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了,張家老太君七十整壽,雖說是大壽,但張家並未鋪張,只邀請了幾房親戚和姻親。
老太君出身越國公府,嫁給了當年的鎮朝侯,雖說爵位只到老侯爺那一代,但顯赫身分也足夠庇蔭幾房子孫,如今張家人才輩出,在朝中任官職者不少,眼下就以老太君的大兒子官職最高,是個正二品的京衛指揮使。
晌午過後,不少馬車來到張府,一時擠了水泄不通。
「表妹,一會拜見了老太君之後,你就待在我身邊。」下馬車之前,劉氏一如往常婉約低柔地開口囑咐著。
「多謝表嫂。」都蝶引由衷感激著,因她也清楚今兒個這場宴肯定是場鴻門宴。
她被舅舅帶進都督府多年,雖也曾見張家女眷來訪,但通常張氏不會要她過去見客,可如今張家老太君過壽,老太君卻點名了要見她……這其中緣故,還真是不用多說。
尤其,因為老太君過壽,所以舅舅特地允了在家廟的舅母回府,讓舅母帶著表妹前來祝壽,因此自己能做的就是靠劉氏近一點。
忖著,才下了馬車,便見斐潔挽著張氏從前面那輛馬車下來,側著臉朝她笑著,不像尋釁,倒像有幾分憐憫。
都蝶引不禁微揚秀眉,想不透這笑意藏著什麼含意。但既想不透也不再細想,跟著劉氏走在張氏後頭。
由于男女分席,于是男女賓客進了穿堂,便各自往堂地中央的插屏左右兩側走,很快就見到一個婦人迎面而來,年近半百卻是保養得宜,一襲桃色纏枝月季襦衫裙,搭了件精繡的狐帔子。
斐潔快步向前,嬌軟地喊了聲,「舅母,怎麼一段時日不見,舅母愈加地回春了?」
「你這孩子嘴這麼甜,一路吃著糖來的不成?」婦人杜氏是老太君的大媳婦,正是家中掌管中饋的,就見她嘴笑著,笑意卻不達眸底,往前幾步熱絡地挽著張氏的手噓寒問暖著。
「那位便是京衛指揮使夫人杜氏,是個很有手腕的,將老太君哄得開心到交出中饋的高手,不過她和婆母倒不怎麼對盤。」劉氏壓低聲嗓說著,然後拉著她上前打個招呼。
都蝶引心里忖著,老太君和張大老爺都寵著舅母,也莫怪張大老爺的妻子會不滿,生出點嫌隙都算合情合理。
「見過舅母。」劉氏上前婷裊的欠了欠身,像個溫婉的大家閨秀,禮儀動作都讓人挑不出毛病。
杜氏笑睇著劉氏,雖說她不怎麼喜歡小泵子,但對小泵子張氏的媳婦劉氏還挺有好感的,劉氏出身鴻臚之家,盡避在朝中無舉足輕重,但她舉止合宜,進退有數,和那小泵子相比,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忖著,她和顏悅色地拉著劉氏,咦了聲,問著︰「這位是?」
「舅母她是蝶引,是公爹的外甥女。」說著,她拉著都蝶引。「表妹,還不趕緊跟舅母問好。」
「舅母好。」都蝶引隨著劉氏稱呼,行了個規制中的禮,垂首淺笑,姿態優雅。
杜氏不由挑起柳眉,余光覷了眼張氏母女,心里笑呵呵的。這女孩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這話套用在她身上是再適當不過的了,莫怪小泵子不待見了,這姑娘面貌姿態都是上上之選,又得斐大人疼愛,比照閨女月例供著,難怪小泵子不滿,處處找碴。
