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京城最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有條長安巷。
那長安巷熱鬧非凡,街道兩側俱是京城里最好的商鋪,什麼首飾樓、成衣鋪、繡莊、米鋪、酒樓……林林總總應有盡有!
長安巷里又有戶姓容的商戶,因世代經營得好,傳到容老爺手里時,容家已經置有十余間商鋪。平日里他將大多數的商鋪放租子給人家,自家也經營著幾家商鋪,由膝下已經成年的四個兒子分別打理,日子過得那是紅紅火火。
容老爺與容夫人共育有四兒一女,四個兒子俱已成家,只余膝下幼女,年方二八,乳名喚作嬌嬌。她生得秀麗可愛,性子活潑,頗受家人寵愛。
因家中有錢,容氏夫婦又是個溺愛女兒的,不免在挑女婿方面格外挑剔,因此直到現在,容嬌嬌還不曾說親。
這容嬌嬌孝敬父母,與各位嫂嫂也處得好,就連家里的小佷兒、小佷女與他十分親昵……所以長安巷的人們都知道,容嬌嬌可是容家的寶。
而容嬌嬌旁的愛好沒有,就愛听戲,全家都知道,也都慣著她。
這一日,容家大哥剛談成了一筆生意,他心頭一高興,大手一揮,買了兩張太白樓的頭排票,教容大嫂與小妹看戲去。
容嬌嬌高興壞了!
最近太白樓排了一出新戲,叫做錦衣歸,小生便是那當紅名角謝攬月,花旦是從宮里梨園班子退下來的花羨容。
容嬌嬌總听看過這出戲的小姐妹們回來說,謝攬月如何如何,花羨容又如何如何……早把她心里急得如同貓兒撓似的,偏偏前些天家里事情多,她又走不開,所以一直抽不出時間來。
如今她得了票,而且大哥給她買的又是頭排票,容嬌嬌連忙回自己屋里好生打扮了一番,拉著大嫂就興沖沖地來到太白樓。
到了太白樓,容嬌嬌才發現,今兒簡直就是人山人海,院子里滿是人頭。
給茶倌兒看了排票,容嬌嬌與容大嫂跟著引路的茶倌兒走到了最前排的頭排座坐下,容嬌嬌又賞了茶倌兒三十錢,讓上一壺雲霧、一碟子瓜子兒和松子糖。
茶倌應喏著去了,容嬌嬌則不斷地打量著這兒。
看著近在咫尺的戲台,容嬌嬌很激動,想著今兒總算能見到謝攬月的全身了。
她雖家境富裕,卻也心疼爹爹兄長們賺錢不易。看一出戲,頭排座兒得花上一兩銀子,次一席的也要五到七百錢。而容嬌嬌愛看戲,一個月至少也要看上四五回……家里公中每月只給她一兩銀子的零花,她自然是舍不得花錢買頭排座兒的。
往常,她只舍得花上一二百錢買個站票,站得遠遠的就只能看到謝攬月的臉,他的身段兒總是被一堆人頭給擋著,連他是胖是瘦她都不曉得,只知道他的小生扮相英媚秀挺,常常贏得滿堂彩。
可今天,她卻能如此近距離地一睹謝攬月的風采,怎不教她欣喜若狂!
「謝攬月啊謝攬月,你可要早點兒出場啊……」容嬌嬌一邊默念謝攬月的名字,一邊大睜著眼楮盯著戲台上的簾子,想象著謝攬月一會兒出來時的模樣兒,不由得越想越激動!
哎,可別說……她來太白樓看了這麼多場戲了,這還是她頭一回坐頭排座兒呢,眼看那戲台離頭排不過一丈多遠,彷佛一伸手就能觸踫到戲台一般。
「嫂嫂妳瞧,這樣近,待會兒怕是能看清謝攬月面上的油妝,上回明玉和我說,她在次乙座坐著都能看到謝攬月手指上的指甲缺了個小口子。這一回我也要好好看看,回去也讓她們羨慕羨慕!」容嬌嬌拍手笑道。
這頭排的待遇果然不一樣,難怪那麼多人要搶這頭排的位置。
容大嫂道︰「不就是個戲子嘛,有什麼好看,不務正業。」
容嬌嬌一听這話就不樂意了,她正準備跟容大嫂爭上幾句,突然有個人拎著個鑼跳上台, 地敲起了鑼。
容嬌嬌連忙危襟正坐,緊張又渴望地等著謝攬月的登場。只是,在台上敲鑼的那人,竟然是劉家班的班主劉大海?
「各位、各位听好了啊,今兒謝攬月有事來不了,花羨容也被貴人請了去,所以今兒咱們太白樓的這場錦衣歸要給挪到明兒了!呆會子茶倌會把排坐片子還給各位,明兒請早,啊,對了,今兒大家也不白來,免費的武戲灞橋別姬請大伙兒看看吧……」說著,劉大海就跳下了台子。
台下頓時一片嘩然,好些人罵罵咧咧了起來。
但班主劉大海也沒理會,直接手一揚,示意樂班子開始奏樂。只听得咚咚咚的敲鼓聲音響了起來……沒過一會兒,胡琴鑼鼓就都跟上了節奏。
容嬌嬌知道,這奏樂一開始,過不了多久就得開戲了!
身後眾人很是氣憤,但這樣的事兒也並不是沒有發生過。畢竟戲子的身分低,原來排好的檔期,臨時被叫走去給貴人們唱戲也是有的。再說了,劉大海也說了,明天還能再來。
于是,眾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容大嫂道︰「嬌嬌,武戲不好看,咱們回家去,明兒再來。」
容嬌嬌心里也正失望,她也準備走,可轉念一想,一兩銀子的頭排座兒,今天可以看多一場,不看白不看呢!
