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的情緒太感傷,歐陽無恕不想受這種心情所影響,便轉移視線,看向她畫了一半的作品,然後忍不住驚呼。
起先他以為是普通的畫作,畫的是庭園一景,有小橋流水、樹影輕曳,假山旁的竹架上蔓生一串串的紫葡萄,一只男人的手伸向葡萄一摘,口中同樣含著……葡萄?
他定楮一看,卻臉皮發燙,發現那壓根不是什麼葡萄。
一名文質彬的書生和某大戶人家的夫人偷情,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我餃著你的嘴兒嘗甘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為一體。
她……她一個小丫頭怎麼畫得出來?
或者說,她如何畫得如此傳神,恍如親眼所見?
「啊!別看!」措手不及的蘇子晴連忙撲身一遮,談得正起勁。她都忘了自己在作畫,這下該怎麼圓過去?
「你看過?」他指的是畫中情景。
她臉微紅,神色尷尬無比,語無倫次的駁斥,「我一個閨閣千金上哪看,你、你眼楮別亂瞄。」
「那你怎麼畫得出宛如真實般的……呃……景象。」他也是面紅耳赤,在軍中葷話沒少听過,可沒開過葷的童男又哪見識過,如此逼真的圖畫讓他頗震撼,要他說出口也實在是難以啟齒。
「我……這個……」蘇子晴慧黠的眸子一轉,推給原主死去的娘親。「我在我娘的畫冊里看到的。」
「畫冊?」莫非是……
「壓在我娘的箱籠底下,我無意間翻動瞧見的,侍候我的嬤嬤說那是我娘留給我的。」原主的娘,抱歉了,借用你的名諱,要不我這危險的局面實在度不過去。
看她一臉窘迫,歐陽無恕努力地憋住笑意,「那你還把它畫出來,你知不知道若被人發現,你的名節就沒了。」
「我一個傻子哪要什麼名節,不能吃、不能換銀子的東西有何用,大不了一輩子不嫁人。」她倒樂于不用斗婆婆,哄小泵,養水蛭小叔,應付七大姑、八大姨,牛鬼蛇神的親戚。
「你說什麼?」嘀嘀咕咕的听不清。
「我是說閑來無事當消遣,大門不出、二門邁的千金小姐很苦悶,除了繡花、看書,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在這時代當女人很辛苦,抬頭一畝三分地,腳踏一畝三分地,出不了院牆。
「可畫這種畫……這不是消遣,而是離經扳道,你才十歲,並非深閨寂寞的女子。」
蘇子晴反譏一句,「你深夜到訪何嘗不是離經叛道,我雖是年幼也是好人家的女兒,你擅闖女子閨房,我該不該把你打出去。」
他一噎,苦笑。「情非得已。」
「好個情非得已,若每個作奸犯科的人都以此言月兌罪,視律法為何!」有人逼他嗎?他大可去找別人托付家產啊,全是借口。
「我說不過你,甘拜下風,不過我先前說過的話仍作數,你的名節因我而損,我願登門提親,娶你為妻。」他護得住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而且她看似溫柔實則強悍的脾氣沒幾人承受得起。
她輕輕一哼,「那也要你回得來再說,不然你說我該扎草人日日往你身上插針,讓你早日歸西,我成了大富婆,還是求神拜佛保佑你凱旋歸來,加官晉爵,左擁右抱,從享美人恩。」
這話……狠咧!不是戰死沙場便是背信忘義,都不是個人。
歐陽無恕正色道︰「我會回來的,晴兒。」
蘇子晴橫眉豎目的說︰「晴兒不是你叫的,請喊我蘇大小姐。」他裝什麼親熱,他們沒那麼熟。
她本來就因為被他坑一把,接下保護鎮國將軍府家產的重責大任而不爽,又被發現在畫畫,他不但追根究柢還教訓她,種種一切讓她煩躁不已,就是想要頂嘴回去。
