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蘇芳提著鐵制四層大食盒,敲了格扇,「幾位大爺,飯來了。」
里頭傳出聲音,「進來吧。」
這天字一號房因為貴,一個月都沒兩三次住宿,這幾人一包就是十天,盛掌櫃樂得嘴巴都歪了,吩咐她拿飯上來可要規規矩矩,別讓財神不開心。
白蘇芳立馬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懂懂懂,交給我,您放心。
為了讓財神高興一點,她還特別淨了手臉把灰塵洗干淨,這才進房。
她在這上品客棧已經當了多年招呼丫頭,也看過無數客人,知道要上房的除了有錢,通常還喜歡清靜,于是小心翼翼,連走路都沒發出聲音,進了屋子也不敢多看,直接走到黃花梨木桌邊,把食盒放上桌,一層一層打開,姜絲炒雞,魚香肉絲,蒜香田雞,烤羊膝,開陽白菜,菠菜豆腐,雪菜黃豆,什錦鮮筍,滿滿一桌,頓時菜香四溢。
四葷四素,是這間上品客棧最好的菜色。
說起這上品客棧,長年來往東瑞國跟南召國的商人應該都知道,雖然是在東瑞國的土地,但地理位置卻是在東瑞國南縣跟南召國北縣之間一個叫做牛南村的地方,說好听是中界,說實話就是三不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里正都不住在這里,佔著距離兩國都遠的小便宜,不少來往商人都會在這小街巷吃點東西,喂喂馬,補充水袋,或者住上一宿,因此也就出現了兩間酒樓跟幾間小客棧。
上品客棧的歷史很久,有七八十年,一剛開始是個京城人開的,听說還是個官兒,約莫三四十年前賣給了梅花府人,當然,對來往的旅客來說,什麼人開的都沒差,重點是能休息,吃飽上路也好,休息一晚也好,只要能提供個地方,價格又公道,誰管掌櫃是來自京城還是梅花府。
這牛南村方圓三五十里,就只有一條小街熱鬧,叫做南口小街,說人多也不多,但該有的也少不了,吃的,喝的,賣針線的,就連大夫都有一個。
南口小街往外去就是農村景色,一戶一戶,種田養豬,只要能賺錢的活通通有,由于地理位置偏南,冬天也不下雪,一年四季都能種蔬菜、地瓜,所以雖然土壤貧瘠,但靠著冬天也能種植作物,勉強還能過得去。
說實話,會在牛南村居住的,都是在東瑞國過不下去的,窮,太窮了,所以只能住得遠一點,把豬雞都拿去南召國賣,這樣東瑞國就扣不到稅,也不是真的貪財,是日子真過不下去,東瑞國雖然國庫充裕,卻也還是有人幾年都穿舊衣,連過年都吃不上肉—— 不只白家,每一家都一樣。
上品客棧的掌櫃姓盛,是個老好人,別人家不用丫頭,嫌丫頭拿一樣的工錢卻力氣小,這樣自己會吃虧,他卻看到白蘇芳家境困窘—— 上面有個長年生病的母親柳氏,小兩歲的弟弟又是長短腳,都無法下田耕作,一時心慈聘了她,那年白蘇芳才七歲。
七歲的丫頭,只能幫忙洗洗菜,洗洗碗,其他重活都做不來,為了怕被掌櫃辭退,白蘇芳洗菜洗碗比那些廚娘都快,下午也不敢休息,自發的顧著爐火,牛南村因為窮,人心樸實,店小二跟招呼娘子見她這樣乖巧,客人要是剩的菜多,也會分她一些帶回去,白家的飯桌,從只有青菜地瓜,開始有了肉,雖然是客人吃剩的,但那也是招呼娘子挑過的,看起來都還干干淨淨,弟弟白蘇鄞正在長身體,能夠吃上肉後,也終于開始長個子,終于開始比較符合年齡的樣子。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白蘇芳這幾年長大了些,便跟著到前頭招呼客人,幫忙包打尖的糧食,喂馬、補水,什麼都做。
小泵娘手腳勤快,笑容可掬,有些第一次出遠門的客人要是沒注意到的,她還會提個醒,所以每天都能拿到不少賞錢,靠著這些賞錢,白蘇鄞也開始進學堂,現在一個月交一兩銀子束修,在梅花府的勤智書院寄讀,兩個月回家一趟,許是知道自己長短腳,無法干活,只能有讀書這一途,白蘇鄞念起書來可是比同學都認真三分,指導先生說雖然啟蒙晚,但生性勤奮,還算孺子可教。
