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瞧了那小泵娘一眼,又不著痕跡地睨了下他,壓低聲音道︰「大人這是怎麼著?」
「她是誰?」宇文恭淡聲道。
應容微揚濃眉,好笑道︰「瞧那身裝束,應是傅家的丫鬟。」
「一個丫鬟出現在這兒,不覺古怪?」畢竟主屋這頭全是粗活,進進出出的自然都是小廝雜役,一個丫鬟無事竄到這兒做什麼?
「傅家女眷不少,許是主子派到這兒打探消息的。」應容壓根不以為忤。
宇文恭也認為應容說得極有理,可這小丫鬟平淡又銳利的眼神實在不像這年紀該有的。
對視一會後,迎春朝他微頷首,便往小徑另一頭走去,宇文恭見狀,不禁微瞇起眼。
「又怎了?該不會是瞧上小泵娘了?」應容打趣道︰「要不要我幫你?」
「屋里的人可有清查過?」宇文恭突道。
「傅少爺正在清查。」
「最好查個詳實,這事怎麼看都覺得不單純。」收斂心思,他若有所思地瞅著主屋。「依我看,凶手是為了屋子里的某些東西而來,縱火便是要將其燒毀,恐怕得從傅祥往來的商賈著手調查,看是不是與人結怨,或是與屋里人相關。」
應容揚高濃眉,一臉好笑地道︰「屋里人怎可能?一屋子女眷可是都仰他鼻息,對他動手豈不是毀了自己的下半生?」
「又有誰知道屋里的女眷不是他人眼線?」
「……這倒是。」官場如此,商場上亦可能如此。應容吶吶應了聲,又道︰「不會是方才那小丫鬟教你有所聯想吧。」
「差人盯著她,她可是練家子。」
「咦?」那個小丫鬟?!
「而且她身上有血腥味。」一個小丫鬟處在殺人現場,光臉上無一絲驚懼,就足以教人起疑心,更遑論她身上隱在藥味下的血腥味呢?
碧羅院里,卓韻雅一見迎春回來,懶聲問︰「狀況如何?」
「主屋毀了六七成。」
「官爺呢?」
「除了知府大人還有京里的貴人。」
卓韻雅微偏著臉。「妳怎會知道那是京里的貴人?」
「他與知府大人相談甚歡。」
因為昨晚有貴人上了府衙,這會就能認定知府旁的那位便是京里的貴人?是頗有道理,但是——
「多說點話真的不成嗎?」卓韻雅的院落就迎春這麼一個大丫鬟,卻成天像個啞巴,真是無趣極了。
「……傷疼。」迎春淡道。
卓韻雅趕忙將她拉到榻邊坐下。「就跟妳說要找大夫,妳不肯,是不是更腫痛了?我瞧瞧。」說著,已經動手扯她衣襟的繩結。
豈料迎春動作飛快地起身退後幾步,留下卓韻雅的手還抬在半空中,「不是傷疼?跑得挺快的嘛。」狗要是養了一年也會生有情分,被模模頭撓撓下巴肯定很樂意,哪像她,壓根不親近她。
可回頭一想,她那傷還是為自己挨的,看來也不是半分情分皆無,要不是自己不小心弄出聲響教她分了神,她也不至于挨上一劍。說真的,迎春的武功底子比她想象得好,身世更是教她好奇極了,可惜迎春什麼都想不起來,就連迎春這個名字還是她替她取的。
「卓娘子不打算讓大爺知曉昨晚的情況?」迎春轉了話題問。
「不了,不想節外生枝。」
「如此一來,恐怕今晚……」
「要不想個法子離開這兒好了。」
「不妥,方才京里的貴人發話,要知府詳查傅宅所有人,妳要是這當頭離開,反倒有了嫌疑,況且在外也諸多不便。」她所謂的諸多不便是指卓韻雅這張禍水艷容,走到哪都容易惹是非。
「唉,都怪傅老爺不好,沒事打著告狀的心思做什麼,瞧,這不就出事了?還連累我。」卓韻雅就連抱怨都是軟綿綿的,也不像多認真。
「卓娘子。」門外傳來男子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像是不打算驚動任何人。
「大爺有何事?」卓韻雅依舊動也不動地倚在榻上。
「卓娘子,知府大人說要詳查府里所有人,不知卓娘子……」
「府里遇上這麼大的事,我現在嚇得心神不寧,站都站不起來。」
那嗓音虛弱無力,要不是迎春親眼見她氣色紅潤,還真會被騙過。
「那卓娘子在房里休息吧,讓迎春與我走一趟。」
