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請放手,你認錯人了。」那女子輕攏著眉頭,微微不悅地說。
如果聲音會認錯,那麼容貌也會認錯嗎?林寒宵看著她的臉,目光中毫不掩飾的深情與傷痛讓那名女子垂下了眼簾,輕輕側開的臉龐上帶著幾分倔 。
林寒宵忽地笑了。不自覺地將大手模娑至她的鬢角,那柔滑清冷的觸覺讓他的指尖戰栗不已,仿佛一踫她就會化成一片綿綿的雲煙,消散在默林之中。這不是夢,這竟然不是夢!為了證明此刻的感覺是如此真實,他緊緊地將她擁在懷里,隱隱的顫抖聲帶讓他句不成句地說︰「柔兒。不要走。」
就在他們身軀緊密相連的一剎那,那女子猛地一推,手腕一揚,只听「啪」的一聲,一個脆生生的耳光就扇在了林寒宵的臉上。
他一愣。而後又苦苦的看著她,說不出話來。他將她的舉動理解為,她恨他,怪他,不肯承認他。是啊,他沒想過她會輕易地接受他,可是完好無缺的她就站在他的眼前,要他怎麼忍住不去親近她,觸模她,以此來傳達他三年中錐心的想念和痛苦。這一霎的心悸,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那名女子揉著紅腫的手腕,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不悅地瞪視著他說︰「男女授受不親,這位公子還請自重。」
語罷,含恨的再瞪他一眼之後,方才招呼身邊的女童,說道︰「媛媛,我們走。」
那小女童緊跟著那女子的步調,走了兩步又轉身道︰「登徒子。我們姑娘脾氣好才饒過你,不要跟過來。可惡。」
林寒宵在原地愣了片刻,亦步亦趨的緊跟其後,又是緊緊抓住那女子的手腕,求證似的湊至眼前。
她的手腕上掛著一串與指相連的首飾,蓋住她白皙如玉的手背,她的手很涼,指尖略微發紅,顯然是剛才摘花時凍著了。他憐惜地握住,自他手掌中源源不斷傳遞著他的體溫,而她卻並不領情,反而掙擰著縮起拳頭。
「你放手。」美人薄怒。
林寒宵強硬的扣住她的手,霸道的力量制止她可笑的掙扎。這樣美的一雙手上,竟然散布著幾乎不被察覺的傷痕,淡淡的細痕就像白瓷上細碎的紋路。他將她的手掌翻了過來,在她的手心里有一個像是香疤的傷痕。圓圓的凹凸不平,令人觸目驚心,卻足以說明一切。停止了對她手掌的探詢,他確信無疑這就是他要找的柔兒。可是她……
「看夠了,就請放手。」那女子側目冷對,一雙狹長的鳳眼蓄滿了怒氣。
「為什麼不認我。」他被她眼神中的冰冷刺痛了,無意中流露出的痛楚與痴怨讓那女子挫敗的擰起眉頭。
她好聲好氣的勸道︰「這位公子,你真的認錯人了。我叫桑落,不是你所說的‘柔兒’姑娘。」
「我們姑娘都說你認錯了,你怎麼還不走,想佔便宜到什麼時候。」那伶牙俐齒的小女童兩手掐腰擋在那女子的前面,怒目而視。
「你說你叫桑落?」他笑了笑。臉上一閃而過的痛苦被他收斂入眼底,宛如呢喃的聲音里略帶自嘲。良久之後,艱澀的啟齒道︰「抱歉。」
那女子略一頷首,便移動身形翩然而去。身旁的小女童還埋怨道︰「桑落姐姐,你對他太客氣了。」
默林之中,林寒宵體力不支的輕靠住一顆梅樹。一陣霏霏細雨飄落在默林之中,凜冽的寒風卷著雨絲和梅瓣,優柔的在空中灑落一陣芬芳。他揚起手,輕輕蓋住雙眼,疲憊的不堪一擊。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她竟然不認得他了。難道是跌下山崖,失落了記憶。這個念頭在他心里盤旋著,生生在他的心湖中攪起陣陣波濤。他寧願她恨他,寧願她耿耿于懷不肯原諒他,哪怕僵持一生,窮其一生的報復他,也不願意她忘了他。
「為什麼。」林寒宵緊握住雙拳,狠狠地擊打在梅樹上。翻江倒海的情緒,再也不能由理智所控制,隱忍或壓抑只會讓他更無所適從。
他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這樣的局面。他固執的認為,她是他的對手,如同黑白二子在人生棋盤上屢屢交鋒,誰也不能輕言退出,除非這局棋再無子可下。可是她竟然忘了他……竟然忘了他……
銀鉤賭坊,是個不分白天黑夜,通宵達旦都十分熱鬧的地方。這里有一百零八間暗室,有無數想隱藏身份的人來尋找快樂,在這歌舞升平的世界里卻有這麼多人想要醉生夢死,即令人覺得有趣又令人覺得失望。
薛常笑坐在靜室中,斟了一杯酒。這間房間和客棧中的廂房有些相似,雅致的書畫點綴在室內,將簡單的桌椅擺設也映襯出幾分月兌俗的品味。
「喀」的一聲響,牆角的書櫃緩緩滑像一側,一扇暗門被輕輕地打開了。這和銀鉤賭坊的許多房間一樣,藏有無數個供人藏身的機關。
