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仿佛是一場夢,在夢中他听不見任何的聲音,只有那如風煙掠過般的影子在輪番旋轉……
一會兒,他是稚女敕少年,在漫天的風雪中,頂著嚴寒為他娘親摘下一枝梅花。笑聲傳遍了整個宅邸,可是他卻听不見,一剎那里又消失不見。只剩下他,只剩下他了……
一會兒,他是江湖中名聲雀起的俠者,在百花如醉的良宵中劍指南天。無數的贊譽聲傳遍了江湖,可是他卻听不見,恍惚里變成黑夜中飲恨的惡神。只剩仇恨,只剩下仇恨……
一會兒,他是尋妻的丈夫,在無數個日日夜夜中,一遍一遍的想念著那個女子,他曾擁有過,卻已經失去的女子。人影晃動,他的眼中只剩下她……只剩下雪……在飛來飛去的時空中變成一個漩渦。
他掉下去了。無數次……無數次……
艱難的撐著眼皮,沉澀的像是有千斤重。他歇了一會兒,真實的疲憊從四面八方涌上來,他覺得臉上的皮膚有兩道冰涼的液體在流動。
他哭了麼?他不會哭啊……他爹娘過世的時候他沒有哭。他被人擄盡家財的時候他沒有哭。他親眼看著她跳下懸崖的時候也沒有哭。為什麼他現在要哭呢……
「咳咳。咳咳。」喉嚨發癢,讓他咳嗽了出來。
「林兄,你醒了嗎?」
他勉強地睜開眼楮,辨認著那個模糊的影子,好一會兒才說︰「無風。我沒事。」
柳無風真想揍他一拳,忍了忍才作罷。伸手把他攙扶著坐了起來,道︰「林兄,你這一病可嚇死人了。」
「我怎麼回來的?」他隱隱記得他是在夜吟酒肆之中,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而此刻卻身在他的臥房里。
「語柔姑娘差人把你抬回來的。」柳無風把一碗烏溜溜的藥汁遞給他,不容分說地要他喝下去。
林寒宵暗自嘆了一口氣,登時更覺疲憊。不知苦為何味似的喝下那碗苦藥,對柳無風說︰「偏勞你了。」
柳無風搖了搖頭,說︰「語柔姑娘讓我代為轉告你,十日之後,郊外默林,不見不散。」
林寒宵的眼楮霎時擦亮,一簇閃星在他眼中熠熠生輝。但一瞬間他的眸光又黯淡了下去,他知道,她並不是那麼容易妥協的女子。她有著不輸他的固執,也有著讓他心顫的絕決……
看他欣喜至此卻不敢表露出來的樣子,讓柳無風益發覺得心酸。三年時間,讓一個人變得如此憔悴,真是讓人扼腕嘆息。唉,當珍惜時且珍惜,莫待悔時盡惘然。
一燈如豆,在漫漫長夜中縹緲如流水浮燈,在沉靜的河面上飄然遠去,只留下依稀可尋的光澤,在無盡的黑夜中引人隨波追逐。
桑落遣退了干活的伙計,獨自坐在空空無人的酒肆中,眼前是一壺已冷的梅花酒,一只玲瓏的玉色酒盅。
縴長的手指賞玩的將酒杯在眼前晃了晃,那寂寞的身姿在岑寂的酒肆中愈見消瘦,飲下那冰涼的液體,卻燒灼了她不知是痛還是冷的心。
喝酒,喝醉……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她笑了笑,執壺賣酒的人卻不懂得大醉一場,就連別人是不是真的醉了都看不出來,她……真的很笨啊……
再續了一杯酒,無佳肴佐味,那她就自己唱一段小曲來助助酒性吧。
「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棲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兒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怎受得住,這頭猜那邊怪,人言匯成愁海。辛酸難捱,天給的苦給的災,都不怪,千不該萬不該,芳華怕孤單。林花兒謝了,連心也埋,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
