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 第一章 人間地獄

作者 ︰ 樓雨晴

通過大門的門禁管制,趙之寒熟練地駛入車庫,下了車。

站在造景噴泉旁,點燃一根煙徐徐吞吐,仰望眼前這座佔地數百坪、歐式風格的華美豪宅。

華麗、精致、高檔、地位、奢豪……它在世人眼中,代表的就是這些意義。

沒有人知道,這座人人向往的華屋內,藏著多少腐敗惡臭,冰冷無溫。

而他,也在其中。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前一秒笑臉迎人、下一秒便踩著你的尸體往上爬的生存法則,不夠狠,你只會是被狠踩在腳下的那具尸體。

人人掛著面具,懷里揣著刀,捅的,永遠是所謂的骨血至親。

手足、骨肉、倫理、親情,在這里,一文都不值。

明明都清楚、也看得比誰都透,那麼,他為什麼還會在這里?

抽完最後一口煙,趙之寒踩熄煙蒂,隱去嘴角冰冷諷味,挺直腰桿,踩著沉穩步伐走入——

大概因為,他從來就不是人。

他可以喝著那些人的血,啃著骨與肉,並且不會有任何感覺。

還有誰,比他更適合這座金玉其外的人間地獄?

走進屋來,他先上二樓,敲了左側房門。

「爸,我回來了。」

得到許可,才開啟房門入內。

眼前男人,年近七旬,但保養得宜,身體硬朗,外貌看似五十開外,距離進棺材還有好一段距離,這段長得令人生厭的父子孽緣至今仍望不到盡頭。

近日剛操辦完二兒子的後事,兩鬢新生幾許華發,竟略顯一絲老態。

真難得,這外傳最冷面無情的鐵血硬漢,骨子里也會有一絲慈父溫情?

趙之寒笑諷。

這人最不缺的,就是兒子,死一個,出走一個,有什麼打緊?老頭什麼都教,就是沒教過他感情用事。

趙恭合上二兒子的相本,抬眸睞向他時,眸底那絲難得一見的溫軟情緒已收拾得干干淨淨。「都談妥了?」

「嗯,談妥了。上上下下該打點的關節也打點好,近日會著手地目變更的部分,我會盯著,確保建案順利推動,進度會再向您匯報。」

老人點頭,揮了揮手,他退回房外,將門關妥。

公事公辦,不帶私人情緒,這就是他們父子的關系。

與其說父子,還不如說,他們更像主雇。

訓練他、給他機會,不是因為他姓趙,身上流著那人的血,而是因為無數、無數次,在對方給的難關與考驗中挺過來,憑著自己的本事爬到這里。

他只是一只被放入蠱盅的毒物,能晈死對手,存活下來的,永遠是最毒的那一只。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所以今天,他可以站在這個位置。

一開始,他只是顆棄子,一顆無足輕重的棄子,但是人生這盤棋還沒下完以前,誰會知道棋局如何翻轉?

老頭究竟有過多少女人,恐怕連他本人都不清楚,外頭逢場作戲的姑且不論,迎進門的目前是四房,之後會否再往上加就不知道了。

先是元配陪著胼手胝足,打拼事業,傾力資助。等到事業有了根基,財富開始累積,女人自然便會主動送上門。

他是不知道,在自己全心全意輔助丈夫事業時,外頭的女人卻捷足先登生下了長子,大媽是什麼樣的心情?沒有女人能如此大度,但最終大媽是點頭同意趙之鴻母子進門了。

而後來年,自己也懷孕,生下了二子趙之恆。

有一,就會有二,于是,之後再來個三房、四房,也都不奇怪了。

女人的包容,會由一開始的吞忍,到最後麻木,終至心寒。

能夠一手輔助丈夫事業的女人,豈會是泛泛之輩,不再指望夫妻之情的女人,轉而保障自身及孩子的利益。

趙氏半壁江山,總有她無法抹滅的功績,如果說,他曾看過趙恭對哪個人服過軟,那也只有這位敬重的賢妻。

而他的母親,甚至連這四房都排不上,他甚至懷疑,趙恭還記不記得他母親是誰,長什麼模樣。

之所以被接回來,冠了趙姓,給予栽培,不是因為血緣,而是決定在一張可笑復可悲的智力測驗數據上。

一紙認領手續,從此將他寄養在大房名下。名義上是與趙之恆、趙之航同為嫡出,但他心里清楚,這一切不過是嫡妻的寬容與施舍。

他曾疑惑,大媽為何要同意?有什麼理由同意?

