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盡的黑暗。
憋悶,極度的憋悶。
謝嬌嬌想要掙扎,想要呼喊,可無論如何努力也發不出任何聲音,這讓她感到絕望,又隱隱有絲不甘在心底發酵,于是她鼓足了所有的力氣,掙扎著奮力睜開了眼。
世界突然有了光亮,氧氣也瞬間沖入鼻腔,那淡淡的霉味,讓她陌生至極……
這是哪里?
蘇醒的喜悅,幾乎是立刻被眼前的一切搶掉了所有風頭。
再三個月她就要從大學畢業了,原本她打算趁著實習前的假期回家看看父母兄嫂,但路上突然遇上一場車禍,讓她在天旋地轉里失去了知覺。
如今醒轉,卻讓她以為自己仍身處在夢境里。
謝嬌嬌環顧四周,盡避房間內的光線有些微弱,還是看得出這房子沒有吊棚,只有髒兮兮的檁子和粗壯的房梁。身側的菱格窗戶糊著枯黃的窗紙,身上蓋著的棉被很是破舊,霉味就是從這里散發出的。
這到底是哪里?看著不像是醫院啊……莫非她是被山區的老鄉撿回家養傷了?
謝嬌嬌想要坐起來,支手一撐,卻發覺自己的手臂像柴棍一般細瘦……
「這是……」
她正驚訝不知自己為何變成這副模樣的時候,突然房門一開,走進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泵娘,瞥見謝嬌嬌清醒過來,立刻飛奔至她的床邊。
「大姊,妳醒了!」
謝嬌嬌被小泵娘抓得手疼,一邊掙扎著一邊問道︰「這是哪里,我怎麼了?」
小泵娘許是發現自己手上的力氣大了,趕緊改抓為握,並使勁鼓著腮幫子吹氣,好似這樣大姊就不疼了。
小泵娘長了一張白淨的瓜子臉,雖然只簡單用紅繩扎了兩條辮子,身上的衣裙也破舊,但她的眉眼嬌俏,此刻模樣更像是含了堅果的小松鼠一般,很是可愛。
謝嬌嬌看得忍不住發笑,沒等伸手戳戳小泵娘的腮幫子,小泵娘卻是突然抱著她大哭。
「嗚嗚,大姊,妳不要死!妳死了,我們和娘怎麼辦?我害怕!」大顆大顆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不斷地滾落,很快就染濕了謝嬌嬌的肩膀。
謝嬌嬌心里突然沒來由的疼得厲害,下意識地抱緊了小泵娘,安慰道︰「不哭、不哭,我這不是活了嘛!」
小泵娘還要說什麼的時候,門扇「匡當」一聲,又被人推開了。
一個年紀明顯較兩人小上許多的小泵娘臉色通紅,生氣的跳腳喊道︰「二姊,隔壁李大娘又在說大姊壞話了!」她氣得沒發現大姊已清醒過來,只急著跟二姊告狀。
「什麼?該死的碎嘴婆娘,真當咱們家好欺負了!走,罵她去!」
于是,沒等謝嬌嬌問句話,兩個小泵娘就旋風一般的沖了出去。
大開的房門送進來了冷風,也把院子里的吵鬧聲一點不落的捎了進來。
「誰又在嚼舌根,也不怕扯謊多了,天打雷劈,斷子絕孫!」
嬌俏的嗓音,謝嬌嬌立刻就听出這聲音的主人是方才那個「妹妹」。
緊接著傳來一陣尖刻的叫罵聲,「死丫頭,妳罵誰呢,我站在自家院子說話怎麼了,妳是縣官老爺啊,我的嘴,還得妳說了算?」
「妳的嘴那麼臭,十里八村都有名,別說給我,就是給狗,狗都不要!」她立刻頂了回去,「妳說誰都行,就是不能說我大姊的壞話!再讓我听見一回,我就去告訴前院張嫂子,她家丟的那只雞到哪去了、雞毛被誰埋在哪里了。」
「妳、妳……死丫頭,妳再敢瞎說試試看!」
听來對方是惱羞成怒了,謝嬌嬌生怕兩個小泵娘吃虧,掙扎著想起身勸架,無奈身子實在太孱弱了,剛起身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听見旁邊房間里傳出了個婦人的聲音,「李嫂子,妳……妳別同兩個丫頭一般見識啊,她們還小,不懂事……」