這時,她听那鑼鼓聲忽然一變,急如雨點,一掃之前的靡靡之氣,突然變得慷慨激昂了起來。
容嬌嬌立刻被吸引,忘記了嗑瓜子,睜大眼楮盯著台上,想著這武戲好像不錯的樣子。
這時,戲台上簾子一掀,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閃了出來,竟是那武生登場了!
只一眼,容嬌嬌的注意力全被這武生吸引了。
時下流行文戲,她看過好多好多,武戲嘛,她自然也看過一些的,但大多數武戲里的武生都是花架子,沒甚看頭。
而這武生一登場便氣勢不凡,興許這出戲會不錯呢?于是,她便滿懷期待地看了下去。
這時,只見那武生胳膊一揮,身子一轉,露出了一張臉兒。但見他白面長須,劍眉入鬢,目如寒星,熠熠生輝,彷佛將星下凡,俊逸霸氣。
楚霸王不是大花臉嗎?怎麼這人……畫的卻是武生的妝呢?
「贏秦無道……」武生開口,唱腔端正聲音高亢圓潤,彷佛金戈鐵馬紛至沓來,冷、肅、剛、烈,令容嬌嬌看得入迷。
她呆呆地坐著,彷佛置身邊關,親眼目睹硝煙滾滾的戰場。金戈鐵馬,戰旗飄舞,號角聲聲,讓人緊張激動又熱血沸騰。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她瞪著漂亮的眼楮,入神地望著台上那道英俊的身影。
容嬌嬌的心彷佛被什麼刺中,她捂著胸口,心跳如鼓,傻傻地看著台上那人。
她打小便喜歡英雄,常常幻想自己能嫁給一名大將軍。但一年又一年,年紀漸長,她才意識到,身分的天淵之別顯得她的夢想十分可笑。她不過只是一名普通商賈之女,地位低微,莫說做將軍的妻子,就算做妾,恐怕人家也得挑挑揀揀的吧。
這夢想慢慢變成了心底里的一道疤,遺憾,微酸,偶爾還會痛一痛。
台上那武生的一舉一動都剛強有力,他彷佛真的在戰場上與人以命搏殺,身姿矯健動作干脆又富含力量,充滿力與美,這種美,與嬌媚風流的謝攬月完全不同,也跟其他只會耍花槍的武生完全不同。
容嬌嬌看得痴了,隨著他的戲或哭或笑或感動或憤怒。
只听得那武生唱道︰「八千子弟俱散盡,烏江有渡孤不行。怎見江東父老等,罷,不如一死了殘生。」
唱罷,那武生突然拔出劍來,自刎而死,一時間鑼鼓停簫聲止,四周寂靜無聲,只余二胡拉長了調子嗚咽。
容嬌嬌倒抽了一口涼氣,啊的驚呼了一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為什麼,這什麼啊,這樣的蓋世大英雄,為什麼會死……
她抿著嘴兒,眼圈兒發紅,心中一陣蒼涼難受,她好想哭啊。
這時,謝幕的鑼鼓聲音響了起來。
倒在地上已經死去的武生一個鯉魚打挺,身姿矯健地跳起身,抱拳向台下觀眾謝幕,容嬌嬌這才回過神來……啊,這是一出戲啊!
她激動萬分,用力拍著巴掌,還大聲贊道︰「好!好!太好了!」
那武生黑漆漆的眼楮朝她看了一眼,容嬌嬌更激動了!她的眼楮亮閃閃的,朝他大聲叫道︰「喂,你唱得真好!」她把荷包整個扯了下來,朝那人扔去,「給!」
那武生踩著鼓聲,踱著方步正準備回後台,突然見到有一物飛來……他眼神一凜,一伸手便將那物抓住,略一用力,荷包碎成渣渣,荷包里的十幾枚銅錢露了出來,然而卻已經被他捏到變形,全扭曲著卡一塊兒了。
原來不是暗器,他扯了扯嘴角,嘲笑自己的敏感。
容嬌嬌吃驚地瞪大了眼楮,然後尖叫著跳了起來,「哇,好啊、好啊,好厲害啊!」他居然手勁兒那麼大!
武生突然意識到,這荷包與這荷包里的銅錢是那小娘子打賞與他的。他猶豫了一會兒,將那變形的銅子兒往懷里一塞,沖容嬌嬌抱拳,沉聲說道︰「多謝。」
容嬌嬌面上一紅,忸忸怩怩地低下了頭,名角兒如謝攬月、花羨容之流,是不會當眾接受看倌的打賞的,一般都是退場之後,跑堂小子端個小簸箕上台,將看倌們的打賞之物拾起,再送入後台的。
但是這個武生……他居然親手抓住了她的荷包,還向她說謝謝……
容嬌嬌有些羞澀但更多的卻是後悔,她懊悔著,怎麼也應該在荷包里放塊碎銀子的,十幾個錢還好意思說打賞啊!
武生退了場,進入了後台,容嬌嬌一直依依不舍地看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她用雙手捧著自己滾燙的臉蛋,笑著直跺腳。
哎哎哎,今兒可真是值了,這人的戲竟然唱得這樣好,身手也好看!可不枉費了她的頭排座兒,不過,這人哪兒來的呢?以前可沒見過他!
不行,她得去打听清楚,她還想看他的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