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強烈的震動震醒了昏迷的崔東珺。
她睜開眼,人已被放入圓形的竹制豬籠中,木棍橫于上方,震動是因前後兩名挑豬籠的大漢正一舉用力將她抬起來。
她就要被浸豬籠了嗎?
小手抓著藤條,一股委屈涌上,她發了瘋似的大喊,用力搖晃豬籠——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
過于虛弱的她連想坐直都不行,僅能淚眼婆娑的望著籠外,看著外頭的人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每個人臉上都充滿鄙夷之色,其中,不少是她認識的螺奴僕。
疲憊的眸流轉,瞧見指控她偷人的小青。
小青一與她四目相對,即別過頭去。
為何小青要出面指控她呢?她哀傷的眸注視著跑出人群的小青。
她做錯了什麼讓小青如此痛恨她?她怎麼想都想不通。
接著,她又見到了孫大娘。
孫大娘的面頰早濕,手捂著下半臉,哭得全身顫抖。
孫大娘為她埋了孩子了嗎?
她用盡全身力氣,側過身來,以眼無聲詢問著她。
孫大娘仿佛接收到她的詢問,輕輕的點了點頭。
太好了!崔東珺松了口氣的微揚起嘴角。
這下她可以放心了,她與她的孩子即將在另外一個世界相逢……
那寬慰的微笑重擊著孫大娘的心。
若她「偷人」的對象是少爺,那憑什麼讓她受此苦難?而少爺又怎麼可以不聞不問,置身事外?
人,怎麼可以無情無義到此種程度?
怒氣催化勇氣,孫大娘再也受不住內心的波濤洶涌,轉身朝瞿長橋的居處奔去。
瞿長橋坐在太師椅上,已很久未有動靜了。
一夜無眠的他面容略微憔悴,臥蠶處是晦暗的音色。
母親的決定他早就知悉,外頭的騷動他清清楚楚。
她——今日將以yin佚之罪處以私刑。
「你在天香山山上遇到我時,就已經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
「你在不知道我是誰的情況下跟我在一起?」
她的臉色起了變化。
這會她應該已明白,她若是在不曉得他是誰的情況下與他在一起,將犯了七出的重罪,而且還是罪名最嚴重的一條
「你是知還是不知?」
「我……不知……」
那為何她還是堅持回答「不知」?
是因為她不說謊?
不,她說的謊可多了!
是因為她其實未明白嚴重性?
還是她天真的以為,他會給她一條後踣走?
那女人背叛了他——背叛了她的丈夫,可她又無條件委身于他,委身于一個「陌生人」。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該死的她究竟是怎麼想的?
想不透的他火大的敲桌。
「你不能進去!」
「讓我進去見少爺,我有重要的話要說。」
外頭傳來爭執,讓他的心情更壞。
「依家規,你這樣卑賤的奴婢是不能直接見少爺的。」
「我有很重要的事……跟少姨太有關的事,一定要見少爺。」
听到「少姨太」三字,瞿長橋未有任何思索,起身對外喝道︰「讓她進來。」
「是,少爺。」
過了一會,一名大嬸跌跌撞撞的沖入花廳,一見到瞿長橋,撲通一聲,雙膝就跪下。
「求少爺,救救少姨太!」
「我憑什麼救那個偷人的婊子?」
「少爺!」孫大娘抬起頭來,目光炯炯,「你應當清楚明白,少姨太偷的那個人是誰!」
瞿長橋冷哼,「那又如何?」
「既然少爺知情,又怎麼忍心見少姨太遭受私刑?」孫大娘難以置信瞿長橋竟然如此冷酷絕情。
「那女人與我私會時,並不清楚我是誰。」
「奴婢不懂。」
「對她而言,她偷情的並非是瞿家少爺,而是一個不認識的男人!」
孫大娘搖頭,「奴婢資質駑鈍,不明白既然都是少爺,為何又有什麼認識不認識之分?奴婢只知道,少姨太自進了門後,備受輕忽冷落,不實的謠言在府內甚囂,她一直受著不平等的待遇。」
這些他都曉得,他所認識的她,並不如府中傳言那般不堪,而她住的屋子也確實簡陋,連屏風都不完整,椅子一坐就毀。
瞿家,待她並不好……
「那並不表示她就可以出外偷人!」再壞,她也不能不守貞潔!