「娘,明明是她先說了大姊的壞話,妳為什麼向她道歉!」
「就是啊,娘,她說大姊沒了貞潔,以後嫁不出去,我也听見了。」
兩個小泵娘不服氣,但婦人卻喝止了她們,「都給我回屋來!妳們就這麼跑出去跟人吵架,還要不要名聲了?誰想說就說去,老天爺都看著呢!」
聞言,李大娘顯然是有些心虛了,遂道︰「哼,今兒老娘高興,不跟妳們兩個死丫頭見識。一家子病癆鬼,跟妳們做鄰居,真是倒了八輩子楣了!」說完,她轉身回了自己的屋。
見對方不再造次,婦人道︰「扶我去妳們大姊的房里。」方才她听見隔壁房有動靜,想著應是房里的人終于醒過來了。
「好,娘。」
很快,婦人便被兩個小泵娘扶到了謝嬌嬌的面前。
屋里的視野不佳,但謝嬌嬌依舊將婦人那略顯蒼白的樣貌看得清清楚楚,瞧那眉眼同兩個小泵娘有五分相似,任誰都猜得出她們是母女。
婦人握住謝嬌嬌的手,柔聲地道︰「嬌娘,妳醒了……」她替謝嬌嬌理了理那蓬亂的發,「听娘的話,誰說什麼都不要放在心里,咱們家……哎,是娘對不起妳。」說著說著開始抹淚。
謝嬌嬌听得一頭霧水,嬌娘……是在喊她嗎?
謝嬌嬌尚未從禍事中緩過神來,只含糊地道︰「我……還沒想起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想不起來也好,不是什麼大事。娘啊,別的不盼望,只要妳們姊妹三個都平安就好……咳、咳……」婦人還想說什麼,卻突然咳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好似要把肺咳出來一般。
謝嬌嬌有些擔心,但一旁的兩個小泵娘卻習以為常,一個替婦人拍打後背,一個跑去倒水服侍,末了,她們扶著婦人回了旁邊的房間。
謝嬌嬌終于得了清靜,沒等她梳理明白自己遭遇的怪事,就見那個脾氣潑辣的小泵娘又折了回來,不由分說地灌了她一碗湯藥,也不知那是什麼湯藥,竟讓她昏昏欲睡。
夢里,她被放在一個冷冰冰的櫃子里,在親人的痛哭中,送進了火爐……
而某個自小吃盡苦頭的小泵娘,心急家里的娘親和妹妹們不得飽餐一頓,上山挖野菜,沒想到被一個地痞糾纏,最後為護清白而跳河……
光怪陸離,時空轉換,許是名字相仿的緣故,她的靈魂穿越時空到了這里,成了謝家長女謝嬌娘……
一滴眼淚順著睡夢中人兒的眼角慢慢落了下來。
「爸、媽,不要哭,我會好好活著的……」
村莊的清晨是寧靜又安詳的,村頭的老狗盡忠職守了一宿,搖著尾巴跑回了自家的狗窩,等主人賞些剩飯,就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而各家的公雞則跳上了牆頭,迎著初升的太陽,扯著脖子叫了起來。
一日之計在于晨,男人們盤算著一日的生計,女人們則掂量著如何用最好又便宜的糧食,喂飽一家老少的肚子。
這樣的一個日常早晨,小王莊外的山路上,遠遠走來一隊人馬,隊伍里有十幾個男子,各個皆有幾分剽悍鐵血之氣。
打頭陣的是一個年少騎士,他抬手遮了初升的陽光,掃了一眼遠處的小王莊,立刻掉頭跑回隊伍中,笑道︰「六爺,前面就是小王莊了,您的大院就位在莊子南邊山腳下,二爺說是這莊里最好的院子了。」
「嗯,知道了,你們先走吧,過幾日都安頓好了就來聚聚。」
