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丐的背影在夕陽下顯得越發寥落蕭索,蹣跚的步子,搖晃的身軀,仿佛隨時都能就此跌倒長睡不醒。眼前巍峨高聳氣勢宏大銅瓦泥鰍脊的獸頭大門,神情肅然栩栩如生恭守兩旁的石獅子,鑿成西番蓮花樣的白玉台階,一色水磨的雪白粉牆,還有後面那軒昂崢嶸的亭台樓閣,蒼翠氤氳的花木山石都是那般似曾相識,卻又如在霧中,仿佛很久以前自個兒曾經在那里整日里過著錦衣玉食,走馬斗雞的紈褲生活。然而,繁華錦繡卻如青青荷葉上的朝露一般,被陽光一照,瞬間消散了蹤跡,化為泡影。整日里像過街老鼠一般四處逃竄,被山賊搶去銀票等值錢的物件,被乞丐欺負剝去了身上華貴的雲錦衣衫,身無分文,落魄潦倒,和狗兒搶食,與貓兒打架,白日早早兒鬼鬼祟祟在大戶人家的後門守著為的就是能搶個好位子在泔水桶里尋些剩飯殘羹果月復,夜幕降臨無家可歸只能整宿整宿蜷在街邊與蟑螂同睡,飽受虱子蟲蟻的侵擾。這樣生不如死的日子如墜地獄一般。
那乞丐形如瘋癲,口內喃喃自語道︰「謹明騷擾候府的仁大爺死了,王念仁死了,那我又是誰,有沒有人能告訴我,我究竟是誰?」忽而,渾濁的眼楮猛地收緊,攢拳仰天長嘆,淒厲之聲猶如地獄的孤魂野鬼在地府掙扎哭喊。
誰也沒料到,已經走遠的乞丐竟然會突然發起狂來,不管不顧地要往里沖,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廝七手八腳上前去,險些都被拽倒在地。
那乞丐奮力掙扎著,聲嘶力竭淒聲叫嚷道︰「放我進去,我要見老太太,我要告訴他我就是她最疼愛的孫兒啊」
幾個小廝好容易才將乞丐反剪了雙手,壓倒在地,那管事冷哼一聲,一腳踏上去狠狠踩在乞丐的臉上,怒喝道︰「這謹明候府是什麼地兒,你是哪里來的腌種子,也敢亂攀親戚,呸好個沒臉的東西,憑你也配。別說府里的正經主子就是外四路子的少爺小姐們我也見得多了,從來沒听說過還有你這位好孫兒。」
正在吵鬧間,忽听得身後一聲清寒透骨的聲音冷冷道︰「喬管事,我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青天白日就在府門口叫罵責打,教那些族親瞧見了,成什麼樣子?還道我們府里素日都是這樣張狂慣了的呢?」
喬管事聞聲看去,卻見雨霏扶著碧紗的手,站在馬車上高高在上俯瞰下邊眾人的一舉一動,面籠輕紗,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那一對清涼的眸子里隱隱透出的幾許厲色卻教人不寒而栗。忙戰戰兢兢上前打著千兒回道︰「郡主娘娘贖罪,這乞丐瘋言瘋語不著四六的,竟然說自個兒是咱們大爺,又苦鬧著要見老太太。奴才是怕驚擾到了府里的主子,這才出手教訓了幾下。」
雨霏一听這話,幾不可見地微微蹙了蹙眉,眼楮直勾勾地盯著那乞丐,仿佛要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看穿一般,一絲略帶嘲諷的譏笑浮上唇邊,因笑道︰「既然是個瘋子,趕緊捆了,命人送去西山瘋人塔便是,免得就這般放了反倒傷了其他人。」
喬管事聞言,忙連聲答應著,將那乞丐捆了個結結實實,又隨手拽下幾日未洗的臭襪子硬塞進了他猶自高聲叫嚷的嘴里。幾個小廝上前又是拖又是拉,不一會便消失在濃重如墨的寂寂夜色中,地上只留下一道細長的暗紅色的血痕,仿佛和天邊熊熊燃燒的火燒雲連成同色一線……
念遠騎馬隨後而至,便與雨霏照著先前的約定先去春暉堂向老太君問安。卻說這一日安老太君也是心神不寧,坐立難安,總覺得心里有什麼突突地往上撞,手腳也越發不靈活起來,不是喝茶燙了嘴,就是走路絆了腿,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好容易盼得日頭偏西,方听見屋外有人稟告郡主已經回府,忙迎了出來,笑道︰「你們兩個趕得倒巧,怎麼竟一處過來了,可教老婆子等得好苦。早早兒便使人吩咐大廚房新糟了些鵝掌鴨信,專等著你們回來一同吃呢。」
念遠笑道︰「孫兒可又要偏老太太的東西了。知道老太太牙口不好,素來喜食松軟甜糯之物,特地去城中有名的者者齋買了一些栗子泥夾金糕和芝麻如意酥餅,一會兒您嘗嘗和府里做的風味甚是不同呢。」
安老太君聞言,因奇道︰「怎麼有鋪子叫這般奇怪的名兒?我倒是頭一回听說。,可新奇有趣得很呢。」
雨霏忙笑道︰「《論語》中倒有一句︰近者悅,遠者來也。老太太怎麼倒忘了?」