看她像奓毛的貓,歐陽無恕忍俊不禁。「晴兒,我三天後走,你若遇到難處可尋單叔,他認得你。」
「是蘇大小姐,你听不懂人話呀!」她惡狠狠的回嘴,但她雖刻意夸張的齜牙咧嘴,態度卻已經軟化了,看來十分俏皮。
「我不曉得你接來要干什麼,但是你扮傻子定有你的用意,目前我沒法上門求娶,但鎮國將軍府始終是你的退路。」當她被逼得無處可去時,單叔會代替他收留她,讓她不致流落街頭。
蘇子晴有些動容,他人真的不壞。
她心頭柔軟起來,卻還是一臉不耐,「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一會兒吵醒我的丫頭真把你當賊打了。」
剪秋那頭豬呀!睡得比小姐沉,還打呼嚕,她這是在守夜嗎?分明是擾眠,進了賊還睡得香。
他低笑,「真狠心,翻臉無情。」
「我跟你無情且還無義呢,快走!」她不耐煩的揮手趕人,好像多看他一眼會長針眼,別過頭不再看他。
「我走了,保重。」他趁機揉揉她的頭,在她發難之前趕緊離去。
如來時般悄無聲息,歐陽無恕身形利落的翻出窗外,兩個起落便消失在黑夜里,秋風吹過,落葉蕭蕭而下,彷佛從未有人來過。
「真是的,半夜里嚇人,早晚被他嚇得膽都破了。」
她喃喃著,皺眉看了看那點墨漬,思索了會兒,嘆了口氣的添上幾筆,畫紙上多了只羽毛鮮亮的公鴛鴦,緊隨在母鴛鴦後頭。
她的畫作只余上色,她取出顏料,慢慢的調色描繪。
上朱紅、抹褐綠、點星芒,一抹嫣紅在女子發鬢凌亂的面頰輕染,淡淡的月光,潺潺的水流,整幅畫更為栩栩如生……
畫完之後她不急著落款,等墨干。
此時,檀木的香氣飄進鼻中,她輕嗅了一下,目光看向只有她兩個巴掌大的匣子,好奇的打開一看,卻雙眼瞪大。
上面厚厚的一迭是銀票,面額最小的百兩,約十來張,其余是千兩、五千兩、萬兩的銀票,略估有七、八十萬。
而下面一層是房契、地契,她大約看了兩眼,驚訝得說不出話,全在京城最值錢的地段,隨便一間鋪子萬兩起跳,莊子小的兩百畝,大的三千畝,合起來上萬畝,,每年收成驚人。
難怪他不希望落入親二叔手中,在他們子不在京中時,那母子倆不曉得中飽私囊多少,光是賣糧所得就有好幾萬兩,更別提鋪子的營收,那才是下金蛋的母雞。
財帛動人心,任誰也禁不起誘惑。
看完後的蘇子晴將匣子放入她一人才知的暗格中,坐回幾案前,以草書在左下角簽下「唐十二少」四字。
「難怪你畫,原來你是唐十二少。」真叫人意外,眾人臆測紛紛的畫壇狂人竟是年僅十歲的小泵娘。
「啊!你、你怎麼又回來了。」她抱頭申吟,盼著是夢一場。
還以為好不容易糊弄過去了,怎麼最後還是被發現了呢?
歐陽無恕發噱,在她哀怨的眼神下勉強收住了笑,解釋道︰「我是回來知會你一聲,若是手頭缺銀子大可從匣子中取用,給我留點吃飯錢就好。」
「還有呢?」她耳不聞,眼不見,惡靈快快散去。
「你要的人何時送來,以什麼方式給你?」問清楚了以免弄巧成拙,壞了她的好事。
這是正事啊!蘇子晴重新振作起來,想了一下,謹慎的說︰「等你走後再送,免得有人多做猜想,你找個有江南口音的中年男子充當我舅算家商鋪的掌櫃,借口是我舅舅給我們兄妹送人來,怕我們不會照顧自己。」
「你這腦子是怎麼長的。」信口一說便似真的,連他都要信以為真了。
「還有事?」不想跟他扯了,她不答,做出送客的姿態。
「這畫送我。」歐陽無恕順手卷走畫好的圖紙。
她頓時急了,「你拿它干什麼?」她還要用它賺銀子。
他故作唏噓,「人不風流枉少年。」
「好走,不送。」他比強盜還可惡,明搶,偏偏她不敢搶回來,怕撕破。
「晴兒,早點睡,睡得少長不高。」他用卷成筒狀的畫紙一比兩人的身高差距,惋惜地一搖頭。
「滾!」眼不見為淨,恨呀!