回話的男子姓趙,名建碩,他騎在一匹毛色漆黑的高頭大馬上,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了刀削一般堅毅的臉龐,那濃黑的眉、深幽的眸子、挺直的鼻梁、抿緊的唇,當真是難得的陽剛美男子。
但許是老天爺終究不允許世間有完美的存在,一道刀疤斜斜地從他的左邊臉頰劃過,好似劈開天空的閃電,令他的俊美平添了三分冷厲,讓人莫名膽寒。
「六爺,那我們先走了。」旁邊一個騎士從馬車上抓了一個大包裹遞給他。
馬車上,一個稍顯年長的漢子則是囑咐道︰「老六,如今咱們已經是平民百姓了,往後都得在這里過日子,你可別總冷著臉,小心娶不到媳婦兒。」
聞言,一旁的幾人都笑了起來,紛紛附和道︰「就是啊,六爺,咱們可是說好了,誰家先生了小子,其余幾家都要給彩頭呢!」
年少騎士顯然待這六爺不同,此刻奮力替他分辯道︰「六爺絕對不會輸,二爺早就替六爺算過了,六爺的姻緣就在這小王莊,而且六女乃女乃還是個旺夫旺子的命格。」
「哎呀,二哥這是作弊啊,偏心老六,他怎麼沒替咱們算算?不成,待下次見面,一定要灌醉他!」
眾人笑鬧了幾句,到底分道揚鑣,繼續朝著下一個村莊行進,徒留趙建碩站在路旁遠望了好半晌,這才騎馬奔向小王莊那南山腳下的院子……
謝家小屋里,謝嬌嬌這會兒剛剛從夢里醒來,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掙扎著起身坐到了門坎上,看著屋外那既陌生又熟悉的院子。
忽地,一股柴火氣息隨著清晨的風鑽進她的鼻子,那個潑辣的小泵娘臉上沾了灰,正在院子角落的草棚里忙里忙外,而另外一個小泵娘則抹著眼淚蹲在草棚旁邊的雞窩前,不知道在念叨些什麼。
謝嬌嬌,不,如今的謝家長女謝嬌娘,抬頭望了一眼湛藍的天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她伸手對著小泵娘招了招,「麗娘,過來大姊這兒坐坐。」
「大姊。」謝麗娘應聲跑了過來,抽抽搭搭的還在抹著眼淚。
「怎麼了,麗娘心疼家里的母雞了?」
謝麗娘剛要點頭,可她一想起殺雞是為了替大姊炖湯補身體,趕緊搖了搖頭,「不是,就是、就是……」
她的小臉還帶了一點嬰兒肥,這會兒皺在一起就像顆小白包子一般,特別可愛。
謝嬌娘忍不住掐了她一記,笑道︰「別哭,等大姊好起來,一定賺好多銀子,買好多小雞給妳,隨便妳養,好不好?」
「真的?」小泵娘就是好哄,立刻破涕為笑,「大姊最好了!我要三十只……不,十只小雞就好,都要母雞,好下蛋替大姊和娘補身子。」
這話教謝嬌娘听得心頭發軟,攬過她小小的身子入懷,應道︰「不,一百只,大姊買一百只小雞給妳。」
「太好了,我要有小雞了!」謝麗娘樂壞了,立刻跑回屋里向娘親獻寶。
見狀,謝嬌娘露出一抹笑,卻也開始琢磨起該怎麼賺錢,雖然她方才同小妹信誓旦旦說的堅定,但……她掃了眼一目了然的院子,不禁感到有些頭疼。
發家致富是好事,但天下沒有無本的買賣,做什麼都需要點本錢啊。
然而這謝家只有間年久失修的小屋,看著就冬冷夏熱,哪天倒塌了也不意外;小小的一方院子,開兩壟菜地都勉強;飼有兩只老母雞,剛有一只尋閻王爺報到,剩一只可憐兮兮的關在籠子里。
她依著原主的記憶,想著這謝家居所的唯一好處便是不遠處就有條小河,日常生活還算方便,踩著石橋過了河,再走三、四里路就是通往府城的大路,只要她能琢磨出賺錢的小東西,便不愁市場,府城比之普通縣城,總能多幾個舍得花錢的顧客。
但到底要做點什麼買賣,怎麼樣才能賺到她的第一桶金?
