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不哭 第一章 皇上手中的刀

作者 ︰ 綠光

鎮天殿上,皇上退朝離去後,尚留在殿內的文武百官,有的聚在一頭竊竊私語,有的則是聚在斐有隆身邊祝賀。

「都是托諸位的福。」斐有隆卑手揚笑,心里暗暗衡量這些上前祝賀的人之中,有幾個是可以拉攏,有幾個又是必須鏟除的。

想當年,他因為被謀反的首輔黨給牽連上,在首輔楚為被處斬之後,他也被降職,發派到麓陽當個邊境總兵,天天吃沙吹風還飽受外族西桀三番兩次叩關搶糧,日夜不得安寧。

如今,總算是讓他搶回了顏面,除了恢復西軍都督一職,也被封了個撫遠侯。他倒要瞧瞧當初那些過河拆橋、半點情面不給的家伙們,這一回會如何對他逢迎拍馬。

「斐大人在麓陽鎮守多年,終于將西桀一舉殲滅,也莫怪皇上會龍心大悅,大大封賞了。」開口的人正是吏部尚書,和斐有隆有幾分交情,不過此刻他的目光望向正隨著皇上離去的烏玄度,好奇地問︰「斐大人,這開路先鋒真是烏把總?」

也莫怪他這麼問了,話說行六的烏玄度出身武定侯府,兩年前還是京里出了名的紈褲子弟,吃喝嫖賭無不精通。

武定侯並非世襲爵位,到了烏玄度父親這一代,已經變成空餃,手上一點實權皆無,在烏玄度父親去世之後,爵位便還了回去,而烏玄度的嫡親大哥烏玄廣也不過利用余蔭撈個六品布政使司經歷,底下的弟弟們連要混個委外的職都難。

而烏玄度從小就被寵上天,哪怕父母已亡,兄弟也早已分家,依舊荒唐度日,揮霍僅分到的些許家產,惱得烏玄廣將這丟人現眼的麼弟給扔到岳丈軍營里,原以為烏玄度必定是凶多吉少,可誰知道麓陽捷報連傳,寫的竟全都是身為開路先鋒的烏玄度一再重挫敵軍的消息。

這誰都想不到啊,怎麼可能!

可方才殿上一見烏玄度,識得他的人莫不錯愕。原本那張無害笑臉也不知道怎地,竟變得冷沉懾人,身上那股凜凜殺氣,竟教人不敢對視。

「確實是他無誤。」斐有隆幣在嘴上的笑意帶著幾分得意。

可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落魄貴族子弟,誰知道竟會在邊境立下戰功?說來也奇,一次雙方對戰,他失蹤了兩日,原以為他可能已死在荒嶺上,豈料他竟回來了,雖說一身染血,傷口刀刀見骨,然而他還是回來了,只是木然的神情教人莫名望而生畏。

與他同房的士兵直說他儼然像是被壞東西給附身般,完全變了個人,斐有隆倒是不在意,橫豎是個死在邊境也無足輕重的人,但之後斐有隆發現,一旦拔營出征,烏玄度那一馬當先的氣勢竟能逼得西桀節節敗退,戰功和著鮮血迅速立下。

本是想將他的戰功佔為己用,可說真的,烏玄度那木然的眼光,教他怎麼也不敢搶功,後來換個方向想,屬下的功不就他這主帥的功?

于是,他也不介意一路往上呈報,如今班師回朝,他自然也為封賞之列。

只是,他倒沒想到烏玄度竟如此得皇上青睞。

「只不過神機營提督這個位置……相當微妙。」吏部尚書壓低聲說道。

「怎說?」

「幾個月前,神機營提督涉及貪瀆,被皇上給革職查辦了,大家都認為皇上必定會從底下兩位武官中擇一遞補,其中以兵部尚書之子孟委杰最有可能接任,豈料皇上一直懸著這位置,這會大軍一回來,反倒是敕封給烏玄度了,像是早等著烏玄度回朝,感覺要重用他,可問題是神機營里頭派系分明、沉痾已久,盡避從二品的品秩看來風光,但接下這個位置不算好差事。」吏部尚書幾乎是知無不言,細說著這兩年來朝中變化,要斐有隆知道他極樂意與他結盟。

