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卻是臘月初八。江雨霏已請人算過,正是利于子嗣繁衍的良辰吉日。早早兒報與謹明候王崇正,遂請了幾個德高望重的族老,開了宗祠,正式將瑜哥兒過房,入繼念遠為嗣。前庭早已是筵設香簟,席開百合;鈞天廣樂,笙歌鼎沸;繡衣朱履,觥籌交錯;花天錦地,煥彩繽紛。眾人皆笑生雙靨,喜不自持。只有肖夫人稱病不出,謹明候知她心內不自在,也不勉強。只使人安慰了兩句,又送了些玉盤珍饈過來也就罷了。任由肖夫人倦在屋內猶自憤恨難平。
一時外邊有人來報︰「舅太太到了。」
肖夫人一听,便知道是嫂嫂甘氏來了。遂冷笑道︰「她還真是小崽子逛街市——哪兒熱鬧往哪兒鑽。往日也沒見她這般殷勤。」
話音剛落,簾櫳半響,只見一貴婦頭戴金絲紐心 髻,插金質團花頂簪,鎏金雙魚紋鬢釵,側面各戴上了纏枝忍冬雙鳥紋大銀櫛,身著牙黃色瓖邊潞綢交領短襖,玄金二色滾邊出風毛竹葉暗紋五彩撒花對襟褙子,下著巴緞遍地如意雲紋五谷豐燈馬面裙,上飾有花卉織金膝。頸上吊著一串翡翠嵌碧璽珠佛頭項鏈。笑意盈盈地走進來道︰「姑女乃女乃,真是大喜啊。想不到瑜哥兒倒叫郡主看中了。我一听這事歡喜地不知怎麼是好。這不,一大早就趕來送賀禮道喜了。」
肖夫人冷哼一聲道︰「瑜哥兒還小呢,這麼大的福分也不知能不能禁得住。倒別糟蹋了嫂嫂的一番心意。」
甘氏笑道︰「姑女乃女乃這是說的哪里話。瑜哥兒能有今日,還不是全靠著你這位親女乃女乃的看顧。其他人如何比的。」
肖夫人這才顏色初霽,一面吩咐丫鬟們上茶,一面道︰「嫂嫂可有好長日子沒來了,家中一向可好?」
甘氏這才面露憂色,躑躅半日,方道︰「說起來真是沒臉,如今家道越發艱難了。幾個田莊又是旱又是澇的,連租子都收不上來。府里人又多,事又雜,開銷也一日大似一日。故今兒來不為別的,倒是有一件為難的事兒,不知怎麼開口。」
肖夫人笑道︰「一家子骨肉,說什麼見外的話,嫂嫂有什麼直言便是。」
甘氏忙道︰「這次來,想向姑女乃女乃這里商借三萬兩銀子,改日若收齊了外邊的租銀,定然補上,外加二分利,總不叫你吃虧便是。」
肖夫人因奇道︰「哥哥好歹也是個官兒,又受祖上的蔭封。雖說俸銀有限,也斷不至此啊。怎麼連區區三萬兩都拿不出來了。」
那甘氏苦笑道︰「姑女乃女乃久居深宅,哪里知道外頭世道的險惡。前些年托人給你佷兒捐納個監生,足足花了二千六百兩紋銀,還要送些謝儀給那經手的,統共就花了四千兩。你哥哥任布政使司理問不過是個從六品的閑官兒,如今倒有個二品餃直隸候補道的缺兒,那吏部主事圖大人開口便要二十萬兩銀子。我這里省吃簡用的不過就攢了那麼一點子的,真是杯水車薪都不抵個零頭兒。這麼大的數目,少不得腆著臉來求姑女乃女乃了。」
肖夫人原本就因當年甘氏借故削減自己嫁妝一事一直耿耿于懷,更深知自個這個嫂子實是個雁過留毛的吝嗇主兒,每日家盤剝克扣,婪取的財物不計其數,這會子卻來哭窮。真真有失大家閨秀出身。遂撇嘴不屑道︰「罷了罷了,好嫂子。這兩年記名ぇ的道員沒有一千也有五百,個個虎視眈眈的,哪里輪得到咱們。還是安生點,免得被人誆了去。」
甘氏忙道︰「哎呦呦,我的姑女乃女乃。這個理兒我哪能不知呢。只是你大哥執意如此,又听人說只要交了銀子,必能得個內記名え。況這樣的好缺兒也實在難得。也虧得圖大人牽線搭橋兒。那里頭原先定要四十萬,別人縱出到三十九萬,里頭還未必答應呢。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主意。還不是他怎麼說我怎麼听著。」
肖夫人橫眉微蹙,低頭想了半日,方道︰「若說這事關到大哥的前程,我這個做妹妹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若是往日,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兒。但嫂嫂恐怕還不知道呢,如今這府里全不歸我管了,一應銀錢物件亦不經我手兒。真叫人為難呢。」
甘氏听她那樣說著,原暗自欣喜,但听到後面兒抱怨之語,心底一沉,暗想這恐是推月兌之言,自己這個小姑子這些年來也應存積了不少私己。遂不郁道︰「姑女乃女乃如今雖不管事了,好歹也還有些體己。不如先借我回去周轉一下。來日你哥哥若高升了,你臉上也有光兒不是?」
肖夫人不聞此言還好,一听這話立時勾起了新仇舊恨,拍床打膝怒道︰「我哪還有什麼梯己,那些嫁妝嫂子還能不知,不過就是些爛鋪窮店,荒田禿莊的,夠什麼?要不是這麼著,今兒怎會落得個任人欺凌的下場。」不由得勾起了心事,悲從衷來,一邊說一邊抹起淚來。
甘氏听她提起陳年舊事,滿心的不自在,遂道︰「罷罷罷,我不過閑話一句,你就說了這麼一車子,好沒意思。你們雖然不是一個娘生的,到底同屬一父,我尋思著好也罷,歹也罷,原該互相幫襯著點。既然姑女乃女乃不方便,我也不為難你,就此別過。只盼得你今後大富大貴,萬事順遂,切莫像我一樣強著臉兒,求人施舍。」說罷茶也不吃,甩手便走了。至門外,使勁啐了一口,道︰「呸,看你守著金山銀海的倒去墳堆里享用。」
肖夫人深知她嫂子的脾性,也只做沒听見。
倒是魏昌家的在一旁因說道︰「舅太太這事還真蹊蹺。您瞧她今兒的頭面,竟是些鎏金的陳舊貨色,不但色彩暗淡,分量也不足。且連銀質這些不上台面的都戴上了。莫非那府里真就敗落了不成?」
肖夫人歪著頭笑道︰「你听她的呢,那里就難成這樣了?不過是做個樣子給外人看罷了。倒是她平日里背人攢下的私己何止幾十萬兩,這會子哭窮必定有什麼緣故。」
魏昌家的接道︰「看舅太太那樣兒,倒真似手頭緊的慌,奴婢尋思著,那筆銀錢,她必定挪作別用,不好與舅老爺知道罷了。」
肖夫人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因說道︰「你且出去打探一下,有什麼速來回我。好好的太子太傅府,可別叫這個拆家精ぉ給敗光了。」
魏昌家的應了自去探听不提。
ぇ記名︰等待放缺。
え內記名︰清代被保舉的人或在軍機處記名,或在吏部記名,在軍機處記名者較易得官,稱「內記名」
ぉ拆家精︰敗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