謝嬌娘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出來,倒是做事勤快又利落的謝蕙娘做好了飯菜,喊大家一同享用早膳。
早膳包含一鍋面糊,外加幾塊摻了谷糠的饅頭,還有一碟咸菜,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一砂鍋的炖雞。
一家人圍坐一桌,默默吃著早膳。母親何氏夾起一塊又一塊的雞肉往謝嬌娘碗里送,謝蕙娘懂事,幾乎要把腦袋埋進碗里,強忍著不去看那個砂鍋,倒是年幼的謝麗娘忍不住口水直流,連手上的饅頭都忘了吃。
這情景教謝嬌娘看得心里泛酸,想起自己前世小時候家里的日子也不算富裕,父母和哥哥也是這麼疼愛她,如今相隔兩世,再也見不到了……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多回家,多孝順父母……
好在上天待她不薄,重活一世,依舊讓她享受到這樣無私的親情,實屬她的幸運。
這般想著,謝嬌娘舉筷利落地分了雞,雞腿給了謝麗娘,雞胸脯給了何氏,雞翅膀給了謝蕙娘,而她自己則端了半鍋雞湯,大口喝了起來。
「哎呀,嬌娘啊,妳身子還沒好,要多吃肉。」
何氏急得想把肉夾回去,謝蕙娘也不肯要,無奈謝嬌娘捂了砂鍋,惱道︰「都是一家人,怎麼能讓妳們眼巴巴看著我吃肉?再說了,娘也要養好身子,家里沒了妳,我們三姊妹可怎麼辦?況且蕙娘和麗娘也正在發育呢,多吃些,個子才長得高。」
「這……」
見何氏還是不肯吃,謝嬌娘琢磨著日後相處久了,總是會讓人發現她與原主的性子有所不同,索性決定先挑明了,正色說道︰「娘、蕙娘和麗娘,我這次大難不死,想明白很多道理,先前是我性子太軟了,免不了受欺負,出事了也護不住妳們,以後我要厲害一些,努力找些法子謀生,讓家里的日子好過起來。」
「真的?」不等何氏說話,謝蕙娘先紅了眼圈。
她是家里的次女,按理說家里有事不該她出頭,無奈娘親身體不好,大姊軟弱,小妹年幼,她只能裝潑辣,打東家、罵西家,努力讓外人覺得謝家閨女不好惹,欺負到自家頭上時也會掂量掂量。
如今大姊改了性子,她自覺有了依靠,一時委屈涌上心頭,忍不住落淚。
「不哭,蕙娘,以前是大姊不好,以後有事妳不要自己擔著,盡避跟大姊說。」
謝嬌娘拍拍大妹的後背,卻被大妹反抱著胳膊哭。
何氏嘆氣,想要說話卻又咳嗽起來,若不是她這個當娘的沒用,三個女兒哪會如此辛苦。
謝嬌娘好不容易安撫好一家人,早飯也快涼了,三姊妹匆匆吃了幾口,謝麗娘便接了刷碗、喂雞的活兒,謝蕙娘則扛著鎬頭下地春種。
謝嬌娘自覺比昨日有了些許力氣,簡單梳洗了一下,跟著謝蕙娘出門。至于何氏,只要不犯咳疾、不用喝藥湯,就足以讓全家歡喜了。
姊妹倆一路走到小河邊,幾個婦人正在洗衣衫,遠遠見了來人便說起閑話。
「妳們說,謝家大閨女為啥投河啊?我怎麼听說她是看中了哪個爺們兒,人家有媳婦,不同意她做妾,她一氣之下跳了河啊?」
「哎呀,妳說的不對。我听說是她看中了一個路過的公子,糾纏人家不成,一氣之下才跳了河。」
「妳們說的都不對,若是這樣,她當時身上纏的那棉被該怎麼解釋?我瞧著那料子還不錯呢!」
「那就不知道了,要不,妳們親口問問人家?」
所謂人善被人欺,柿子專撿軟的捏。謝家沒有男人,平日娘兒四個幾乎活得毫無聲息,婦人們自然不會懼怕,說起閑話根本不顧忌走近的謝家姊妹。
