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慶安城里數一數二的繡莊,錦繡莊的生意很是興隆,平日店內人來人往,多半是小伙計招呼,只有貴客才會由女掌櫃佟娘子出面。
不過今日錦繡莊剛剛開門,一身水藍色紗裙的佟娘子就守在了鋪子里,小伙計不明所以,只是更仔細地擦抹灰塵、整理布匹,心里猜測著究竟是哪個貴客將登門造訪。
結果,等來的卻是個穿著寒酸的農家姑娘。
謝嬌娘已是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裙來,哪里想到在小伙計的眼里還是如此寒酸。
不過就算知道了,她也不會在意。昨晚她翻來覆去沒睡好,都是為了今日這場小買賣,說不定家里以後就靠錦繡莊吃飯了……
這般想著,她對女掌櫃笑得越發燦爛,行禮也越發誠懇。
「掌櫃的,我是小王莊的謝嬌娘,昨晚有鄉親捎口信,說您邀請我來錦繡莊一趟。」
佟娘子見她如此知禮,心生好感,一把拉她進門,笑道︰「哎呀,你可來了,這一早我就盼著呢!」說著,她領謝嬌娘直接去了後院。
早有小伙計上了茶水點心,謝嬌娘早起趕路,家里的飯菜實在不能飽月復,這會兒有些口渴,就端起茶水喝了一杯,又取了兩塊金黃色的小米糕墊墊胃。
這舉止若是放在外人眼中,怕是要笑話農家姑娘不懂禮節,然而佟娘子也是農家出身、不以為忤,拉著謝嬌娘問了幾句,听得她同自己一樣也是家中長女,須奉養病重娘親和照顧妹妹們,就越發覺得親近了三分。
她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取了那日謝嬌娘留下的繡圖和一個布料粗劣的荷包,問道︰「嬌娘,這可是你留下的?說起來,我也做了多年繡娘,經手繡圖無數,但還是第一這見到如此逼真的蝴蝶,你這繡圖是不是有些名堂?」
謝嬌娘喜歡她這直爽的性子,應道︰「佟掌櫃真是好眼力,這繡圖是我以一種特殊畫技完成的,說實話有些費功夫,但只要按照這繡圖繡花樣,幾可亂真。我家沒有上好布料,繡線顏色也短缺,即便如此,我娘繡的這只蝴蝶也幾乎要從荷包上飛出來,可見若是換了大幅繡圖,繡成屏風或者幔帳,那情景栩栩如生,定然會讓人大吃一驚。」
不得不說,她這話十分有煽動性,佟娘子是個生意人,自然清楚這個中的好處,頓時听得手指纏著帕子,一臉激動。
「這繡圖……你是打算賣?」
「對,我們姊妹的女紅不好,我娘的身子也熬不住,就想著專畫繡圖,得些銀兩幫襯家用。」
謝嬌娘說得實在,佟娘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索性直接道︰「既然你把東西送來我這,那就是看好我們這錦繡莊。說實話,你這繡圖確實不錯,我收了!不過咱們們有言在先,你只能賣我這一家,至于價格嘛……你開個價吧!」
謝嬌娘猜到她是打算獨佔市場,一旦這些繡圖變成成品,這慶安城以後怕是沒有哪家繡莊能同錦繡莊比肩了。
「畫這繡圖有些講究,顏料越齊全,越容易畫出層次感,東西也就越逼真,所以筆墨顏料所費頗多,若是只賣你家,那……一尺見方的圖,我取一兩銀子,小圖一律五百文,若是超過一尺,須提前同我說,再另行商量價格。」
「好,你真是好姑娘,以後叫我佟姊吧,姊承你這個情。」這價位可比佟娘子心里猜測的要低一些,所以她越發歡喜了,嚷道︰「你是不是又帶了些繡圖來?趕緊拿出來看看。」
謝嬌娘果然從竹筐里尋了一個油紙封好的四方袋子,小心掏出她前幾日精心畫制的繡圖,一尺見方有三幅,小圖多一些,足有七幅。
