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來人,來人。」林寒宵叫道。
「爺。」陳平心驚的看著他臉上的傷口。
指著在地上蠕動的曾老爺,「把這個人給我扔出去,別讓我再看見他。」
「不要不要……」曾老爺扭動著想要自己逃出去。
「是。」說話間陳平就疾步走到曾老爺面前,三下兩下制伏了一臉驚恐的曾老爺。扭著他的老胳膊腿的就架了出去。
空氣中囂張的彌漫著血腥暴戾的氣息,腥甜而腐朽的味道從胸口涌入喉頭,令人作嘔的摧殘著兩個人的神經。喧囂過後的片刻寧靜,就如同下一場暴風雨前的寧靜,令人頭皮發麻,一寸一寸在戰栗的寧靜。
曾語柔沒有攔住陳平,她知道,那是他妥協的方式。可是她也知道,她激怒了他,用那麼極端的方式激怒了他。可是他呢,又何嘗不是用卑鄙的手段折辱了她。從未想過,他們也有勢同水火的一天。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已經麻木的手掌上如蟻食的傷口已經不覺得疼了。她撕下一片裙擺,忍疼纏上手掌。不一會兒,那輕軟的料子上就沁出了一抹血色。她打著倒在地上,運了一口氣,又硬撐著支起身子。
那刺目的猩紅,染在她憔悴的臉上,在灼灼的陽光的映照下,竟有一種飄然若雲的恍惚迷離。
林寒宵冷硬的心腸,也不由打了一個顫。他可以捏碎她,他的手明明還有無窮的力氣,可是觸模上她的臉龐,竟然是怕弄疼她似的輕柔。
「你要我拿你怎麼辦。」他看著她,竟然如是問。
深沉而復雜的眼楮里,深埋其中的還有他的疼惜。隱忍的眉頭,抖出一抹深深地無力。
她瑟縮了一下,听到他柔而沙啞的聲音她就忍不住顫抖。那會讓她誤以為,事到如今還還舍不得放開她。他會麼?娶她,寵她,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仰起含淚的雙眸,忍著心里凌遲般的痛楚,輕而帶著濃濃的疼痛的問︰「我對于你,到底是什麼?是相濡以沫的妻子,還是隨手把玩的棋子?宵哥哥,你告訴我啊。」
她的一聲「宵哥哥」,讓他的眼里又多麼一抹沉痛,隨著呼吸一直蔓延到心底。他從來沒有真正的珍惜過她,從來沒有。他快要失去她了,或者已經失去了。他竟然也會痛,也會帶著點懊悔和固執的想要扳回她的心。
「我們是夫妻。」他如是說。他像是在挽留一江東去的流水般,自私的想要用這層身份綁住她。
「哈哈哈。」她仰著臉笑著,不能自控的像是听了滑稽的笑話,恨不得在地上打幾個滾。
「你笑什麼?」他懊惱地抓著她的雙肩。
「事到如今,我們還能做夫妻嗎?」她恍然一笑,黯淡的眸光中未有一絲的喜悅。
「為什麼不能。」她不是愛他麼?不是愛的義無反顧嗎?
「因為我姓曾。」她一字一句地說。
他啞然。昔日施加于她身上的折磨,悉數反彈到他的身上。
「還因為,我不願意。哈哈。林莊主,你也會上當嗎?你還等什麼?一紙休書把我休回曾家,不是你最後的一步棋嗎?還是要我再跳進你的陷阱里,被你無情羞辱。」她語氣轉冷。冷如冰刀的目光絕決的削在他的心上。
「你以為我不敢,不敢殺了你麼。你為我放過你爹,我就沒有辦法了麼。」他陰沉地瞪著她。生平首度被一個女人這樣戲耍,卻該死的是他想要得到的那一個。
她沉默的讓他心慌。
失措的目光,投諸在她的唇上,那花瓣一樣輕柔的兩片唇,隨著一點點血色開的更加淒艷。他忍不住用手指,蹂躪著她唇上的傷口。這樣的唇,還會被誰享用?收起那一點憐惜,殘忍的看著她,「休了你?你就這麼想我休了你嗎?」
「是。」她沒有任何猶豫的回答。
「來人,來人。」林寒宵厭棄的放開她。
「爺。您還有什麼吩咐。」陳平慌張的走進來。
「架、火、盆。」林寒宵切齒地說。
「是。是。」陳平轉身出去。
他是氣瘋了嗎?要用火盆燒死她嗎,讓她嘗一嘗忤逆他的滋味嗎?烈火焚身,焦脆而死,還真虧他想得出來。
「爺。火盆來了。」陳平把火盆放在地上,掏出火折子,點燃了里面的碎紙和木炭。隨著「 啪」作響的聲音,里面的火苗也越來越旺。
「陳平,讓丫環把夫人的鳳冠霞帔取來。」林寒宵又道。
「是。」陳平轉身又出去了。
「你想怎麼樣?」她很累。沒有心思陪他玩下去了。難道一心求去也不對嗎?她不過是不願受辱,先他一步說出他的意圖而已。維持最後一點尊嚴的離開,竟然是這麼難嗎?