安老太君搖頭嘆道︰「我這個糟老婆子能有什麼學問,不過略識得幾個字不做睜眼瞎罷了,哪里比得上郡主熟讀詩書,學識淵博,詩經論語侃侃而談的?我有一句話,郡主也別不愛听,有道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四書五經,詩詞歌賦那都是男人的事兒,咱們女人只要相夫教子,閑暇時讀些《女則》,《女戒》,多做些針織線紡才是正經。」
雨霏也不曾料到方才還一臉慈祥語笑晏晏的老太君卻忽的轉了臉色,沒來由地發了一通邪火,明知其故,卻仍舊裝作若無其事點頭應道︰「老太君說的是,孫媳受教了。」
安老太君欣慰地一笑,因高聲問道︰「杜若那丫頭呢,難道還在王府沒隨郡主一道兒回來?說起來,往常都有那孩子陪我說說笑笑的,時間倒也好打發。這一日不見,像是隔了三年五載一般,倒真是想得緊。」
雨霏還未及答話,身後的福兒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喊道︰「老太太,杜若她……她丟了。」
安老太君一听這話,豁地猛然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直戳著渾身微戰的福兒,若有所指怒道︰「出去的時候,我是怎麼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好生陪著杜若說話兒。你又是怎麼答應我的,這會子卻交不出人來,還敢回來。」
福兒垂頭緊咬下唇不敢言語,委屈的淚珠滾滾而下,不一會兒便浸濕了膝下的青石板地,好一會兒才抽抽搭搭道︰「老太太,這不關奴婢的事兒啊。郡主娘娘丟了玉佩,吩咐奴婢回去找,等奴婢回來的時候,杜若人就不見了,想必是,想必是……」
福兒本來想說想必是郡主娘娘借故支走了奴婢,好偷偷放了杜若。抬眼無意間一瞥,卻被念遠那森然冷峻的目光逼視得後背一陣濕寒,像是有人用匕首在後邊抵著,心里七上八下亂成一團,忙改口道︰「想必是杜若趁著郡主娘娘身子不爽,偷跑了出去。」
安老太君冷笑道︰「哦,是嗎?郡主娘娘早起來老身這里用膳的時候不是還神清氣爽好得很嗎?怎麼突然就不爽利了。倒真真巧呢。」
江嬤嬤插話道︰「老太君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竟是在懷疑咱們郡主娘娘故意放了杜若不成。那丫頭有手有腳的,自個兒打定了主意要跑,咱們能有什麼辦法,總不能拿根繩子栓住她吧。依奴婢說,這會子在這兒追究誰對誰錯又有什麼用?倒不如趕緊派些下人去找才是正理。這杜若可是郡主心尖尖上的人,又即將貴為侯府的大*女乃,若是被拐子拐了去,丟的可是謹明候府的臉面。」
安老太君聞言面色一沉,江嬤嬤這幾句話兒真是自己逼到了牆角,真的使人去找,鬧騰的可就越發大了,那丫頭找不找的回來還是其次,傳到旁人耳中,被那些長舌婦再添油加醋一番,恐怕侯府女眷清白的名聲都要被玷污干淨了。想到這里,心中頓時暗恨不已︰如今真是左右為難,想自己精明了一輩子,卻被個毛丫頭玩弄在手掌心里,真是白活了這麼大歲數。
遂狠狠地一拍炕幾角兒,怒喝道︰「你們一個個的是不是都以為我老了,不中用了,由著你們唬弄瞞騙。郡主娘娘一向不是最溫婉賢淑,知書達理的嗎?這會子卻偏偏做下這等欺上瞞下有虧德行的事兒,你說,究竟把杜若那丫頭藏哪了。」
雨霏淡淡一笑,神色自若,不以為然道︰「老太太既然都把話兒說滿了,還要本宮說什麼?一切但憑老太太處置便是。」
安老太君見她這副有恃無恐的模樣,覺得自己被蔑視了,臉色越發難看,怒不可遏吼道︰「別以為你是金枝玉葉,就能狂妄跋扈,不知天高地厚。告訴你,只要我在一日,你就休想爬到我頭上。」
一旁的念遠擋在雨霏身前,沉著臉,冷聲道︰「杜若是子陵做主許給身邊的蔭松了。老太太也不必怪這個怨那個的,這全是我的主意,子陵願意一力承擔。」
安老太君氣得臉若白紙,目眥俱裂,渾身亂戰,登時感到自個兒的權威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時迷了本性,一改往日和善慈愛的模樣,抓起龍頭拐杖就往念遠身上打去咬牙切齒道︰「反了,真是反了,謊言狡詐欺騙尊長,偏頗護短不辨黑白,我們王家沒有你這樣的不孝子孫。」
眾人見狀驚慌失措,驚叫連連,忽听得窗外有人來報︰「三王爺府里使人來給老太太請安了。」那龍頭拐杖竟硬生生停在半空里,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