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圓 第九章

作者 ︰ 烏拉米

第五章

啪嚏啪嚏啪嚏……

雨水滴在屋瓦上的聲音如浪潮,一波接著一波打進白冬蘊的意識里。

他想要依往常翻身坐起,卻翻不動,閃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幾時開始有趴睡習慣的?

趴睡也無所謂,既然醒了總要下床的。單手撐起上半身,背後一陣燒灼般的劇痛,讓他差點又趴回床上去。他暗罵是哪個混球在他背上點了火,撐在掌下的石床又冷又硬,終于讓他記起此地不是白莊冬雪園,而是某個荒郊野地的某座無人問津的破舊老廟里。

眼下一片漆黑,秋夜冷風自關不密的破窗縫里鑽了進來。他吃力爬坐起身,身上薄被滑落……荒野破廟哪來的薄被?他及時抓住那「被子」,光源不是看不清楚,但從手指的觸感可以猜出那是一件衣物,質料普通、帶點香氣,跟某個女人昏倒在他家門外時身上穿著的是同一種料子。

撐著身體的另一只手也模到一條被子。

他想起,那女人時常抱在懷里的包袱里頭,恰好收著兩套舊衣物;原本一套穿在她身上,另一套是換洗用的。自她在白莊住下以後,衣食住都賴著白莊,于是兩套舊得不能再舊的衣物,被她小心收進包袱里。

兩件舊衣,一件是他的床墊,一件成了他的被子。抓在手里的「被子」似乎薄了點,他微感疑惑,動手翻了翻,發現它只是整套衣物中最外層的部分,理應縫在里頭的內襯空蕩蕩,不知道被拆到哪里去……驀然垂下眼,盯著纏綁在他身上、緊蓋住傷口的謎樣白布。

俊美的面色有點黑了。

他撐著床旁的桌子站起,桌上也鋪了兩件外衣,衣擺下頭還在滴著水。一件是他的暗色外袍,雖曾沾滿了血,那血色與衣色混成一氣,就算血漬洗不掉也不至于太濕眼。至于另一件尺寸較小的外衣,即使光線不足,也能清楚看見胸口附近沾了大片污色,就算它的質料再好、樣式再華美,怕也只能丟給下人裁切後當抹布擦桌椅了。

他思緒忽地一頓。她身上穿的、包袱里收著的,總共三套,都在這里了,那她現在難道是……

眼珠子不敢亂瞟,又怕那傻丫頭真做出傻事,只得慢慢移動目光,打算一看到不該看的,立刻別開眼去。繞了大半圈,才看見有個白色身影瑟縮在牆角,他暗松口氣,正要走上前去,腳下忽然踢到什麼,低頭一看,是個裝了水的木桶。水面上漂著一條帕子,帕子的花色跟他手里的「被子」略同,他把「被子」攤開一看,果然缺了半截袖子。

這女人實在是……很會利用東西啊!難怪他老覺得有人拿著濕布幫他擦臉,讓他舒服得直接昏睡過去。

他走到牆角白色人兒面前蹲下。她身上穿著白莊給她的襯衣,襯衣上也沾著他的血,大概是想反正是穿在里頭的,不洗也沒差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穿成這樣的確不妥,但也是情急之下不得不的做法,他該慶幸她還懂得保護自己,選擇離床最遠的角落養神。

「連你也不願留在他身邊啊……」他低喃著,沒有忘記她是帶著隨身包袱離開白莊,要不是他剛好回來,這一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人。

來時轟轟烈烈地來,要走也鬧得轟轟烈烈的。雖然後面那句完全不能怪她,但……他老爹費心幫白春留選了「留」字為名,留來留去,到底留住了什麼?