卓韻雅看了迎春一眼,便見她朝房門走去,但在她開門之際,卓韻雅又道︰「大爺,在老爺去世的當頭,照理我不該這麼說,但為了傅家好,還請大爺盡其可能大事化小,避免滅門之禍。」
迎春不由回頭看她一眼,心里忖度,她擔心的到底是傅家遭滅門之禍,還是她不願與官爺對上?待在傅宅的這一年,她與卓韻雅看似親近,實則彼此防備,尤其卓韻雅不願讓任何人知曉昨晚發生的真實情況,教人不禁懷疑她究竟是何身分,為何寧可吃悶虧也不願向官府求救。
但,她既是這麼打算,她便照辦,再有人夜襲,她是絕不會大意輕敵。
打開門,迎春大步離去。
卓韻雅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嘆氣了。
腳步能不能邁得小一點呀,明明就是個花般的小泵娘。
迎春排在一群下人身後,依序往前,由傅宅管事一一向知府大人交代身家底細。
暮春的天候已開始熱了,因為前進的速度不快,等候的人不免都汗流浹背,迎春卻一滴汗也沒流,始終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看著坐在亭內的應容和宇文恭。
約莫等了三刻鐘後,終于輪到她了。
管事正要開口,傅曉就主動走過來交代她的身分籍貫,「這位是迎春,是傅家大賬房卓娘子身邊的大丫鬟,她是大賬房帶進府的,兩人籍貫都在鄔縣,都進府一年了。」說著,順便將卓娘子的身分背景輕描淡寫帶過。
宇文恭直瞅著目光平視、神色自若的丫鬟,怎麼看都覺得不尋常,垂睫思索了下,問︰「大賬房身邊跟個丫鬟?」
「回大人的話,大賬房是個寡婦,原本是鄔縣商婦,後來夫死離開鄔縣,因擅長帳務,所以家父便將她留下。」傅曉像是早有準備,將他爹曾告訴他的說詞道出。
其實他不信卓娘子只是個普通商婦,一個商婦不可能如此清楚商道,不但能作帳更能夠告訴父親去何處尋人脈,甚至拉攏商賈。
不過他並不在意卓娘子到底是什麼身分,橫豎只要能替傅家帶來商機,尤其能在父親猝逝後扶持他振興家業便夠。
「既是大賬房,所以賬冊都在她那兒?」宇文恭之所以這麼問,一般商戶遇劫約莫是商場上分利不均導致殺意襲擊,賬冊向來是極關鍵之物。
「回大人的話,賬冊擱在家父的書房,也就是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次間。」
應容看了宇文恭一眼,像是在告訴他,這確實應證了他一開始的臆測—— 凶手之所以縱火是為了燒毀重要之物,燒毀賬冊之舉幾乎可以直指是商場齟齬,恐怕得要朝往來商賈下手。
宇文恭不置可否地揚起眉,「今年多大了?」他問的同時,已經起身走向亭外。
傅曉聞言,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然一下子他就明白宇文恭並非要他回答。
「本官在問話還不回話?」宇文恭俊拔身形就立在迎春面前。
還坐在亭內的應容托著腮,有些興味地瞅著他的背影,懷疑他根本瞧上這特別的丫鬟了。
迎春聞言,有些費勁地揚起臉,「十五。」
「本官讓妳抬頭了?」他垂斂長睫,滿面冰霜,居高臨下的氣勢更是讓他給人一股壓迫感。
迎春神色不變,緩緩地垂下臉。
一旁的傅曉不解這位京里來的貴人怎會針對起迎春,本不想插手,可她是卓娘子的人,他只得硬著頭皮道︰「大人,迎春不懂規矩,小的會立刻讓管事將她帶下好生教訓。」說著,擺手要管事將她押下。
宇文恭淡淡瞅著,不著痕跡往她移動的腳下一拐,想要藉此引她挪身閃避,以她有武功底子為嫌將她押下,豈料她竟著了他的道,壓根沒閃沒避,眼看著要往青石地面撲去,他長臂一撈,將她摟進懷里,隨即又將她推開兩步遠。
「連好生走路都不會?」他道。
迎春瞪著青石地,胸口微微起伏著。分明是他拐了她的腳,如今倒成她的錯了?