他雙手掐住她的肩膀,用足夠把她捏碎的力氣,冷冷地說︰「我告訴你,你死也別想如願。」
她閉上眼楮,咯咯的笑著。他瘋了。她也瘋了。他們兩個都瘋了。
林寒宵推開她,她跌坐在地上。他從懷里取出那只她親手繡的荷包。寶藍的緞子上徐徐吐艷的是一株梅花。他捏著這只荷包冷笑,看著她神色一變,嗤道︰「你知道這里面是什麼吧?如意結。你那枚可以賜你如意良緣的如意結。」
「你想怎麼樣……」她喊道。
「我不會讓你如願的。我不會休了你,我要你生生世世都再也沒法找別人。」林寒宵攔住她要搶奪的手勢。不顧她的阻攔,將那只荷包,連同里面的如意結,一起投諸在火盆里。火苗咬住了藍緞荷包,一股淡淡的青煙升騰而出,混合著燒焦的味道。
「不要啊——」她形同瘋魔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想要從火里搶回她的如意結。
他怎麼能讓她如願,不顧她的掙扎,牢牢地反剪住她的雙臂,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讓她眼睜睜看著那枚如意結化成一團飛灰。
她猛然跌坐在地她捂著淚痕浪跡的臉龐,抑止不住的顫抖。一剎那滅頂的絕望,將她無情的摧毀。
他冷眼覷著她。就像個吃人魔鬼似的,笑得邪肆無情。他說過,不會讓她如願的。
「爺。鳳冠霞帔來了。」丫環崔女和許恩托著鳳冠和霞帔瑟縮的走進偏廳。
「滾。」林寒宵咆哮一聲。
崔女和許恩嚇得把鳳冠霞帔放在桌上之後就撒腿跑了。
「如果你想走,就穿著這身鳳冠霞帔走回曾家吧。」林寒宵冷睨她一眼,語罷,便拂袖而去。
他是要存心讓她淪為笑柄吧。成親之後的一簪一環,都是他賜給她的,唯有這身鳳冠霞帔,是他給她的聘禮之一。穿著這身衣裳,如來時那樣離去,就是他的心願麼?
絕情至此,她還留戀什麼。既然一心求去,她還顧得上顏面麼。如行尸走肉般卸去頭上的金玉珠翠,再褪下衣衫羅裙,著上鳳冠霞帔,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出寒天山莊。
「她走了麼。」
隔著門板傳來一聲幽沉的詢問。
「是。爺。夫人走了。」陳平嘆了一聲,聲調也不似先前那樣平板。他看著那個鳳冠霞帔,披頭散發的背影,就覺得悲淒慘烈。那樣走出去,她還能抬頭做人麼。
懸劍樓內復又沉靜了下來,林寒宵雙手緊握成拳,擱在雙膝上也仍抑止不住的顫抖起來。一上一下的喉結,在嗓子內滑動著。他緊緊咬住牙關的力氣,幾乎要把一口牙都嚼碎。她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他把她逼走的,一步一步都是絕情。一口緊憋在胸的悶氣吐了出來,他渾身的力氣也像被吸干了似的,綿軟無力。那麼一簪戳在掌上,該是怎樣的疼痛。他看著發白的手掌,又是忍不住的顫抖。
他不是應該高興麼?這筆陳年舊賬終于算清,他終于也讓曾家所有人嘗到了被人羞辱的滋味,一雪他曾經受到的屈辱。他曾經想過報仇的滋味,也認定了那一定是痛快無比的滋味,可是他現在卻只覺得心里空的難受。
他坐不住了,他不甘心這樣放她回曾家,他不甘心就這麼白白的放開她。
心念一動,林寒宵旋風一樣刮地而去。
她該何去何從,何去何從……
不知道走了多久,像是下一步就要踩空似的邁出腳,一步一停地向前走著。她從來沒走過這樣長的路,也不知道前面的路通向何處。她只知道,她要離開。
她快要不能呼吸了,越來越模糊的雙眼,把許多的影子重疊到一處,是誰……是誰在喊她?她听不見,只顧向前走著。
「瘋婆子。啐。」
「哈哈哈……」
一群在大街上完游戲的孩子把曾語柔團團的圍住,其中一個領頭的為了表示自己的勇敢,還伸著脖子上前啐了一口唾沫。
曾語柔停了停,迷茫的看著他們,張了張嘴,卻是從胸腔里振出一串笑聲,「咯咯」、「咯咯」的響個不停。
那群孩子哇的一下散開,躲在樹後面,抓起一塊石頭,不知道輕重地向她扔了過去。
她伸手去擋,卻扯疼了手上的傷口,人也掙扎著栽到地上,不堪重負的鳳冠在她失去平衡的那一霎滾落到地上,烈烈艷陽下閃著七彩炫目的光芒。他曾親手為她卸去鳳冠,憐惜地問︰現在是不是好多了?
