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府。
一早,墨老夫人住的跨院的小廳里,幾名媳婦攜女兒們來請安。
墨老夫人膝下雖然只有一子墨之應,但是他十分努力的為墨府開枝散葉,娶了八房妻妾,收了七、八個通房,給她生了一、二十個兒孫,可謂是兒孫滿堂。
由于兒孫太多,平日墨老夫人讓他們輪著來請安,免得擠了一屋子的人。
七房、八房兩位姨娘是墨之應近兩年新納的妾室,尚未育有子女,平日里與大房主母一塊來請安;二房、三房的姨娘一起,而今日輪到的是四房、五房、六房的姨娘們。
四房的姨娘張氏生了兩子一女,五房的孫氏生了兩子兩女,六房的孔靜則只生了一女。男孩子們都去進學了,只有姑娘們隨同前來。
墨清暖與幾個姊妹們向墨老夫人請完安後,便靜靜的站在自己的姨娘孔靜身邊。
她額前覆著長長的瀏海,遮掩住了一部分的眼楮。她不像其他姊妹們都穿著鮮亮的衣衫,面帶嬌笑,伶俐地說著討好祖母的話,而是穿著一襲不起眼的墨綠色衣裙,低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足尖,如往常般安靜的傾听著其他姨娘和姊妹們與祖母談笑。
「祖母,這次書院里考試,貞揚又得了第一,夫子可是對他贊不絕口呢!」墨清菊是四房張氏所出,她笑咪咪的對墨老夫人說著哥哥的表現,掩不住一臉得意之色。
「好好好,貞揚這孩子素來書讀得好,將來說不定能給咱們墨家掙個狀元回來。」听見兒孫成材,墨老夫人紅潤的臉上堆滿笑意。
墨府是百年世家,家族中出過不少為官者,墨之應如今官拜工部尚書,還有一個堂佷在地方擔任巡撫。
聞言,張氏眼里流露出一抹自傲,墨老夫人夸贊兒子,無異于是在夸她,不過她嘴上仍矜持的回道︰「哎,也不知咱們貞揚有沒有這個福分,不過老夫人都這麼說了,我定會囑咐貞揚讓他好好念書,莫要辜負老夫人的期盼,給咱們墨府爭光。」
孫氏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她生了兩個兒子,偏生兩個兒子都不是讀書的料,遠遠比不上張氏的兒子。
她撇了撇嘴,帶著笑意道︰「可不是,貞揚就像他大哥和三哥一樣,這讀書作文章都是頂好的,想當年大公子二十二歲就中了榜眼,三公子也在二十三歲時中了進士,說不得他真能比他大哥和三哥還行,能考個狀元回來光宗耀祖呢!」
她這話表面上是奉承張氏,實際上卻是帶了刺,故意拿張氏的兒子來與墨家兩位嫡子相比。
張氏听了她這話,眼神一冷,若是讓五房的話傳到大房夫人錢氏那里,豈不是讓錢氏心里扎了根刺嗎?