「這一次我真走了,三年後見。」他說得像永別,眼神定定的停留在她身上。
今日一別怕難相見,多看一眼當做念想。
「我不會去送你。」她的身分不合適。
他明白,微微一笑,轉身從窗子一躍而出。
蘇子晴等了許久,確定他不會再轉回便關上窗,後背輕倚窗,微微一嘆,他真的走了,據她所知,這場仗最少要打五年,他不可能回來,除非戰局產生變量,五年後……再一次相見她已羅敷有夫了。
不過他這一去是建功立業,待大軍班師回朝時,他真要加官晉爵了,應該也不會再記掛她一個小丫頭,他們會漸行漸遠,成為陌路人。
蠟燭燒了一半,燈蕊劈啪的爆了一個燈花,不知道發怔多久,蘇子晴感覺困意襲來,她解開保暖的秋衫,鞋一踢,躺平在軟綿綿的床上,一閉眼,很快就睡去……
「小姐,醒醒,辰時快過了,辰時快過了,你醒一醒……」繡春站在床頭,輕搖沉睡不起的小姐。
「別吵,困。」她還沒睡夠。
「小姐,今兒個老爺休沐,你不是說有事要找他談,讓奴婢喚醒你。」十日一休,再等下一次要一旬。
「休沐?」蘇子晴終于整個人清醒,掙扎地要睜開眼楮,可是偏偏感覺眼皮重如千斤,她連打了三個哈欠還是起不來,只想睡到地老天荒。
「小姐再不起來老爺就要出門了。」老爺習慣約三、五好友品酒吟詩,一出府不到天黑不會回府。
蘇子晴下了一個痛苦的決定,吩咐道︰「拿點冷水來,巾子沾濕擰吧讓我淨面。」
「是的,小姐。」
繡春很快就去端了一盆冷水回來,將濕答答的巾子一擰,遞到小姐手上。
「扶、扶我一下……」清醒,清醒,不能再睡,今天的事很重要,不能耽誤了。
冷冷的巾子往面上一敷,還有些睡意的蘇子晴就這麼凍醒了,她打了個激靈,粉色小腳往床下移,沒等腳著地,剪秋已為她穿上男靴。
繡春也拿來早就備妥的男裝,替蘇子晴穿上。
「呼!不是還沒入冬嗎?怎麼感覺涼意陣陣。」還是江南好,沒京里冷,才九月就冷颼颼的。
繡春輕聲提醒,「小姐,昨兒夜里落霜了,屋頂上一片尚未融化的白,所以有點冷了,你多穿一件衣服,免得受寒。」小姐怕冷,一入冬就躲著,哪也不去。
「我哥哥呢?」沒他還玩不了把戲。
「在花廳等著。」一早就來了,差點和葉嬤嬤撞上。
葉嬤嬤名義上是蘇子晴的女乃娘,同時也是香濤居的管事嬤嬤,但事實上她是張靜芸的人,是張靜芸安插在蘇子晴身邊的,她好吃懶做,十分貪財,見錢眼開。
她平時是不管事的,只會喳喳呼呼的指使丫鬟們,睡得比豬多,吃得像頭牛,彷佛有四個胃般永遠吃不飽,整天看不到人的偷懶,吃酒、賭兩把她卻跑得比誰都快,偶爾才到主子面前晃一晃。
因此蘇子晴當了三年傻子,葉嬤嬤一直沒發現侍候的小姐並不傻,蘇子晴也樂得留著這樣的人,省得換個精明的來,而這三年間,她偶才會在繡春、剪秋的掩護避開耳目,和自個兒兄長交換著身分玩,葉嬤嬤同樣沒察覺。
蘇子晴對鏡看了看自己的裝扮,讓剪秋把蘇子軒請進來。
「哥哥,你來了。」
兩人身上的衣袍一模一樣,發型也是,除了蘇子晴那張臉上漾著笑意,兄妹倆看起來簡直分不出誰是誰。
「妹妹,哥哥想了又想還是不妥當,哥哥該要照顧妹妹,所以還是我去吧。」如果爹生氣了,要罰也只有他一人。
「哥哥,我們說好了,不能換。」蘇子晴一笑,多了幾分俏皮的淘氣。
看到妹妹堅定的眼神,蘇子軒無奈了,「快去快回,不要勉強,真要不行再想辦法。」
「不許觸霉頭,肯定行的。」她搖搖手指頭,表情靈動而活潑,讓人一瞧就想多疼她。
一出房門,蘇子晴立即收起嘻笑神態,換上苦大仇深的嚴肅表情,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小廝小七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