柳氏見兒子有書可念,又得先生夸獎,也許是想到將來的盼頭,身體居然也好上了一些,即便還是無法下田務農,但處理雞食,喂喂雞只這些倒還辦得到,要是誰家要出門不方便帶孩子,幫忙照顧一下午,賺個一兩文錢,或者拿兩把菜來抵也行,白家就這樣慢慢支撐下來,即便桌子上沒有大魚大肉,但也能開出一日三餐。
白蘇芳記得以前在梅花府生活時,鄰居多是欺善怕惡之人,還說弟弟的腳會這樣,肯定是母親造孽,讓柳氏白天不準出門,省得把晦氣帶給大家。
可這牛南村的人卻是個個樸實,這里有寡婦,有鰥夫,沒人會說誰晦氣,都是命不好的,大家既然有這個緣分認識,就互相照應,誰家要嫁女娶媳婦,都是合伙過去幫忙,有人蓋房蓋屋,那也是替他歡喜。
鄰居看柳氏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兒子還是個跛的,覺得老天虧待她,但看看白蘇芳跟白蘇鄞,又覺老天好像也沒那樣絕情,孩子很听話,白蘇芳都十七歲了,同年齡的女孩子早就吵著要成親,她卻還在上品客棧干活,為的就是供弟弟讀書,真懂事。
正因為這份懂事,這兩年陸續有人跟柳氏透露意思想結親,知道白蘇芳的責任還重也無妨,反正自己的兒子也才十一二歲,等兒子十五歲,白蘇芳二十歲再來成親,應該是可以的,到時候白蘇鄞應該已經自立,白蘇芳就可以一心為夫家,夫妻間女大男小也沒什麼,女人能干最重要,白蘇芳個性勤勞又身體結實,絕對是媳婦的好人選。
柳氏雖然也知道女兒該說親了,但又記得女兒交代的,別給她說。
老實講吧,芳姐兒這樣交代的時候,自己是松了一口氣的,她不是沒想過,萬一芳姐兒說想成親,自己該怎麼回復,說「好,娘給妳找個媒婆談談」?可芳姐兒若是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賞銀不能再拿回家,那鄞哥兒的束修怎麼辦,總不能讓她這母親上婆家討,那不是給女兒添麻煩嘛。
可是若說「為了弟弟,晚點成親」,她也說不出口,女人越晚嫁,那是嫁得越不好,年過二十那通常只能找個鰥夫當後娘,手背手心都是肉,她想要兒子的前程,卻又不想委屈女兒,芳姐兒也是她的心肝,她舍不得。
所幸白蘇芳懂事,她總是笑嘻嘻的說︰「女兒這樣很好,不委屈。」
白蘇芳把八菜一湯放好,又放下三大碗白飯,「幾位大爺,趁熱吃。」
一個臉上有雀斑的看了看菜色,不太滿意,「這就是最貴的?」
挑剔的客人她見得多了,也不怕,兵來將擋就是,「大爺您別看東西不多,但這八道的滋味很齊全的,有山珍,有海味,有長在土里頭的筍子,長在土上面的白菜、菠菜,還有水養出來的豆芽,貴人在馬背上顛簸了一天,這雪菜可以治跌打損傷,關節疼痛,途中打尖吃這個,最好不過了,可是我們客棧的大廚跟個老大夫合計出來的菜色。」
雀斑臉沒想到她會說出那麼一大串,「我只講了兩句,妳居然講了這麼多,不過這雪菜真這麼好?」
「那是當然,這可是趙大廚的招牌菜呢,只有三兩的席面才會有,連樓下的菜牌上都沒有的。」
「好了,別只說吃的。」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我們要的大夫,什麼時候過來?」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歐陽大夫自己有匹驢子,不會在路上耽擱太久的。」
「妳去給我催催。」
「是,馬上去催,貴客稍待。」白蘇芳倒著身子往後退,一直低著頭,「貴客如果需要,拉這個鈴就好,這拉線直接通到大堂的,听到鈴響就會有人過來。」
合上格扇,白蘇芳松了一口氣,這不是普通的貴客,而是大有來頭的那種,冷嗓子的牛皮靴上有著繁復的花紋,還隱隱有著金絲繡線,居然連鞋面也如此精致,可見絕對不是一般人,她要是服侍得好,退房時肯定會有重賞的,蘇鄞的學費就會再一次的有著落,但他們到底是誰啊?