「連話都不會說了?」他又道,蓄意激怒她,哪怕心里已存疑。
方才扯進懷里的小丫鬟骨架縴細,就像尋常的小泵娘,要說是長年習武的練家子實在是太過,可她行動的方式和沉穩的應對,怎可能是個才及笄的姑娘會有的?
迎春咬著牙道︰「謝大人教訓。」
宇文恭驀地瞇起眼,這說話的口吻熟悉得緊,尤其那咬著牙吐出的氣音,像是按捺著怒氣擠出,就像……
「大人,下官瞧後頭的人排得挺長的,要不咱們先將這些人都看過再說?」應容起身打圓場。
雖然宇文恭認定小丫鬟不單純,可他不作此想,甚至暗暗懷疑他是上心了才如此,不過這事好辦,一個小丫鬟而已,傅家又不是給不起。
宇文恭擺了擺手,傅曉松了口氣,輕扯著迎春的袖子要她趕緊離開。
迎春吸了口氣,往右手邊的小徑而去,走了幾步,緩緩回頭,方巧對上宇文恭依舊緊盯著她的目光,她撇撇唇無聲說話,盡避面無表情,但宇文恭卻看出了她的尋釁和嘲諷。
這是怎麼著?誰家的丫鬟如此膽大包天了?她方才的嘴型到底說了什麼?
濤風閣,卞下城城南卞江畔的銷金窩,掌燈時分,外頭車水馬龍,擠得水泄不通,而一樓大廳里人聲嘈雜,花娘迎來送往,到處歡騰不休。
宇文恭倚在窗台上,瞅著被燈火映亮的卞江,波光隨著燈火照映,瀲灩搖曳,卻拂不去鏤刻在他腦海里的那張臉。
那張剛長開的小泵娘臉蛋,秀眉杏眼,是個小美人胚子,然而毫無表情的面容猶如木偶般,讓人揣測不出她的性子,但他隱約感受得到那張面癱臉底下藏的譏刺,還有那一身傲慢氣勢—— 一個長在鄔縣的小丫鬟,怎可能養出如此氣勢?
尤其那日她的嘴型吐出了三個字,末字像是鬼……是罵他什麼鬼嗎?
真是個大膽的小泵娘……
「在想什麼?」
身後傳來低沉醇厚的嗓音,宇文恭頭還未回,來者已經搭上他的肩,一張玉白的俊臉就湊了過來。
「……嵇韜,你就非得靠這麼近?」宇文恭沒好氣地將他的臉推開。
「咱們多久不見,你就非得這般冷淡?」嵇韜佯裝一臉痛心,頗有幾分下堂婦責罵薄涼夫的味道。
宇文恭嘴角抽了兩下。「這麼愛演,怎麼不弄個戲班子玩玩?」
「唉,這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活得那般正經,日子該怎麼過?」嵇韜笑了笑,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味道,又往他肩上一搭。「都回來卞下幾天了,直到今兒個才能見上你一面,咱們今晚定要喝個不醉不歸。」說著就要敬酒,卻發覺矮幾上擱的竟是茶水,再往宇文恭杯中物一瞥,「今晚這般有雅興,喝起茶了?」
「我決定今年不要再听見不醉不歸這四個字。」那天被應容灌醉,教他足足頭疼了三天,讓他決定短期間內不再呷酒。
嵇韜也不以為意,提著茶壺拎著茶杯就坐在窗台邊上。「被應容灌酒灌得教你決定禁酒了?」
「你也知曉他酒量好?」
「听人說過。」他淡道。
宇文恭睨他一眼,「怎麼,這些日子你們沒聚一聚?」
嵇韜是他在大理寺時的同僚,後來被調到卞下,如今官拜卞下按察使兼兵備道副史,經他介紹,與應容也頗為熟識,以往他回卞下時,大多會與他和應容相聚。仔細想想,這兩三年,三人聚在一塊的次數似乎寥寥無幾。
「不提他,倒是你方才在想什麼,想得那般出神,連我踏進房里都沒發覺。」
「一個小丫鬟。」
噗的一聲,嵇韜噴出的茶水險些濺到他身上。
宇文恭涼涼的瞅了自己的靴子一眼。「瞧我不順眼也犯不著使賤招。」
「你何時開竅了?莫不是因為公孫移情別戀,所以你自暴自棄了?」嵇韜連連追問,捶胸頓足。
宇文恭閉了閉眼,覺得他這老友實在是一年比一年還跳月兌,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緒。「一個小丫鬟罷了,你說到哪去了?」
「小丫鬟多小,及笄了嗎?你年紀不小了,要是挑個小的,恐怕得要過兩年才好生產,等到你孩子……」話未完,嵇韜的嘴就被一塊綠豆糕塞住,只能咿嗚出聲,最終含怨瞪他。
要知道,他是關心他啊,他倆同齡,自己兒子今年都十歲了,他至今卻還是孤家寡人,上頭沒長輩替他張羅,皇上也沒打算替他指婚,自己這不是為他心急來著?犯得著用這法子塞他的嘴嗎?他不吃甜!