張氏暗惱孫氏,卻不動聲色,笑著說道︰「這京城里誰不知道咱們墨府的大公子和三公子才智過人,年紀輕輕就入朝為官,咱們貞揚哪能同他們相提並論。他打小就最是景仰大公子和三公子,處處都跟他們學,如今在課業上能有幾分成績,也全是仿效兩位公子,再加上這些年大公子和三公子時常指點他學業,他對大公子和三公子可是滿心感激呢!」
說到這里,她意有所指的瞟了孫氏一眼,話鋒一轉,又道︰「不過要我說呀,這些全都是老夫人和夫人平日教導有方,咱們府里的孩子們才會這麼成材。」
似是有意附和張氏的話,墨清菊笑著接腔,「可不是,墨府世代書香,就連咱們這些姑娘們也打小學習琴棋書畫,不如咱們姊妹們詠幾首詩給祖母听可好?」
「清菊想詠詩呀。」墨老夫人活了一把年紀,豈會看不出媳婦孫女們在想什麼,但只要別鬧得太過,她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佯裝不知。
她笑呵呵的瞅了眼敞開的窗外那一池綻放的荷花,再回頭看了看幾個孫女,有意考校她們,便頷首道︰「也好,要不妳們就以荷花為題,各自詠首詩來。」
墨清菊有意在祖母面前展現自己的才學,當即興匆匆的應了聲,「好,那我先來。」她微微一頓,脆聲吟道︰「綠塘搖灩接星津,軋軋蘭橈入白隻。應為洛神波上襪,至今蓮蕊有香塵。」
墨老夫人听完,點點頭,「好。」
孫氏不甘示弱,看向兩個女兒,「清蘭、清荷,該妳們了。」
她的兩個兒子在讀書方面比不過張氏的兒子,但兩個女兒可不會比墨清菊差。
墨清蘭略一沉吟,吟道︰「紅白蓮花開共塘,兩般顏色一般香。恰如漢殿三千女,半是濃妝半淡妝。」
墨老夫人听完,也點點頭贊了聲,「好。」
墨清荷緊接著姊姊後頭道︰「該我了。荷花宮樣美人妝,荷葉臨風翠作裳。昨夜夜涼涼似水,羨渠宛在水中央。」
墨老夫人也頷首稱贊一聲,「好。」
墨清菊看向墨清暖,眼里滑過一絲嘲諷,催促道︰「九妹,換妳了。」
墨清暖抬起眼,一臉迷茫的模樣,結結巴巴的出聲,「要、要詠什麼詩?」
墨清菊斥道︰「妳方才都沒在听咱們說話嗎?」
墨清蘭柔聲提醒她,「九妹,祖母讓咱們以荷花為題,詠詩給她听。」
墨清暖朝一直安靜坐著的孔靜看去一眼,而後怯怯的搖頭囁嚅道︰「我、我不會詠詩。」
墨清菊義正詞嚴的指責道︰「妳打小就同咱們一塊跟著女夫子讀書,這會兒也沒讓妳作詩,只是讓妳詠首詩都不會,若是傳出去,說咱們墨家有姑娘竟連背首詩都不會,豈不是要叫人笑話?」
墨清荷替她緩頰,「七姊,九妹不會詠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每個人生來才智不同,又不是個個都像七姊這般聰慧過人。」
直到這時,始終沉默不語的孔靜才看向墨老夫人,細聲說道︰「老夫人,清暖自小愚昧,學什麼都笨,是我沒教好她,還請老夫人原諒。」
墨老夫人瞧了眼帶著幾分傻氣的墨清暖,暗自嘆息了聲,心忖這些兒孫里,就這個孫女自小傻里傻氣,什麼都學不來,還好是個姑娘家,頂多日後給她找個老實可靠的人嫁了便是。
「罷了,妳回去好好教她就是。」說完,墨老夫人擺擺手,「我有些乏了,妳們都散了吧。」
三個姨娘領著女兒們朝墨老夫人行了禮,離開了院子。
出了跨院,孫氏拉住孔靜,「阿靜,妳前兩天教我的那套針法我還不熟練,妳到我屋里再教教我可好?」