佟娘子愛不釋手的挨個看了遍,末了,嘴巴都闔不攏了。
她干脆喊伙計拿了十兩銀子進來,笑道︰「大圖三兩,小圖三兩五,總共六兩五,其余三兩五做訂金。咱們府尹家里的老夫人預備做六十大壽,我正愁沒什麼好東西送上去,不如你替我畫幅「麻姑獻壽」,要三尺見方。」
謝嬌娘接過那袋沉甸甸的銀兩,激動的心髒怦怦直跳。
自她重生,經手最多銀兩的就是賣狼皮那回,如今她憑借著自己的本事居然足足賺了七兩銀子!七兩銀子夠買什麼?一家四口一年的糧食、娘親的藥湯、兩個妹妹的新衣裳……最重要的是,只要她不會突然把畫技忘得一干二淨,那麼以後家里就會有一筆穩定的收入了。
「謝謝,謝謝侈姊。」
佟娘子見謝嬌娘嘴唇都在哆嗦,心里憐惜,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是個懂事的姑娘,有這份本事在,以後好日子長著。趕緊替家里添些東西吧,也別忘了買紙筆顏料,那幅「麻姑獻壽」早些送來,我這里等著開工。」
「好,佟姊放心,明日……不,後日,後日我一定送來。」
「也別太著急,畫好第一。」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謝嬌娘就要告辭,佟娘子親自送她門前邊,又讓小伙計包了兩包點心給她,這才罷休。
謝嬌娘真心誠意的道謝,待得出了錦繡莊門口,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再抬頭望向天空,只覺得陽光更暖了,天更藍了,她心底的大石頭終于搬開了……
于此同時,趙建碩正好牽著馬經過錦繡莊,瞥見謝嬌娘滿足的笑容。
沐浴著春日陽光的少女,完全不知道她這一刻嘴角掛著的笑容有多溫暖,讓人忍不住苞著揚起嘴角。
昨日謝嬌娘離開後,趙建碩突然覺得家里有些空蕩,缺了很多東西,特別是灶間,沒有煙火氣就罷了,連柴米油鹽都缺,怎麼看都有些古怪,于是今日就進城來逛逛,卻不想遇到了她。
難道,二哥說的那場屬于他的緣分,就落在這姑娘身上?
他略微思索了下,拍了拍一旁的黑馬,「墨玉,以後你怕是要受苦了。」
黑馬很是不滿的打了個響鼻,張著大眼望著主子,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可惜它的主子卻沒有任何解釋,直接牽著它拐去了後街……
謝嬌娘得了銀兩,忽然覺得入眼之物皆為家中所缺少的,于是她直接從街頭橫掃到街尾,光布料就買了蓮花青、碧水藍、柳綠和月牙白四種,足夠她們娘兒四個一人一身新衣裙,外加兩套新里衣了。
她接著上雜貨鋪添了細面、粳米、油鹽醬醋茶,外加大小盤子碗筷、一口小鐵鍋、一把菜刀,再到肉鋪捎帶上一大塊五花肉、豬頭,外加一大包的肉骨頭。臨走又拐去了書畫鋪子,這一次她可是下了狠心,買了上好紙張和顏料,喜得那位掌櫃眉眼笑。
花錢時候爽快,可等到要回家時,謝嬌娘這才發現自己犯了傻,原因無它,實在是東西太多了,不說別的,光粳米就有三十斤,細面也有二十斤,素油一壇子……她就一個人、一雙手,怎麼提得動。
許是老天听到了她心里的哀嚎,就听身後突然有人招呼道︰「謝姑娘!」
謝嬌娘嚇了一跳,回身望去,只見一身青衣的趙建碩牽著他那匹黑馬站在不遠處,黑馬的後頭還套了輛新馬車。許是有些不習慣這樣的「負擔」,它焦躁的刨著蹄子,好似隨時要把馬車甩掉一般。
可惜,它的韁繩被主子緊緊握在手里,根本掙不開。
不等謝嬌娘回神,趙建碩就又開了口︰「你這是要回莊里?」