外頭雨聲漸弱,秋風卻是愈吹愈冷。薄薄的襯衣讓她原就偏瘦的身形更顯單薄,雖然合眸睡著,兩手仍不時互相搓摩著取暖。她身上帶毒、體質虛寒,根本耐不住冷風,卻把所有能御寒的衣物全蓋在他身上,自己一個人躲在角落忍著刺骨寒風。

他沉默地盯著她半晌,只差一點點就想抱住那瘦小身軀,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了。他把手里的薄外衣披在她身上,走回床邊取餅充當床墊的另一件外衣,正要再幫她披上,她長長的睫毛一顫,美目立時睜開,瞪著近在眼前的另一雙眼。

他就這麼和她互瞪,兩手停在半空,不敢隨意動作,怕被當成登徒子。那雙美麗的眼在黑暗里閃著微光,慢慢眨了眨,問道︰「四公子覺得好些了嗎?」

她的聲音還是平平淡淡的,但因為剛睡醒,顯得有些輕啞。那略啞的嗓音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他,他心頭的那根弦好像不小心被撥動到了。

「還好。」他答著,暗訝自己的聲音竟也較往常沙啞。「你把衣服穿上吧,夜里風冷。」

徐望未默默地看著面前很養眼的男子luo身,再瞟了眼擋不了風的破窗,沒有多說什麼,乖乖接過手穿上。

「我臨時找不到東西包扎,還請四公子不要見怪。」她忽然說道。

白冬蘊聞言微愣,想起綁在他傷口上的是什麼,俊美的面皮一陣熱氣。幸虧下過雨的夜晚沒有月光,她眼力又不甚好,不至于被發現他的臉色古怪。

「若有下回,你撕我衣服襯里就好。」

「白莊的衣料貴重,我怕賠不起。」她語氣自然,似乎不是很計較他只記掛男女之別,連一聲謝也沒有。「四公子已經能下床走了?」她又問。

他頓時警覺,豎起耳朵听著廟外的動靜。

「我想,要再跑一段路,還能撐得住吧。」他估量著剩余體力與背傷情形,略微苦笑地答著。

「那,麻煩四公子把外衣披上,咱們得繼續跑路了。」

他反應不慢,一把抓過帶點濕氣的外衣穿上,接著幫她把那幾件衣物塞進她的包袱里,他透過小破窗看向他倆來的方向,連個人影也沒有。

「我听見有人說著︰根據江湖百大秘辛一書記載,逃亡中的男女遇有破廟,必走入內一躲,眼前正好有間破廟,說不定冬三和女人正在里頭打得火熱呢!」

他回過頭瞪著她。

先前在白莊後門外,她能比千銘門師兄弟早一步發覺密林里有人,已令他十分驚訝,現下追來的人還遠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竟能听得一字不漏,這實在是……連他這個曾習過武的大男人都要甘拜下風啊!

只是,那些話低俗露骨,足以破壞她的名聲,她就這麼原原本本轉述給他听,是不是不太妥當?

「你听得出來是哪些人的聲音嗎?」他故作鎮定地問道。

「千銘門朱大邦和師弟、勝火幫師兄加上師弟三人。」她眯著眼又細听了一會兒,補充說道︰「兩幫人馬在密林里大打出手,勝火幫師弟折損三人,千銘門那兩人也分別帶了傷,最後朱大邦提議兩方停戰、互相幫助,直到找出冬三下落,要殺要抓,各憑本事。」

「這真是夠刺激的了。」要是他沒受傷,或至少這女人沒被千銘門的師兄弟撞見,他一定好好陪那群人玩個徹底。這種邊逃命、邊把人攪得雞飛狗跳的游戲,他可是樂此不疲;江湖上看重他長才的人不少,但怨恨他、想砍他的人更多,以往他不是賴到墨莊頭上,就是隨便找個小幫派嫁禍,這次倒是栽在個女人手上了。

他看見徐望未撿起木桶里那半截袖子,用力擰吧後也收進包袱里。有沒有必要那麼節省啊,不過是一塊舊布……不對,不是說敵人快殺來了嗎,她還有空擰吧那條「帕子」,是不是太過冷靜了點?