孫氏與張氏不和,倒是與素來沉默寡言的孔靜處得還算親近,知孔靜擅長女紅刺繡,常向她請教。
「好。」孔靜頷首答應,讓女兒先回房去。
墨清暖應了聲後,帶著等在外頭的兩個丫鬟回小院去。
墨府的嫡子女身邊各配有六名下人,庶子女則只有兩人。
半路上,她被墨清菊的婢女給攔下。
墨清暖一臉茫然的抬頭看向墨清菊,「七姊有什麼事嗎?」
「妳把頭上那支簪子拔下來給我。」墨清菊指向她頭上唯一的發飾,說得理所當然。
平日里墨清菊便常搶墨清暖的物品,這回見她張口便要這支簪子,墨清暖趕忙抬手護著,瞪大眼搖頭拒絕,「這是姨娘給我做的,不能給妳。」
這支簪子後頭墜的吊飾是她姨娘用絲綢做的,上頭繡了枝桃花和一只蝴蝶。姨娘繡工精湛,繡得栩栩如生,送她這簪子時,她很是喜愛,無論如何都不能墨清菊給搶了去。
「哼,不過一支破簪子,妳也敢不給!」墨清菊不悅的命令丫鬟道︰「冬兒,去給我拿過來。」
冬兒走上前,伸手就要搶墨清暖發上的簪子。
她跟在自家主子身邊,沒少見主子欺壓墨清暖,故而也打心里輕視墨清暖,沒把墨清暖當回事兒。
在冬兒伸手來搶時,墨清暖身後的兩個侍婢反倒悄悄退開了。
被分派來伺候這位蠢笨的主子,兩人本就多所不願,見墨清菊欺辱她,兩人也不怎麼願意相護。
墨清暖看似有些狼狽的避著冬兒,腳步忽地踉蹌了下,一頭撞向冬兒,把她給撞倒了。
見冬兒摔倒在地,墨清暖嚇了一跳,上前要扶她起來,卻一個不小心踩到她的手,疼得她慘叫一聲。
「啊!踩著妳了嗎?對不住、對不住。」墨清暖慌亂的道著歉,急著往後退了兩步,結果又踩到了冬兒的腳,冬兒疼得嚎了一嗓子。
墨清暖驚慌失措的跳開,歉疚的道︰「我、我不是故意踩妳的。」
墨清菊見自家丫鬟這般沒用,沒好氣的自個兒出手,一把拽住沒防備的墨清暖,從她頭上強行搶下那支簪子。
見簪子被搶走,墨清暖眸里露出一絲不忿。
墨清菊得意洋洋的拿著簪子朝她炫耀,「不過一支破簪子而已,妳信不信,我若親自開口向妳姨娘要,妳姨娘定會再做一支比這更好看的簪子給我?」
墨清暖本還想搶回那支簪子,但听她這麼說,彷佛被當頭潑了盆冰水,心頭瞬間涼到了底。
墨清荷與墨清蘭姊妹倆在不遠處,听見這邊的動靜,走了過來。
墨清荷冷笑了聲,「喲,七姊既然看不上這支簪子,做啥還要搶九妹的?莫非搶來的東西就是比較好?」
她自幼就不喜七姊,七姊常仗著同胞哥哥貞揚會讀書,得爹爹重視,就看不起她們這些姊妹。
墨清菊沒好氣的瞋她一眼,「我的事妳少管。」說完,她拿著簪子轉身就走,在心里暗罵她們煩人。
府里前面幾個姊姊都嫁人了,只剩下她們四人,還有大房嫡母所生的六姊墨清雅還未出閣。她們五人年紀相差不多,今年都是十六、七歲,都到了議婚的年紀。
她們幾個庶女的身分自然比不上嫡女墨清雅,可她上頭有個才學過人的兄長,日後會嫁得比她們幾個更好。
然而也不知道墨清荷是走了什麼運道,竟被魏國公府的一個庶子給瞧上,請人前來求娶,明年初將出閣。
對方雖是庶子,卻有京城八大才子之名,頗受魏國公看重,且魏國公府上只有一嫡子兩庶子,日後就算分家也不會薄待了他。
就連墨清蘭也托了墨清荷的福,在魏國公夫人的牽線下,半年後將嫁給魏國公一位表親的嫡子為繼室。
至于墨清雅,嫡母和祖母已經在幫她相看對象,只剩下她和那笨丫頭墨清暖的婚事還沒有著落,怎不叫她嫉妒?
