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街當鋪有了動靜,她回神,看見當鋪的門開了。
她心一緊,深吸口氣,鼓起勇氣,掀簾子進了當鋪,壓低了嗓音,當了那串玉珠子,只想著要快點換錢去給翠姨請大夫。
在櫃後估價的朝奉多看了她幾眼,報了玉珠子的價值,翠姨再三和她說過這串玉珠子足以在繁華的城西這兒買下一棟房舍,但她沒有和這朝奉爭執,來當鋪的人都是缺錢的人,哪個當鋪不趁機撈上一筆?
拿了當票和銀兩,她將它們塞到錢袋里,匆匆轉身離開,去街上找大夫。
誰知才出鋪子,她快步走進對街小巷,想抄小路,可走沒幾步,一道黑影就從後撞上了她。
她被撞倒在地,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發現對方試圖搶走她緊緊攥在手里的錢袋。
因為太過吃驚,她也忘了應該喊叫,只是死命的抓著,怎樣也不肯放。
混亂之中,她被揍了一拳,她感覺到頭上的小帽掉了,長發散了,對方又扯又拉,但她依然沒有松手,那賊火了,抬起了大腳,試圖踹她。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不知從哪飛來了一本書冊,正中了那人的腦門。
那人大叫一聲,松了手,往後栽倒在地,她忙抓著錢袋往後退,驚慌的看著那人爬起身來,一臉凶惡的還要往她沖來,卻在下一瞬間不知是看見了什麼,臉色刷白,轉身跑走了。
她抓著錢袋,壓著心口,轉身就看見了那個站在巷子口的男人。
她記得他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記得他將長發好好的束著,記得他穿著一雙黑色的靴,記得他腰上掛著一只黑色的腰牌。
那男人,模樣斯文,一臉白淨。
那一年,這城里還沒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時,她尚不知他是誰。
可當他朝她走來時,她仍因方才的遭遇,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他沒理會她,只彎腰低頭撿起了那本書冊,還有她掉落的黑色小帽。
他拍了拍髒掉的書冊,把小帽遞還給了她,淡淡的說。
「下次當了東西,銀兩先收好再出鋪子,別拎在手上,也別走小巷,這兒的小賊,會盯著當鋪找肥羊。」
她睜著大眼,有些驚魂未定,沒抬手去接,只忙把錢袋快快塞進懷里。
「我不是……不是肥羊……」她臉色蒼白的說︰「這錢是救命錢,要給我家人找大夫的。」
「拎著沉重錢袋的人,都是肥羊。」他冷眼看著她,道︰「那些賊認錢不認人,不會管這錢是要拿來做什麼的。」
聞言,她一陣啞口,只能伸手拿回了小帽戴上,從緊縮的喉嚨里,擠出了兩個字。
「謝謝。」
對于她的道謝,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抓著那本書冊,轉身走了。
她看著他一路走出了巷子,過了街,一位小廝匆匆上前為他掀了簾子,當鋪里那貪了她錢的朝奉快步迎了出來。
簾子落下,他黑色的鞋靴和那抹月牙般的白,迅即隱沒在門內。
瞪著他消失的當鋪,她有些錯愕,她不知他是誰,只知這男人不是普通人物,她心跳依然飛快,思緒一片混亂,只能重新將散落的發綁好,再將小帽戴上。
待回神,匆匆打理好自己之後,她不敢再走小巷,只能回轉大街。
到得了街上,忍不住抬眼再看了一下那蓋了三層樓高的當鋪,卻意外瞧見那男人坐在二樓窗邊,手上仍拿著那冊書,一臉百般無聊的看著。
驀地,忽然領悟,他本就一直坐在那兒。
因為坐那兒,才看見她在對街巷子里被人行搶。
她有些震懾,有些啞然。
大街頗有些寬度,她不知他怎麼能從當鋪這,一下子跑到了對街那兒的小巷里,她听說過有些人武藝高強,可以飛檐走壁,在屋頂上高來高去,她也曾听邱叔說過一些江湖傳說,但她還以為那都是唬人的流言。
或許他只是剛好就經過了巷口?