「徐姑娘,你一點都不怕嗎?」他月兌口問道。

那一刀若不是他及時擋下,沒把她砍成兩半,也至少會去掉一條手臂,但自他傷後到現在,除了初時她眸里的驚愕掩不住之外,她的神色都是很平靜的;不但沒有被血嚇暈,還能提醒他後有追兵,甚至他跑到神智錯亂,她比冷靜提醒他到破廟里稍作歇息。

「也還好。」她淡淡答著,把包袱用力綁緊,勾在手臂上,隨即慢步繞到他後面,說道︰「麻煩四公子蹲低一點。」

他依言照辦,感覺那嬌小身子亳不客氣爬上他的背。她個兒小身輕,背起來不甚費力,但他背上刀傷未愈,有個人壓在那上頭,總是讓他痛到連心肺都像被刀砍破了一般,偏偏這痛他不得不挨。能撐過去,就是兩人都活命;要是他挨不住了,地上就會多兩具尸體了。

他承諾過會把她平安送回白莊,他說過的話必定遵守,到時白春留能不能抱得美人歸,就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了。

「徐姑娘這次倒是挺主動的。」他取笑道。明明先前叫她爬,她還猶豫再三的。

「有人愛逞強忍痛,我又何必為他心疼。」

「你為我心疼?」他慢慢站直身,細心調整她趴著的角度。「徐姑娘,你心疼錯人了。有個人比我還缺人疼,你要能多疼他點兒,我可是高興得很。」

她不回話,細臂繞到前面勾緊他的脖子。

「你這是在警告我,別再說些不中听的活嗎?」他又笑。

「朱大邦罵他師弟︰你別再踩枯枝了,等會兒我和高兄守在廟門外,你和高兄的師弟們一起殺進去,要是冬三拿著家伙,你記得躲開,讓勝火幫的人先進去受死。」她不理他,只一字不漏地轉述听來的耳語。

白冬蘊神色一整,心知追兵已來到附近。小心踢開廟門,沿著牆走到廟後,趁著夜色漆黑,避開廟前小路閃進路旁的林子里。這回他不像先前那樣拼了命地跑,反而盡可能走在陰暗處,沒有樹影遮蔽時才略施輕功疾奔。

跑了一陣,沒再听到千銘門師兄弟互罵的聲音,也沒听見勝火幫眾人的腳步聲。他自認耳力不如背上那擁有順風耳的女人,遂低喊了聲︰「徐姑娘?」

徐望未跳下他的背,扶他到樹下暫時歇會兒。

「我還以為你會叫我把你留下,自個兒快逃。」他單手撐著樹身,連喘幾口大氣。額面明明淌著冷汗,他卻覺得渾身發熱,難受得想要立刻倒地不起了。

「我是很想這麼做沒錯。」她隨口答著,從包袱里翻出未干的帕子,仔細替他擦著臉。

他直覺想避開,或者干脆搶過她手里的「帕子」自己來,但終究沒有付諸實行,甚至配合她俯下臉,讓她的手不必伸得那麼直、那麼累。

原來她堅持要帶上這塊舊布,也是為了他嗎?

她幫他擦完臉,正要繼續往下替他拭去頸子上的汗,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可以了,徐姑娘。」他啞聲說道。

她沒有抬頭看他,靜靜抽回自己的手。過一會兒,她忽然說道︰「我應該是很怕的。」那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我怕你本來能活命,卻被我連累。如果我沒選在那個時候離開,是不是你早已回到莊里,和家人一塊共度佳節了呢?」

他專注盯著她的表情。

「我爹說,我打小就是這樣,總是安安靜靜的,像是天要塌了也無所謂,就連我發現他把毒藥下在我吃的飯里,也沒有揪著他的衣服猛搖晃他,質問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他的確想象不出她情緒激動的模樣……不,有一次,當他毫無顧忌直言對她下毒者是何人時,她當著他的面,朝他噴了一口血。

她明明很介意,卻在事情發生的當下,做不出一般人該有的情緒反應。

「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其實你很害怕、氣憤,或是難過。」他低聲接續說出她沒說出口的部分。「徐姑娘,難道你不恨你爹嗎?」

「也許是恨他的吧。可是,我總是想著,他親手喂我吃的第一口飯,又香又甜,是我這一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她想起回憶里美好的部分,淺色唇角輕輕勾起。

那笑容,跟她的聲音一樣,輕輕淡淡的,明明笑得很美麗,他的胸口卻微微刺痛著。他張嘴原想問些什麼,一頓,改口道︰「我記得你說你討厭白飯,最愛吃的是饅頭。」

「因為我爹唯一不會做的食物就是饅頭。」她很干脆地說道。

那她爹跟廚房的華大娘一定很有話聊……這念頭忽地閃過,令他覺得想笑,又好像有點……澀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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