墨清荷還想再說什麼,墨清暖拽了下她的衣袖,朝她輕輕搖搖頭,「沒關系,七姊要就給她好了。」
她明白她若不給,屆時墨清菊真找她姨娘討要,姨娘真會再做一個更好的給墨清菊。
墨清荷怒其不爭的抬手戳了戳她的額頭,罵道︰「妳怎麼這麼好欺負,人家搶妳就給?妳就是這麼傻,人家才會一再欺到妳頭上,以後是不是就算被搶了丈夫、搶了孩子,妳也給呀?」
墨清暖垂下螓首,「不是什麼要緊的物事,沒關系的,多謝八姊。」
「妳呀,怎麼這麼沒用!算了,我不理妳了。」墨清荷氣呼呼的拉著姊姊拂袖離開。
墨清暖也回了自己房里,她靜靜坐在桌前,怔怔的望著窗外的一株梧桐。
半晌後,孔靜回來,從服侍女兒的那兩名丫鬟那里得知女兒又被欺負了,她走進女兒的房里,遣走下人,將房門關上。
見她進來時女兒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她上前摟著女兒的肩,安慰道︰「沒關系,我再做支更好看的簪子給妳。」
沉默須臾,墨清暖回頭望向孔靜,幽幽開口,「娘,今天八姊罵我怎麼這麼沒用,任人一再欺到頭上,以後是不是就算被搶了丈夫、搶了孩子,我也得給?」
在人前,她會依規矩喚孔靜為姨娘,不過私下只有她們母女兩人時,她會親昵的喊孔靜娘。
為此,孔靜曾輕斥過她幾次,當時她仍年幼,不平的反問道︰「我為什麼得叫那個不是我生母的人為娘,卻得叫自己的娘親為姨娘?」
孔靜回道︰「我只是小妾,夫人是嫡妻,嫡為尊,所以妳必須要稱夫人為娘。」
她振振有辭的反駁,「聖人都說百善孝為先,我可以稱呼嫡母為娘,可憑什麼不讓我叫自己的娘親為娘,只能叫姨娘?這于孝道可不合。」
孔靜說不過她,這才囑咐她只能私下里這麼叫她。
覷見女兒充滿質疑和不平的眼神,孔靜抿著唇,心疼又歉疚的低聲道︰「都是我的錯,妳要怪就怪我吧。」
「我不懂……從小您就要我裝傻充愣,什麼事都得一讓再讓,求您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自小什麼都學得又快又好,但娘卻不讓她在人前展現,不僅如此,還要她裝成笨拙的模樣,不許跟府里其他的姊姊們相爭,什麼都得處處隱忍退讓。
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個兒的孩兒聰慧伶俐、成材成器?唯有她娘不同,她實在是忍無可忍,今天非要得到一個答案不可。
听見女兒的追問,孔靜垂淚不語。
每當墨清暖問及這個問題時,孔靜都這般靜靜的哭著,讓她不敢再追問下去,可她委實受夠了。
她雙膝一屈,在娘親跟前跪下,「娘,今天倘若您不告訴我原因,我就一直跪在這兒不起來。」
孔靜掩面啜泣,「清暖,我要妳這麼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妳原諒娘。」
墨清暖握住娘親的手,「娘,我十六歲了,您若真有什麼苦衷可以告訴我,我能為您分擔。」她語氣堅定的接著表明,「今日我非知道不可,否則這一切我沒辦法再忍受下去。」
「清暖,妳不要逼我……」孔靜按著心口,秀美的臉龐顯得痛苦為難。
「是您在逼我啊!這些年來是您一直在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今天只是想知道原因,難道這也過分嗎?」
娘親要她收斂鋒芒,假裝駑鈍,她不是沒有猜測過原因,起先她以為娘親是擔心她太過聰慧會遭人嫉妒,受人所害,可近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是如此,娘親似乎是另有顧忌,不讓她與墨府的人相爭。