上個月听說小泵子被遣去斐家家廟抄經,對外說是祭祖之日將近,小泵子一片孝心主動前往,可誰都知道分明是小泵子闖了禍,買通了人要毀都姑娘清白,卻因為一場大火揭發惡行。
至于前些日子捎來的信,信上大篇幅寫著都氏如何蠱惑斐大人,以致于斐大人罰她入家廟,甚至將閨女給禁足,母女倆過得生不如死。
橫豎,就是一封向老太君討救兵的信,教她瞧了都覺得丟臉。
「真是個標致的姑娘,許人了嗎?」杜氏故作熱絡地拉起都蝶引的手。
「舅舅與舅母已替蝶引留心。」都蝶引噙著淺淡的笑,不冷不熱,恰到好處。
杜氏見狀,瞧她更是滿意。「一會跟著我拜見老太君,老太君最喜歡像你這般貌美又懂禮的小泵娘了。」
「多謝舅母。」就她眼前的處境而言,能多個益己者都是好事。
杜氏正要再說什麼時,突地听見有人笑喊了聲舅母,抬眼望去,朝著張氏道︰「小泵子,大姑娘來了。」
都蝶引回頭望去,就見是張氏的大女兒,也就是烏玄廣的正室斐泱。
斐泱盛裝出席,一身喜氣桃紅,襯得粉顏紅潤,艷麗逼人。她一上前便一手拉著杜氏,
一手拉著張氏,又不住地對斐潔噓寒問暖,笑臉迎人的說著體己話,從頭到尾都沒瞧劉氏和都蝶引一眼。
都蝶引倒也不以為忤,畢竟斐泱出閣前就不待見她。
她乖順地垂著眼,直到一抹熾熱的目光糾纏得教她忍不住微側眼望去,驚見是烏玄度,她隨即又別開眼。
他怎會來了?是隨著他大哥夫婦一道來的?
算了,反正男女分席,只要她一直和大伙待在一塊,他也不可能做出太出格的舉措。忖著,杜氏已經熱絡地喊著人入席,她便垂著眼跟在劉氏的身邊走,壓根沒瞧見身後烏玄度朝她的丫鬟彌冬微微頷首。
進了花廳,里頭已經有不少女眷各自閑坐著聊天,劉氏拉著都蝶引跟在張氏後頭,安分地垂臉候著,直到一些官夫人瞧見了她,從低聲議論到舉步走到她們身旁,對著張氏問——
「斐夫人,這位莫不是寄住在都督府里的那位都姑娘吧。」
都蝶引听著,不解她不曾在官夫人的圈子里出現,怎會有人識得自己。
「可不是?她是我那苦命姑子的孤女。」張氏揚笑回著,目光落在都蝶引身上是那般溫柔慈祥,儼然視她為心頭上的一塊肉似的,教劉氏不禁暗贊好功力。
「長得可真是標致,莫怪神機營烏提督一見傾心。」有人如是道。
都蝶引心頭一顫,沒想到都督府里的流言竟然流傳到外頭。
趕在張氏開口之前,劉氏已經先發制人。「潘夫人,您這麼說可就不對呢,我公爹視表妹為親女,婚事早就替她定下,怎會有人胡說神機營烏提督一見傾心的事呢?婆母,是不?」話落,又笑吟吟地問著張氏。
如果她沒記錯,這位潘夫人管氏,是斐泱的閨閣密友,嫁了從六品的東城兵馬司指揮使,到底是憑著什麼關系混進今日的場合……還真是不難猜啊。
都蝶引明白劉氏是在替自己闢謠,心里一方面感激,一方面也因為劉氏的反應猜測,這流言恐怕是張氏或斐潔所為,就是為了逼她出閣。
張氏悻幸然地撇了撇唇,笑意隨即抹上臉。「是啊,確實如此,那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也不知道是誰故意造謠生事,壞我家甥女清譽,你們可得幫著闢謠,別跟著胡說。」
雖說她前些日子一直待在家廟里,可府里發生什麼事,她豈會不知道?