謝嬌娘愣愣地點頭。
趙建碩上前,直接拎了糧食和雜物往車上放。
「不,不……」
謝嬌娘下意識要拒絕,不想那黑馬提前造反,抬起蹄子就要跑。
趙建碩好似腦後長了眼楮,回身往黑馬的鼻梁就是一巴掌,黑馬吃痛,立刻老老實實地站好,安分得好似方才謝嬌娘眼花了。
「怎麼,你還有事沒辦完?」
謝嬌娘听得趙建碩的問句,趕緊偷偷咽下口水,應道︰「沒有,謝謝六爺順路捎我回去。」說罷,她乖乖地爬上了馬車,同那堆柴米油鹽作伴去了。
趙建碩眼底閃過一抹笑意,緊繃的臉龐霎時放松了下來。他翻身上車,手里的韁繩一扯,黑馬就順著青石路走著,慢悠悠地出了城。
這會兒的陽光比方才還要燦爛許多,暖洋洋的陽光灑在黑馬身上,讓它的焦躁也消退許多。
路旁的田野里已有谷物幼苗冒了出來,雖然只有幾片吐子,細細女敕女敕的脆弱至極,卻蘊含了無盡的希望。
謝嬌娘原本坐在車里,見外頭景色如此迷人,忍不住挪到另一側車轅坐了下來,兩條腿在車板下晃悠著,很是自在。
趙建碩手里的鞭子不自覺地慢了下來,醉人的春風在兩人之間調皮的流動,吹起他的衣角,也拂過她的發絲。
謝嬌娘自覺這麼沉默有些尷尬,于是沒話找話的問道︰「六爺,您這匹馬真是健壯,可有名字?」
「墨玉。」他淡淡應著,望向黑馬的眼眸底閃過一抹溫柔之色,「同我在戰場上一起廝殺過的伙伴。」
無論什麼時候,保家衛國之人都分外得人敬重,听他這麼一說,謝嬌娘趕緊收起了玩笑之意,「真是一匹好馬。」
趙建碩點頭,接著說起戰場之事。
他自記事起就是個孤兒,後來被收養,師傅教導他文韜武略、權謀和殺人的功夫,卻從來沒有機會同女子接觸,是以不知道女子膽小,生性就怕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此刻得了個听他說話的人兒,竟有些欲罷不能。
謝嬌娘忍了又忍,對那些殘肢斷臂、動輒死傷無數的戰事,當真是半點也不感興趣!可惜她又不好言提醒,只能勉強自己姑且听著。
好不容易讓她捱到了小王莊外,她立刻打斷道︰「啊,六爺,村里人多嘴雜,我先進車里去了。」
「喔。」趙建碩神色里添了分疑惑,不明白自己的這些熱血往事怎麼不得她喜歡,但他也沒多問,只是穩穩地驅馬進莊。
馬車停在了謝家外,守在門口的謝麗娘听得聲響,以為是大姊回來了,歡喜的迎了出去,卻發現門外是輛馬車,不免有些失望。
她正想轉身回屋,卻見大姊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喜得她扯開嗓子嚷道︰「娘,二姊,大姊回來了。」
謝蕙娘從灶間出來,笑著嗔怪道︰「喊什麼,大姊不會忘了你的芝麻糖的!」
這話令謝麗娘紅了臉,跺腳道︰「二姊冤枉我,我才不是為了芝麻糖。」
說話間,謝蕙娘走到了門口,見門外停了輛馬車,還有幫忙往下搬柴米油鹽的趙建碩,頓時一愣,轉而跑去大姊身邊,小聲道︰「大姊,你回來了。」
謝嬌娘點頭,猜到她是好奇自己怎麼坐了趙建碩的馬車回來,但這會兒也不好說,只道︰「快把東西搬進去。」
謝蕙娘和謝麗娘這才看見滿地的雜貨,驚喜地趕緊往家里搬。
謝嬌娘轉向趙建碩客氣地道謝,「六爺,謝謝你捎帶我回來,否則這麼多東西,我怕是走到天黑也到不了家。」
「不客氣。」趙建碩點頭,扯了韁繩就要離開,無奈黑馬許是餓了,貪戀謝家牆頭的幾根女敕草,任憑他怎麼扯也無動于衷。
這麼一耽擱,謝嬌娘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開口就是一句,「已經晌午了,六爺留下吃頓便飯吧?」