雖然一直沒看過第三人,但空氣中隱隱的血腥味騙不了人,受傷的那個應該也是隨侍,因為冷嗓子雖然擔心,卻不焦急,如果是身分比自己高的人受傷,絕對無法這樣淡定,所以是一主二僕,僕人一個貪吃,一個受傷躺床,主人比起吃,更在意受傷的手下。
白蘇芳下了樓,又穿過院子,這才到前堂—— 為了讓上房的客人清靜,都安排在離大堂最遠的地方。
吃飯時間,上品客棧坐了八成滿,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熱鬧到有點吵,也因為吵,怕別人听不清楚自己說話,每個人都扯著嗓子,這個說媳婦生了個胖小子,總算對祖宗有了交代,心里高興,回頭要打個金手環給媳婦,那個就說自己連續四個女兒了,這求神拜佛也沒用,問他媳婦都吃了什麼,怎麼一舉得男這樣厲害,隔壁桌的連忙也轉過頭,想問問有什麼求子秘方。
白蘇芳穿過人聲鼎沸的大堂,就往櫃台沖去,「盛掌櫃,客人在問大夫。」
盛掌櫃眉毛一挑,「阿風還沒把人帶回來?」
「沒,我就覺得應該差不多,歐陽大夫的驢子跑得多快,不應該耽擱這麼久啊,這都去半個時辰了。」
正當盛掌櫃想說些什麼時,突然又眼尖看到一群人風塵僕僕進來,就把白蘇芳扔一邊了,連忙跑去招呼,「哎喲,哎喲,各位大爺,請請請。」
「來五碗大肉面,切一只雞,再包三十個饅頭,馬匹上的水袋幫我們裝好,馬也喂一喂。」
白蘇芳連忙往廚房去,一路扯嗓,「五碗大肉面,一只雞。」
大廚沒空理她,二廚應了後,她又迅速走出廚房,到了酒樓外系馬匹的地方,倒了兩桶草在飼欄中,五匹已經自行喝過水的馬便湊過來大口嚼草,接著她解下羊皮水袋,打開水缸,一個一個裝起水來。
酒樓人手不多,一個人得當好幾個人用,忙歸忙,但她是很感激盛掌櫃的,在她最需要銀子的時候給了她這份工作,讓她可以養家活口。
剛剛把五個裝滿的水袋都系回馬匹上,又听到盛掌櫃大叫,「小白,鈴響了,快上去看看。」
要說這盛掌櫃有什麼不好,就是喊她「小白」了,怎麼听怎麼怪,但也沒辦法,她再粗糙生活,那也是姑娘家,總不能在大堂上喊她的名字吧,她自己是不在意,但蘇鄞在書院讀書,最重規矩,姊姊的名字人盡皆知,對他來說會是困擾,所以她也只能讓掌櫃喊她小白了。
白蘇芳把手擦干,這便穿過大堂往上房去。
阿風到底上哪去了,大夫早該到了怎麼還不來?
正當這樣想的時候,後面傳來阿風的聲音,「小白。」
「你總算回來了!」白蘇芳欣喜的轉過身,卻發現居然只有阿風,歐陽大夫呢?沒有?不在後面,那他手上提著歐陽大夫的藥箱干麼?