這些話,就是她讓人往外傳的,透過大女兒在官夫人圈子里走動散布出去的。她也沒什麼惡心,不過是想成就樁良緣罷了,烏玄度要是知曉了,感謝她都來不及。
杜氏在一旁看著,哼笑了聲便挽著都蝶引,道︰「可不是嗎?要不是早知道這丫頭已經有了婚約,我早把人給搶來了。」雖然她不清楚烏玄度是什麼底細,但這陣子朝中人人自危,有一半就是因為烏玄度。
據她夫君的說法,烏玄度行事果斷,不留情面,在朝中獨來獨往,只與斐家走得近些,倒是個能相交的。可問題是,這可不算是良配,像這種在朝中樹敵良多的人,只會累及家眷。
光瞧張氏和那些官夫人的交談,她便猜得出她腦袋里在盤算什麼,不就是要逼得都蝶引出閣,而且還要眼見她嫁得淒慘落魄。
「是啊是啊,不說了,我得先去看看娘。」張氏見嘴上討不了好處,便拉著兩個女兒往內院走。
「一道走。」杜氏親熱地挽著都蝶引。
都蝶引感激地朝杜氏一笑,隨著張氏母女一並進了內院,來到老太君所居的北院,剛好遇見拜完壽的斐家父子與烏玄廣、烏玄度。
她垂著眼避開烏玄度總是不懂收斂的目光,就在踏進屋內時,便听斐泱笑得輕佻地道︰「瞧,人家可是郎有情呢。」
都蝶引始終沒吭聲,當不知道她這話是與誰說。
「誰在說郎有情?」
房里傳來老太君的聲音,斐泱斐潔兩姊妹便快一步踏進房里,雙雙跪在床前,又是撒嬌又是說笑,逗得老太君笑得合不攏嘴。
都蝶引微抬眼,這是她頭一回見老太君,只見她發色全白,面貌蒼老,可那雙眼卻是精爍清明,可見身子頗為健朗。
待張氏又上前噓寒問暖了好一會,劉氏才上前說了幾句祝賀的話。
「乖孩子。」老太君向來喜歡這進退得宜的外孫媳婦,夸了兩句話,目光狀似漫不經心地落在都蝶引身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會,才噙笑道︰「這位就是都家丫頭了吧。」
都蝶引從容不迫地向前,朝她行禮,姿態端莊嫻雅,不由教老太君微眯起眼。姑娘家在外講究的是禮,從禮看出教養和品性,而規制中的禮更不是尋常姑娘能學會的,她能學得如此地道,看來行步側身的各種舉措都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練習才能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與之相較,她府里的女兒孫女,還沒一個比得上她……忖著,目光不由輕掃過張氏和斐潔,懷疑這對母女信上所寫,恐怕是加滿了油添足了醋。
張氏被母親的目光看得心虛,不由微側過眼,而斐潔則是忿忿地瞪著都蝶引,惱她最會做表面功夫騙人。
杜氏靜靜地觀察著老太君的神情,一會後揪著手絹掩去嘴角笑意,向前一步道︰「是啊,母親,你瞧這孩子玲瓏慧黠,教人一瞧就喜歡。」
「確實如此。」老太君不禁感慨。
都蝶引與斐潔同年,可相較之下,一個沉穩端莊,一個毛躁虛浮,兩人站在一塊,直教她唏噓。
怎麼一個無爹娘呵護的孤女,竟能養出如此沉靜氣質?