看著女兒委屈不忿的神情,孔靜一怔,顫著唇瓣,心痛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墨清暖直勾勾的注視著她,一字一字道︰「我想知道原因,娘,請您告訴我。」
沉默良久,孔靜擦了擦淚,抬眸深深的看著女兒,心知女兒今天不求個答案是不會罷休的,她閉了閉眼,將女兒扶起來坐到一旁,理了理思緒後,用有些沙啞的嗓音緩緩說道︰「清暖,我知道這些年來委屈妳了,這一切全是娘的錯……全是娘的錯……」她陷入過往的回憶里,目光變得有些幽遠,「娘之所以讓妳這麼做,是因為……妳不是墨家的孩子。」
這個秘密太過震撼,讓墨清暖一時間有些懵了,「什、什麼?!」
她曾做過無數猜想,唯獨沒想到這種可能。
「對不起,這都是娘的錯!」孔靜愧疚的抱住滿臉震驚的女兒。
墨清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不敢置信的問︰「那……我是誰家的孩子?」
孔靜起身,從櫃子里取出一只長匣子,她懷念的摩娑著那匣子,柔細的嗓音訴說著過往,「我娘在我幼時就病逝,那年我八歲。我爹在外頭欠了賭債,拉著我,想將我賣進窯子里換銀子,恰好有個住在隔壁村的尚老爺子路過,他可憐我,便拿銀子買下我,把我帶回尚家。尚老爺子的妻子、兒子、兒媳都過世了,膝下只有一個孫兒,名叫尚綸。他們祖孫倆都待我很好,我從此留在尚家。
「我與尚綸一塊長大,彼此情投意合,在我十五歲那年,我們本要成親,沒想到在成親前一個月,山洪爆發。當時尚綸跟著尚老爺子在外頭行醫,獨留我在家,我被隔壁一位大嬸拉著匆忙去避難,待洪水退去後再回來,我發現整個村子都被山洪沖毀,死傷不少人。後來我在溪邊發現了尚老爺子的尸首,而尚綸卻不知所蹤……」
當年就在她急得四處尋找尚綸時,娘家大哥找上她,知曉尚綸下落不明,竟又要將她賣給別人做妾,她不肯再被賣,趁夜悄悄逃走。
她逃得匆促,身無分文,餓昏在路上,被一位回鄉探親路過的知府夫人給救了。
她跟著尚老爺子學了點醫術,認得不少草藥,也會做些藥膳和藥膏,為了報答知府夫人收留她的恩情,她常為知府夫人熬煮藥膳,調理身子,知府夫人的身子骨因此越來越好,對她更加喜愛。由于知府夫婦倆膝下無女,遂認她為義女。
這期間她繼續托人探查尚綸的下落,但始終沒有消息。
一年多後,墨之應奉皇命前來濰州巡察,留宿在知府大人府里,見她貌美,性子又溫順,對她青眼有加,兩個月後離開時,墨之應向她義父、義母提出要納她為妾的要求。
她雖是知府夫婦的義女,但畢竟不是親生女兒,他們覺得她能被墨之應看上是她的福分,遂作主替她答應了。
她一直尋不到尚綸的下落,以為他早已死在那場洪災里,最後只能死心,跟著墨之應回到京城,成了他第六房妾室。
但就在她嫁給墨之應兩年後,那年的夏天特別酷熱,她跟著墨老夫人到墨家的別莊避暑,有一日,墨老夫人身子不適,管事請來大夫診治。
不想來的大夫竟是尚綸。
由于她已經嫁人了,兩人並未當場相認,之後兩人私下相見,她才知曉他那時被洪水沖到溪流下游,昏迷數日醒來,因身受重傷又斷了腿,無法趕回村子里,只好托人送信回去給她和尚老爺子,不想那送信的人回來告訴他,尚老爺子已逝,而她則是失蹤了。
「……他傷愈後四處打听我的消息,最後終于找到我義父義母那里,卻听聞我已嫁進墨府為妾。他為了見我一面,一路行醫賺盤纏,好不容易來到京城,在墨府外徘徊,最後為了不讓我為難,他黯然離開京城,到莊子附近的一處村子里住下。」
墨清暖看著娘親在提起這段往事時,表情時悲時喜,時甜時苦,她從沒見過娘親這般模樣,心里酸楚,不知該怎麼安慰娘親,畢竟她此時也感到五味雜陳,既驚詫又惶恐。