「歐陽大夫早上從樓梯跌了下來,現在還在頭暈,無法出診,我跟他大概講了,他說外傷都差不多,先吃藥頂著,等他明天不暈了再來看,妳不知道我跑得多急,在路上還跌了一跤呢。」
一般人可能覺得那也沒辦法,但對于今天天字一號的貴客,白蘇芳總覺得不太妙。
果然,那個冷嗓子一听大夫明天才能來,馬上就不高興了,聲音都低了幾分,「再給你半個時辰,把他扛過來。」
「不是啊,大爺。」阿風苦著臉,「那歐陽大夫不是普通的跌倒,他是頭破血流,連路都沒辦法走,就算把他扛來了也沒用的,他說暈得厲害,看什麼診都沒辦法,不如您先看看有沒有什麼傷藥能吃,晚點我再讓我婆娘去看看。」
「是啊,大爺,不如就先吃點傷藥吧,晚點讓阿風的娘子去瞧瞧,如果還不行,明天一大早我再去把他拖來。」白蘇芳打開歐陽大夫的藥箱,不得不說,還是很齊全的,「大爺您看,好多種傷藥,傷淺用這個,傷深用這個,旁邊有紅腫要用這瓶,要是有膿了就用這瓶,這個去淤丸一次一顆化在水里,兩個時辰吃一次,床上那位大爺不知道傷口怎麼樣,還是先看看,然後給他吃藥吧。」
冷嗓子皺眉,終于還是挑了傷深的那瓶走。
雀斑臉很快雙手拿過,「大爺,還是讓屬下來。」
白蘇芳很自覺,連忙取了去淤丸放在水杯,倒了水,慢慢用簽子化開。
綁布解開了,血腥味沖了出來,白蘇芳是不怕,阿風卻是晃了晃,然後摀住鼻子往外沖。
她前世是獸醫助理,醫生開刀時,她得在旁邊遞棉花、吸流液,所以這味道跟散落在床邊的染血布巾她都不怕。
前世,好遙遠呢,來到這個東瑞國都已經十七年了。
以前的事情別想了,想現在,振作!
冷嗓子看完雀斑臉替床上的人灑藥,臉色還是黑如鍋底,傷口綁起來後,他走到藥箱旁,又稍微看了一下,突然拿起一個東西,「鄉村野地,大夫居然也有圓針跟桑皮線?」聲音听起來似乎有些高興。
白蘇芳看了一眼,哦,就是古代的手術縫針跟手術線啦,想想還挺得意的,「歐陽大夫醫術真的不錯,我有個鄰居打獵時被野獸咬傷了腿,傷口比碗大,歐陽大夫縫縫,一個多月就好了,只是這次不巧,他跌破頭,不然肯定能施縫合之術。」古代也是有麻醉藥的,只是效果沒現代的好。
「怎麼沒鑷子?」
「少了什麼嗎?阿風說他在路上跌了一跤,可能起來時急了,沒把東西全部撿回來。」
「那就沒辦法了。」冷嗓子把東西往她手上一放,「妳來縫。」
白蘇芳一時傻眼,「我?」
「妳。」
「我不會啊。」
「我教妳。」
什麼毛病,自己會還要她動手,「那,那不如貴人自己來?」
「沒鑷子就只能用手拿圓針,我手太大,又都是老繭,拿不住那麼小又細的東西,女子手小,拿這剛好,不難,就跟繡花一樣。」
大爺,差很多好唄,人肉跟繃子怎麼比啊,而且萬一她縫到一半,床上的人痛醒了,會嚇死她的。
「事成之後給妳十兩。」
什麼?十、十兩!好,她干。
十兩銀子呢,這樣蘇鄞就可以去省城考舉人了,還可以買個丫頭去照顧他,幫忙煮飯洗衣服什麼的,讓他專心讀書就好,陳先生去年就說過,蘇鄞可以去試試考舉人,可偏偏他們家真的窮,三年前蘇鄞考秀才,已經把家中所有積蓄用完,而考舉人得到省城,花費是考秀才的十幾倍,連路費都湊不出來,十兩銀子是絕對夠了,弟弟還能提早一個月出發,在省城定定心,十兩!