「你來了。」薛常笑端起酒杯,略抿了一口。點了點頭,道聲︰「好酒。」
從書櫃的暗門里走出來一個輕裘素裹的女子,她把手里提著的兩壺酒放在桌上,款款落座在薛常笑的對側,啟唇道︰「這是我新釀的梅花酒,送兩壺給薛當家嘗嘗。」
「呵呵。卻之不恭了。」薛常笑無意推辭。他看著那女子,又無故的笑了笑。他本就是個無事也掛三分笑的人,而這回卻笑的有些苦澀。
「這是今年的賬冊。這是今年酒肆的一半盈余。薛當家不要見笑。」那女子輕言細語的十分溫柔,把兩樣用綢布裹著的東西攤開來擺在桌上。
薛常笑看著她說︰「你這是何必。」
「也是我一點心意。」那女子低聲說道。銀鉤賭坊是何等地方,薛常笑又是何等人物,她這些銀兩實在不算什麼。
「也罷。」薛常笑算是收下了。他只是不想讓她覺得欠他的情而已。
那女子垂眸一笑,稍稍安心。也不多敘,就起身告辭道︰「我該回去了。薛當家保重。」
「語柔姑娘。」薛常笑一時心急,喊出了她那個久不曾用的閨名。看她背影一僵,停住了腳步。
她略定了定神,這才轉過身來,冷冷淡淡地說︰「還是叫我桑落吧。」
「你見過他了,是不是?」薛常笑含糊地問。三年前,他先林寒宵一步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她。那時候的他有些氣林寒宵,被他這樣對待的一個女子,他怎麼忍心再將她送入虎口。一念之差,他決定救活了她再說。沒想到這一拖就是大半年。當她醒來的時候,她卻堅稱自己什麼也不記得了。他知道,她只是想回避過去。三年過去了,讓他這個外人也有些心急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轉身欲走。
薛常笑嘆了一口氣。說︰「因為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所以才不肯听下去。」
「我已經過了為了跟誰賭氣而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的年紀了,所以激將法對我沒有用。」她伸手撥了撥鬢角,閑淡的舉止優雅如昔,不為所動的神態里透著一股子從容淡定。
薛常笑溫溫的笑了。說︰「所以才更要找一個歸宿。他已經知道錯了。為什麼不試著面對他呢。」
思及默林那一幕,她仍是心有余悸。嘆了一聲,問︰「是你放出的消息?」
「你怪我多事吧?」薛常笑算是默認了。「如果你知道他這三年里是怎麼樣的在找你,你也會于心不忍的。」
多麼可笑又令人無奈的說法。可是對于一個對她有救命之恩的人來說,她是不會輕言刻薄的,淡聲道︰「我不會怪你的。」
薛常笑搖了搖頭,他不想用恩情來壓她。無奈地說︰「你不該說忘就忘。起碼讓他知道你還活著。也讓他好過一些。就算他讓你受盡折磨,這三年什麼仇也報了。他真的很不好過。」
憶及他消瘦的樣子,完全不復昔日的風采,讓她不知該嘆還是該笑。時隔三年,她到真希望能失憶,或者干脆就死在懸崖之下,無論怎樣都好過日日夜夜在回憶中痛徹心扉。冷道︰「誰又能讓我好過一些呢?」
「真的不能挽回了麼?」薛常笑出言試探。
她無動于衷地說︰「夜里風大,我還要趕回鋪子,就不久留了。告辭。」語畢,她轉身欲走。
「說來也可笑,聰明一世的林寒宵居然會相信你在皇宮里。私闖禁庭可是死罪。」薛常笑加重了語氣,讓她措手不及的怔在那里。
她走了兩步又停下。低低地說︰「他不會那麼笨的。」
「如果你再不出現,我真怕他會把自己逼瘋,或者干脆死在找你的路上。就算是暗算,明知道不會有結果,他還是不管不顧地去了。真是讓人猜不透,你說他到底在想些什麼?」薛常笑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下去了。看著林寒宵形同自殘的方式,讓他這個做朋友的幾乎懷疑,當初他是不是又做錯了。如果他不是替語柔著想,就不會瞞下找到她的消息。而現在如果他不是為了保住林寒宵的命,也不會偷偷模模的放出消息給他。這樣翻來覆去的袒護一方,他真的夠了。
「不要說了,我不想听。我是桑落,是夜吟酒肆的桑落。」她再也听不下去了,轉身毫不遲疑的踏入秘道,結束這一場逼供似的談話。
如今,她叫桑落,是夜吟酒肆的老板娘。三年前失足掉下山崖,是好心的過路人薛常笑救了她,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包括那名叫做曾語柔的女子的記憶,也已經被她遺棄在斷愁崖的頂端。
如今,她叫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