斐有隆邊听邊點頭,明白皇上是想整頓軍務了。

想當年,首輔楚為乃是皇上尚未登基前的太傅,那情分不用多說,然而楚為坐在首輔位置上,野心跟著壯大,在朝中結黨營私,甚至在皇上有了太子後,大膽地發動政變欲毒殺皇上,將太子養成傀儡皇帝,所幸皇上早有準備,拿下楚為時,一並清算了首輔黨等官員和與其對立的孫家一派,肅清朝政。

斐家當年受到牽連,但降職已算是最輕的處罰了,畢竟在那一批懲處中,重者滿門抄斬,輕者流放,皇上雷厲風行的手段震驚朝野,誰也不敢再小覷這年輕的帝王。

如今皇上將心思動到軍務上,除了想肅正之外,恐怕兵部那頭也有大麻煩,尤其如吏部尚書所說的,這一年來孟家出盡了風頭,皇上自然不會放過出頭鳥。

就不知道皇上特地召烏玄度進御書房,到底是要私下談些什麼,真教人在意極了,畢竟他可是打算要將家中閨女許配給烏玄度的。

御書房。

當朝皇上藺少淵坐在大案後,笑睇著自始至終神色木然的烏玄度,竟是看不穿這人到底是怎樣的性情。

他決定試上一試。

「烏卿,可知朕要你進御書房,所為何事?」藺少淵噙著笑意問。

烏玄度低垂著眼,冰冷嗓音輕泄。「臣不知,臣听候皇上差遣。」

藺少淵笑意不變,長指有意無意地在案上輕敲著,站在皇上身後的帶刀侍衛湯榮則是饒富興味地打量著烏玄度。

「烏卿,朕要你整肅神機營。」

烏玄度眉眼不動,少頃便道︰「可有時限?」

藺少淵微揚濃眉,像是沒料到他開口問的竟是時限問題。「沒有,但自然是愈快愈好。」

「既是如此,臣斗膽向皇上請求在神機營里另設刑司,由臣統籌人手,由臣親審親判。」

藺少淵听完,笑意更濃。「為何?」

「既要整肅,就得大肆整頓,朝中派系錯綜復雜,各派官員自然都想將手伸進神機營里,要是無皇上為後盾,恐怕臣對付不了朝中的權貴重臣。」烏玄度嗓音無波地道出。

藺少淵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輕皺了下,一會才道︰「烏卿,這樣吧,朕身旁這位是帶刀侍衛湯榮,不如就讓他協助你吧。」

烏玄度淡淡抬眼,如花般俊秀的容顏竟是半點人味皆無,恍似披著人皮的山魅,尤其那雙深邃墨黑的眸黯如隆冬無月之夜,冰冷得教人頭皮發麻。

「烏提督,還請多指教。」湯榮笑得極壞,像是壓根沒將他眸底的冷意放在心上。

「還有,從今以後,烏卿查辦任何事,只需直接向朕稟明,向朕負責,要是兵部甚至是五軍各都督膽敢介入,一律拿下。」為了避免讓烏玄度覺得自己派了個人監視他,藺少淵不介意釋出更多的權給他,換得更多的忠心。

「謝皇上。」烏玄度淡聲道,俊顏上看不出絲毫波動,彷佛不管皇上做了什麼決定都與他無關似的。

「烏卿一路回京,舟車勞頓,不如先回朕所賜的提督府歇息吧,三日後再進神機營衙門。」

「謝皇上,臣先告退。」

待烏玄度離開後,藺少淵沉吟了會,才問著湯榮。「你覺得此人如何?」

湯榮想了下。「像池深潭,深不見底。」

「朕也這麼認為,不過這人挺有趣的,提議之事一針見血,寡言這點也好,看起來就是個有才干的人,可先前京中怎會傳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這落差大到讓人懷疑傳言是假。

「許是去了邊境打了幾場仗,歷經生死交關後,性子有所轉變吧。」盡避這種說法也說服不了自己,但湯榮姑且這麼信著。

「橫豎你就先盯著他吧。」

「臣遵旨。」

由小太監領著他離開御書房後,經過一處花園,此時冰寒雪凍的,一點生機皆無,然而在他眼里,彷佛瞧見了春暖煦陽下的百花爭艷,花叢里,賽桃李、勝牡丹的是那張教他甘願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嬌俏面容,他彷佛還能听見她道——

「皇上一來,蝶兒都跟著來了呢,想找皇上,就往蝶兒聚集處去便是。」她皺著鼻笑得那般天真爛漫,光是瞧著她,他的心就暖得滿溢。

「妳想找朕,哪里需要蝶引?」他好笑道。

「也是,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皇上要上哪尋我呢?」她問著,看似認真又帶著幾分俏皮。

「朕就讓這些蝶兒跟在妳身邊,不管妳在哪,朕總會找到妳。」

「皇上說了算嗎?」

「朕是天子,都開了金口,這天地能不替朕應承嗎?」

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緩緩地瞇起,盛滿了對他張狂姿態的不以為然,可她也習慣了,誰教他是皇上?