白蘇芳深吸一口氣,突然間又蔫了,「大、大爺,萬一縫到一半,床上的大哥醒來了怎麼辦?」
冷嗓子哼了一聲,「要真這樣醒來,那我就給妳二十兩。」
嗷,雖然有點壞心,但床上的大爺拜托你痛醒。
利字當前,無所畏懼。
冷嗓子似乎訓練有素,讓她用烈酒消毒,雖然是說若床上人醒來就給她二十兩,但雀斑臉還是上床壓住了那人。
白蘇芳解開了纏在那人手臂上的布,那傷口確實驚人,怕看不清楚,還未天黑的房間還是點起幾根燭火,照得四周明晃晃。
把桑皮線穿過了圓針,天哪,前世看過無數次醫生怎麼幫貓貓狗狗縫合傷口,真沒想過有一天會自己來。
白蘇芳,加油,縫完就有十兩。
時序是春天,並不熱,但她就是覺得手指上都是汗。
幸好上輩子有幾百台手術助理的經驗,知道縫合傷口是怎麼回事,雖然技術含量很低,但勉強也算完成任務。
床上的人只申吟了幾聲,沒醒。
知易行難,指的就是現在,以前看醫生縫線超輕松,下針,勾起,拉線,一氣呵成,自己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抖抖抖抖抖,全身抖個不停,但為了十兩銀子,再抖也得上。
太可怕了,就算看了幾百次,自己來的時候還是很可怕。
剪斷了桑皮線,一滴汗從額頭上滴了下來,浸入被子中。
「大爺。」雀斑臉笑著說︰「這下朱貴肯定很快就能醒。」
「拿十兩賞給她。」
雀斑臉翻身下床,打開包袱,取出一錠銀子,「我家大爺賞妳的。」
身為盛掌櫃的左右手,白蘇芳當然沒有那麼沒眼力的拿了銀子就走,她把內間打掃干淨,打開梅花窗透氣,吃過的飯菜撤下,又把床上的人晚上要吃的兩次去淤丸都先用水化開,方便他們晚上喂食。
然後,她又得到了一兩。
趁著天還沒黑,白蘇芳回到家。
白家位在南口小街外約莫兩刻鐘的路程,三間小瓦屋,左邊是一棵大樹,右邊有個雞寮,養著一百多只雞,廚房就設在雞寮旁邊,水井有點距離,白家三口人都沒拿水桶走路的力氣,于是跟鄰居周大壯說好,一個月給二十文,讓他每天提三桶水給自家,提水對周大壯來說是輕松活,樂得拿這二十文。
進入瓦屋,白蘇芳合上破爛的木門,又跑到後面窗子看一下,確定四周沒人,這才從懷中拿出錢銀,「娘,您看。」
柳氏看到女兒拿出十一兩又兩串錢,都呆了,這個家一天也不過十來文的開銷,「芳姐兒,這……怎麼會有這麼多銀子?」
白蘇芳喜孜孜,「這兩串錢是中午時收到的打賞,這十一兩是申時一個貴客入住,他給的打賞。」
「妳是說,光他一個人就給了十一兩?」
「是啊。」
「他、他不會是對妳胡來吧?!」柳氏一臉著急又生氣,「芳姐兒,妳?妳可是吃了虧?」
「娘,我這性子能吃虧嘛。」說完替柳氏倒了水,「喝點水,我跟您說做了什麼拿了十一兩。」
白蘇芳便話說從頭,從貴人怎麼入住,阿風怎麼去請歐陽大夫,到那冷嗓子找不著鑷子,所以讓她拿圓針縫合傷口。
柳氏听了,整個人傻眼,「芳姐兒,妳拿針縫個男人的傷口?妳將來要嫁人的,怎可如此胡涂?」