「但那人是少爺,不是嗎?明明就是少爺與少姨太有情,為何又要冤枉她偷人?若真是偷人,那麼這個奸夫是不是也要一起受浸豬籠之刑?既然如此,少爺又怎麼可以安穩于此?」
「大膽!」瞿長橋憤怒回視,「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孫大娘深吸了口氣,「奸夫!」
瞿長橋狠瞪著她,目皆盡裂,「來人……」
「少姨太小產了!」
瞿長橋一愣。
孫大娘趴伏在地,快而急速,一口氣將她想說的話說完,「她為少爺懷了一個孩子,卻因為受到拳打腳踢而小產了,那尚未成形的孩子就被少姨太是在一個布包里,鄭重的交到我手上。」
她高舉相並的抖顫雙手,「就經由我的手將他找了塊空地安葬!少爺,那是你的孩子啊!你忍心將來不讓他進瞿家的祠堂,不入瞿家的墳,就這樣成了一縷無名幽魂在人世間飄蕩?」
一股強力狠揪住她的衣領,將她狠狠抓起,「你說的可是真的?」
「奴婢絕無誆言詐語!」
「她懷了我的孩子?」
「是的……」孫大娘豆大的淚滾下,「少爺,求求你救救她……」
「讓我進去!我要見少爺!」外頭又是一陣吵嚷。
「又是誰?」瞿長橋抬首怒喝。
「少爺……是……哎喲!」小廝敵不過年輕力壯的小青,鼻子猛地被揮了一拳。
「少爺!」小青沖入屋中,同樣撲通一聲,雙膝落地,「請救救阿珺,她是無辜的,是奴婢看錯了,她並沒有跟男人苛合!若要懲罰,請懲罰胡說八道的我!」
說罷,小青立刻自行掌嘴兩下。
「小青。」
「孫大娘?」小青愕愣,「你怎麼也在這?」
小青腦中靈光一閃,「你也是來求情的嗎?」
孫大娘點頭。
「少爺!」小青朝前膝行,「一切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不滿阿珺欺騙奴婢,冒充婢女,小青怨她欺騙,才說謊說她偷人的。」
「她也在你們面前冒充婢女?」
「是的,少爺,我打第一天與阿珺認識,她就騙我說她是少姨太的婢女,還說少姨太不太管她,就跟著我們忙進忙出,做著廚房的工作。她這個人好相處,豪氣沒心眼,奴婢就這樣跟她成了好朋友,沒想到她卻是騙人的!奴婢實在是太生氣了,才會出言誣蠛她,但那都不是真的,都是我編的謊言,若要處罰,請處罰小青,別處罰阿珺……呃!少姨太,求求你,少爺。」
孫大娘拉著她的手搖頭,「小青,別說了,少爺早就知道了。」
「少爺早就知道阿珺……少姨太偷人?」小青瞪大眼,「那……那阿珺不是沒救了嗎?天啊!怎麼辦?怎麼辦啊?孫大娘。」
小青哭得不能自己,語無倫次,「我想通了,阿珺一定不是故意騙我的,她只是以為不這麼做,我就不會跟她友好,咱們廚房的人都只會把她當作討人厭的「那個妾」,因為我們說了很多‘那個妾’的壞話,她一定覺得我們很討厭她,可是她也沒因此就討厭我們,她還說……她還說要跟我做一輩子的朋友!」
「孫大娘,我違背了諾言,我出賣了她,若她真死了,我要怎麼贖罪啊?」小青驚慌的揪緊孫大娘的手臂。
她只是以為不這麼做,我就不會跟她友好,咱們廚房的人都只會把她當作討人厭的‘那個妾’……
她是不是也是這麼想他?所以明知他是誰,還是隱瞞身分?
可他仍想不透,她為何要回答他「不知」?