嵇韜悻悻然地拿出綠豆糕,指著他道︰「你也別嫌我話癆,當初有長眼的都看得出你對公孫情有獨鐘,現在好了,公孫都已經跟了皇上,你就該死了這條心。你若心里真不暢快,一會哥哥我帶你到小倌館開開眼界,省得悶壞自己。」
宇文恭連話都懶得搭了,起身就要走。
嵇韜連忙將他拉住。「好,既然你現在看上了個小丫鬟,意味著你已經沒了龍陽癖好,你倒是說說是誰家的小丫鬟,哥幫你處理,還是你要在這找人處理也成。」
宇文恭眼皮子抽著,嘆了長長一口氣,「三天前城東傅家發生了命案,我懷疑命案不單純,而那小丫鬟給人的感覺不似普通丫鬟,我懷疑她或許跟案件有關系……你的腦袋就不能裝點其他事嗎?」
嵇韜不怎麼相信他的說法,拉著他回位子坐下。「你說的命案我不知情,可一個小丫鬟能跟命案牽扯上什麼關系?又能不普通到哪里去?還是你已經掌握了證據?可話說回來,這關你什麼事,你一個鎮國大將軍蹚什麼渾水,何況你還在休沐。」
「是不關我的事,可不知怎地就是覺得不單純。」因為在事發前,死者企圖進府衙見他。天底下巧合何其多,這種巧合就是教人介懷,恰巧正值休沐有時間,否則他何苦將這事攬在身上,更何況這里不是他的地頭,他確實管得寬了些。
「哪兒不單純?」嵇韜托著腮,好整以暇地等他解說。
宇文恭沉吟了下,話還未出口,便听見敲門聲,同時還響起了鴇娘的聲音,他不由睨了嵇韜一眼,懷疑他要了花娘作陪,誰讓這地方是嵇韜約的。
嵇韜立刻就看穿他的懷疑,用力地搖著頭,又听外頭的鴇娘道——
「不知道兩位大人見不見李三才大人?」
李三才?宇文恭丟了個詢問的眼神過去。
嵇韜啐了聲,不耐地道︰「李三才,你盡避盡興去。」
「下官知道了。」外頭的聲音有些遺憾卻又像是意料之中。
不一會,腳步聲離開了,嵇韜才低聲罵道︰「怪了,我沒跟人說你在這兒,怎麼他就知道了?」鴇娘方才的問話必定是李三才要她問的,畢竟鴇娘也不曉得與他約在此地的人到底是誰,哪怕年年約在這兒,可他從沒對外張揚過,還是說,早有人盯著他們了?