別說女人天生的母性,連都嗤笑「孩子是無辜」這類陳腔濫調,若是別人的孩子無辜,誰來同情被丈夫出軌背叛的自己?

大媽不是那樣聖母屬性的女人,打一開始,便覺那雍容而優雅的女子,面帶微笑,卻讓人無法靠近、她能大度接納,給你所有你應得的待遇,卻沒有義務給你溫情。

「你很敏感,也很聰明。」或許是因為,他識時務,不像趙之鴻那笨蛋,淨做討好巴結、令人生厭的纏粘姿態吧,他從不認為這名女子是能親近的。

「如果你記得我今天的接納,那麼日後無論如何,不要將主意打到之恆與之航身上,該給你的,我會給,他們的東西,你不要拿。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你也永遠不要傷害他們。」

不得不說,大媽真有先見之明,她心里雪亮,知道他會是她孩子將來最大的威脅,聰明地不與他對立。

但是縱有一位慈母,東防西防,也保不了孩子萬壽無疆。

趙之恆命薄,扛不了大位;趙之航出走,棄下趙氏江山。千算萬算,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原本,趙之航無論出身、能力或資格,都教人無話可說,尚能維持台面上的生態平衡,可太子爺突然來這一手出走棄江山,完全打亂了棋局。

他不逼宮,不代表別人不會。趙氏基業這塊餅,大到足以讓人將良心賣給魔鬼。

趙之恆才剛下葬,二房那頭,趙之鴻這對豺狼夫妻已蠢蠢欲動,頻頻搞些別人一看就穿的小動作,智商太低的蠢貨他連過招都嫌浪費時間。

三房趙之驊,行事中規中矩,不似以長子自居、野心勃勃的趙之鴻,但是收起爪子的虎,他也不會傻到誤認為是貓,會咬人的狗,平日不叫,一口咬上卻足以致命。

回房的途中,他及時頓住步伐,巧見前頭以為的那只虎,正端著餐點,站在趙之恆房門前,與他們的寡嫂交談,字字懇切,擔憂之情溢于呂表……

這是一出什麼戲碼?趙之寒差點愕笑出聲。

是他高估趙之驊了嗎?原以為是只藏起爪子的虎,搞半天級數只到這里?

也是。遺囑一公開,別說這票人,連他也不免意外。趙之恆竟將身後資產,盡數留給遺孀,他都分不清,二哥這是太愛妻子,一心保障她未來的生活?還是根本就想害死她?

且不提其他,光是繼承的公司股份,就足夠讓趙氏內部大地震、權力結構重新洗牌,也難怪向來藏得極深的三哥都沉不住氣。

豺狼虎豹環伺,就不知他們的二嫂,有沒有足夠的智慧,應對這一切。

看夠了戲,在佳人婉轉謝辭、關上房門、字幕打上「全劇終」後,趙之寒緩步踱來,悠然淡道︰「三哥,原來你這麼有手足愛,要不要順便關心一下弟弟我晚餐有沒有吃?氣色好不好?」

好感人的手足情深,愛屋及烏,代替早逝兄長關照寡嫂,真想唱︰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

冷不防被挖苦了一番,趙之驊笑笑地反擊︰「你一向可以讓自己活得很好,不需要我多余的關心。」

這倒是。不過——

「三哥啊,就算要關心二嫂,也操之過急了,可惜我沒有陰陽眼,不然我一定會告訴你,二哥在你身後,他很火。」

趙之驊笑容微微一僵。

趙之寒補完刀,從容地擦身而過,回房去。

回房沖了個澡,開電腦處理完幾個急件,臨睡前下樓來,打開酒櫃挑了瓶最烈的酒,遍尋不著酒杯,正欲轉往廚房,暈黃的走道燈下,險些與轉角處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正著,出于本能,他伸手穩住對方。

來人似是受到極大驚嚇,慌忙掙開,退避之迅速仿佛他是什麼洪水猛獸,縴細身軀撞上身後的餐桌,撞倒銀制燭台, 啷一陣響。

反應要不要這麼夸張?

