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見念遠姍姍來遲不說,且若有所思,神色不似平常,倒頗有些陰郁之氣。故強作輕松拉著瑜哥兒走過去,輕笑道︰「子陵快來瞧瞧,江媽媽說這孩子長得好似年畫上的招財童子呢,我倒覺著他和我娘家小弟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你來評評理,到底是誰說的準兒?」
念遠低著頭,沉吟半晌,看也不看瑜哥兒一眼。屋內愉悅溫馨的氣氛霎時冷凝了下來,不知何處鐘鼓樓中傳來刻漏滴答滴答聲,更加重了此間的抑郁沉悶。
那瑜哥兒自小被底下的婆子僕婦小廝們欺凌,早已不自覺地學會了察顏觀色。偏著他性情又有些執拗,見念遠無故冷若冰霜,而雨霏則尷尬微怒,便知自個兒在這里又不受人待見了,一跺腳就要尋了貞兒離去。雨霏心下著惱︰瞧他這神情怕是在外遇著了什麼煩心的事兒,可也不該拿一個孩子撒性子。當下卻不好多言,直壓著氣,忙吩咐桔梗將瑜哥兒交給貞兒哄著睡去了。
半日,方听得念遠嘆了口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責道︰「你今個這一番折騰,原來就是為了這孩子。」
雨霏也不答話,自顧自地從桌上端起一個粉彩折枝梅花紋蓋碗,細細兒囁著。一時間鳳凰水仙那特有的濃郁甘香縈繞于室,騰起縷縷熱氣似山頂嵐霧般變幻莫測。雨霏那羊脂玉般的容顏在這霧氣籠罩下若有似無。
念遠方又沉聲道︰「我知你行事必有理由。但又可知這孩子的親母生前閨譽有損,風評不佳。我是怕你將他帶在身邊,早晚反而會帶累了自個兒的名譽。」
雨霏立時沉下臉來,將茶盅重重磕在桌沿邊,冷笑道︰「坊間傳言不過是人雲亦雲,以訛傳訛罷了,不足為信。外邊那些人喜歡貧嘴薄舌,說長道短的,咱們只當是听個笑話,愛說什麼就隨她們去。可郡馬好歹也是讀書明理見過大世面的,怎的也學那市井混人般糊涂。須知死者為大,更何況聖人有雲︰‘開談莫論人非,靜坐常思己過’,這麼一個淺顯的理兒郡馬都不記得了?」
念遠急著辯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郡主如此任性,將來只怕會受此牽連。到時悔之晚矣。」
雨霏面色一僵,賭氣說道︰「既然郡馬如此在意。那不如今後離我這暗香閣遠遠的,免得污了您郡馬爺的好名聲。
念遠薄怒道︰「子陵豈是沽名釣譽之徒。你若真喜歡孩子,哪怕養他十個八個在身邊,只要家世清白,心底純良,就算貧苦寒窯出身,我都不會多說半個字。只是這孩子,你明知他的父母,祖母是何等樣人,也曉得其中的利害關系,為何還執意如此?子陵真是不明!」
雨霏怒極,口不擇言道︰「原來郡馬怒氣沖沖是前來興師問罪的,就因為這孩子的祖母是你痛恨之人,就因為他的父親搶了你原本的位子。你就看他不順眼,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是不是?我原本還以為你是個恩怨分明的君子,如今卻連個孺子也肯不放過。」
念遠聞言痛極,嘴唇哆嗦不止,已說不出話來,半晌方苦笑道︰「想你我相處也有一段時日。子陵竊以為郡主對我的為人好歹也有了些了解。沒想到在你的心中,子陵竟是如此不堪。」
雨霏听他說得這般黯然,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灰心至極的神情。因暗自後悔不已,卻又抹不下顏面。只得強撐道︰「郡馬如此做派,由不得我不去多心。」
念遠自顧自緩緩起身,背對著雨霏,伸手去接窗外那隨風翩然而下的六出飛花,幽幽道︰「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中山王府的梅林中。那時你大概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前一刻還見你為了一個瑪瑙盤子鞭打下人,後一秒就看你因一只黑毛小狗的死而哭泣不止。自大婚以來,你一直對我若即若離,前幾日還曾放段佯裝丫鬟來寬慰勸解,這一刻,就已經距我與千里之外了。我真想知道,在你心中子陵到底是那個瑪瑙碟子,還是那只死去的小黑毛。」說罷頭也不回,轉身向門口走去。
雨霏無比震驚地看著念遠的背影,說不出話來。一時竟痴了……又過了半日方覺腰軟腿酸,不能自持,跌坐在青花仕女圖的繡墩上。
杜若早已在窗外听聞了一切,這會子趕忙進來勸慰道︰「殿下切勿傷心,郡馬爺一時情急說話自然沖了些。待過幾日,就沒事兒了。」
雨霏搖頭嘆道︰「罷了罷了,隨他去吧。」
杜若苦勸道︰「當時那種情形,若不提過繼之事,以肖氏平日里行事的狠辣作風,那瑜哥兒定然活不過三日。況且郡主此舉可謂一箭三雕,不如就讓奴婢向郡馬爺曉陳事實,想郡馬也不是那小肚雞腸之人,自然能明白其中的良苦用心。」
雨霏苦笑道︰「連你尚能體會我這一番苦心,他如此聰穎,仍看不透這一點。還能如何?」
杜若笑著打趣道︰「殿下此言莫不是嫌棄奴婢其笨如牛?」
雨霏長嘆一聲,低著頭,思緒也不知游離到了何處。半晌,方苦笑著解嘲道︰「這樣也好,有些事既然不能善始善終,便不要輕易開始。沒有期盼,沒有希翼,沒有思念,就不會有落寞,哀怨,和傷懷,就能坦然無欲地終老一生。對他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杜若因不解道︰「依奴婢這些日子來冷眼旁觀,郡馬爺對殿下用情已深,恐怕不是輕易就能放下的。」
雨霏輕笑道︰「傻丫頭,對他而言,如今郡主這個的身份才是真正所求的,才能助他奪回本應有的一切。至于是誰,其實並不重要。你先下去歇著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獨坐明燈,影單形只,遙見疏影橫窗,冷煙和月。雨霏卻在心內暗自糾結︰這雨疏風驟的夜晚,不知那院中的合歡花是否綠肥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