謝蕙娘脾氣暴躁,聞言就要沖上前去罵人,卻讓謝嬌娘一把攔住,並領著她緩步上了石橋。
謝嬌娘先是掃了一眼婦人們,這才笑道︰「蕙娘,妳知道嗎?據說人死後要去閻王殿里報道,閻王爺會根據這個人生前的善惡,決定此人下一輩子是做牛馬,還是投胎至富貴人家。當然,也有些實在可惡的人,牛馬都沒得做,得在十八層地獄里受盡酷刑以贖罪。」
她的聲音不算小,底下的婦人們都听得清清楚楚,好奇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兒,望向石橋。
謝嬌娘卻是看也不看她們,繼續說道︰「其中有一層便是專門懲罰那些造謠生事的長舌婦,每日這些長舌婦都要被綁在柱子上割舌頭,待得晚上重新長出來,白日再割掉。因為割掉的舌頭實在太多了,流出的血匯集成河,舌頭比石頭還多……」
「呀!」不等謝嬌娘說完,已有膽小的婦人慌忙把手腳從河水里抽出來,卻不小心打翻了木盆,洗好的衣衫就這麼隨著水流飄走了。
婦人沒有辦法,只能下水去追,那狼狽的模樣,惹得謝蕙娘笑得前仰後合。
謝嬌娘見好就收,扯了大妹繼續趕路,留下一群婦人相互對視,不禁有些氣惱。
「還說謝家嬌娘是個老實的,這嘴巴可真是……」
說到一半,許是突然想起那割舌頭的故事,婦人們到底存了忌憚之心,趕緊收了話頭兒,胡亂洗了衣衫就散去了。
而在石橋的另一側,剛巧有個人牽馬飲水,將這場小風波從頭到尾全看在眼里。
趙建碩掃了一眼走遠的姊妹倆,伸手拍拍黑馬的脊背,慢悠悠地回了南山腳下的大院。
自小經歷了太多,戰場又是個得想辦法在尸山血海里活命的地方,突然回歸到安寧的田園生活,讓他難以適從。但方才听得小小的爭吵,倒是難得讓他揚起一抹笑意。
這才是過日子吧,無傷大雅的傷害,小小的回擊。不過……他沒想到那個姑娘居然也會有反擊的時候。
一人一馬就這麼沐浴在初升的陽光下,三分自在七分愜意地走在初春的田野里,然而下田的村人卻被嚇得遠遠地避開了,只有年過半百的里正王三叔躲不開,硬著頭皮迎上去寒暄了幾句。
待趙建碩走遠,立刻有村人圍了上來,問道︰「三叔,那人是誰啊?怪嚇人的呢!」
「是啊,瞧他好像是往南山下的大院走去,莫非是李老爺的客人?」
王三叔待眾人七嘴八舌的問完,這才干咳了兩聲,應道︰「李老爺搬去南邊州府了。這人姓趙,人稱六爺,听說是北疆抗蠻回來的抗敵英雄,打算在咱們這里落腳安家,是李家大院的新主子,連同南山下那二十畝好地一起買了。你們可別因為人家臉上有刀疤就說些有的沒的,要知道沒人家舍命殺敵,咱們如今哪能安心種地啊。」
村人們雖然平日小心思不少,但本性不壞,听他這麼一說,紛紛應道︰「三叔放心,大伙兒知道該怎麼做的。」
「就是啊,三叔,這人瞧著就不是個好相處的,不欺負我們就不錯了,我們可不敢惹他。」
「那就都散了吧。」王三叔擺擺手,剛要轉身離開,想起了另一件事,又回頭囑咐道︰「你們回家和婆娘們都說說,有那閑功夫就多做點針線,別到處說謝家大姑娘的閑話,都在一個村里住著,謝家大姑娘的名聲臭了,難道你們家里的閨女還能好啊?丟的不還是整個小王莊的臉面!」
「哎呀,是這麼個道理。」
「就是,我們晚上回去就說。」
王三叔滿意的點點頭,背著手,掐著黃銅煙袋鍋緩緩離去。
而不知王三叔暗中幫了一把的謝嬌娘,這會兒正和謝蕙娘一起用鎬頭翻著自家的兩畝旱田,一顆顆汗珠滴落,偶爾抬頭,便被那陽光晃得眼前一陣發黑。