淒清的歌聲在唇間幽回而出,低低地如泣如訴,在森冷寂寞的長夜中漸漸消散在風里。嗚嗚的寒風,一下一下敲著夜吟酒肆的大門,敲著黯然長夜中孤單寂寞的心扉。
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把她傷的如此之重,卻還讓她牽牽念念,哀哀怨怨,割不斷塵緣難了。
三年了。她身體的痛已經不在,而心上的痛卻永世難消,烙在了心口,隨著淡淡塵埃,糾結成一個無法撫平的傷疤。
她想好好的活下去,珍惜這如奇跡般由神賜予的生命。她想在人間四季中活的快活一些,她想忘記過去,將恩怨情仇一筆勾銷。她想……她想不在孤枕難眠的長夜中淚流滿面,不想在午夜夢回時被他的影子糾纏,她不想在荒涼的心頭再為他種上一朵梅花……
她不再愛他。不再是曾語柔。他愛也好,恨也好,她要自己不在乎。她要做桑落,要做那個執壺賣酒的桑落,在熙熙攘攘的塵世中說著笑著……
她要做桑落。如今,她是桑落……
桑落。
為什麼,卻要這麼難,這麼難呢……
一行淚,在她仰面飲干杯中冷酒的時候,悄悄的順著那張如玉的面龐上滑落,無聲無息的碎裂,一如她無聲無息中碎裂殘缺的心。
十日之後,南城郊外默林。
觸目,是一片落蕊紛紛的花海,花期已盡,纏綿枝頭吐艷的余香卻更濃了,委身塵泥的花瓣鋪就一條如夢似幻的美景。
林寒宵輕咳了幾聲,伸手折了一段花枝。「借問一枝如玉為誰開?」
美人如花如玉,卻不知是為誰……為誰……
他笑了笑,背身處一片蕭然。春天快來了吧,迎春花又要開了吧,此處花謝,彼處花開,花開花謝,卻不知為誰。
桑落輕盈走來,看著他渾然忘我的看著手里的花枝,又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里怔了。眉目勾留,卻久久不語。
他伸出手,將手中的殘枝遞與她面前。如水的眼波中,沒有任何的波瀾起伏。隨即,心頭涌起的淡淡悲傷,也在她眉眼溫柔的神色中撫平。恍惚里,他還是那個在風雪嚴寒中折梅的少年,童音笑語回蕩在山谷之間。為何此刻物是人非,而他卻更覺得平靜呢。因為成魔,所以成佛嗎?
她伸手接過那支殘梅,仿佛又回到那個花光如頰,溫風如酒的日子。心頭如潮漲潮落,這一刻不能平靜的,卻是一心想要平靜如水的她。輕垂的視線掃過手中的梅枝,哀惋地嘆道︰「縱是一枝如玉玉也枯。」
一霎里,風起雲涌。默林中匆匆的幾許過客,也在他們身穿梭而去。轉瞬擦肩,相逢陌路。
各自沉吟了片刻,林寒宵艱澀的問道︰「姑娘該怎麼稱呼?」
「就叫我桑落吧。」她淡淡地說。一如他們是萍水相逢的過客。
「桑落姑娘,桑落姑娘……」他一笑,眉目中深深的痛色卻欲言難言,悉數化成笑,化成輕音淡語。
「你的病好些了麼?」她淡淡地開腔。舉步迎風而行,穿梭在梅花數下,像一縷淡淡的青煙。玉色的披風隨風飛揚,鵝黃色的羅裙卻步出一股出塵之姿。他們是該好好談談了,可是他們之間該談些什麼?談些什麼呢……
「好多了。」他隨聲道。亦步亦趨的跟隨著她的腳步,往默林深處而去。這一片默林花海,這一片晨曦中如霧輕揚的妙曼美景,成了點綴他們背影的一抹清艷絕色。
「這些年,你過的還好吧?」她揚眸,輕輕地注視著他。其實她是想說,報了仇,雪了恨,一定痛快無比吧。
「不好不壞。」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他懂的時候,她已經不在。好也罷壞也罷,都失去了意義。
「可是我過的很好。劫後余生,撥雲見日。睜開眼,又是一片新天地了。你也是如此吧。」她語氣轉淡,神色轉冷。
他心頭一痛。默默地看著那個閑淡的女子,仿佛那一夜里激烈如火的她只是短暫的幻影。她是要讓他放手嗎?