話一出口,她立刻紅了臉,正想把話收回時,就見對方點了頭——
「好,勞煩了。」
說罷,他抬腳就進了院門,留下不知如何是好的謝嬌娘。
掠拌山野菜、辣炒回鍋肉、小白菜肉絲湯,外加一盤子白面餅。
匆忙之間,謝嬌娘實在準備不出什麼豐盛的席面宴請趙建碩,但即便如此,這樣的菜色也是謝家多年難得一見的了。
謝麗娘先前還對趙建碩感到好奇,但她到底是個孩子,肚子一餓,便把心思全放在了肉和面餅上,倒是謝蕙娘的眼珠子在趙建碩和謝嬌娘之間移來移去,很有幾分探究的意思。
何氏則激動的直替趙建碩夾菜,話里話外總是探問他的家底,這讓謝嬌娘臉紅得幾乎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萬分後悔方才為什麼多嘴留他用膳。
萬一他以為自己嫁不出去,故而借機接近他怎麼辦?雖然她急于尋家婆,他這人也實在不錯,但她畢竟是個女子,不至于如此不要臉面。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了飯,趙建碩扯了鬧脾氣的黑馬,在隔壁李大娘一家膽怯又好奇的目光下,回了趙家大院。
待他前腳剛走,謝嬌娘立刻發飆,「娘,咱們家還有一張桌子,為什麼不分開吃啊?您還問他那麼多問題,萬一……萬一……」
「萬一什麼?」何氏怎麼會不知道女兒害羞,卻是嘆氣道︰「娘是為了你好,你先別管,娘心里有數。」
謝蕙娘生怕娘和大姊吵架,趕緊向小妹使了個眼色。
謝麗娘聰明,立刻跑去抱了謝嬌娘的胳膊,「大姊,你怎麼買了這麼多東西回來?有我的芝麻糖嗎?」
果然,謝嬌娘被小妹一鬧,立刻想起了今日的大喜事,趕緊道︰「當然買了,還有兩包點心呢!那錦繡莊的佟掌櫃為人很不錯,不但給了高價,就連點心也是她送的。」
謝蕙娘到底懂事一些,不像小妹那麼貪吃,比起吃食,她更關心家里的生計,趕緊問道︰「那些繡圖賣了幾百文錢?」
謝嬌娘听得好笑,把懷里的棉布小錢袋掏了出來,嘩啦啦的倒出幾錠銀兩,外加一小堆銅錢。
何氏同兩個小女兒看得倒抽一口涼氣,驚得抬頭望向她,神色里很有幾分懷疑她打劫了錢莊的意思。
謝嬌娘這下笑得更是得意,「佟掌櫃很滿意那些繡圖呢,一幅一尺見方的大圖給了一兩銀子,小尺寸的也有五百文,另外她還訂了一幅繡圖,總共給了十兩銀子。」
「十兩!」
謝家的房頂差點被何氏娘兒三個的嗓門給掀了,她們都猜到謝嬌娘有新主意,卻不知道這主意居然是條通天財路,不過幾幅繡圖,竟是五畝良田、一年的收成啊……
「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謝嬌娘留下銅錢,把碎銀子往娘親跟前一推,「娘,這銀子你留著,將來好替蕙娘和麗娘置辦嫁妝。」
「你這個死丫頭!」何氏突然發了火,「十兩銀子,你怎麼花得就剩這麼一點了,這銀子足夠替你自己尋個好夫家了,任誰都會高看你一眼。」
謝嬌娘卻是不屑,「娘,就算我因此尋到夫家,我也不敢嫁啊,萬一銀兩用完了,我豈不是要吃苦受氣?」
「你、你……」
何氏氣得厲害,謝嬌娘卻抱了一大堆東西,拉了兩個妹妹就往自己的屋里跑,琢磨著替一家人裁剪新衣裳,留下何氏是笑也不成,哭也不是。
何氏感嘆,自從大女兒死里逃生,脾氣就倔強許多,雖然有主見是件好事,但如今看來又太有主見了,說不得她的親事還要她這個做娘的來操心。
她倏地想起方才的趙建碩,雖然那人沉默寡言,卻是個身強體健的,家里又有房有田地,實在是個上好的人選……