那一刻,他的憐惜是出自真心嗎?是嗎?
「噢、噢。打中了,打中了……」那群小孩得勝似的一路高歌而去。
她跪在地上,還是「咯咯」的笑著,一邊笑一邊淌著眼淚。
——我是你的如意郎君麼?
——你會繡荷包嗎?
——如果沒有這如意荷包,我該用何物包你這如意嬌妻。
他為她梳發,為她理妝,為她砌起金銀珠寶……
她不能停下,一停下,她就心慌得快要死了。昔日的溫存軟語,柔情之舉,就像纏繞在她心上的藤蔓,粹滿了惡毒汁液的長刺,狠狠地戳進她的心里,越勒越緊的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踉蹌的爬了起來,慌慌張張的疾步向前走去,她要離開,要離開……
「曾姑娘,這不是寒天山莊的林夫人嗎?哎,快看那個瘋婆子,像是曾家的女兒啊……」
「是她嗎?她怎麼變成這樣了?」
「瘋了吧。不瘋能穿著霞帔出來溜街嗎?」
「說起那場婚禮啊,別提多風光了。還以為她從此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怎麼也能有今天。」
林寒宵站在人群里,隔著一段距離,一路尾隨在她身後,街坊鄰里的竊竊議論聲,一字一句都清晰的穿進他的耳里,仿佛每一條神經都是一根飽滿的弓弦,緊得隨時隨地都有繃斷的可能。
看著她蹣跚的腳步,他告訴自己該痛快地大笑一場,那麼多年,他等的不就是這樣一個結果嗎?
可是,為什麼他的心就像要脹裂一般的疼呢?
看不見她時的那份悵然若失,與此刻眼睜睜看她遭受侮辱嗤笑的心如刀剮,都讓他不由得懷疑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是他不要她的,是他要親眼看著她的狼狽才甘心,是他……一切都是他!
眼里那抹淒厲的紅影在人群中不斷的跌倒,不斷的爬起來。他很想走上去,扶住她,然後對她說︰別走了,我們回家。
可是他的手,卻像殘廢一般,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卻還是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地跟著,一步一步踏著她滿地的自尊和血淚走下去。
他就這麼一路跟著她,不知不覺地被她引到了山崖上。她還是不肯停下來,一步也不歇的向崖頂上走著。看她停在斷愁崖的絕壁上,迎風獨立的樣子,他心頭一驚,不顧一切地喊道︰「曾語柔,你要干什麼!」
「沒路了,沒路了……」曾語柔念念有詞的站在懸崖絕壁上,搖搖晃晃的身子隨時都有可能失足墜下去。崖頂上刮著一陣一陣的陰風,她的衣袂裙角在獵獵風中舞的像個紅色的怨靈。
「曾語柔。你听著,我不許你死。」沒有人能要她死,除了他沒人能要她死。他一雙黑眸幾乎要瞪出血來了。
曾語柔身子一抖,呢喃著︰「回不去了……」
她不是曾家的女兒了。她不是。曾家對她只有恩情,沒有親情。她還了她爹的養育之恩,她就不再姓曾了。不再了……她回不去了。沒有路了。天大地大,卻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她好累,可是她不能停下來……沒有路了,回不去了……
那是美如飛蛾撲火的一個縱身,她斜側著身子,像是仰入雲端欲乘風歸去的一縷紅煙,飄飄裊裊的墜了下去。
「曾語柔——」他的心跳也隨著這一聲吼而停住。他的指尖明明觸到了她的衣袂,卻只是「嘶」的一聲,撕裂下她衣裳的一角。紅色的錦緞在他的眼前裂開,他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它裂開,耳朵里縈滿了那「嘶」的一聲響。還有什麼東西,有跟她的衣裳一起碎裂了,他捂住胸口,「噢」的噴出一口血。飛濺的血液,順著他的唇角滴落在地上。他一步,一步也不能移動的看著那抹紅影,一點一點地在他眼前消失。
這個世界,到底對他有什麼用?如果她離開,這個世界對他還有什麼用?
他想要毀滅這一切,這個世界,包括他自己。統統都打碎,統統抹殺,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跟他一齊死。只有這樣他才能平息此刻的疼痛吧。他為什麼不早一步伸手扶住她呢。他明明可以……明明可以……
是他——是他無形的那雙手,把她推下去的。是他,是他,是他。
「啊——」林寒宵仰天長嘯,雪白的牙齒上猙獰流露出一絲一絲的血紅。
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