這個時代的生產力實在低下,別說是機械化,就連犁田的牛只都少得可憐,放眼望去,周圍百十畝旱田只有一頭牛孤零零的忙碌著。
好在謝家就這麼兩畝旱田,否則真是沒等著播種,人先活活累死。
但即便就這兩畝地,也讓謝嬌娘姊妹倆忙了足足三日。
何氏和謝麗娘在所剩不多的兩袋苞谷里,選了顆粒最飽滿的準備下種。
這日,謝嬌娘和謝蕙娘一個刨坑,一個下種,累得頭昏眼花,正好相鄰幾塊田地的村人聚在田頭歇息,遂喊了她們倆姊妹。
「嬌娘、蕙娘,別忙了,過來喝碗水吧!」
開口說話的是住在謝家前院的張嫂子,平日是個熱心腸的人。
姊妹倆確實是口渴了,就沒拒絕,上前道謝後,捧了陶碗喝水。
一旁的幾個村人望著幾乎耕種完了的田地,滿臉是笑,眼底充滿了希望。
「今年天好,苞谷不到半個月就能發芽,若老天爺再賞幾場雨,咱們就能期待豐收了!」
「可不是,沒什麼比種田更可靠的了,吃多少苦,就得多少收成。」
听得這話,張嫂子倒是想起一事,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這話說對了,所謂家財萬貫,帶毛不算……你們听說了嗎,隔壁大王莊的王老四家,先前不是說他家的母豬聲了十二只小豬崽,他歡喜的逢人就說,恨不得放鞭炮。」
「當然听說了,一只豬崽值三百文,他家可是發財了。」
張嫂子撇撇嘴,又道︰「發財倒是不一定,倒霉可是沾上了。今早我正好去了一趟大王莊,見到王老四背了六只豬崽子往山上扔呢!你們說是不是倒霉了?」
「呀,六只,這麼多!」
眾人紛紛驚呼,語氣里七分同情,隱有三分興奮。
有人追問道︰「豬崽子得了什麼病?這下……王老四可就少賺了至少二兩銀子啊!」
「听說是瀉肚子……雖然王老四嚷著是母豬吃壞東西連累了小豬崽,但大王莊的人都說是鬧豬瘟,怕連累自家的豬呢,死活讓他扔去深山里。」
張嫂子正說得唾沫橫飛,謝嬌娘突然抓了她的袖子問道︰「嬸子,妳可知道王老四把豬崽子扔去哪個山溝了?」
「妳問這個干麼?」張嫂子被嚇了一跳,倒也沒惱,想了想就道︰「我瞧著他去的方向……好像是老狼溝。」
「謝謝嬸子,我們這就回去了。」謝嬌娘匆忙道謝,拎了鎬頭拉著大妹往村里跑。
張嫂子等人都不明所以,半晌才道︰「這謝家大丫頭什麼意思,不會是要去把死豬崽子撿回來吧?」
「不會吧?不說這老狼溝有多險惡,就是讓她撿回來了,她也救不活啊!若是能救活,王老四哪還肯扔出來。」
「就是啊。」
眾人又說了幾句閑話便繼續干活。
謝嬌娘的心思還真被張嫂子猜對了,她剛進家門便直接抄起柴刀,背上柳條筐子要上山。
見狀,謝蕙娘拚命摟住大姊的腰,不肯松手,「大姊,妳不能去,老狼溝里真的有狼啊!萬一……」
「不行,蕙娘,我必須去!咱們家以後能不能過上好日子就看這一次了。妳乖乖待在家,我馬上就回來。」其實謝嬌娘心里也害怕,但是謝家一窮二白,想做點什麼生意都沒本錢,好不容易踫到這樣無本的買賣,說什麼她都得試試。
「不行!妳好不容易撿回了條性命,若是再出事了,我們和娘怎麼辦?」
「就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姊妹倆爭執不休,何氏听見房外有聲響,邊咳邊問道︰「可是嬌娘和蕙娘回來了?」
謝嬌娘趕緊高聲應了,「是,我們回來了。我還想去山上采點野菜,馬上回來!」
「別走太遠啊,天暖了,山上野獸也都跑出來了,小心……」