「不要緊,就手臂而已,根本算不上失禮,別說啊,天氣熱的時候,飯館大廚二廚都不穿上衣,看都看過了,不怕。」白蘇芳笑嘻嘻的摟住柳氏,「娘,您想想,這十一兩要怎麼用?」
柳氏雖然高興家里有收入,但想到女兒看過陌生男人的手臂,感覺又有點怪怪的,但這個家真的太窮了,蘇鄞的束修一個月就要一兩,那可是十口之家兩個月的生活費,能有點銀子緩緩,老實說,她也不是不高興,「娘看啊,分兩份,一半給鄞哥兒娶媳婦,一半給妳當嫁妝,這樣就兩全其美了。」
「我才不嫁,蘇鄞也不用這麼快娶,您忘啦,陳先生說蘇鄞文章寫得不錯,可以去考考看,女兒打算今年秋天讓蘇鄞去省城考舉人。」
柳氏一喜,但想想十兩銀子只用在同一件事情上,又覺得可惜,「我看,還是先給鄞哥兒娶媳婦吧,開枝散葉,娘想家里有小娃,熱鬧熱鬧。」
「唉喔,娘啊,我們這麼窮,開什麼枝,散什麼葉,媳婦娶進來,搞不好女乃水都不夠孩子喝,這樣孩子多可憐。」
「把賣雞的錢拿去買東西給媳婦吃就行了。」
「不能。」白蘇芳正色道︰「賣雞的錢要給娘買參用的,不能拿來買其他東西。」
柳氏生白蘇鄞時大出血,後來又因為苦等丈夫不到,心情郁結,便落了一身病痛,原本生活優渥,即便身體不適也還過得去,後來經濟上出問題,搬到牛南村後又病了一場,身體更加不行,于是白家雖然窮苦,卻也要買人參這種高價的東西,切了片讓柳氏含著,不然便是面色蒼白,手腳發冷,嚴重的時候還下不了床。
白蘇芳到東瑞國十七年了,她是被柳氏生出來一口一口女乃大的,對她來說,柳氏就是自己的母親,再怎麼窮她都要保住母親的命,白家已經沒有父親了,不能再沒有母親,不然,家就不是家。
她很喜歡一句話︰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母親在,小瓦屋才是家。
是,母親是比較偏疼弟弟,但沒辦法,古代的女人中年靠丈夫,老年靠兒子,偏疼白蘇鄞不妨礙柳氏寵愛她,她記得小時候發疹子,母親都睡在她的床邊,她要癢了,就給她輕拍,一拍就是一兩個時辰,直到她的癢感消退,好多人發過疹子身上就有疤,因為癢,會抓,她卻沒有,因為她有個疼愛自己的母親,寧願累著自己,也不要女兒身上有疤。
白蘇芳知道自己對母親來說也是心肝,因此不會吃蘇鄞的醋,母親就是個古代女人,不偏疼兒子反而奇怪。
「娘,我知道鄰家大嬸們的兒子都是十五六歲就成親,一兩年就抱娃,可是他們都是田莊人,十五歲是農夫,二十是農夫,二十五歲也是農夫,所以早一點成親反而好,可是鄞哥兒不是,他是讀書人,他若是現在娶妻,不過是個秀才,秀才是什麼呢,什麼也不是,連減免賦稅的資格都沒有,又是長短腿的,哪個姑娘肯嫁,只能去人牙那里買個丫頭。可若是考中舉人,就能娶上村長或者里正的女兒,要是萬一兩年後再考上貢士,那就能娶官家小姐了,早成親跟晚成親可差多了,晚點娶親,讓弟弟專心讀書,才有前途可言。」
柳氏想想,女兒說的也有道理,只不過考貢士是好久以後,這樣芳姐兒什麼時候可以出嫁?