她才這般想著,就看見那男人似是察覺了她的注意,垂眼朝她看來。
看見是她,他挑起了眉。
忽地,知曉他原先真的一直就坐在那兒。
莫名的,臉微紅,卻沒有別開視線,只注意到他手上拿的那本書,是《六韜》。
那是一本兵書。
是武王與太公望的對話集。
但她曾在書上看過,有不少名士大家,都認為《六韜》是本偽書,假的,後人胡謅的。
她不知他為何看這書,即便這書是真的,那也是一本兵書。
這人不像武夫,他一臉白蒼蒼的書生樣。
可她也知,那賊人一見他就跑,定也知他武藝高強,不是惹得起的人物。
她對他頷首,再次無聲道謝。
他沒理會她,只挪移開了視線,繼續看他手上那本書。
仰望著樓上那男人,她不再多想,轉身去找大夫。
「小姐、小姐──」
鈴兒的叫喚,讓她回過神來。
「書鋪子到了。」
她眨了眨眼,看見自家丫鬟憂心的看著她,才發現車馬已停下。
眨了眨眼,她將心緒從五年前的回憶中拉了回來,接過鈴兒遞來的帷帽,她將其戴上,遮住臉面,這才下了車。
城南這兒不比城西街市商區熱鬧,這兒多是一般小老百姓住的地方,屋子小且老舊,這兒的鋪子賣的也多是日常用品,眼前這書鋪子,所買賣的書冊,更是舊的比新的多。
可她喜歡這間書鋪子,這不起眼的小店,從上到下都堆滿了書冊,里頭擺放的書冊雖然不是最新的,可這兒什麼樣的書都有,內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從東到西、打南到北,無論是哪朝哪代的書冊,這兒都能找到。
而且,和其他地方不同,這間鋪子里有位姑娘。
當她走進那間書鋪子里時,那姑娘正坐在櫃台之後。
同大部分城里的姑娘不同,這姑娘不戴帷帽,也不戴面紗,不遮臉。
姑娘容貌極美,喜穿黑衣,面如冰霜,從沒給人看過好臉色,大部分的時候,她都不搭理人。
可她知道,這姑娘學識淵博,什麼也曉得。
進到了書鋪子里,確定店老板今兒個不在,鋪子里除了那姑娘沒別的人,她方摘下遮臉的帷帽。
說真的,她也不愛這樣遮頭遮臉,可這世道就是這般,女人家在外不能拋頭露臉,所以當她發現這兒竟有間書鋪子,偶爾還是個姑娘在顧店時,她真的又驚又喜,因為只要到這,她就能放松的淘買自己喜歡的書冊。
這書鋪子里雖然什麼樣的書冊都有,但不知是否因為讓個姑娘顧店,所以長年都沒有太多客人,除了她之外,偶爾她也能看見其他客人來買書,但客人確實不多。
也不知為何,這鋪子竟然也這樣存活了下來。
雖然對店老板不好意思,可她喜歡這兒這樣安靜,常常一待就大半天。
這兒的書常常更換,她每回來,書架上放的都是不一樣的本子,卻總是有她需要的東西,她在這里看過內含《夏小正》篇章的《大戴禮記》,也看過晉代鄭輯所著述的《永嘉記》,而這兩本書冊人們都說其文早已散佚大半,只有轉記,但這兒的書冊內容看似卻十分完整,也不像後人轉記。
其中《永嘉記》中,關于永嘉八輩蠶的記述更讓她看了十分吃驚,回去和蠶母師傅對照印證,還因此改善了養蠶的技術。
這些年,她從這兒淘到的古書里學到許多,時不時就會來這兒挖寶。
她在書櫃之間漫步,瀏覽翻找著書冊,不小心就忘了時間,直到鈴兒又來提醒,她方依依不舍的抱著幾本書冊去結賬。
櫃台里的姑娘面無表情的拿繩子替她把書綁好。
「這些總共要三兩。」
听到書錢要這麼貴,一旁的鈴兒倒抽口氣︰「怎麼這麼──」
黑衣姑娘冷冷瞥來一眼,那冷眼如冰劍一般銳利,教鈴兒嚇得瞬間閉上了嘴,縮到了她身後。
「鈴兒,妳先把書拿上車吧。」
她好笑的提起了書,轉身把那書拎給了身後畏縮的丫鬟。
鈴兒一听可以先走,立刻提抱著那幾本書,匆匆推門落荒而逃。
「抱歉,我家丫鬟沒念過多少書,不懂得這書有多好,您別介意。」她朝那櫃台後的姑娘笑了笑,掏出三兩銀元付賬。
黑衣姑娘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臉上的笑,粉唇依舊平直,掀也未掀,只伸出雪白的小手,把那三兩銀元收下。
可她注意到,那姑娘黑如冰石的眼,緩了些,不再銳利如刀。
她對那姑娘又笑了笑,收起荷包,轉身出門,臨到門口,卻突然听到那姑娘開了金口。
「溫老板。」
听到這稱呼,她一僵,回身只見那姑娘看著她,說。
「秦老板說,溫老板若要開學堂,他可以提供習字本。」
她僵在門邊,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那姑娘看著她,過了半晌才翻了個白眼,道︰「秦老板听說溫老板想為底下工坊的孩子們開學堂,妳可以回去同溫老板說,書鋪子的秦老板願意無償提供習字本。」
她眨了眨眼,這才清了清喉嚨,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同溫老板說的。」
黑衣姑娘直視著她,然後將視線拉回了手邊的書冊上,再沒多看她一眼。
她心跳飛快的轉身,戴上了帷帽,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上車後,她忍不住從窗內往外看,那書鋪子靜靜的坐落在那兒,一只黑貓蜷縮在門邊曬太陽,隔著窗欞格紋,她能看見鋪子里的黑衣姑娘也正朝外看著她。
心頭,莫名又一跳。
忽然間,知道這姑娘曉得。
她放下窗簾,將冰冷的小手交扣在身前。
或許,那秦老板也知道。
這城里,還有多少人知道呢?
她並不是真的很在意人們知道多少,那並不是天大的秘密,她清楚多多少少有些人知道。
這書鋪子,也是周慶的嗎?
沒來由的,想起那年他手中拿著的《六韜》,人都說《六韜》是偽書,可她後來發現,那不是,她在那書鋪子里也看過那本書,還買了回家翻看,她覺得那不是偽的,不是仿的。
知道她秘密的人,多少都和周慶有關。
只不知,是敵是友。
她希望這書鋪子的人知道那事,只是從旁听說,可她行事應該要更加小心注意。
雖然那姑娘看似無惡意,她也不覺書鋪子的老板對她存有惡心,但這些年她早已學會了解,凡事不能只看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