第二日一早,一鍋大骨湯煮面疙瘩,吃得謝家一家四口都心滿意足。
當然主要原因是她們家有了一筆長久又豐厚的收入,手上也寬裕,灶間的粳米和細面更是不缺,日子自然過得歡快起來。
何氏盤算著,等閨女們出門去了田里,她得辦件正事。
可是不等謝嬌娘帶著妹妹們踏門坎,就有一個穿了銀紅衣裙、頭上簪了花的老婆子上門,對方見謝家姊妹都在,那一雙眼楮亮得駭人,上前抓了謝嬌娘的手就說開了。
「哎喲,這位就是嬌娘吧,真是生得好模樣,這身形也好,別說……」老婆子掩嘴一笑,「就是我這老婆子看著也喜歡啊!」
她的話說一半、留一半,听得謝家姊妹是一頭霧水,但瞧她這一身打扮,外加燻人的香粉味道,倒是讓謝嬌娘靈光一閃。
娘親的速度不會這麼快吧,昨日才盤算,今日就請媒婆上門了。
何氏從屋里出來,請那老婆子坐下,對方報了名號,果然是個媒婆。
事關自己的一輩子,謝嬌娘借口替客人沖茶水,鑽進了灶間偷听。
可是才把水倒進鐵鍋里,沒等她添柴火,就听到屋里起了爭執。
「你給我滾!我們謝家閨女就是死絕了,也不會給人家做妾!」
何氏一手扶著桌子,臉色蒼白得怕人,顯見是氣急了。
陳婆子也有些惱怒,但仍試圖勸說道︰「大妹子,人家白少爺可是願意給十兩銀子的聘禮呢,你用這十兩銀子添一畝良田多好,就算不買地,替家里兩個小丫頭添嫁妝也好啊,總不能讓她們也配了光棍吧。」
白少爺?謝嬌娘覺得這稱謂極為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听過。
倒是謝蕙娘拎了菜刀出場了,「砍死你個黑心腸的老婆子!我大姊就是嫁光棍,也不嫁那個斷子絕孫的地痞!賓,趕緊滾!」
陳婆子嚇得沖屋外,謝蕙娘追著她滿院子跑,陳婆子瞎跑一陣才猛地想起還有院門這逃生的絕佳之處,是趕緊竄了出去,謝蕙娘想追出去,卻被何氏拉住了。
見狀,陳婆子停下腳步,看了看旁邊幾家探頭探腦看熱鬧的村民,頓時又壯了膽子,梗著脖子罵道︰「老娘上門來提親是看得起你們,不過是個被我們白少爺模過的小妾命,還當自己是個干淨的大姑娘呢,呸!不跟著我們白少爺,你就等著配光棍吧!」
「你再給我說遍!」謝蕙娘眼楮都紅了,正想追上前,這一次卻是被謝嬌娘拉住了。
謝嬌娘緩步走到院門前,高聲道︰「我們謝家女就是嫁不出去,也不做人家屋里的小妾,更何況還是德行有缺、注定斷子絕孫的地痞!今日就算了,念你年紀大,若是再有下次,我謝嬌娘拼著不要命,也要拖你去見閻王爺,省得你這黑心肝的媒婆壞了多少姑娘家的後半輩子!」
陳婆子還想回嘴,謝家前院的張嫂子已經趴在木柵欄上喊開了,「這不是陳婆子嗎,怎麼,在城里的名聲壞了,就跑我們鄉下來蒙人了?城里劉家不抓你送衙門了?听說他家的閨女被你害慘了,相公有花柳病呢!」
陳婆子听得心虛,眼珠子轉了幾轉,最後狠狠呸了謝家院門一口,便腳底抹油溜了。
「謝嫂子幫忙!」謝嬌娘同張嫂子行禮道謝。
張嫂子趕緊擺了擺手︰「不用,不用,我不過是提醒幾句罷了。這陳婆子可不是個好東西,為了那幾百文的謝媒錢,兩頭瞞的壞事沒少做,早就壞了名聲了。」
謝嬌娘同她又閑話幾句,這才關了院門,回身就見何氏臉上淌滿了淚。
「都怪我這病秧子,拖累了你們,若是我死了,你們——」
「若是娘死了,我們姊妹三個早就不知道被人賣到哪個骯髒地方去了。所以,娘要好好活著,好日子在後邊呢。」謝嬌娘一口打斷她的話,不願她自怨自憐,往死路上多想。
謝蕙娘與謝麗娘也紅了眼圈,兩人扶了娘親回屋。
其實謝嬌娘沒有表面顯現得那麼平靜,肺都快氣炸了!