她只要告訴他,她一開始遇見他時,是曉得他的身分的,那麼即使他會如小青一般痛恨她的欺騙,也只是不再理由她,或是將她休離,不至于遭受生命危險……
他忽地恍然大悟。
難道會是……
真的會是……
他迅速撩起衣衫下擺,沖了出去。
「小青!」孫大娘立到推了小青一把,「快去請大夫過來。」
「大夫……」小青恍然回神,「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小青利落起身,快步跑出去。
「希望來得及!」孫大娘嘆了口氣,接著朝外頭喊,「外頭有人在嗎?進來扶我一下啊……」
真是,人老了,一跪膝就麻了,站不起來了呀!
往蓮荷溪的路上,錦躍城的居民無不朝著豬籠里的崔東珺痛罵著,甚至還有人朝她扔擲小石子,詛咒她死後入十八層地獄,受盡煎熬。
她無言的接受所有指責,心頭唯一擔憂的是年邁體弱的母親。
唯有她,無人可托付。
她這「紅杏出牆」,何氏一定會叫回丫鬟,停止銀兩的供給,說不定還會將修繕好的屋子要走,驅逐母親出門。
生了一個不守婦道的女兒,她又會受到世人怎樣的唾棄?
她真是愚笨,一個決定,害死了三個人!
她應該回答瞿長橋她是知情的,頂多被趕出瞿家,她還是可以保有她的孩子,憑她的能力,一定可以照顧好娘親與孩子的,哪像現在,什麼都沒了,害死了孩子,娘也可能因她而流離失所,她身子那麼差,沒人照顧,一定撐不了多久,而他,同樣失去!
她好蠢,怎麼會把事情弄成這樣的局面!
廚房里的人不諒解她,小青氣她,他也氣她,‘那個妾’不只聲名狼藉,這會可是遺臭萬年了。
可是,再多的後悔都沒有用了。
她握緊了小手。
那平常抓雞、殺鴨皆輕而易舉的手握成拳頭來,竟然是這麼小,而那小小的拳頭唯一握住的,是她對他的愛。
這是她最後的擁有……
瞿長橋沖到溪邊時,豬籠已經下了水,壯漢抓著木棍預防籠子浮起飄走。
「放開她!」瞿長橋氣喘吁吁大喊,「放她出來!」
「少爺?」代替何氏監視、執行私刑的小倩訝異的喊,「你怎麼來了?」
瞿長橋壓根兒沒听見小倩的詢問,他一把推開納悶的壯漢,步入溪中,試圖撈起豬籠。
「少爺!」小倩沖過來,「你可知道這豬籠關的是誰?是那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啊!」
瞿長橋未理會她,用盡力氣將吃了水變重的豬籠撈起,一步步拖上岸。
籠內的女子雙目緊閉,面色慘白,看上去似已沒了氣息。
「阿珺,醒醒!阿珺!」他喊著、吼著,可崔東珺仍是未有任何反應。
他迅速抽掉長棍,將人自籠里頭拉出來,解開她手上的蠅子。
「少爺,這女人不能救!她背叛了你,偷人啊!」小倩著急的喊。
「她偷的人是我!」瞿長橋用力將崔東珺壓上胸口,緊緊抱著,紅腫著眼眶朝圍觀的眾人大吼,「與她苛合的男人就是我!」
听家丁來報,瞿長橋竟然把那本該沉在水底的女人給救回來時,何氏口中的一口茶差點噴出去。
「怎麼可能!難不成長橋發了瘋啦?」也無須婢女攙扶,何氏纏是的小腳走得飛快,不一會兒就來到瞿長橋的房間。
只見渾身濕淋淋的崔東珺已被換上干淨的衣裳,被暖被裹得完好,而她那「失了理智」的兒子正親自以毛巾抹干崔東珺的長發,心焦得叫人召大夫。
「長……」橋字還在舌尖,就見一名丫鬟匆匆領著大夫而入,還撞了她的肩膊一下,差點把她撞上門扉去了。
「少爺!」小青著慌的喊,「大夫來了!」
「這麼快?」這大夫的腳程啥時變得這麼利落了?