「其實,我從沒想過責怪誰。包括你。包括曾老爺。」她笑了笑,一個對生父如此稱呼的女兒,真是世間少有。她繼續說道︰「只是心中有一股怨氣。讓我不想再去面對曾經的種種。曾家對我有養育之恩,曾家于你有負義之仇,那我就代替曾家來受過吧。其實于理,我不該怨你。你並沒有錯。沒有錯……」
但于情,卻難容麼。林寒宵雙手緊緊握住,手心里火燒一樣的痛,讓他清醒了許多。她說他沒有錯,而他卻覺得今生最錯的一件事,就是傷害了她。
她連綿的音色,在凜冽的寒風中愈加繚繞。看著手中的殘枝,笑得不知所然,語氣陡然一轉道︰「可是我卻恨你。我不恨曾家讓我受如此屈辱,卻恨你……」
因為她看清了曾家不過是她紅塵中的棲身之所,茶飯之恩讓她無法恨也無法怨,即便是父女之情淡薄,她也無話可說。可是她恨,恨眼前這個男人的欺騙。讓她落入那個甜蜜的陷阱,親手構築了一個美如夢幻的天堂,卻也親手將她推向深淵。「我沒有求過你愛我,我也沒有求過你好好待我。為什麼你卻這樣對我……」
她忍了又忍的淚,抑止不住的簌簌而下。她也說謊了,嘴上說著不該怨他,卻還是這樣怨他。
輕輕地將她擁在懷里,纏綿片刻卻不知該說什麼。他錯了,真的錯了。卻又該如何解開她這百轉千回的心結。他是他的妻子,他卻只讓她受苦。只能一遍一遍的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又輕輕從他的懷中掙月兌。低眉婉轉地說︰「算了吧。我知道你這三年找我找的辛苦。我不怪你了。」
一霎時,他心緒激涌,難以置信地說︰「你肯原諒我了。是不是。」
「是。」她垂落的視線依然停留在花枝上,顯然未曾發現林寒宵激動得不同尋常,幾乎是欣喜如狂。她淡聲說︰「我們兩清了,從此互不相欠。」
他的一顆心再度跌入谷底。慘然一笑,原來這就是她的原諒。緊緊地扼住她的手,呼吸混亂的說︰「你要我如何放開你?如何放開你?」
「我心已淡。」她仰面看著他,那目光就如同仰望不遠的山巒,他依然是雲端震懾威嚴的天神,依然有著睥睨眾生的權利,而她一如從前那般渺小,只能乞求他的寬限。那淡淡的淚痕,就似是她逐寸逐絲碎裂的心。
他留不住她了。這一次,仿佛要真的失去她了。得到後,片刻閃爍,便轉眼成空的流星。他不能……不能就這麼放開她……
哪怕下一刻就死也好,他也要把她擁在懷里,揉進身體中,和他的血液、骨骼、經絡緊密地貼合,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縫隙。這次,就讓他求她吧,他也求她道︰「我愛你啊。我愛你啊。柔兒……我愛你……」
她閉上眼,在他緊澀的懷抱中閉上了眼。還是不行麼,為什麼他就不肯听她好好的說呢。無法回應的愛,無法回應的人,卻讓她恍惚在沉淪。宛如又是一輪垂死的掙扎,她要活下去,她要做桑落。而她為什麼卻抹不去心中他的影子呢。無法否認的相愛著,無法否認的唯一……為什麼卻又要互相折磨呢。她究竟是該做桑落,還是順從的做他的柔兒呢。
仿佛是一個輪回,仿佛又是一生一世。他放開了她,那張寫滿了沉痛悲涼的臉上,再也沒有了任何的神采,哪怕是隱忍都已經失去。原以為是永不褪色的黑眸,也如蒙塵的寶石無法綻放光芒。
這一刻的咫尺相對,確是遠如相隔著無數的山與海、天與地。而他,在這一瞬間里,卻能全情體會到她跳下懸崖的絕望。滿眼都是沒頂的黑暗,再也沒有路可走了。失去了希望,就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了。
「不管你相信,還是不相信。從你對我說起這如意結的故事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了。」他靜靜地凝視著她。靜靜地像是能看見時光的痕跡一樣,回想起那個眉閑目淡,清容若水的她,嬌羞得像一朵花,在他陰霾的心底綻放著裊裊的清香。
她緊緊地握住他,看著他從懷里掏出的那枚如意結,邊緣處已經焦黑,橫陳在他被火燒過的手掌中。他們同樣受盡折磨的手,卻緊緊地握在一起。久久不能分開……
她的手中,有他留下的痛。他的手中,也有她留下的痛。交錯在一起的手掌里,卻有一枚能賜給人良緣的如意結。
「宵哥哥……」她又哭了,卻不是痛徹心扉的哭泣,仿佛是宣泄這些年里承受的苦難一般,都化成了淚水。
他緊緊地抱住她,似乎是不懂溫存為何物的莽夫,那般的拙劣的動作,卻深深傳遞著他的感情。她又回到他身邊了,這一刻,他只想緊緊地抱住她,讓她的淚水濡濕他的胸膛,讓的心也記住她的淚水。從此以後,他不會再讓她流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