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程氏醫院一樓南側門不遠處,兩小無猜二號館每天飄著咖啡香,靠近騎樓的外帶區人來人往。
親得她滿臉口水,擦也擦不完的關懷,讓她就這麼站著。
「罰款。」
潘若安的頭頂落下一只大手揉亂她的頭發,她知道這兩個人都想安慰她,但她心里就是堵著,不見天地的黑暗。
「她不給怎麼辦?」
「抓進店里去洗杯子,從鐘點費里面扣。」
「怎麼扣,一天洗八個小時也得洗好幾年才扣得完,她家又不在附近,今天把人放回去,就被她逃了。」
「樓上還有一間空房,先關起來。」
「阿語,還是你聰明,就這麼辦。」
潘若安臉上又沾滿口水,還有一只手在玩她的眼睫毛……她突然從一團昏暗里看到一線希望,整個人都亮了。
「……我做!」只要給她工作,她什麼都做。
「嘖嘖嘖,月月安,你大姨媽呢?」高雪嵐站開了。
「剛走了。高如花,真巧在這里遇到你,你們店在哪里,走吧走吧!」潘若安卷起袖子迫不及待上工。
「一點也不巧,你站在店門口擋住我的客人,你說店在哪里?」
「潘若嫚老是把我亂丟……進去、進去,快帶我去廚房,不要在這里擋住客人。」潘若安順著聲音的方向胡亂抓了一把,抓到一只手臂,結結實實的肌肉,一點都不柔軟,不是高雪嵐,他是……
程睿語。
「小蝦,不久之前你姊才拿著狗鏈經過……我家的病房是按日計算,你以為逃幾個小時能打折?」
這個動人的聲音貼得很近,落在耳畔,隱約能感覺到他的嘴唇擦過她的發絲。
「叛徒!」偷模出病房的潘若安,終于發現這兩個人圍捕她,是在等潘若嫚來把她抓回病房,氣得推開那只手。
「你以為披著蝦殼我就不知道你是泥鰍,還想逃。」程睿語牢牢抓住她,掐她脹紅的臉,笑了。「走吧,我帶你回病房去,等你出院再過來。」
「小安子,跪安吧。」高雪嵐見客人在等,模模她的頭,先回店里去忙。
「……真的,雇用我嗎?」
「嗯,剛好缺人手,不過打破一百個碗盤就開除你。」程睿語摟著她的肩頭,把她帶回醫院。
「呵呵呵……程睿語,你不要害羞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開始變天鵝了?早就跟你說,我總有一天賽過潘若嫚。」她模模自己的臉,感嘆潘家天生麗質難自棄的好基因。
「嗯,你美,美得冒泡。」
「那你要甩掉那朵花跟我交往了嗎?」
「等你不再冒泡……再考慮。」一根手指彈她的額頭。
潘若安不放棄,伸手慢慢地勾住他的手臂,慢下腳步拖著他,讓他拖著自己走。
忘了是去年的七夕,還是今年的西洋情人節,為了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進一步,她終于鼓起勇氣,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大聲問他……
「喂,程睿語,你跟高雪嵐已經愛到不能愛了嗎?」
「愛到不能愛?你這顆蝦腦到底裝什麼,問這個做什麼?」程睿語一只手在她頭頂上模了模。
「你不要鬧,這個問題非常嚴肅,事關某人的一生。說!你們到什麼程度了?」
「你流氓啊?」
她的頭被重重敲了一記,本來還不死心想繼續耍流氓,忽然又听到他的聲音——
「在感情上我跟雪嵐都是怕麻煩的人,偏偏又老是擺月兌不掉麻煩……」
這個尾聲拖得很長的余韻讓看不見的蝦子也知道自己就是那個麻煩,不過潘若安很可以當作沒有听到,直接讓他過,繼續听他說。
「所以我和她也算是維持一種共識。雪嵐曾經說,她喜歡舒心舒服的關系,就像我和她,很適合她。于我而言,她也是超越友誼和性別關系的存在。」
潘若安默了默……程睿語,你們算不算是一對戀人就一句話的事,你是不是男人?