「哎,娘,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謝嬌娘騙得娘親的許可,抬腳就往外跑。
謝蕙娘跺了跺腳,還是追了上去。
姊妹倆一路穿過村莊,直接殺到了南山下。順著小路,她們踩過已經蘇醒大半的山林,望著滿眼的綠意,往老狼溝走去。
老狼溝,听著可怕,其實是個風景不錯的小山溝,此時樹林新綠,早早綻放的野花點綴其中,很有幾分春日的美麗。
但是謝家姊妹無心欣賞,兩人一路從山溝下往上搜尋,她們手里拿著柴刀和棍子仔細地撥開草叢,尋找那也許不存在的小豬崽。
謝蕙娘性子急,累得一頭是汗,索性扔了棍子想勸謝嬌娘回去,不想棍子落地卻是響起一陣輕微的哼唧聲。
謝嬌娘大喜,趕緊奔了過去,就見灌木叢里有一個破筐,里頭趴了幾只小豬崽。
謝蕙娘見狀也不惱了,趕緊將筐子拉出來,姊妹倆把小豬崽一只只抱往被太陽曬得溫暖的大石頭上放著,除了一只已赴黃泉,其余五只都還有微弱氣息。
謝嬌娘趕緊解下腰上的葫蘆,灌了幾口水給小豬崽,末了,她月兌了破舊的外衣,小心包裹住小豬崽放進自家的柳條筐子。
「真是太好了,咱們趕緊回家去!若能救活這幾只小豬崽,咱們家就有希望了。」
謝蕙娘學大姊月兌下了外衫替小豬崽取暖,但嘴巴卻還是不饒人,抱怨道︰「大姊,妳怎麼知道能救活?咱們家連替娘抓藥的錢都沒有,更別說是小豬崽的買藥錢了。」
「放心,我踫巧知道一個治瀉肚子的偏方,管它好不好用,總要試試,萬一救活了,待過年的時候,咱們家就有肉吃了!若是賣了銀子也能做些小買賣,日子總會越過越好的。」謝嬌娘說得信心滿滿,即便方才累得厲害,這會兒背著小豬崽卻覺得渾身都是力氣。
謝蕙娘心疼大姊,正想搶過柳條筐子的時候,突然覺得灌木叢里有些不對勁,她眨巴了大眼看了半晌,頓時汗毛倒豎。
「狼……有狼!」
少女的尖叫聲如同最尖銳的哨音,驚醒了整座山溝的萬物。
兩里外的某處河岸邊,趙建碩正準備烤野兔打打牙祭,卻讓這驚叫聲打斷了動作。
他皺了皺眉頭,扔下兔子,隨手抄起弓箭奔了過去。
而這會兒,惱怒到嘴的肥肉被搶走的野狼,正準備攻擊謝家姊妹。
謝嬌娘前世不是見沒過狼,但那都是動物園里半死不活的老房客,可能連只獵犬都比不上。可如今這般活生生、眼冒銳光,隨時都能咬下她一塊肉的凶猛野獸卻是頭一回見到。
恐懼瞬間從她的腳底板竄上了頭發絲,她想跑,最好能生出幾百條腿讓她逃命。
但這是不可能的,這會兒要想活命,除非把小豬崽還給野狼。
可小豬崽是全家衣食無憂的希望,她不能輕易放棄,于是她拚命揮舞著手里的柴刀,護著腿軟的妹妹往後退。
那野狼沒想到一個小泵娘竟這般厲害,自覺受到了蔑視和挑釁,惱怒的張大了血盆大口,蓄勢待發,尋了個機會上前,鋒利至極的爪子抓破了謝嬌娘的右手臂,鮮血瞬間淌了下來,柴刀也順勢飛了出去。
鮮血的味道越發刺激野狼的嗜血性,牠一個前撲把謝嬌娘按倒在地,眼見銳利的牙齒就要咬破她的喉嚨,千鈞一發之際,遠處突地飛來一支利箭,直接穿透了野狼的右眼,巨大的貫穿力甚至帶著狼身釘上了後頭的大樹,隨著野狼的抽搐,那箭尾的白羽也顫抖個不停。
謝嬌娘腦海一片空白,呆愣地坐起身。
一旁的謝蕙娘趕緊連滾帶爬的奔了過來,「大姊!嗚嗚……大姊,妳沒事吧?嗚嗚……」
「啊……我沒事,沒事。」謝嬌娘回過神,摟住大妹,眼淚也是止不住的直往下掉。
她忍不住後怕,方才若是遲上一會兒,她就得找閻王爺報到去了,死因還是如此慘烈的命喪狼口。
不過話說回來,到底是誰出手救了她?
