著她和林華清的事,說與沈秀娘听。果然,這些事是沈秀娘最想听的。一面听,一面笑,目光落在于清瑤臉上,盡是說不盡的溫情。
坐在兩株桃樹下,仰起頭,就能看到樹上半青半紅的桃子。念奴攀在樹干上,雖然夠不著樹枝上的桃子,卻怎麼也不肯下來。林華清抬起手,雖然隨時準備接住念奴,卻不曾幫忙去摘上幾個桃子。有時候,爬樹比起吃桃子,更讓人歡喜。他可不想破壞小家伙的樂趣。
「喂、喂……」叫了兩聲,念奴看著林華清,歪著腦袋問︰「你剛才讓我叫你什麼來著?姐夫?」眨著眼楮,他指著不遠處的于清瑤,「她是我姐姐?」
回眸看了眼于清瑤,林華清笑得很是溫柔,「是,她是你姐姐,我是你姐夫,小家伙,不要喂喂的,仔細我打你……」
念奴撇了撇嘴,倒不怕打。想了想,他笑起來︰「你們要在這住好久——是吧?呵,天天吃雞」
林華清挑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和你姐姐這次來,就是接你們的。跟我們回京城,天天請你吃大肥雞,天天都有雞……」對一個孩子也用上利誘,有些汗顏。
可是,現在這種情形,若是單帶沈秀娘回去,是絕對不可能的了。只有說動了楊氏父子,才能把沈秀娘帶回去。
「當時他真是這麼說的?」沈秀娘笑著問,看著于清瑤溫柔的表情,臉上的笑容更盛。能讓女兒露出這樣的笑容,看來林華清真的是對她很好。抬眼看一眼林華清,她越看越覺滿意。拉著于清瑤的手,又說了好些個夫妻相處之道。很是彌補了之前的遺憾。
于清瑤靜靜地听著,不時點頭。其實,她很想問沈秀娘她為什麼會到了洛陽,又怎麼嫁給了楊老實。可是,又怕輾轉之間,沈秀娘真的是吃了很多的苦。她只望沈秀娘過得開心,而眼前她所看到的正是她所期盼的。從前那些辛苦,不提也罷。
正在說話間,外頭鋪子傳來敲門聲。楊老實連聲應著,跑得飛快。過了一會兒,提著一只大食盒進來,另一只手上卻是提了一壺酒。
「他娘,今個兒高興,你陪著……小姐和姑爺多喝兩杯。」
擺上桌子,他招呼著林華清和于清瑤上桌,又笑著招呼許婆子和妞兒。許婆子笑盈盈地笑道︰「可不敢,咱們下人,哪敢和主子同席呢」
楊老實眨巴著眼,訕訕地笑著,自己也畏首畏腳,不敢上席面。于清瑤看在眼前,立刻起身,走近楊老實,施了一禮,柔聲道︰「叔叔,哪里有主人不上席的道理呢?還請叔叔上座。」
似乎有些受寵若驚,楊老實一疊聲地答應著,順著于清瑤的意思上了席,卻怎麼也不敢坐在上首。
林華清和于清瑤也不肯坐在上首,一桌人坐下,反倒把上首空了出來。
斟滿酒杯,于清瑤目光掃過桌上,從楊老實到念奴,再到沈秀娘,最後目光落在林華清臉上。
原來,真正的一家人相聚,竟是這麼的開心。鼻子莫名地發酸,她眨了眨眼,端起酒杯,掩飾道︰「今日開心,我敬叔叔與娘親一杯……」
一杯濁酒,道不盡數載牽腸掛肚,年年歲歲,思念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