「老太君,這是蝶引的一點心意,祝賀老太君壽比南山。」都蝶引微側身,跟在後頭的彌冬隨即意會地向前,將一只小木匣遞上。
杜氏接過遞到老太君面前,只見匣面一開,鋪著黑絨緞的匣底上擱著一串七彩絡子。老太君一提起,便見是巧手編織的五只彩蝶,手藝之精巧彷佛那蝶兒快要凌空飛起,杜氏不禁贊嘆不已。
「蝶引,這是你親手打的絡子?」杜氏詫問著。
瞧瞧,那絲絛顏色是經過編排的,七彩艷色飛揚著,細看之下彷似有流光在蝶身流竄,怕是宮中珍品也不過就如此了吧。
張氏母女三個見狀,不禁氣得牙癢癢的,誰都不知道她竟有這好本事。
「是,蝶引針線活不行,打絡子還成,所以就給老太君打上五只蝶,象征五福臨門。」她想依老太君的身分,什麼稀奇玩意兒沒見過,與其想法子弄些特別的玩意兒,倒不如自個兒打絡子。
她什麼都不會,就打絡子最是上手,只要給她絲絛,她便能打出各種祥獸花樣,依老太君這年歲,最盼望的莫不就是五福全。
「好,這絡子我喜歡。」老太君輕噙著笑意,看了身旁的婆子一眼,婆子立刻會意的走到內室里取出一只木厘。「這是我給都丫頭的見面禮。」
都蝶引見狀也不推卻,行了個禮後才接下,不由打趣道︰「早知道打個絡子就能換份見面禮,我該要多打幾樣了。」
老太君聞言,對她的氣態大方十分合意,不禁笑罵著,「你這丫頭說這種話,要是傳出去誰敢要你當媳婦?」可惜了,這樣的丫頭要是能當孫媳也算合宜了,但要是娶進門,怕是會讓麼女鬧得家門不寧。
「蝶引不怕,只要咱們都別說出去就好。」都蝶引神情認真地比了個噤聲的動作,逗得老太君放聲笑著。
一旁的張氏母女三雙眼簡直要噴火了,惱都蝶引竟如此會作戲,哄得老太君都忘了要緊事。
房里頭笑鬧了好一會,杜氏見老太君對都蝶引頗喜歡,便借口要準備進花廳看戲,帶著劉氏和都蝶引先行離開,留暇讓張氏母女說些體己話。
「娘!」張氏不依地向前一步,滿臉委屈地道︰「潔兒信上不是跟您稟報了那都家丫頭多擅于心計,挑撥得夫君將我給趕進家廟,甚至——」
「住口!」老太君神色一肅,直瞪著被她慣壞的麼女。「那都督府里是誰當家作主又是誰執掌中饋?你這個當家主母沒善盡本分,甚至使伎倆陷害都家孤女,這事已經傳得滿京城皆知,你還有臉說是都丫頭擅于心計?」
對于外頭的流言,她原本是半信半疑,可如今一見都蝶引,她便知曉是女兒闖了禍,如今還惡人先告狀,要她作主欺人……她是老了,可還沒老到是非不分!
張氏面色赧然,沒料到這事竟已傳到眾人皆知……到底是誰將這事給傳出去的?「娘,不管怎樣,這都丫頭要是不收拾,我這個當家主母會被人如何看待?今兒個要不是娘大壽,夫君還不肯讓我離開家廟呢,如今中饋都被我那媳婦給搶去了,我這還哪算是個當家主母?」
老太君听著,眉頭緊攏。「你也掌中饋二十年了,如今將重擔交給媳婦有什麼不妥的?如果不想回家廟,你倒不如讓都丫頭去跟她舅舅說情,那般蕙質蘭心的丫頭,只要你肯低頭,她沒道理推卻。」
張氏聞言,臉色漲得發紅。為什麼她得去對個孤女低頭?今天要不是她,壓根不會鬧出這些事來。
後頭的斐泱見外祖母心意已決,拉住了母親,使了個眼色,讓母親明白,哪怕外祖母不幫忙,今日她也肯定會讓都蝶引永不得翻身。
一個孤女,能夠嫁給烏玄度那個神機營提督,已是她十輩子的福分了!