「公子早,來看小姐呀!」葉嬤嬤沖著「公子」一福身,笑得滿臉皺褶。
「妹妹還在睡,別去吵醒她,池塘的荷花結蓮子了,一會兒拿兩朵蓮蓬取出蓮子,煮個桂花蓮子百合湯給妹妹喝。」讓你懶,就使喚你多做點事。
摘蓮蓬?那還不要了她的老命,池塘的水涼得很!
葉嬤嬤眼珠子一轉就有對策,笑吟吟的說︰「好咧!鮑子,老奴這就去。」
她往荷花池走去,捉了兩個小丫頭給她跑腿,自己則躲在涼亭喝小酒。
而這時的蘇子晴已到了父親的書房,正好攔下準備外出會友的蘇長亭,兩人的第一次交鋒開始。
「找爹有事?」
「是的,兒子想和爹談談我娘的嫁妝。」你們霸佔太久了,早該歸還。
「你娘的嫁妝?」蘇長亭放在腰封上的手忽地一頓。
「兒子已經十歲,不小了,想自個兒打理娘的嫁妝,兒子想試試能不能當個有擔當的男子漢。」她往前一挺胸,胸口還是平的。
他失笑,「十歲還是孩子,等過幾年再說。」
「再過幾年妺妹就大了,兒子來不及為她攢嫁妝,兒子想妺妹要有很多很多的嫁妝才嫁得出去。」蘇子晴故作哽咽,一副心疼妹妹又不忍心她受苦的好哥哥模樣。
「你說晴兒呀……」提到只會傻笑的女兒,蘇長亭心中小有惆悵。
「是呀,妹妹再過兩年也該議親了,沒有足夠的陪嫁誰願意上門,兒子不求妹妹嫁得多好,只要能善待妹妹,照顧她終老就好,看在銀子的分上,對方也不好虧待她。」她說得合情合理。
「這件事你放心,爹會交代你母親,絕不會虧了晴兒那一份。」一個傻子能嫁得多好,也就寒門子弟肯接納了,給個三、五千兩便是厚禮。
「爹,你相信嗎?」蘇子晴語氣略重。
蘇長亭兩眼一眯,「軒兒,你逾矩了。」
子不言母之過,雖非親生仍喊一聲母親。
「今時她能把我和妹妹關在門外不聞不問,讓圍觀的百姓嘲笑我們,說有後娘就有後爹,說誠意伯府牝雞司晨,明日又哪敢指望她心疼妹妹,為妹妹著想?我是男孩子可以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可妹妹她是個傻的呀,處處都要有人照料……」
那一句「牝雞司晨」讓蘇長亭眼角一抽,听著兒子嘶啞的低吼,他有所觸動的低頭深思,但半晌後,他還是沒有說出蘇子晴想听的話。
「她在反省了。」他倒不是相信張靜芸,而是他也需要那筆嫁妝,嫁妝在妻子跟母親手里,他隨時可以花用。
「父親听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母親自個兒也有一子一女,難免有私心,听說她當年的嫁妝還沒有兒子娘親的十分之一……」她話中有話。
蘇長亭听出兒子話中的深意,意指繼室盜用元配嫁妝,臉皮不禁發燙,「她是小氣了點,但還不致于……」
「那麼兒子問爹,打從兒子親娘過世後,她名下的資產收入可有賬簿,敢讓兒子一觀嗎?」想必花得差不多了。
「這……」他面色微紅。
「如果兒子此時想提用娘親的銀子,父親能給兒子多少?」你們不要臉,我就讓你們徹底沒臉。
蘇長亭完全說不出話來響應。
蘇子晴語重心長的道,「不是兒子非要追討娘親的嫁妝,而是舅舅們問娘親的嫁妝在誰手中,還問我們每年拿到多少分紅,那是妹妹的銀子,旁人不得侵佔。」吃了還得吐出來。
他一听,滿手都是汗,「你舅舅這麼說?」
「是呀,他們說明年開春要來京城一趟,大表哥要參加三月的春闈,他們順便來看看咱們府里如何打理娘親的嫁妝,若是沒讓他們滿意,舅舅們說了,他們手上有一份嫁妝單子,伯府沒做好,他們以娘家人身分全部拉回江南,等兒子和妹妹成親時再走水路拉回……」
「什、什麼?」要把嫁妝拉回去?那他的面子不就全沒了?