若不是生鄞哥兒時大血崩,搬到這里後又大病一場,她也不至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果自己身體強壯,能下地種菜,可不是給家里減少很多負擔嗎?還有她每天早上醒來含的那個人參片,人參的味道真好,可是,她心里苦,真苦。
小雞三個月就能長大賣錢,這幾年下來養了那麼多,一批一批的養,一批一批的賣,但小瓦屋還是家徒四壁。
芳姐兒明明是白家小姐,卻托生在她這個通房的肚子里,若是托生在正房太太那邊,芳姐兒日子都不知道多好過,一定是丫頭僕婦環繞,衣裳一年四裁,出入馬車接送,白家小姐的用飯規格是四葷四素,哪用得著像現在這樣,跟她住在這個小瓦屋,每天要走兩刻鐘去客棧上工,白家的小姐啊,得跟那些做粗活的下人混在一起,還吃客人吃剩的東西,父族不認,母親又偏偏是個不敢去爭的。
說來也真是自己太一廂情願,跟著老爺出遠門,好好當個通房就好,沒想到信了老爺的話,沒喝藥,老爺在梅花府停了三個多月,她這便有了身孕,隨行的嬤嬤勸她打掉,不然回去夫人饒不了她,可老爺說她可以懷孕的,她就相信老爺,畢竟,這也是他的孩子啊。
後來老爺說她既然懷孕,那就別跟他回京成,省得路途顛簸,她想想也有道理,就在梅花府住了下來。
白二老爺設想很周全了,買了一進院子,又買了幾個僕婦,柳氏便在梅花府待產。
剛開始她也會擔心,怕老爺忘了自己,但沒有,老爺常常寫信過來,還會派人送東西,知道生了個女兒,很高興,給她命名白蘇芳,孩子滿月了,會翻身,會走路,等孩子都一歲了,老爺始終沒有要接她回京。
鄰居老夫人說這種人她看多了,那白二老爺不會回來的。
就在柳氏不安到極點的時候,白二老爺居然來了,這回也是上梅花府辦事情,便住在她這里,這回停留了半年多,柳氏當然又懷孕了,也因為這樣,還是不能跟白二老爺一起回京。
然後她生了個兒子,寫信去京城通報,白二老爺很高興,取名為白蘇鄞,還派了自己的女乃娘過來看,那女乃娘一看鄞哥兒是長短腿,臉色便不好看,然後,來得很勤的信件跟禮物都慢慢不再出現,柳氏雖然不願承認,但也知道白二老爺是嫌棄這兒子了。
她沒有上京給兒子爭的勇氣,只能在梅花府待下來,剛開始,每個月還有十兩銀子送來,大概在鄞哥兒兩歲多時,白家的下人再也沒出現。
柳氏想,一定是二夫人知道了她的存在,生氣了,白二老爺的前程還要靠岳父,自然不敢得罪妻子,所以只好把她拋棄了。
柳氏把下人都賣了,開始自己煮飯,自己洗衣,所幸以前還小有存銀,因此能支撐,她知道白二夫人很會吃醋,所以白二老爺肯定不會再跟她有所牽扯,只是,心中仍抱持一絲希望,希望他想起這個兒子,他雖然是長短腿,但長得真的很像白家人。
柳氏是白家的家生子,十三歲被提拔成大丫頭,從此再也沒有自己打掃過,沒想到隔了十年,她連生火都要自己來,第一天生火,她嗆得眼淚都流出來,忍不住大哭了一場,小小的白蘇芳走到她身邊,靠著她說︰「娘不怕,蘇芳來幫忙。」
抱著女兒小小軟軟的身子,柳氏止住了眼淚,兒女還在,她不能垮。
沒有進項,存銀一點一點用盡,後來她只好賣了那座小院子,往南搬到了牛南村,結果白蘇鄞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場,幾乎把賣小院子的錢用完了,這才留下一條命。
柳氏被擊垮了,睜不開眼,下不了床,在歐陽大夫的建議下,白蘇芳用了最後的五兩銀子買了一小截人參,切成薄薄一片,讓柳氏含著。
小瓦屋真的什麼都沒了,好心的鄰居送來一些青菜,還有幾籃甘薯,這就是瓦屋的全部。
小小的白蘇芳上最熱鬧的南口小街找活干,每一家都嫌她是個丫頭,每一家都嫌她力氣小,沒想到上品客棧的盛掌櫃用了她。
家里有個大病初愈的弟弟,還有個病中的母親,七歲的白蘇芳扛起了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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