宇文恭微揚濃眉,總覺得今年的卞下有種他說不出的氛圍,明明大伙還是如過去一樣,但就是有那麼丁點不對勁,「李三才是誰?」
「李三才是龍太衛指揮使,雖不隸屬五軍都督府管,但他若知道你在這兒,必定也會想要打聲招呼,給你這位鎮國大將軍留點印象。」
「龍太衛屬漕衛,那是漕運總督府管的,許是他從我七叔那兒知道我回卞下了,我回來總會跟你見面,又年年相約,稍一打听推敲就猜出來了。」這麼一想似乎就合理了。
宇文恭口中的七叔,便是卞上、卞下兩省總督兼漕運總督宇文散。
「天曉得?」嵇韜明顯對這事沒興趣,追著先前的話題問︰「你還沒說那小丫鬟到底哪里不單純。」
宇文恭垂斂了長睫,思索了下,干脆當個話題與他閑聊,橫豎長夜漫漫,他孤枕難眠,打發時間也好。
大略將經過說完,宇文恭徑自品茗,目光依舊落在窗外。
嵇韜沉吟了會,才道︰「子規,可我听你這麼說,倒也不覺得有何處古怪,畢竟商戶家中大抵會養些護院,要是養些懂武的小丫鬟就近保護女眷也挺尋常的。」
宇文恭懶懶地睨他一眼,黑眸噙著股冷意。
「唉,這般小氣,一個表字都不肯讓人喊。」嵇韜清楚宇文恭的表字是只給公孫令喚的,誰讓這表字是公孫令取的?「橫豎就你方才說的,我覺得一個懂武的丫頭並不特別,在商戶里算是尋常的。」
「要只是懂武確實沒什麼大不了,可問題是她的眼神和氣度,那股沉著冷靜會是個才及笄的丫頭能有的?」這話含在嘴里倒像是在喃喃自問了。
一個武藝再高超之人,要是沒有魄力和膽量,也不過是花拳繡腿,可她不一樣,她渾身散發的氣勢就是從刀口舌忝血中的日子過來的,那股冷沉近乎殘虐的氣息怎會是個尋常商戶丫鬟?
「這般了得?要是下回有機會,你帶我瞧瞧。」嵇韜听他這麼一說,簡直迫不及待想會會那名丫鬟了。
宇文恭沒吭聲,目光一直落在窗外的卞江畔,直到余光有抹身影掠過,他往車水馬龍的街上望去,定在一抹于人潮里竄動的人身上—— 是她!
他早先讓奉化跟著她,然而她後頭卻未見到奉化的身影。
宇文恭微瞇眼,忖度一個丫鬟怎會出現在青樓外頭?瞧方才行進的方向,像是從青樓走到街上,她一個丫鬟進青樓做什麼?
正想著,驀地听見走廊傳來姑娘家的尖喊聲,隨即有人喊道——
「殺人了,有人被殺了!」
宇文恭眉頭微攏,疑惑卞下這一帶的治安究竟何時變得這般差,他不過在城里待上幾天,竟然就遇上兩樁命案。
而嵇韜已經開門出去探個究竟,不一會回來時就見他臉上有幾分復雜。
「怎了?」
「李三才死了。」
「啊?」
嵇韜收起嬉鬧神色,拍拍他的肩膀。「宇文,我就不跟你多聊了,雖說已經差人上府衙通報,但李三才隸屬漕衛,這事該由我查辦,我先走一步。」
宇文恭目送嵇韜離去,倚在窗台托腮沉思,直覺邪門得緊。
那晚傅祥求見未果,當晚便遇死劫,而李三才也不過兩刻鐘前在門外求見,如今也死了。
會是誰下的手?方才李三才讓鴇娘詢問是否能拜見他倆,意味著鴇娘或是濤風閣里的花娘知道他的身分,在這種情況之下,推測李三才之死並非意外而是預謀很合理,畢竟和傅祥的案子如出一轍,許是凶手想要滅口……
凶手……腦袋突地閃過方才在人群里鑽動的身影,幾乎不假思索,宇文恭朝窗外望去的同時就翻出窗台,足尖輕點借力往隔壁而去。躥過了幾棟樓房,他才在接近她的地段躍下。
他的目光緊鎖著前方,然而卻不見她的蹤影。他環顧四周,梭巡了一番未果,隨即跳上碼頭墩座,往下俯視,真的找不著她的身影。
怎麼可能?他方才看得可仔細了,她一身淺桃紅色的短襖搭了牙白色裙,顏色不算太艷,在這滿是濃妝艷抹的銷金窩一帶反而顯眼,可如今——
「大人找我嗎?」
一把平淡無波的嗓音響起,宇文恭驀地往左側望去,不知何時她竟來到他的身側,若她是個刺客,他現在還有命嗎?