「當年我一心一意想嫁給尚綸為妻,奈何天意弄人,在我們成親前夕竟降下災難,生生拆散我們,再相見時我成了別人的妾,是我辜負了他。可我沒辦法忘了他,我們私下里又再見了幾次面,情難自禁……後來懷了妳……」說到這里,孔靜拿著手絹掩著臉,悲傷的低泣。
她在懷孕初期便知曉自己有了尚綸的孩子,她想要留下這個孩子,遂私下里買通大夫,將她的孕期往後延了一個月,而後生下女兒時又佯稱早產,藉此瞞過了墨家。
听完,墨清暖終于明白為何她娘這些年來讓她處處收斂退讓,全是因為她不是墨家人,沒有資格享有墨家的一切。
知曉自己的身世後,她澀然問︰「那我爹他人現在在哪兒?」
孔靜抱著那只匣子潸然淚下,「他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後,曾想帶我走,但墨府家大業大,我若就這樣跟著他走,墨府絕饒不了我們。為了我、為了孩子,他留下我,投軍去當軍醫了。三年後,有人將他的遺物送來給我。」
甫得知親生父親是誰,緊接著又听聞他的死訊,墨清暖震驚的張著嘴,遲遲出不了聲。
不舍的模著那匣子片刻,孔靜將木匣子遞給女兒,「這是妳親爹留給妳的遺物。」
「這是什麼?」
「是尚家的族譜。這件事我原本想等妳出嫁時再告訴妳的……記得,這個秘密妳得永遠藏在心里,往後誰也別說。」孔靜緊握住女兒的手,「是娘對不起妳,但能為尚家留下妳這點骨血,娘不後悔。」
墨清暖怔怔的望著娘親,想說什麼,卻艱澀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五月初四花燈節這晚,京城沿著最熱鬧的羅雀大街,一直到楊花江畔,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滿城燈火煌煌,亮如白晝。
墨府還未出閣的幾個姑娘們,在家僕和丫鬟們的簇擁保護下,出府賞花燈。
原本墨清暖不想來,但墨清荷硬是拉著她出門。
「我姊半年後就要嫁了,這是她出閣前最後一次與咱們一塊賞花燈,妳不陪她嗎?」
被墨清荷這麼一說,想到五姊墨清蘭年底就要出嫁,而她們姊妹倆一向待自己不錯,心情沉郁的墨清暖也不好再拒絕,默默的跟著一塊出門。
興高采烈的墨清菊與墨清雅走在最前面,墨清荷姊妹走在中間,意興闌珊的墨清暖走在最後。
昨日知曉了自己身世的秘密後,她一直恍恍惚惚,心神不寧。
她竟然不是墨家的人?!那個她叫了十六年的爹,居然不是她的親生父親?!
她茫然的望著前方的花燈,不知究竟該怪誰、該怨誰?是要怪老天爺太殘忍,竟在爹娘成親前發大水,活活拆散一對有情人?還是該怨她叫了十幾年爹的那個男人,不該看上她娘,將她帶到京城?抑或是該怪她真正的父親不該太痴心,竟一路追到了京城來?
她一路走一路想,直到冷不防撞著人才回神,耳旁卻傳來輕佻的笑罵聲——
「喲,姑娘,妳這是想對本世子投懷送抱呀!」
墨清暖瞥了眼被她撞上的那名男子,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一張略顯圓潤的臉帶著一抹邪氣,身著錦袍,前呼後擁的。
由于錯在自己,她垂眸斂目,趕緊道歉,「對不住,公子,我沒留神,不小心撞著了你。」她接著抬目一望,這才發現自己與墨清荷她們走散了,跟在身邊的兩個丫鬟也不知去了哪兒。
那男子不想作罷,挑眉斜睨著她,「撞著本世子,一句對不住就想算了嗎?」
沒想到對方會不依不饒,她蹙眉反問道︰「那你想怎麼樣?」
她已經夠煩悶難安,還被這樣糾纏,不免有些不快。
那男子身旁幾名同伴開始起哄——