趙之寒挑眉,目光定在那張雪白如瓷的面容上,對她那副見鬼的模樣不置一詞,淡然地掠過她,徑自尋找他要的酒杯。

江晚照挪了挪位,背貼在牆上,僵直著身體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

她其實不是那種小模小樣、上不了台面的女人,他看過她與趙家其他人的相處,談吐得體、應對進退不失從容,獨獨對他,永遠像只受驚的小兔子,倉惶失措。

小白兔二嫂。

他還記得,趙之航私底下曾言笑,如此稱呼過她。

找到他要的酒杯,回經她身旁,駐足頓了頓。「看什麼?」

江晚照目光在酒瓶與他之間來回幾次,蠕了蠕唇,還是沒能忍住,月兌口道︰「你習慣真的很糟糕。」

他一向,都靠這麼烈的酒入睡嗎?嗑藥、酗酒,還有昵?他到底是怎麼有辦法,把自己的人生搞到如此腐爛?

「與其評論我腐敗的生活哲學,還不如先自求多福。」

趙之驊有句話倒是說對了,她看起來確實不大好,比起趙之恆未過世前,她下巴尖了、氣色差了,人也清減了些。

她讓他想起當年的四嫂傅瓊儀,一言一行、舉手投足,處處拘束、不自在,連在餐桌上吃頓飯都放不開,夜里獨自躲在廚房啃面包,都還來得自在些。

豪門媳婦難為,重重壓力,特一條花樣年華的生命,逼上了絕路。

原是不想多言,也沒打算理會他人的死活,不知怎地,話還是出了口︰「抓緊機會搬回去,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不必摻和進來,這里不是人待的。」

「你昵?又是怎麼讓自己待得好好的?!」她一時沖動,問了句。

他一靜,沒回眸,只丟下一句︰「這是一座無底深淵。」除非,她也想跌進來。

下場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一再往下跌,深不見底,一旦陷入,再也爬不出去,冰冷、失溫,永不見天日。

所以趙之恆死了,趙之航走了,正常人,熬不來。

回到房中,他放棄酒杯,直接旋開瓶蓋,以瓶就口,燒灼酒氣入喉,意識清醒了些。

他喝不醉。

真奇怪,不知是體質還是怎地,他從來都喝不醉。忘記誰說的,難得糊涂,糊涂難得,人生而在世,還是糊涂些好,日子挨著挨著,就到底了。

而他,卻總是太清醒。人生唯一的一次——

他打住思緒,仰頭再灌上一口。

就那麼一次,從此,他再不讓自己失控。每一分、每一秒,他總是清醒地,看著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她到底為什麼會這麼怕你?」曾經,趙之航如此問他。

「任何干淨純潔的生物,都該怕我。」

趙之航聞言,只是捶了他肩頭一記,不予置評。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那是身體的本能反應,連她都無法控制。

第一次見面,是在她與趙之恆的婚宴,他剛從上海忙完回來,正好趕上喝這杯喜酒,不過他想,或許沒趕上會比較好,他從沒見過,新娘可以瞬間面無血色,比死人還慘白。

之後每一回踫面,狀況並沒有更好。

太明顯,只要有他在場,連表情、肢體,都僵硬得不知該怎麼擺,誰都看得出來。

趙之恆聰明地選擇了帶新婚妻子搬出趙家大宅,減少踫面機會,也或許,傅瓊儀的事,也適時給了他一些警醒。

然而歲月,塵封的只是歷史,掩埋不了記憶,已經發生的,永遠都會刻在骨子里。

如他,對趙姓深入骨血的惡與厭。

如她,對他深入骨血的痛與恨。

他閉上眼。酒精麻痹不了他的思緒,卻能讓他的身體短暫放松。

睜眼,閉眼。再一次,深深吐息,讓自己進入無知無覺、無悲無喜、無夢的短暫睡眠。

其實,不用趙之寒說,她也想搬回去,回到那間屬于她與趙之恆的小宅院。它不大,沒有趙家大宅的精致與華麗,只是一棟三層樓的獨棟小屋,不太鬧區,但有和善親切的鄰居,一樓是客廳、廚房、還有小小的庭院,她會在院前種些好照養的常綠植物;二樓是主臥、起居室,和一間客房;頂樓原本是佛堂及露台,被她拿來當貯藏室,有時也會在頂樓曬曬自己做的蘿卜干……偶爾丈夫精神狀況比較好時,他們會一起到附近的小鮑園散散步,雖然這種時候不太多……