「少爺一出門,孫大娘就提點我去叫大夫了。」小青回道。
瞿長橋點點頭,迅速讓開位置,請大夫就坐。
「請大夫無論如何一定要治好拙荊的身子!」瞿長橋焦急的請求。
「我看看。」大夫如老憎入定,輕按崔東珺的脈門。他雙眸緊閉,過了好一會才道︰「夫人剛小產,筋骨重挫,五髒大傷,這……挺麻煩哪!」
「請你一定要救活她!」瞿長橋情急之下,用力抓住大夫的手臂。
「我沒說救不活,只是這身子調養費工費時,關鍵期就在這三天,若三天內醒來倒好辦,若醒不來……」大夫搖搖頭,「就看她的造化了!」
話畢,大夫走到圓桌旁的椅凳坐下,「筆墨。」
小青立到奉上。
「我開個藥方,三碗煎成一碗,每隔兩個時辰服用一次,不分早晚。」大夫寫完便塞給小青。
「少爺,奴婢這就去抓藥。」小青急道。
「快去!」
小青充滿歉意的看了床上面色蒼白的崔東珺一眼,然後轉身快跑,一個不慎又撞著了何氏的胳膊,差點又把她撞倒。
「大夫人,抱歉!」
「你……」連續被撞了兩次,何氏氣得想發飆,可小青跑得快,一股氣還來不及發泄,小青就不見蹤影。
「我順道過去看看令尊的情況。」大夫亦轉身離開。
「長橋!」何氏氣呼呼的走到瞿長橋面前,「你現在是怎麼回事?你把這蹄子救回來做啥?她背叛你呀!她背著你在外頭有男人!」
「娘,這說來話長,我現在不想解釋。」他頓了頓,「娘,我現在只有一句話要跟你說明白,她是我的妻,我只認她為妻!」
「你該不會要扶她為正室?」
「沒錯!」
「沒有這規矩!」何氏幾乎想尖叫,「妾就是妾,除非正室過世,否則沒有扶正的道理。」
「我亦未娶正室,為何不可?」
「若娘執意不肯,那兒子這輩子就不娶妻,只守她這一個妾。」
「你是喝了她給的符水還是怎地?昨兒個才說她背叛你,今日就要扶她為正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娘,我擇日再跟你解釋,我現在真的無心再跟你說太多了。」
她的手不知為何是緊握的,他又不敢太用力,怕傷了她,只能來回搓著她的手臂,希望能搓暖她,可搓了老半天仍搓不暖,他干脆差人送火爐進來。
節氣剛入秋,白日仍熱得直發汗,火爐一搬入,誰也待不住。
因未得到滿意的回應而喋喋不體的何氏也受不住,只好由丫鬟扶著回房。
接下來的三日時間,瞿長橋衣不解帶隨侍在崔東珺身邊,不眠不休,未曾闔眼,湯藥也親自喂哺。
然而都第三天入夜了,崔東珺仍未有醒來的跡象,真是快急死他了。
「東珺,這才是你的真名是吧?你若听得到我的聲音,就快醒來吧!我等著你呀!你難道不想為咱們死去的孩子取蚌名嗎?讓早夭的他別成了無名孤魂嗎?」他將仍緊握的拳頭置于頰邊,親吻每一個小巧指節。
「還有,你難道不想再繼續陪在我身邊了嗎?你曾說過,快樂也是一天,難過也是一天,可沒有了你的陪伴,教我如何快樂起來?難道你忍心見我往後的日子皆沉淪在悲傷之中,抑郁終日?你不忍得的,對吧?我相信你一定不忍得的!若你真愛我,真舍不得我,就快醒來吧!快醒來吧!」
一滴清淚沿著他的臉頰緩緩流下,沒入皙白的指縫之中。
過了一會,他感覺得到頰邊的拳頭微顫,收攏的五指緩緩張了開來,貼上他方正的下顎。
他屏息以待,端凝著同樣顫動的長睫,不敢有任何動作,就怕眼前的一切成了幻影。
好似過了好久好久,又或許只是一忽兒的時間,那仿佛閉上了一輩子的眸終于睜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