重顏面的蘇長亭沒想過府里的銀子夠不夠用,他第一個發愁的是往來世家勛貴的恥笑,他得多缺德才會激怒元配的娘家人,把他們氣得連嫁妝都不留下,非要運回南邊。
「兒子不想爹和舅舅鬧得太難看,你也曉得舅舅們是商人,最看重信譽,對無信毀諾的人特別痛恨,因此兒子才不孝一回請父親歸還嫁妝,至少舅舅們上門你能佔在理字上,他們不好對你大吼大叫。」蘇子晴分析得頭頭是道,似是而非的道理將父親繞暈頭。
「好、好、好,爹馬上還,你跟舅舅們說,爹一分一毫也不會佔了你娘的嫁妝,你讓他們別沖動。」
那幾位舅兄上輩子肯定是土匪出身,見人不講道理先挨拳頭。
他是被打怕了,元配出殯那日,匆忙趕來的舅兄們二話不說的先揍他一頓,而後大罵他不是東西,沈家養得水靈的姑娘才嫁到蘇府幾年,竟就香消玉殞。
第二回挨打是他續娶繼室,沈家人警告他要善待兩個孩子,他們先對他飽以老拳,讓他謹記在心。
光這兩回就把他膽兒嚇破了,一提到沈家舅兄就兩股顫顫,沒做錯事先懼三分。
「可是母親那邊肯拿出來嗎?」她才嘗到甜頭,怎麼可能甘心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她敢不拿爹休了她。」攸關他的顏面,由不得她說不。
好面子的蘇長亭敗在女兒的算計下,一直到多年後他都不曉得向他討要嫁妝的不是兒子,而是傻子蘇子晴。
「祖母那也有一些。」娘的首飾和名貴布料都在她手中,還有七萬兩的壓箱銀子。
「呃,爹和你祖母談談,應該不難……」
不難才怪,入了蘇老夫人的手里想要她再拿出來比登天還難,蘇子晴已有所覺悟,她只要取回十之七、八就該偷笑,祖母和後娘都是瘦頸子花瓶,只進不出,想要她們掏錢跟割她們的肉一樣,寧可失血也不失銀。
這下子有好戲看了。
「……嗚……嗚……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他們怎麼能闖我的屋子搬走七彩琉璃燈,上面有七顆粉色珍珠,七顆七色寶石,是我最愛的彩燈,居然把它搶走了……」
張靜芸拍著懷里女兒的背脊安撫,「曉兒乖,不哭不哭,你爹只是……呃……借用了下,很快就拿回來了。」她一定會要回來的!