「你這個意思是說,你們還不到認定彼此的程度,頂多是朋友以上,戀人未滿?」
「唉……算是吧。你刨根問底做什麼?」
「唉……我那還不是為了想在某個特定節日送你禮物。」潘若安也是無奈地唉了一聲,可她心底樂翻了,為了程睿語的一句「算是」,她可以听出那是不再視她為麻煩的一種暗示。
「哪一個特定節日?」這個低笑的聲音很勾人。
「唔……你知道的。」潘若安這下子跩了起來……讓你搞曖昧。
「你蝦頭蝦腦,想得出來的也就是愚人節。」程睿語掐她肉肉的臉,不想卻模到小蝦滑膩的臉蛋滾燙,一怔。
「程睿語,你不要小看我,我也是寫浪漫詩篇的高手!」少女情懷悶得拍掉他的手,命令他,「卡,重來,回到『哪一個特定節日』。」
「……哪一個特定節日?」沒來由地,這個聲音突然有了一種誘人的余韻。
潘若安正惱他的沒心沒肺,下一秒他已經在情路上等她。
潘若安是耍寶高手,她藏著一顆羞怯怯的心,听到自己心髒快要跳出來的聲音,她緊張慌亂里,很得意還能找到自己的聲音,昂著下巴說——
「重陽節。」
窗口,烏鴉啼了兩聲,一片寂靜。
片刻之後,一只大手順了順小蝦子的頭發。
「喔……那想送我什麼禮物,菊花?我剛才在想……也許今年終于可以收到某人的巧克力,來年情人節身邊有只蝦陪也不錯,原來是我誤會了……我走了。」
「啊……程睿語,剛才不算,重來!」
「事關某人的一生,機會只有一次。」這個聲音不無遺憾,他雲淡風輕地拿開她抓過來的手。
……這個問題非常嚴肅,事關某人的一生。說!
「程睿語,你耍我!」
有一種關系,它就是撲朔迷離。
潘若安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陷進這種關系里?
唉……
來年,在櫻花開的季節里,潘若安已經可以掌握兩小無猜二號館前場跟後場的動線,行走流暢,偶爾還能幫忙收拾餐盤,擦擦桌子。
工作,是沒有問題了。
但是感情……
「愛情,它來得莫名其妙。我想不透,我停不了。他可惱可恨,他可惡至極……」一雙手洗洗刷刷,她扯開喉嚨飆在高音里。
「一小時加一塊錢,買你閉嘴安靜洗碗。」店打烊了,高老板今天早班,拉下門的店里剩下程老板跟洗碗工。
「我的美色加上我的歌聲,添個一百塊還差不多。」
「好,你照不了鏡子,我不怪你。」程睿語走到她身旁,把她垂落的發絲塞到耳後,卷起袖子要幫忙。
「程睿語,你去忙你的,別在這里礙手礙腳。」潘若安眼瞎心不瞎,不許任何人靠近她神聖的職場,她已經能獨力作業。
「那我先去洗澡。」程睿語拉拉她的瀏海,走開去。
潘若安一怔,輕輕「嗯」了一聲,听見心中的小鳥在唱歌。
店里每天晚上十點打烊,潘若安就住在樓上的小公寓,那原本是程睿語自己住的,後來讓給她,他回家去,偶爾留下來睡,就睡在客廳的沙發床。
這幾天他都在這里睡……是她的春天來了嗎?
等她洗好碗盤,哼著小曲模上樓,客廳正放著音樂,輕輕慢慢的鋼琴聲,抒情浪漫,潘若安感覺到愛情的腳步近了。
「程睿語?」
「……嗯。」
「在干麼?」
「……睡覺。」
眼前一團暗影,它還是暗影。
「哦……那我去洗澡。」
「嗯……」
程睿語用行動證明,這幾天他都留在這里睡,只是因為有員工受傷不能來上班,他從早忙到晚,他只是……太累了,懶得回家。
「愛情—— 它來得莫名其妙。我想不透—— 我停不了。他可惱可恨,他可惡至——極!你說愛情它踫上了木頭還會是愛情我就輸給你……」潘若安扯著喉嚨從廚房唱到浴室,一雙手洗刷刷,洗碗、刷身體,她就是停不了高歌解恨。
—— 睡,叫你睡,我唱給你睡!
偏偏,他還真能睡。
潘若安洗完澡,客廳的音樂沒了,程睿語均勻的呼吸聲自沙發床的方向傳來。
「……程睿語?」
「喂,程睿語?」
潘若安模著茶幾移近腳步,聲音很輕地試探,兩手模了模,手指觸到那個沉沉的呼睡聲的主人。
她看不見他長什麼樣子,模模看總不犯法吧?
喂,程睿語,你可別在這個時候醒來。
潘若安模到他溫熱的皮膚,很輕、很輕的觸模,她又停了停,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她繼續。
這張臉……雖然沒有她的滑蛋肌,膚質還是很好的,鼻子直挺挺的比她還高,眉毛比她濃,眼睫毛……嗯,她勝。
嘖嘖嘖,這個輪廓、這個線條,不是蓋的,這家伙其實長得很上相吧?
她听著平穩的呼吸聲,眼前還是一團暗影毫無閃動……她壓著心髒的心跳聲,手指輕輕的移到那略帶濕氣的呼吸,輕觸他嘴唇……
在莫名燥熱起來的空氣中,他的嘴唇軟軟的,很放松……
「喂……程睿語……」
她戳戳他的臉,緩緩低頭湊近他,如果他在這個時候醒來,那一切都只是不小心……真的。
她慢慢、慢慢地貼近那個沉沉的呼吸,「不小心」的踫到嘴唇……因為她看不見,她不知道自己踫到的是……他的嘴唇……
他的唇……溫熱,微微的張著,吐著熱息……吐進她的嘴里……從此留在她的心里。
這一刻,不再只是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