「但妳別讓朕找著了妳,妳卻不識得朕。」

她掩嘴笑了下,朝他招招手,待他彎下腰時才附在他耳邊道︰「皇上,我听人說地府的孟婆湯盛裝的是前世的淚水,而我呢,從不掉淚的,到了那時,我肯定沒有孟婆湯可喝,所以一定會將皇上給記得一清二楚的。」

話落,她笑瞇了杏眼,從林葉間篩落的煦陽,在她眸底像是燃起了點點繁星,如流光般閃爍著。

她眉梢眸底的笑意,教他也跟著笑了,笑柔了總是顯得冷厲的眸,卸去了滿身懾人威儀,成了一個痴愛妻子的男人。

這天地之間,擁她一人便足矣,他是真的如此感受,如此認為……

「……烏提督?」

耳邊的聲響如銳利的刃,瞬間劃破了他的美夢,眼前哪還有春暖里的百花斗艷?寒冷霜凍的園子,一如他重生了千年的蕭瑟。

調回目光,他面無表情地睇向準備領他回提督府的太監如貴。

如貴咽了咽口水,趕忙領著他往外走,心里卻不住犯嘀咕,方才明明還笑得像個人,怎麼一轉眼又變成面無表情的死人臉了?

真是白白浪費了那張好皮相!

當如貴帶著烏玄度到早已改建完畢的提督府時,外頭有兩人正候著,烏玄度一下馬車,眸色清冷望去。

「烏大人。」如貴一認出烏玄廣,隨即向前問安。

「如貴公公不用多禮。」烏玄廣見是皇上身邊當差的太監,自然不敢怠慢,亦猜出必定是皇上要如貴帶著烏玄度入提督府的,隨即從錦囊里掏了銀子遞上。「讓公公奔波了,一點心意讓公公喝茶。」

如貴一張俊白面容上的笑意噙得恰到好處,收起了銀子便道︰「兩位大人必定有好些話要聊,咱家就不打擾了。」說完,又朝著烏玄度道︰「烏提督,提督府里的下人是咱家代為買下,讓管事嬤嬤教過的,身契全都擱在總管王強那兒,要是有何不合意的,大人盡避發賣另購無妨。」

烏玄度睨了眼沒吭聲,只是輕頷首,便大步走進府內,彷佛和烏玄廣不認識似的,還是烏玄廣拉著另一名男子主動快步跟上。

如貴將一切看在眼里,打算回頭向皇上稟明這小道消息。

提督府是原本的神機營提督府,重新修葺粉刷過,兩路四進的格局,每一進中間皆以園林或小橋流水點綴,極為氣派恢宏,可以想見入春後園林里會是怎生的美景。

然而,烏玄度沒心思欣賞這座府邸,他快步朝二進主屋而去,總管王強跟在後頭,本是要所有的下人過來見見主子的,偏偏這主子的臉色冷得賽風雪,教他不敢妄自開口,更為難的是有兩位客人被主子晾在後頭。

听說這兩位還是主子的嫡親兄長,不知道主子是累得慘了還是過目即忘,怎麼連氣都不吭一聲,教他不知道該不該徑自解讀成主子不待見這兩位兄長。

「玄度。」

正當王強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時,後頭的烏玄廣開口了。

王強擔心主子會來個充耳不聞,思索著要如何客氣打發兩人時,見主子終于停下腳步,他也暗暗吐了口氣。

烏玄度緩緩回頭,聲輕無波地問︰「有事?」

他這冷冷一記,教烏玄廣沒來由的臉色發赧,直覺得他是在下人面前給自己難堪,彷佛自己是趁著人家功成名就才來攀親附戚。

正不知道怎麼響應時,隨他前來的烏玄斗越過了他,雙手往烏玄度肩上一按,親熱地道︰「咱們家的麼弟總算成了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如今也封官賞銀,說到底還是得感謝大哥呢,是不?」