可是她還是想念,想念以前的日子。

就算更多時候,是待醫院比待在家里還長。但是她不怕,她從來都不怕照顧病人,醫院她待得很習慣了,幾乎大半生都在那里度過……

「我不喜歡這里。」江晚照對著丈夫的照片,喃喃抱怨。

如果不是因為中國人的傳統觀念,想讓他在家中走完最後一程,身邊有親人相陪,他們也不會搬回來。

「其實,沒關系的,你不想回去,就不要回去。」那時,他如是告訴她。

「不行。」總要面對的,她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人生最後的那幾日,他對她說了好多、好多,那是兩年夫妻生涯中,他從沒對她說過的話。

一直以來,他們不似情侶,更似伴侶,與其說夫妻,倒不如說是親人,沒有一般情侶的熱戀如火,而是兩道寂寞而渴望陪伴的靈魂相遇了,于是依偎在一起取暖。

他沒有對她說過任何一句情話,最接近的一句,是︰「你現在有我,我會陪著你,當你的家人。」

就因為這句話,她點頭,嫁給了他。

相知相惜,相依相伴。

直到那一天,他對她說︰「對不起。」

「為了什麼?」

「為了太晚遇見你,如果更早,或許我們可以好好愛一次。」把所有情侶該做的事,都做一遍,曖昧、吃醋、告白、約會、每晚抱著電話情話聊不完、求婚、規畫未來監圖、生幾個小孩、養幾只毛孩子、慶祝結婚周年……

只是,來不及。

他明明知道,現實狀況不允許,還是自私的,拖她下水。

那天在醫院,被告知自己的身體機能已撐到極限,最好的狀況,不會超過三年。自小進出醫院早已麻木,早應該看淡,可是那一天,突然好不甘心,他的人生還有那麼多不完滿,他還沒有結婚、沒有遇到一個心動的女孩、享受婚姻生活、甚至沒有孩子……

然後,他看見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

她看起來,比他更糟,像只迷路的小貓,眼里全是滿滿的茫然,那種不知人生該何以為繼的空洞。

原來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慘。

「你快死了嗎?」不知為何,當時很沒禮貌地劈頭就問了。她看起來,就是快死了的表情,身上沒有一絲生命力,流不出的淚,比淚更慟。

「我唯一的親人死了。」

「我快死了,我都沒這種表情。」

「什麼表情?」

「想死的表情。」

「我想活,但是不知道還能為什麼而活。」

「我不想死,但卻可能活不過三年。」

……

一來一往,開始得無厘頭,毫無邏輯的問答,竟也持續了好些時候,甚至,攜手走入婚姻。

原是想給她一個家人、一個活下去的動力,同時也私心想在人生最後一段路,為自己圓一場婚姻夢。

卻沒有想到,她付出太多,全心全意照顧他,每一回進出醫院、每一個不寐的夜、每一張病危通知、每一記紅著眼眶的淺笑……

她總是說︰「沒關系啊,我很會照顧病人的!」

她的溫柔堅毅、毫無怨言,狠狠鞭笞他那顆丑陋的私心,掐出一絲疼意。

她做得太多,多到超出他的預期,多到讓他圓了婚姻夢,卻衍生出更多遺憾……他喜歡她,卻沒有預期到,會愛上她。

只是,這些話,再也不能說。

能說的,只是一聲聲歉語——

「對不起,讓你人生中的第一段婚姻,沒有甜蜜、沒有夢想,只有病榻前的日夜照拂與心力交瘁;對不起,又要讓你……失去家人……」

「那……我要怎麼辦?」怎麼辦?除了他,她已經沒有家人了……

「會有的……以後……還會有的……」

「是嗎?」可是她要去哪里,找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知她、懂她、疼她……

「一定會。我最大的遺憾,是沒能有個自己的孩子……小晚,讓我再自私一次,最後一次,給我一個孩子,讓他來祭我——」

「好。」她連想都沒想,便應了他。

「還有,我之前說過的那些……都記得嗎?」

「記得。」他交代的每一件事,她都牢牢記在心中。

「那就好……」

呵,臨死,都還要為一己之私,拖著她。寒說的沒錯,姓趙的,果然個個卑劣無恥又自私,只用一點點真心,就騙得一個女人將一生賠給他……

那是他們夫妻,最後一次的對話。

「我記得,之恆,你放心,你交代的每一件事,我都會做好……」

那兩年婚姻,他對她百般呵護,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那些不言于外的護寵與疼惜她都知道,她能還報的,是努力完成他的遺願。

那是丈夫離世後,唯一支撐著她的信念,讓她不至于頓失人生方向。

她閉上眼,深深吐息,努力讓自己進入夢鄉,一個或許能迎來亡夫、短暫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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