「蕙娘,你們好好陪著娘,我出去走一圈就回來!」她的心里實在暴躁如雷,高聲朝屋里喊了一聲就開門出去了。
「呀,大姊,你去哪里啊?」謝蕙娘听得動靜從屋里跑出來,卻已不見大姊的影子。
小王莊外的小河,起源于附近一座大山的幾道泉水匯聚一處。若是雨季,偶爾有些小泛濫,但也算不得凶險;平日則是清澈又平靜,是村里婦人洗衣服,或者男人飲牲口的絕佳之地。
謝嬌娘遠遠看著石橋邊又聚了七八個婦人,實在不願意湊到跟前讓人說閑話,于是順著河流往上游走,越走越幽靜,倒是讓耳根子清淨了。
她尋了一塊水邊的大石頭坐下,手里有一下沒一下的往水里扔石頭,眼見陽光燦爛,鳥雀自由自在地在山林里穿梭飛翔,忍不住心生羨慕。
「哎,我要是一只鳥該有多好!」
好似感受到了她的心煩哀傷,一顆馬頭從她肩後伸了過來,輕輕打了個響鼻,又蹭了蹭她的臉頰。
謝嬌娘怕癢,忍不住笑道︰「哎呀,別蹭我!」
說罷,她要伸手去拍那馬頭,這才後知後覺的察覺事有不對,驚叫著起身,可那大石頭長有青苔,她猛地腳底一滑,就要落下水去。
「啊——」
眼見謝嬌娘就要一頭栽進河水里,一只大手好似憑空出現一般,直接攬了她的腰,並將她帶下了大石頭。
怦怦!
謝嬌娘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她努力平復了半晌,卻發現心跳依舊響個不停,這才發現自己正倚在他人的胸前,驚得她慌忙推開那人。
「別動!」
趙建碩掃了一眼懷里姑娘的窘迫模樣,眼底閃過一抹笑意,腳下卻是轉了半圈,輕松地把她帶回了岸邊,這才放開她。
謝嬌娘一手撫著胸口,驚魂未定,倏地想起方才的肌膚之親,不禁漲紅了臉,道︰「謝謝六爺……」
「不謝,是墨玉突然驚了你。」
趙建碩朝黑馬的鼻梁拍了一下,黑馬無辜極了,若是它會說話,一定會拆穿它是被主子驅趕過來的這一真相。
可惜,謝嬌娘並不知道真相,只捏著衣襟,低垂著頭︰道︰「也還是要謝謝六爺,否則我就又掉進水里了。」
趙建碩想起初見她時,一個剛剛溺水獲救的姑娘,臉色白得如同宣紙般,盡避意識不清,卻仍是一再叮嚀他別告訴她的家里人……那份為他人著想的貼心,讓他莫名地心疼。
「怕水就少來河邊。」突然涌上心頭的復雜情感,讓趙建碩破天荒的感到心慌,扔下一句話,他扯過黑馬就要離開。
謝嬌娘抬起頭,眼見那總是在關鍵時刻庇護自己的人就要離開,她想都沒想的開た喊道;「六爺,等一下。」
聞聲,趙建碩扭頭望過來,燦爛的日陽照得河水波光粼粼,也映得謝嬌娘的神色有幾分決絕和渴盼。
「何事?」
「六爺可有訂親?」
「並無。」
「那六爺娶我可好?」
「好。」
沒料到對方會如此響應,謝嬌娘無意識地張著小嘴,腦子里嗡嗡作響。
她方才是主動求婚了?同一個才見過幾面的男子?