「還有我的小玉兔,一共二十四只,我好喜歡好喜歡,每只的形態都不一樣,有的站立,有的翻肚,有的在草地上打滾……嗚!我的兔子,我要我的玉兔……」娘說那是質地最好的羊脂白玉。
「娘叫人買真的兔子讓你養,毛絨絨的很可愛。」那一匣子的玉兔價值八千兩,八千兩呀!就這麼拿走了。
「不要不要,不要真的兔子,娘,我要我原來的兔子……」被寵壞的蘇子曉拉著母親的衣裳,哭得淚眼汪汪。
「不要鬧了,娘頭疼……」女兒以為她願意將到手的東西拿出去嗎?小兔崽子拿著嫁妝單子,一一比對,還帶了十來不知哪來的壯漢,見到東西對了就搬走,連知會一聲都沒有。松鶴呈祥八折大屏風,花梨木海棠花如意紋架子床,紫檀木榻幾,雲母神仙折花鏡屏,黃花梨雕福祿壽三鏡妝台,羊脂白玉涼席……
她從沈若秋庫房搬出的擺設全都沒了,還有她手頭緊時賣掉的粉綠彩花卉瓶,銅琺瑯嵌青玉長頸瓶,紫檀雕螭大炕屏……林林總總十多樣,都要拿銀子來填。
每一樣各自的金額是不多,但是統統加起來也數字驚人,竟高達六萬七千八百兩。
錢一到手,她花得很痛快,大手筆的每人賞十兩銀子,她想花完了還有,沈若秋的嫁妝裝滿三間大庫房,她花上一輩子也花不完,沈若秋死都死透了,她算是大發善心幫著出清陳舊。
誰曉得小獸也會咬人,還咬得肉疼,半點情面也不留地說搬就搬,完全不把她這個繼母放在眼里。
這會兒屋子空了,她上哪弄好東西來擱上,還有咬死的銀子,她當初的壓箱銀子就五千兩,哪還得了六萬多兩銀子?
看著空了一大半的房間,張靜芸心里在淌血,恨得想把蘇子軒、蘇子晴放在火上烤,水里淹,活活土埋,讓他們從眼前徹底消失。
「娘,我的屋子里什麼都沒有了,你把它們找回來……我要我的小床,我的轉珠香環……」那是娘給她的,誰都不能拿走!
被吵得腦門抽疼的張靜芸很想大聲喝斥,但是看到女兒哭成花貓臉又心生不舍,她靈機一動指向香濤居的方向,「娘也沒轍,那些東西全讓你爹給了晴姐兒,搬到她那兒了。」
蘇子曉一听就奓毛,小拳頭握緊,「那是個傻子,她哪知道什麼是好東西,她會弄壞的。」
張靜芸一臉無奈的幫女兒擦眼淚,「那也沒辦法,誰叫你娘是庶女出身,娘家的陪嫁不多,而你姊姊的娘是十里紅妝,第一抬嫁妝進了府,最後一抬還在大船上。」
「我不要傻子當姊姊,她不是我姊姊,大家都笑我,我不當傻子的妹妹。」蘇子曉嚎啕起來,小小年紀已經愛和人比較,不肯被比下去。
「好好好,不當不當,可是她雖然傻,卻有個疼她的好哥哥,把你屋子里的好東西全給了她。」同樣是妹妹,兔崽子太厚此薄彼了,一點也不肯給三妹妹。
蘇子曉一听,立刻跳腳,「哥哥也是我的,為什麼只對傻子好,我去把它們搬回來。」
張靜芸假意的勸阻女兒,實際上卻是火上澆油,「別去呀,曉兒,一會兒惹你父親發火,他也不疼你了,只疼傻子。」
她瑟縮了一下,怕父親生氣,但隨即又小胸脯一挺,氣勢洶洶,「我不怕,爹一罵我就哭,跟祖母告狀。」
說完,她就邁著短腿跑出去。
張靜芸見狀,假意阻攔著,嘴角卻滿意地往上勾,「祖母上了年紀,別吵她……哎呀,小心走,別跑,慢點……」
「讓小姐去鬧是孩子間的小打小鬧,夫人這一招用得真高明。」眼看蘇子曉帶著下人們離開院落,周嬤嬤趕緊拍著馬屁。
夫人勢弱了,她也討不到好處,富家才有油水撈,她有兩個孩子要養,不計較不行。
張靜芸冷冷的眯了眯眼,臉色陰沉,「再高明有什麼用,還不是被人鑽空子,我不過是走錯一步棋,結果全盤空。」
先是挨了巴掌,後是奪走管家之權,接著她拿捏在手掌心的兩只小表反咬一口,趁她未掌大權之際落井下石,趁機把她握在手中的東西搶走,還狠刮了她一筆。
「夫人不用太沮喪,畢竟是孩子能有什麼作為,就算拿了先夫人的鋪子和莊子,那些掌櫃、莊頭豈會任憑十歲孩童使喚指揮?他們可是夫人你的人。」求助無門的大公子最後還不得把拿走的還回來。
張靜芸一听,氣悶的心情才好一些。「由他們吵,由他們鬧吧!我倒要看看最後低頭的人是誰。」
且由著他們得意一陣,兩個孩子思慮不周,沒想過他們的婚事是由她做主,再過幾年且看她的手段,瞧瞧究竟誰的道行高!