謝嬌娘抹了眼淚,扭頭望去,就見一個男子正在處置那頭野狼,陽光從樹林上方照射進來,被樹枝切割得有些細碎,落在男子的臉上顯得有些斑駁。
但這並不妨礙她看清男子稜角分明的五官、深邃的雙眼、壯碩的身形,以及臉上那道明顯的刀疤。
她一點也不害怕,只覺得這男子的樣貌竟莫名眼熟……
「啊!」
謝蕙娘教男子的容貌嚇得驚叫一聲,打斷了謝嬌娘的思緒,她趕緊掐了大妹一記,不讓她失禮于人,自己則勉強撐起軟綿綿的身子,鄭重地同男子道謝,「不知這位大哥高姓大名,今日救命之恩,謝嬌娘沒齒難忘,還望大哥告知家住何處,日後必有重謝。」
听得這話,趙建碩下意識的側過身,令陽光直落在自己的臉龐上,顯得那道刀疤越發分明。
但他驚奇的發現,謝嬌娘眼里依舊沒有任何驚懼和鄙夷,這讓他心頭突然多了幾分異樣的感覺。
「不必了,倒是妳們兩個小泵娘以後別隨便上山,萬一被狼吃了,家里人怕是連妳們的尸骨都找不到。」
謝蕙娘連連點頭,謝嬌娘听著卻有些不舒坦。
她低了頭,再次道謝,「多謝恩人提點,我們先告辭了。」說完,她背起柳條筐子,扯了大妹往山下走。
趙建碩留意到地上的血跡,不禁微皺起眉頭,沒多想就追了上去。
謝蕙娘教此舉嚇得直接躲到大姊的身後,而謝嬌娘的臉蛋也瞬間慘白。
人心復雜易變,雖然這人剛剛救了她們姊妹倆,但萬一他忽然起了色心歹意,她們豈不是才出狼窩又入虎口……
趙建碩猜出這姊妹倆的心思,冷哼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拋給謝嬌娘,冷冷地道︰「洗淨傷口,涂抹于傷處,三日一換,不留疤痕。」
說罷,他轉身拎了那只野狼的尸體鑽進了樹林,很快便沒了影子。
謝家姊妹半晌才反應過來,深覺錯怪此人,可姊妹倆也顧不得方才的失禮,兩人連滾帶爬的下了山。
待出了山,遠遠瞧見雞鳴狗吠的小王莊,姊妹倆才終于有逃出生天的感覺。
謝蕙娘抹了眼淚,惱道︰「大姊,我都說此處有狼了,妳偏不信!」
謝嬌娘自覺今日是有些魯莽了,但瞧了瞧筐里的小豬崽,又覺得這次的冒險太值得了。
「哎呀,妳以後再念叨我吧,現在得趕緊回家,一會兒小豬崽都死了,我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謝嬌娘邊說,邊背著柳條筐子往家里跑。
謝蕙娘讓大姊氣得跺腳,急忙追了上去,「大姊,妳等等我啊!」
這會兒正是吃晌飯的時候,男人們忙著拾掇農具,婆娘們忙著生火做飯,就連淘氣的小子們也暫時放過了村口的幾棵大柳樹,跑回家里抱著飯碗等開飯。
謝家姊妹順利地避開眾人跑回自家院子,否則她們這般只穿了中衣、滿身血跡又一臉灰頭土臉的模樣被村人看去,怕是又要引起一場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