銀亮月輝灑滿了青石板,就連在亭台里唱戲的角兒都覆上一層淡淡銀輝,看似絕美的月夜戲景,內容卻是極度艱澀,讓觀戲者莫不低頭交頭接耳討論著戲意,借此揣測聖意。
「小十五,你說,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
她笑睇著他,縴指輕撫著他微攏的眉心。「皇上是想成為莊周抑或是蝶?」這戲是她編的,讓宮中的伶人下場作角兒。
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討他歡心。
莊周夢蝶,看似玄奇又荒唐,可細論其意,那份怡然自得底下的豁達,卻是少有人能夠擁有,一如,她眼前的皇上。
他是被困在宮中的蝶,從骨子里渴望那份雲游四海的逍遙,哪怕他有翼,卻只能困在此處終老。也正因為如此,皇上特別偏愛莊周,更愛莊周夢蝶。
鳳羽笑了笑,瞅她一眼。「莊周也好蝶也好,朕只要有你,便得逍遙自在。」
「可皇上讀莊周,行徑卻是與莊周大不同呢。」皇上對她分外執著,有時連她都怕,怕他將心只懸在她身上,如果有天她比他先走,他該如何是好。
他懂悲痛,怕分離,卻不知這些生離死別的痛都是種成長的力量,他這樣只會深陷其中,折磨自己。
「朕不是莊周,莊周亦不是朕,可咱們追逐的都是一樣,執著。」瞧她一臉不認同,他不禁笑道︰「難道他那不算是空執嗎?」
「狡辯。」她皺了皺鼻,瞧他笑柔了眉眼,銀輝撒落在他立體奪目的五官上,恍若謫仙,俊美得不似人間物。
在月光下,她不禁向天祈求,願皇上的心性能一直停留在這一刻,悲苦都給她吧,這是她唯一能為他擔下的。
「……表妹,發什麼愣呢?」
劉氏的喚聲教她猛地回神,雙眼還直盯著花廳外的亭台。頓了下,她才收拾好情緒,噙笑道︰「這兒的亭台真是特殊,我還以為是扎彩樓作戲的呢。」亭台旁扎了紅緞,上頭題著莊周夢蝶。
「听說是仿了古宮制的,老太君的母親是長公主,所以連戲台都很講究。」
「原來如此。」都蝶引輕點著頭,還是不自覺被那亭台給吸引過去。
西落的余暉在花廳前的青石板落下燦爛光芒,她有一時間的恍神,以為自己還是那年的貴妃,還陪著皇上看著她編排的戲。
莊周夢蝶……她腦袋恍惚著,心想著究竟是她夢回千年前的貴妃,還是千年前的貴妃夢著現在的自己?她有幾世的記憶,不斷地累積著,可有時心神如果不夠專注,會被那龐大的記憶給壓垮,甚至懷疑起自己到底是誰。
閉了閉眼,看著亭台上已經就位的角兒,那重迭的時光讓她混亂著也清醒著,只因她清楚身旁並無她最思念的人。
只是這戲……都已過了千年,千年後還存在著。
而皇上呢?那個愛喚她小十五的六郎哥究竟在哪?是如說書人所言那般可怕,抑或是與她一般轉世投胎了?她好想他,每一世的輪回她都戰戰兢兢地過,盼著他,等著他,彷佛沒有盡頭,她始終割舍不了思念。
她總說皇上太過執著,可她,何嘗不是?