「這還不簡單,姑娘妳撞著人,不如以身相許來賠罪?」
另一人接腔道︰「以身相許?管同,世子是何等身分,以身相許豈不是便宜她了?」
「季叔安,那依你說該怎麼辦?」
「依我說,就罰她侍寢三天,若世子滿意,再讓她留下。」
江長祥上下打量了墨清暖幾眼,見她額上雖覆著瀏海,遮去一部分的眼楮,但模樣瞧著還算白女敕清秀,勾著嘴笑得恣意,「本世子就大發慈悲帶妳回去寵幸一晚,要是滿意呢,就讓妳留下,不滿意就攆妳出去。」說著,他示意隨從上前將她先帶回府里去,等他回去後再享用。
身為皇親貴戚,他在這京城里素來為所欲為,當街帶走個姑娘也渾不當回事兒。
墨清暖嚇了一跳,沒料到這幾人真要當街強行擄走她,她掙扎著叫道︰「這是天子腳下,你們當街強搶民女,眼里沒有王法嗎?」
「王法?妳知不知道妳撞到的這人是誰?他可是堂堂慶王世子,世子能看上妳,是妳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妳要是服侍得他滿意了,妳就能待在王府里享受榮華富貴。」管同輕蔑的笑道。
這幾人見她只身一人,身邊也沒僕從相隨,身上的衣飾又一般,只拿她當普通的百姓看待。
墨清暖氣惱他們的蠻橫行徑,正要說出自己是墨家九小姐時,旁邊一名一直默不出聲、身著銀灰色錦袍的男子開口了——
「長祥,讓人放了她。」
「容央,是這丫頭自個兒朝我投懷送抱的,我不過是給她個機會。」江長祥有些不滿的道。
夜容央雖只是敬忠侯的次子,身分遠不及他尊貴,但夜容央可是皇上面前的寵臣,即使是貴為慶王世子的他,也不得不給幾分面子。
整個京城里,除了皇上,夜容央縱使對著其他王公貴族也從沒客氣過。不過即使這些人告到皇上那兒,皇上也從未罰過他,連責罵他一句都不曾,也不知皇上為何就這麼寵信他。
夜容央冷哼了聲,嘲諷道︰「她眼楮又沒瞎,真要投懷送抱,也該是往我懷里投,怎麼會往你那兒投?不過是沒長眼撞著你罷了,還不放人。」他說最後一句話時,俊美的臉上已有些不耐煩。
夜容央一開口,原先跟著調戲墨清暖的管同與季叔安等人都不敢再幫腔,縮在一旁,就怕不小心招惹了他。
京里的人都知道夜容央喜怒無常,脾氣陰晴不定,卻深得皇上寵愛,什麼人的面子都敢下。
七年前,才十六歲的夜容央不知怎地竟暴起打折了皇上三皇叔的一條腿,三皇叔鬧到皇上跟前,要求皇上重罰他,結果皇上卻只是將夜容央叫去,問明原由後責罵他幾句,此事便不了了之。
他連皇上的皇叔都敢打,他們這些世家公子在他面前又算得了什麼?
江長祥見他面露不耐之色,也不敢再說什麼,讓隨從將人給放了。
墨清暖朝夜容央福了個身,道了聲謝之後快步離去,不敢再多留。
她一路走到楊花江畔,默然看著一盞盞巴掌大小的蓮燈,載著主人的祈願被投放進江里。
往年她也會去買盞蓮燈,寫上心願,將蓮燈放進江里,但今年她卻不知該寫些什麼才好。
看了半晌後,她還是去買了一盞蓮燈,提起擺在一旁的毛筆,蘸了墨汁,在上頭所附的一張紙箋上寫下一個心願,而後走下階梯,來到江邊,將那盞蓮燈放進水中,任蓮燈隨江水飄走。
目送那盞蓮燈越飄越遠,她默默在心里祈願,爹娘今生無緣做夫妻,但願他們來世能結為眷屬,全了今世的遺憾。
待蓮燈飄遠後,墨清暖旋身要回墨府,卻瞧見一名穿著一襲紅色衣裙的姑娘似在調戲一名男子,那女子步步進逼,把那男子逼得快要跌進江里。
「姑娘,請自重!」那男子的嗓音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慍怒。
「喲,姑女乃女乃瞧得上你這張臉,是你的榮幸,你躲什麼躲?還不快過來讓姑女乃女乃模兩把。」