張靜芸不知道形同抄家的白衣少年並非蘇子軒,而是蘇子晴,大小姐不似哥哥心軟,有所顧慮,想給親爹保留顏面,帶著向單軍借來的親兵便往里闖,看到什麼搬什麼,管他嫁妝單子上有沒有,反正他們花掉的肯定不止這些。
蘇子晴是下了狠手,連蘇老夫人那兒也掏出幾件,只是她大約算了算,還沒她娘嫁妝的七成,可見誠意伯府的米蟲胃口有多大,短短八年間吞掉幾十萬兩銀子,若她再晚幾年討嫁妝,恐怕連一半都不到。
因此她很滿足了,當是花錢買安寧,往後她和哥哥不愁沒銀子花,他們能用這筆錢做不少事。
「傻子,你給我出來,不許玩我的轉珠香環,把我的玲瓏玉床還來,那是我的,我的我的,你不準拿走……」
轉珠香環……是她掛在床邊燻蚊子那個吧,還有玲瓏玉床,大概是她放在地上當腳踏的,整塊的暖玉比升地龍還暖和,正好給她暖腳。
正在練字的蘇子晴眉眼彎彎,笑得像吃飽飽的小豬,眼兒、小臉都在發光,明媚耀眼,連外頭不客氣的吼叫都無法破壞她的心情。
「听到沒,傻子你給我出來,你再不出來我用臭雞蛋扔你,你不要以為躲在里面我就捉不到你,出來出來出來……」蘇子曉小小年紀就學會潑婦罵街,兩手往腰上叉。
蘇子曉向來任性妄為,無視這是嫡姊的院子,不住地叫罵。
她年紀不大,脾氣卻不小,在張靜芸的縱容、嬌慣下,她被養得有些目中無人,除了哥哥蘇子軒,同母弟弟蘇子凌外,其他兄弟姊妹都不放在眼里,庶子出身的二哥在她心里更不是個東西,她連看都不看一眼。
至于傻子姊姊是她欺負的對象,打從她會走會跑開始,這個姊姊就是個傻的,她哪會有多少敬意,只想往泥里踩。
一山難容二虎,一個府中一個嫡女就好,而那只能是她!
「你們說我該不該出去?」
「小姐,不用理會,她吼幾聲就累了」繡春挽著袖子幫小姐研墨,將寫好的宣紙攤平、晾干。
「是呀,小姐,不必怕她,她再囂張跋扈也別想硬闖,藏冬在外面。」一提到新來的二等丫頭,剪秋目露崇拜。
藏冬十三歲,是歐陽無恕挑中的兩名武者之一,其父曾是武騎營校尉,隨著鎮國將軍歐陽東擎戰死沙場,而她年經雖小,卻也練了一身好武藝。
「可是不陪她玩玩過意不去,她好歹是我妹妹。」一個人唱獨角戲太累,總要有對手才精采。
說完,蘇子晴便往臉上添了一撇胡子,再把鼻頭涂黑,而後一道刀痕似的墨跡從右上頰劃回左頰,她玩得很樂地點上小黑麻子,一張粉女敕小臉全毀了。
「小姐……」
「噓!別叫,我是傻子。」蘇子晴以指往唇上放,本來靈動的眼神倏地變得呆滯。
雖然見慣了小姐瞬息變臉的情況,看著此刻一副傻樣的她,繡春、剪秋心里不禁為著小姐心疼,這樣委屈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公子、小姐都是和善的人,心腸好,待人真誠,為何偏有人容不下他們,總要他們過得難受?