烏玄度眸色無溫地打量著烏玄斗,再看向烏玄廣,覺得烏家的男人面貌都嫌軟弱,要不是身形高大,乍看都覺得有些脂粉味了。

而這兩個人,在原主的記憶里是有的—— 身為大哥的烏玄廣生性軟弱又懼內,耳根子又特別軟,容易遭人挑唆,兩年前烏玄度會被趕到麓陽,恐怕跟烏玄廣的妻子有關;至于烏玄斗,他的四哥,為人八面玲瓏,長袖善舞,頗有生意腦袋,將分家得到的鋪子打理得有聲有色,烏玄度啟程前往麓陽時,他還特地給了幾十兩,算得上有情有義了。

但,又如何?他只覺得煩人,回京就得見這些人,倒不如在麓陽快活,可要是一直待在麓陽,他又要如何尋找他的愛妃?

就在烏玄斗臉上笑意快掛不住,心底不知道幾百次暗罵大哥當初心太狠,才會搞得麼弟如今翻臉不認人時,便听烏玄度道——

「四哥說的是。」淡淡一句話,已經是他的底限,如果可以,往後壓根不想再與之來往。

烏玄斗暗松口氣,慶幸他給了自己幾分薄面,打著這份底氣又道︰「麼弟,今兒個我跟大哥來,就是要你到大哥那兒,咱們兄弟吃頓飯。」

烏玄度緩緩地拉下他的手。「不用,我累了,只想歇息。」

烏玄斗見狀,頗能理解。「也好,想見面還愁沒機會嗎?瞧咱們一心只念著你,倒忘了你一路回京必定是倦了,好生歇著吧,改日四哥找你時,可不準把四哥給擋在外頭。」至于要怎麼擋大哥,他是一點意見都沒有。

烏玄度正要開口,便听見凌亂的腳步聲,抬眼望去只見一名小廝正朝這頭奔來。

王強已經快步去攔人,先是將小廝劈頭罵了頓後,隨即回頭稟報︰「大人,五軍營中軍坐營官斐大人來了,見或不見?」

烏玄度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讓他在廳里候著吧。」

王強應了聲,去迎客順便把小廝給一並帶走。

「既然六弟有事要忙,咱們就先走一步了。」烏玄斗腦筋動得極快,一听是中軍坐營官斐大人,便知道是這回跟著回京論功行賞的斐澈。

這回斐家父子沾了六弟的光,斐有隆按了西軍都督一職,斐澈更是封了中軍坐營官,如今斐家在朝中算是炙手可熱,現在離開剛好可以打個照面,畢竟那可是親家舅子,要順勢聊個幾句,探探來意,再自然不過。

烏玄度應了聲,勉為其難地送著兩位兄長離開,方巧在進主屋的腰門上和迎面走來的斐澈踫了頭。

「親家舅子。」烏玄廣和烏玄斗齊齊喊著。

「妹夫,親家叔子。」斐澈揚開笑意,熱絡地與兩人寒暄。

斐澈承襲了父親的長相,方頭大耳,武人之姿,就連性情也是帶著武人特有的爽快不作態。

烏玄度在旁冷眼瞅著,待他們幾個寒暄夠了,才淡聲問︰「斐澈,有事?」

這話一出口,烏玄廣隨即出言低斥,「六弟,不得無禮。」原以為他記恨當年才對自己淡漠,豈料竟對他的大舅子也是這般。

「不礙事,玄度一直是這樣的。」斐澈哈哈笑著,壓根沒放在心上。對他而言,像烏玄度這樣真情直性的才好,他沒興趣跟那些心思曲繞的人兜在一塊。

「玄度,我爹要我過來瞧瞧你這兒整頓得如何,要是人手不夠的話,說一聲,我讓人替你找一批人來讓你挑選。」

「不用了。」

「就知道你肯定這麼說,但不管怎樣,十日後我家要開宴,你非得過來一趟,都在這條街上,用走的不用一刻鐘,你非來不可。」

「知道了。」烏玄度心知要是不給個滿意答復,斐澈不會放過他。

「那好,瞧你一臉乏樣,今兒個就先放過你,宴上再跟你好好喝幾杯。」斐澈噙著笑,隨即回頭替他招呼烏家兩個兄弟。「兩位,咱們一道走吧,他今兒個在朝堂上可折騰著,還讓皇上給喚進了御書房,就別擾他了。」

「是嗎?」烏玄廣不禁覷了烏玄度一眼。

自己可是連早朝都不列席的六品官,而他一進宮就被皇上喚進御書房……不管皇上到底交代了他什麼差事,都代表皇上看重他。

這人生際遇,怎能教人不眼紅?