趙建碩也是瞬間怔忡,不過轉而唇角漾出一抹笑,那笑容甚至越來越燦爛,原本冷硬的臉龐也因為這笑,顯得平易近人許多。
「早些回家,等我消息。」
「喔。」她愣愣地應了下來,直到一人一馬都消失在樹林里,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做了什麼。
「我真是瘋了!居然向他求婚,我向他求婚了!」謝嬌娘扯著自己的辮子原地團團轉,「這可怎麼辦?以後可沒臉做人了!怎麼辦?怎麼辦?」
謝嬌娘轉了不知道多久,最後蹲在河邊狠狠地洗了兩把臉,這才帶著一顆忐忑的心回家。
「我一定是瘋了,瘋了!」
調皮的風悄悄把這奇特姑娘的嘮叨送回了河岸,讓那並未走遠的男子笑得眉眼越發柔和,他將手里的一顆石子丟出,激出十幾個水花,乍然打破一片安寧……
「大姊,你跑來河邊想干麼?」謝蕙娘在橋頭尋到了自家大姊,以為大姊又要尋短見了,嚇得臉色煞白。
謝嬌娘卻因那關鍵詞而想起某人火熱的胸膛,很是鄙夷了下自己的色心,又怕被大妹看破心事,趕緊邊扯著她往家的方向走,邊道︰「你著急什麼,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不過出去轉轉,能有什麼事。」
听大姊這麼說,謝蕙娘總算放心了,可她還有件鬧心的事得處理,「大姊,娘好像被氣到了,又咳了起來。」
「真的?走,去看看。」
謝嬌娘擔心娘親的病況,加快了腳步,才剛進家,便見何氏捂著嘴咳嗽,只差沒把肺給咳出來。
看樣子,她不進城抓藥是不成了。
先前有大夫留了藥方,還算對癥,但謝家太窮,這藥湯不過是隔三差五喝一次,一直沒能根治何氏的咳疾,如今謝嬌娘有能力讓謝家過得更好,遂趕緊囑咐謝蕙娘做飯,自己則回屋趕制那幅「麻姑獻壽」。
待得吃了飯,她便直接進城送繡圖,匆匆抓了幾副藥就回家,熬了藥讓娘親服用。
這般忙碌下來,待謝嬌娘終于爬上床休息時,雙腿已累得像灌了鉛般,別說想什麼心事,就連更衣都來不及,沾枕即睡。
而在她酣睡的同時,慶安城里最熱鬧的怡紅院後巷里,某個人正痛苦的蜷縮著,雖然嘴巴大張,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胯間的一只大腳慢慢收回,並嫌棄的往一旁的石頭牆上蹭了蹭,這才踩著慢悠悠的步履,如同日落扛著鋤頭歸家的農人般,自在的走遠了。
偶爾院落門口高掛的幾盞燈籠,映出那人的身影,高大又魁梧……
翌日一早,城西白家的獨苗,紈褲地痞白少爺被人廢了子孫根的消息傳遍了整座慶安城,外加周邊十里八鄉,人人拍手稱快。
暗自猜測白少爺到底是得罪了哪路殺神,或是哪個大俠路見不平,直接幫府城人民拔除了毒瘤。
不說白家如何,這頭謝嬌娘還不知道某人幫她來了個「一語成讖」,甫睡醒起床,瞧見自己衣角沾染的青苔,這才想起她昨日同趙建碩求婚的驚人事實。
于是這一日,謝嬌娘的神魂就如同終于放飛的籠中鳥,不知道跑哪里逍遙去了。
謝蕙娘瞧著謝嬌娘手上的那把菜刀第三次往手上招呼,擔心大姊把自己變成了殘疾,趕緊將活計接了過去,一邊手起刀落的切著豬草,一邊問道︰「大姊,你這是怎麼了,可是誰說了閑話,氣到你了?」
「沒有沒有!」謝嬌娘突地臉紅,趕緊擺了擺手,卻是惹得大妹更懷疑。
她只好推說要畫繡圖,在屋里躲了一日。
偶爾她抬頭往窗外探看,就是不見那人上門,心里不禁又焦灼了起來。
這一夜,謝嬌娘身的床鋪再次化身煎鍋,烙得她是翻來覆去,差點冒了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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