「……蘇子晴,你這個傻得連土都啃的傻子,你連人話都听不懂了嗎?快給本小姐出來……不要……啊!什麼東西,好髒好髒,快弄掉,我的新裙子髒了……」
喊得正起勁的蘇子曉,被迎面而來的泥團打中,哇哇亂叫起來。
「傻子、傻子,連土都不曉得,你比傻子還傻,傻傻傻……好傻好傻……」一臉傻氣的蘇子晴拍著手從屋角繞出來,學兔子一蹦一蹦的,手上又捏了一團泥球,朝蘇子曉扔。
「傻子,你敢扔我,我要打你……噗!炳哈哈……你的臉……黑的,黑的,你不僅是傻子,還變成黑臉傻子了,真丑,你是丑八怪傻子,跟鬼婆子一樣……」看到那張被墨涂得烏漆抹黑的臉,她笑得前仰後合,完全忘了為何而來。
「不丑,哥哥說好看,晴晴第一美……」蘇子晴說著便把滿手的泥往大笑的妹妹臉上抹去。
忽地一臉泥巴,蘇子曉先是一怔,繼而放聲大哭,「哇!我的臉,傻子欺負人,娘,我被欺負了,快打她……」
跟著她來的丫頭、婆子七、八個,原本和主子一樣趾高氣昂,準備來尋人晦氣,借著欺壓傻子得些好處,沒想到人沒欺負到,自家小姐倒是哭得唏哩嘩啦,急得她們連忙出聲哄人。
「大小姐,你怎麼可以往三小姐臉上涂泥,沒人教你不能欺負妹妹嗎?三小姐不哭喔!我們不跟傻子計較。」
「是呀!三小姐,她是個傻的,你和她較真就輸了,咱們不哭,給她一個教訓,讓她見了你就躲……」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蘇子曉臉上的泥巴弄干淨,看她終于止住眼沮只余抽噎,幾人擺開陣勢,一臉凶惡,要向傻里傻氣的小姐發難。
「嗚……你們給我打,打得她沒臉見人,我不要再看見她……」這樣被搶走的一切就都是她的,這傻子憑什麼跟她搶。
「是的,三小姐。」
撩袖子的撩袖子,握拳頭的握握頭,什麼主子養什麼狗,個個橫眉豎目,凶光外露,只差沒掄棍子了。
「誰敢——」身形高挑,膚色深的藏冬往前一站,兩眼凌厲,目光似箭,她以祛蠹除奸的氣勢擋在前頭。
「滾開,沒你的事,不然連你一起打……嗚!你……你居然動手,你知不知道我們是誰……」氣勢洶洶吼叫的嬤嬤還沒說完,腰上就挨了一腳跌個狗吃屎。
「冬冬棒,冬冬好,再打再打,她們笑晴晴,你打她們,我不喜歡她們,快打,打得鼻青臉腫……」有個會武的丫頭真好,三、兩下就解決了。
「是,小姐。」
昋濤居里頓時哀嚎四起,伴隨著小泵娘嬌脆的痛呼聲,躲在院子外頭的周嬤嬤喜孜孜地,以為三小姐成功了。
殊不知挨打的人正是蘇子曉。
一坨泥球扔來,又是一團混戰,不曉得哪個貼心的丫頭弄了一盆子泥,繡春、剪秋忙著搓泥球,蘇子晴個個丟得不亦樂乎,開心的大呼「傻子,別跑,扔你了」。
不跑才是傻子,一會兒功夫,蘇子曉等人全跑得一干二淨,地上留下幾只繡花鞋,其中一只是描金繡金魚的,鞋面上有顆小金珠。
「人生真苦悶,總要找些樂子樂樂……」沒人听見傻子的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