神機營衙門,烏玄度坐在辦事房里,翻看著編列名單與其身家背景,又查看火器兵器的備量,對照著每年編列的餉銀,嘴角浮現似有若無的譏笑。

適巧,湯榮走來,瞧見了這一幕。

「烏大人瞧見了什麼有趣的事嗎?」湯榮大步走到案邊,瞅著攤開的編列名單和庫房賬本,好奇的問。

烏玄度不答反問︰「湯大人可已將刑司的事處理妥當了?」

「自然是處理妥當了,我這兒有幾個人選可用,都是從其他衛所調來的,你瞧瞧合不合用。」

烏玄度瞧也沒瞧一眼。「湯大人屬意即可。」幾個打下手的人選,只要湯榮看得上眼,那就代表是萬中選一的,他沒必要事必躬親。

「那好,人選就我自個兒挑了,倒是烏大人這兒可有眉目了?」

「眉目是有,可是涉及極廣,真能照辦?」

「為何不辦?皇上親自授權與你,不就是要你好生整肅?只要有真憑實據,便調來審問,待屬實,直接立判,要有人不服,叫他們給皇上遞折子去。」湯榮嘻皮笑臉地說著,翻看著名單,又道︰「不過,我倒覺得不用太過急于一時,省得打草驚蛇,那就不妥了。」

要知道軍中最藏污納垢之處便是庫房和名單了,不管是編列空頭名單領空餉,抑或者是編列軍器虛單跟戶部要錢,簡單來說就是編派各種理由拿錢,可這事要是沒處理得當,教人有了防備,屆時辦起事來綁手縛腳的就麻煩了。

是說……這人腦袋倒是清楚,不用旁人指點便知道該從何處下手,他到底是哪門子的紈褲子弟,腦袋這般精明來著?

「依我看,第一波就先處理這里吧。」

湯榮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指從名單上的第一列往下滑了一尺的長度,細看上頭的名字,湯榮嘴角笑意不禁更濃。

「提督大人何以認為這些人真的是虛職空餃?」

神機營為首的是提督,底下兩名武官輔佐,再分中軍、前掖、後掖、前哨、後哨五營,里頭各一名坐營官,頭官、武臣等等軍職,編列共五千三百名,再加上馬營里的五千名營兵,其余雜七雜八無品職,林林總總也有一萬一千名。

烏玄度才剛進神機營幾日,壓根未點兵,更未正式操演過,又是如何得知名單這些人全都是列個名條領空餉的?

烏玄度指著另一本名冊。「這本是寫著何時移汛和操演的營兵名冊,但是這些人每回必都出現,額外領了筆操演津貼,然而這些人幾乎都是權貴子弟,湯大人認為這些人真的熬得過移汛操演這種活?」

這種事說穿了早已見怪不怪,每個營里大抵都會塞進一些空餃子弟,基本上只要在位者或者主事者默許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了,可這回是皇上指名要清查,那就意味著軍營里已經腐敗到皇上無法容忍的地步。

之所以容忍,是尚未找到那把開封的刀,如今找著了把合用的,還客氣嗎?這也說明當今皇上是個有心想肅正貪腐的明君,倒也是百姓之福。

「有意思,那就按著名單,差人去逮人了。」好樣的,頭一波就把一些權貴子弟給得罪光了!

可,皇上想要的,就是這麼干。

「湯大人記得,這事要暗著來,千萬別走漏風聲,否則效果就減半了。」

「放心,這事我明白的。」湯榮笑得萬分愉悅,他本要離開,想到什麼,回頭又問︰「軍器呢?提督大人要不要分點心神查查,也許一網打盡會更省事。」

「不,得要先逮住人,後頭動手腳的人才會擔憂,要麼將短少的軍器補上,要麼嫁禍到其他人身上,我等著他們胡咬一通再出面,不過屆時恐怕不只是神機營的事,而是會牽扯更廣,得請示皇上聖裁。」烏玄度慢條斯理地道。