迎春揚起嬌俏的面癱臉,毫無起伏的嗓音听不出她是嘲諷還是什麼來著,宇文恭死死地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疏于防備。
速速收拾妥心情,他淡然問道︰「這時分妳為何出現在濤風閣?」
「主子讓我辦差。」
「妳的主子是寡婦,讓妳進青樓辦什麼差?」
「無可奉告。」
宇文恭吸口氣,不知為何與她這般交談,他心頭竟冒出一股熟悉的惱怒,可他一時捉模不透,只能沉聲道︰「方才濤風閣出了命案。」說話時,他緊盯她的眉眼,然而不知她的面癱臉是天生如此,還是擅于隱藏情緒,竟是一絲波動皆無,彷佛那命案真與她毫無干系。
但此事對宇文恭來說太過巧合,她的說詞並不足以說服他。
「妳殺的?」他直言問道。
那雙水靈眸子自始至終未露端倪,粉櫻色的小嘴微啟,「不是。」
「如何證明?」
「大人又該如何證明是我所為?」
「妳懂武,而且事發當時妳人就在濤風閣。」宇文恭說完,見她依舊面無表情,可不知怎地,她那微微勾動的唇角就像是帶著怒氣的尋釁。
「一無牌票,二無實證,大人辦案真是隨心所欲。」那嬌女敕軟嗓彷佛噙著絲絲笑意,卻是教人凍進骨子里的冷。
宇文恭微瞇起眼,「尚未論斷,無須牌票,至于實證……本官不過是問問罷了,還是妳作賊心虛了?」面對她,他有股說不出的壓力,來自他無法理解的熟悉感作祟。
或許還真是作祟來著!他從未見過她,而她卻像是頂著一張稚齡小泵娘的面貌,藏著老成又飽經風霜的魂,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
迎春嘴角噙著似笑非笑的冷意,「大人還是加把勁吧,告辭。」
告辭?誰家的小泵娘會用這說法?「本官沒準妳走,妳先跟本官回濤風閣。」
「如果我不呢?」
「用押的也將妳押進去。」畢竟是案發之處,她這個疑犯說不定會露出破綻。
「怎麼押?」迎春頂著面癱臉問著,又緩緩伸出手。「將我抓進去不成?」
「若姑娘不配合。」
「就不配合,大人又能奈我何?」話落,迎春轉身就走。
宇文恭欲拿下她,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她的身形縴瘦,是個嬌俏小泵娘,一旦踫觸她就是輕薄,教他遲疑萬分,然見她要跳下墩座,他試圖扣住她的手腕,豈料她像是早有防備,身形一側閃過的同時,他瞥見她笑了。
任誰也想不到一個才及笄的小泵娘竟笑得如此風情萬種,傲若霜梅,暖若桃杏,然,下一刻,他的足踝被大力一勾,瞬間教他往後倒去,他長臂探出朝她的手臂抓去,听見她發出嘶的一聲,手不由一松,幾乎同時,她一腳將他踢進卞江里。
掉進江里的聲響雖不小,可這兒是卞下的銷金窩,再大的聲響都被鼎沸人聲給掩了過去。
宇文恭會泅水,落水後立刻浮出江面,映著碼頭燈火,瞧見那張依舊沒表情的俏臉,教他不禁懷疑方才並未看到她的笑容,而是他撞邪了。
「大人行事太莽撞,許是暑氣過盛,泡泡江水冷靜冷靜吧。」說完,毫不戀棧的轉身就走。
泡在江水里的宇文恭用力地閉了閉眼。該惱的,可不知為何,他竟笑了。
堂堂鎮國大將軍竟然被個小丫頭擺了一道,如此狼狽地泡在江水里,要是公孫知道了,必定好生嘲笑他。不過,她嘶的那一聲倒不像作假,回想抓住她的瞬間,單薄的衣衫底下似乎裹著布巾……傷在那個位置,有些耐人尋味,也難以猜測是如何受傷。
「……大人?」
正忖著,上頭傳來奉化有些難以置信的喚聲,他懶懶抬眼,對上奉化又是躊躇又是不知所措的神情,嗤了聲,自行上了岸。
「人被你跟丟了?」
奉化瞬間臊得抬不起頭,只因這事對他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他一個堂堂從五品京衛鎮撫,竟連跟個人都能跟丟,真的是無臉回京了!
「走吧。」連他都顏面無光了,哪有臉斥責下屬?
倒是那丫頭引起他的興趣了,就盼她並非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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