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正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軀,望著前方逆光而立與宣旨官談笑風生的念遠,那意氣風發的模樣在昏黃的夕陽里卻顯得這般刺眼。直挺而堅毅的背影教人沒來由的心里一陣發怵。仿佛站在面前就是故去許久的亡妻袁氏。
「侯爺寵妾滅妻,妾身命薄,不敢怨,也不想怨。只恨自個兒遇人不淑。可常言道︰虎毒不食子!遠兒還不滿百日,你怎能听信和尚道士的胡言亂語,要將他送去那不得見人的育嬰堂。他可是你的親生兒子啊。」
耳邊仿佛又回響起念遠降生之日,在府外徘徊的道士略帶驚恐的話語︰小公子命中帶煞,實乃克父克母,禍延全族的不祥之人哪。」
如今想來,這句話如同箴言警句一般竟一語成讖,真教人後怕不已。這孩子剛回府時恭順謙和,唯唯諾諾,渾然不似曾在軍中效力過的,性子竟比生于深宅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未諳人世疾苦的仁兒、禮兒他們還要軟和。
自個兒這幾個孩子中,仁兒兒女情長,難當大任。義兒自負聰明,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禮兒貪迷享樂,游手好閑。沒一個合意的。至于那幾個庶子,年紀尚幼且都登不得大雅之堂。只有這遠兒正室嫡出,又有功名在身,更與皇家聯姻,確實是世子的不二人選。然而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自己冷眼旁觀下來,他卻並非素日所見的那般委曲求全,恭謹謙順,竟一反常態的強硬起來。這回又雷厲風行,連消帶打,不僅將肖氏置于油煎火烤的境地,也將自己逼得進退兩難,開罪了中山王。不得不在太子與三皇子兩派中擇其一,不能再像平日那般左右逢源。
恨只恨自己識人不明,被他蒙蔽,竟忘記了他克父克母,禍延全族的命格。想想這冊封世子還是自己向聖上求的,真是教人好生氣悶。事已至此,也唯有打落牙齒和血吞。
想到這,王崇正鼻子里冷哼了一聲,當眾不管不顧地拂袖而去,倒教前來傳旨的官員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本應廣邀親朋,大開筵席好好慶賀一番。但肖夫人禁足佛堂,稱病不出。杜芷善大病未愈,不宜露面。王崇正又故意不聞不問。雨霏有著身孕不易操勞。念遠怕她煩心傷身,本想著簡簡單單混過去也就罷了。奈何雨霏執意不肯,一副不容推搪的模樣︰
「這可是太大的喜事。你雖然是個省事的,可若是咱們真就這般草率,一來辜負了皇上與太後的厚愛。二來,外人看著也實在不成個體統。三來,婆母的在天之靈也要告慰一番才是。總要教他們都知道謹明侯府的正室嫡妻養了個好兒子!」
念遠听她這樣說,也只得罷了。卻只肯交由江嬤嬤、杜若等丫頭從中操持。雨霏想著她們都是素日行事妥帖的,又有江嬤嬤這等穩重的老人兒在旁邊看著,遂安下心來,只顧專心養胎。謹明侯府的流水席直擺了三天三夜,綿延百里,聲勢浩大,錦繡膏粱之象遂成了京城諸人津津樂道的談資。
相較于念遠的意氣風發,王念仁就有點‘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禍不單行了。原本應屬于自個兒的世子之位被人一朝奪去,心愛的女人近在咫尺卻沾不得踫不得,妻妾爭寵整日家吵鬧不休,雞犬難寧。更有細心經營的錢莊一朝垮塌,瀕臨倒閉,數年的心血眼看著便要煙消雲散。那些交好的世家子弟,素日里鮮衣怒馬,稱兄道弟,真有事兒開口相求卻是統統教人吃了閉門羹,竟沒有一個肯借銀錢周轉的。府內下人如今看自己的眼光都越發的不同,平日里的殷勤小心,諂媚奉承漸漸變得漫不經心、輕視不屑。就連素日鞍前馬後勤快忠心的扆兒這幾日對吩咐下去的事兒也是撥嘴兒不動,只打著哈哈糊弄。心下暗恨,暗香閣那對夫妻真是可惡,女的明知道自己與杜若情投意合卻硬要霸著丫頭不放。男的仗著是正室嫡出一出現就搶走了所有本該屬于自己的光彩。
望著遠處那幾棵高大的樹木,籠罩在如血的夕陽里,半是橘紅,半是暗綠。風一絲也無,枝葉紋絲不動,顯得格外凝重。王念仁狠狠地將腳邊的石子兒踢向遠處草叢,半空中劃出了一個滿含憤懣的弧線。
「呀」的一聲驚呼,從蔥蘢青郁的樹叢中盈盈轉出一個女子來,透過昏暗的光線隱約可見那裊娜的身姿,半垂的粉頸,活像一株剛露出水面的菡萏,清新天然……
王念仁一眼就認出這女子正是自個兒終日心心念念卻求而不得的杜若。滿腔憤怒頓時化為點點柔情充盈心扉。疾步上前去關切道︰「可弄疼你了,快教我看看。」
掩映在樹木陰影中的俏佳人半晌不言,見王念仁急的不管不顧要上前仔細查看,這才開口輕聲道︰「不打緊,只擦破了點皮兒。前面說話的可是大爺?」
王念仁停住了腳步,低下頭頹唐道︰「我還是願意听你喚我檀郎。」
好一會子方听得那邊幽幽道︰「奴婢怎敢如此稱呼主子,若被大女乃女乃听見,恐怕又是一番事端。」
王念仁不由得大怒,連連恨聲道︰「那個妒婦竟敢下手傷你,我早晚要休了她替你出這口惡氣。」
隨即又轉換了音調,柔聲款款道︰「誰說你是奴婢來著。不管你是杜若也好,叫流萍也罷,在仁的心里你只是讓我朝思暮想的謝女。」
那邊似乎有些動容,好半天方嬌聲道︰「那日多謝你送來的白蓮,我喜歡的緊,可惜教人毀了。」
王念仁擺了擺手,連聲道︰「不妨事,你若真喜歡,我明日再教人尋了好的送來便是。你這些日子可好?不如走近來讓我仔細瞧瞧。」
那邊沉吟了半晌,方猶猶豫豫道︰「男女授受不親,要是教旁人瞧見了,小女微賤自是無妨,只怕會壞了檀郎的清譽。天色已晚,未免是非,小女還是先行離去的好。」
說罷,那邊樹叢中傳來衣衫的窸窣之聲,王念仁滿月復銘心刻骨之言還未宣之于口,怎能甘心,遂不顧男女之防,疾步上前欲攔,觸手卻是一縷絲滑,便緊緊攢住,生怕她再如平日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