軍中腐敗絕非一個神機營而已,通常在利益互通的情況下,五軍營、三千營甚至是五軍都督、兵部都是同流合污的,真要肅正的話……那會是一番大工程。

湯榮听完,對烏玄度生出了敬仰之心。

「原來還有這種作法。」皇上也認定所有衛所都得查辦,只是嘴上沒提而已,他竟已經想得這般周詳了。

「多的是決心,而不是作法。」帝王向來是懶于處置這些事,只因工程浩大,且一個不小心會教百官離心,動搖自己的帝位,所以真要查辦,需要的是決心而不是作法。

官員腐敗是每朝每代不變的課題,他也曾是帝王,自然清楚如何釜底抽薪,避免朝中余波蕩漾,而他願意為這位年輕帝王效命,那是因為他需要一個身分,方便他尋人罷了。

「這話,我記下了。」湯榮決定回去跟皇上分享他的想法,順便恭賀皇上這回真是挑對人了。

余暉西斜,西軍都督府前車水馬龍,不少賓客已早早入席。

烏玄度依約赴宴,但遲了點時候,只因刑司才剛部署完畢,他列好了單子,就等著明日湯榮將人一個個帶回刑司查辦。

才剛踏進西軍都督府,斐澈隨即熱絡地往他肩上一搭。「怎麼這時候才到?我爹都快望穿秋水了。」

「衙門有些事。」烏玄度淡聲解釋著。

「怎麼,才上任而已,手頭上有那麼多事要忙?」斐澈壓根沒將他的淡漠看在眼里,徑自拉著他朝大廳方向走。

「嗯。」

「听說你這幾日忙得也沒跟你幾個兄長見上一面?」

烏玄度狀似漫不經心地應著。「嗯。」

「玄度,這樣不成,不管怎樣,你好歹也跟他們吃頓飯,聊聊近況,畢竟是親兄弟,哪有這樣避不見面的。」

「嗯。」

「……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沒听見我在說什麼?」連續嗯了三聲,敷衍得還真帶勁。

「不,我只是像听見了什麼聲音。」烏玄度朝聲音來源望去,那是片林園,正是華燈初上之際,此刻那兒卻漆黑一片。

在他頭一次吞食了魑魅魍魎之後,他就發現自己的五感要比常人強上太多,就連上的傷勢都回復得異常快。而此刻,他隱隱听見撥水的聲音,彷佛有人在水里頭慢慢地泅游著,在乍暖還寒的天氣,這聲響能不怪嗎?

斐家重回西軍都督府,怕是尚未安頓妥當,所以才沒在林園里外懸上風燈。在不見光的黑暗里,能發生的事可多了。

「哪有什麼聲音?」斐澈問著,後頭有小廝跑來,稟報著事,斐澈思忖了下,便對著烏玄度道︰「玄度,我前頭有事正忙著,你朝這條小徑走到底便是主廳了,一會我再去找你。」

烏玄度應了聲,待主僕倆腳步聲離開後,他才信步朝聲音來源望去。

他向來不是個多管閑事之人,歷經了千年的重生,彷佛也磨滅了他的喜怒哀樂,磨得他彷佛只剩生存本能,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事能引起他的興致,除非老天讓他遇見愛妃,否則他是注定得要如此過盡一輩子又一輩子。

走過林園,盡頭是座人工湖泊,不遠處可見架燈的跨橋,橋上燈燦如晝,人影幢幢,而聲音……不見了。

他垂眼看著深不見底的湖泊,回想他方才听見的是泅游的聲響,可才剛要入春,誰會傻得在湖里泅游。

淡漠的掃過湖面,他沒意願再往前走,只因再往前恐怕就屬于內院,不是他這外人能踏進的,于是他回頭就要走,但幾乎在同時,身後傳來游出湖面的聲響,他微微側眼望去,就見湖面上有個小泵娘半沉半浮。

在對上眼的同時,他瞧見她瞪大了眼,渾身顫抖著,也不知道是冷還是懼怕,抑或是擔憂這一幕教他這個外男撞見,怕是要毀了她的清白。

烏玄度當下轉開眼,並非因為他是個君子,而是他並不想娶妻。

姑且不論她是為了什麼原因掉進湖里,但為了她好,他能做的就是趕緊離開湖畔,頂多是讓斐澈差府上女眷過來處理。

才要舉步,便听見朝這頭走來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又沉又快,教他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加快步伐,攔截了不知何故朝這頭走來的人。

他算是仁至義盡了,至于她最終是什麼下場,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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