不一會,後頭傳來女眷一聲聲地喊著老太君,她與劉氏隨即起身恭迎,卻見老太君走到她身旁,朝她笑得慈祥。「都丫頭,過來和我一道看戲吧。」
都蝶引有些受寵若驚,瞅了老太君一會便笑吟吟地應承。
也許她不是什麼使計的能手,但她有雙能看見善惡的眼,看得出老太君對她並無惡心,甚至是有心要保她的。
「都丫頭,這莊周夢蝶之意,你可懂?」一坐在主位上,角兒開始演出,老太君看了好一會,狀似隨意問著。
張氏和兩個女兒就坐自老太君的左側,听老太君這麼一問,正打算回應時,便听都蝶引輕聲回答著——
「以往父母尚在時,曾听父母提起這戲里說的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說穿了是指人生在世追求的不過是份逍遙自得。」她呢喃著,神色有些向往又有些悲傷。
看似如此簡單的道理,人人都懂,可真正參透又能做到的,又有幾人?皇上能放下權勢財富,卻放不下那份痴。
而她,放不下他的情深。
老太君看著她半晌,沒想到她一個小泵娘竟能將一出艱深的古戲看得如此通透,三言兩語便能點出真髓。
「瞧你說到哪去了?這戲……」張氏話說到一半,便見老太君抬手示意她噤聲。
「都丫頭,要是依你所見,究竟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老太君那神情就像是當年初听古劇,卻不解其意而朝母親追問的少女,那般執拗,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求個明白不可。
「老太君,這喻境只能說若是莊周夢蝶乃是莊周之幸,若是蝶夢莊周乃是蝶之不幸,意指莊周夢想著如蝶般自由,也可說但凡是人,多少都是懷抱如此心思的。」都蝶引低眉垂睫地擒笑以對。「人生在世最學不會的便是放下,孰不知放下了,心神就能自在了。」
她是衷心期盼他能夠自由,可偏又私心地希冀他與她同守著誓言。
他們皆非聖賢,也許,他們只是在彼此的心底那片天地尋找一份自在罷了。
老太君怔住了,不懂一個不過才及笄的丫頭怎能有如此滄桑的見解,卻偏又一針見血地扎進她心底。
是啊,放下,何其難,太難了……才會教她都已是一把年紀了,還為著兒孫傷透腦筋,就怕兒孫們一個行差走錯,回首已是無路可行。
「好……說得好極!」老太君笑著卻掩不住眸底的苦澀。「都丫頭,往後要是得閑了,便常到這兒走動吧,要是有個什麼的,差人捎封信也成的,你那杜舅母平常也能照應一二。」
張氏聞言,臉色刷得慘白,不敢相信母親竟當著自己的面出言保下那丫頭,甚至還要大嫂照應她。
她氣得渾身發顫,卻被斐泱輕扯著袖角,要她沉靜以對。
一會,丫鬟送上了甜茶糕餅,豈料在經過都蝶引身邊時,不慎將茶水給灑在她的裙擺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都蝶引淡瞅了眼,知曉該來的還是避不了,淡噙笑意安撫那丫鬟。「不礙事,不過是裙擺罷了。」
「這怎成?一會還要開宴,弄髒了裙擺怎麼象樣?」張氏隨即起身將都蝶引給扶起,對著在後頭伺候的彌冬道︰「你去馬車那兒拿件二姑娘備用的裙子。」
彌冬不由看了都蝶引一眼,直覺這也未免太巧合,可都蝶引一個眼神,還是教她乖乖離去。
「母親,我先帶蝶引到內院里候著,一會換了裙子便來。」張氏恭敬地道。
老太君神色冷肅地盯著她,她干脆把臉一垂,直接拉著都蝶引離開。
而張氏一走,斐泱斐潔姊妹,甚至幾名交好的官夫人也跟著離去。
老太君重重地嘆了口氣,氣若游絲地道︰「老大媳婦去瞧瞧吧,別讓她們鬧出事。」
「媳婦明白。」杜氏應承下來,一起身也跟著嘆了口氣。
她這個小泵子怎麼就不能消停些?今日是母親七十大壽,可是她哪是開心地替母親祝賀?從頭到尾都將心思擺在都丫頭身上,只想著要怎麼讓人難堪!
靶場上,一群武職子弟正在大顯身手,然而烏玄度卻是興致缺缺,不在列上。
「怎不過去試試身手?我舅舅可是大手筆地添彩頭呢。」斐澈走來,熱絡地往他頸上一勾。
「沒興趣。」烏玄度淡道。
老太君的壽宴男女分席,女眷在花廳里看戲,男人們則在靶場這兒射靶,由于張家子弟都是武職,就連往來官員也多是武職居多,一堆武人聚在一塊,除了舞刀弄劍、射箭騎馬還能干麼?
無趣。
「怎麼,你心里還惱著我爹不將表妹許配給你?」斐澈壓低聲地道。
「沒有。」他並沒有非要斐有隆答允不可,因為他多的是法子。
教他心里不快的是她的淡漠、她的回避,每每想起,他便得用盡氣力壓抑著體內的血氣翻涌。
「要是沒有,你怎麼就只打了聲招呼,也不跟他攀談幾句?」他爹可是心底很不舒暢,那天被他頂撞得火氣都冒上來,如今他要是不先低頭,爹也不會睬他的。
「議。」
「哪是沒事?」平常那張臉是面癱得很,可今兒個卻是冰冷得教一般人都不敢靠近他,尤其是跟外祖母拜完壽後,那臉色更是嚇人了。
烏玄度微露不耐。「有些差事辦得不妥罷了。」他心底明白要是不給個說辭,斐澈只會打破沙鍋問到底。
「哪有什麼差事辦得不妥來著?該不會是五千下營那一樁吧?」听說他光用蠻勁就將人給掐得尸首分離,令他听得嚇出一身冷汗。
就連自己都如此了,更遑論他人,現在還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敷衍他。不過那些個言官可不怕,抓著這點參了他好幾回。
「可不是。」
「你還是悠著點吧,別將那種邊境手段使到朝中。」
烏玄度沒應聲。哪有什麼手段,不過是他一時忘了壓抑罷了,不過不可否認成效極好,明面上他像是沒查出蛛絲馬跡,然而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兩位大人。」
身後傳來聲響,斐澈回頭望去。「潘大人。」
烏玄度恍若充耳不聞,依舊面無表情地瞧著那頭射靶。
潘維見烏玄度無意搭理,倒也不以為意。「兩位大人,張恆大人說要較量騎射,不知道烏大人是否參加。」
烏玄度眼波無溫的望了他一眼,那彷佛看透一切的眼神教潘維一陣心驚膽跳,連忙垂眼不敢與他對視。
斐澈正打算緩頰時,卻見有小廝急步來到面前,低聲說了些瑣碎小事,斐澈眉頭皺了皺,拍了拍烏玄度的肩。「玄度,外祖母那兒有事,我去去就來。」話落,跟潘維打了聲招呼便跟著小廝走了。
瞬地,現場只剩下潘維與烏玄度,原本這是潘維逮住攀談的好時機,可偏偏烏玄度身上懾人的氣壓,教他話到嘴邊卻是囁嚅了起來。
「兩位在這里做什麼?」
「張大人。」潘維一見是張恆趕忙作揖。「卑職正問烏大人一會要不要較量騎射?」
「你先去吧。」
潘維應聲,又再度作揖才離去。
「烏大人,听我那妹夫說,你的騎射無人能出其右,在麓陽時,更是因為你站在馬背上,連發三箭取了敵軍大將性命,才得以凱旋歸來,這般了得的騎射,你可得讓我見識見識。」張恆正是老太君官拜京衛指揮使的大兒子張大老爺,年過半百,聲如洪鐘,目光矍鑠。
他可是听聞烏家六郎不學無術,在京中橫行霸道,倒沒想到去了趟麓陽,整個人就月兌胎換骨了,他細細打量,想替自家閨女招婿。
「那是斐都督謬贊,不過是在下之職罷了。」
「是否謬贊,一會便見分曉。」
烏玄度正忖著如何拒絕,便見有小廝來到他面前。「大人,烏經歷大人身有不適,還請過去一趟。」
烏玄度不由微揚起眉,露出若有似無的笑意,跟張恆告罪後便跟著小廝走。然而才踏出靶場,便見彌冬迎面走來。
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