墨清暖有些驚疑的朝那紅衣姑娘細看幾眼,而後確認了什麼,目露一絲駭然。
竟凝成實體了,這意味著……
她壓抑著心中的驚駭,提步要走,但下一瞬瞥見那男子的面容,她腳步微頓,眉心輕擰了下,心中掙扎一番後,她走上前朝那紅衣姑娘勸了句,「這位姊姊,夠了,別再戲弄人了。」她看得出來這位紅衣姑娘並沒有打算傷害那男子,只不過是在捉弄他,她才敢出聲相勸。
听見她的話,那紅衣姑娘似是有些訝異,回頭瞟了她一眼,「噫,妳這小丫頭好大的膽子,竟敢管姑女乃女乃的閑事。」
花燈下,紅衣姑娘那張臉美艷不可方物,似笑非笑的表情透著抹隨心所欲的肆意妄為。
墨清暖緊張的揪著衣裙,好言解釋道︰「我不是想管姊姊的閑事,只是這位公子不久前曾幫過我,還請姊姊行行好,別再作弄他。」若非這男子不久前曾在慶王世子跟前替她解圍,她是絕沒那膽子來管這檔子閑事的。
夜容央布滿恚怒的眼神隱隱流露出一抹忌憚,在那紅衣姑娘回頭看向墨清暖時,連忙趁機抽身退開。
方才他與江長祥他們幾個到詠春樓飲了酒,他有些醉意,一時興起想放蓮燈,遂先行離開,差了個侍從去替他買盞蓮燈。
就在他等著侍從回來的期間,這不知打哪兒來的紅衣姑娘竟纏上了他,他身邊另外四個護衛上前阻止,只一招便被她給打昏過去。
那些護衛皆是宮里派來的大內高手,竟敵不過她一招。
就在他震驚之時,她宛如登徒子一般,輕浮的朝他的臉模了過來。
他也學過一些拳腳功夫,可在她面前絲毫無用,避不開她的「魔爪」,被她逼得步步後退。
生平只有他作弄人,這是頭一遭被人如此戲弄,震怒之余,他很快就發覺這紅衣姑娘有些不對勁,她不僅身手詭譎,還渾身冰冷、氣息陰寒,不似「常人」。
這個發現讓他又驚又疑,當他的臉被她那冰寒的手指觸踫到時,他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
他正想著該如何擺月兌她,旁邊那丫頭突然出聲,引開這紅衣姑娘的注意,才讓他暫時得以月兌身。
紅衣姑娘君媚兒打量墨清暖幾眼,見她臉上隱隱露出幾分惶恐之色,她紅唇微彎,饒富興致的走上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顎,不懷好意的笑問道︰「丫頭,妳知道姑女乃女乃是誰嗎?」她那慵懶的嗓音柔媚得叫人听了骨頭都要酥了。
她素來為所欲為,行事只憑個人喜好,適才挑逗捉弄那男子,不過是因為他那張臉讓她看得頗為順眼,但不知怎地,在見到這丫頭時,竟莫名讓她生起一抹親近之意。
這話听在墨清暖耳里,把她嚇得雞皮疙瘩爬滿手臂,她努力抑制住滿心的驚惶,強作鎮定道︰「我、我不知道,方才若有得罪姊姊之處,還請姊姊見諒。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告辭。」說完,她轉身快步逃也似的離去。
下顎被那冰寒的手指踫觸,引得她一陣哆嗦,這紅衣姑娘比她想的還要恐怖,她招惹不起。
看著她那急著逃命的模樣,君媚兒似是覺得頗有趣,沒再理會夜容央,提步追上墨清暖。
瞧見她追來,墨清暖驚嚇得加快腳步,但不管她走多快,甚至用跑的,君媚兒都能不緊不慢的跟著她。
君媚兒戲謔的道︰「丫頭,妳知道姑女乃女乃是什麼,還敢來招惹姑女乃女乃,膽子不小啊!」看她那嚇得半死的模樣,她已知道這丫頭看出她是什麼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這位姊姊妳能不能別再跟著我了?!」她不想帶著只厲鬼回去啊!
她錯了,她不該心存一絲不忍,上前替那位公子解圍,結果惹來這厲鬼跟著她。
君媚兒冷哼,「哼哼,妳既然不知道,做啥這般怕我?難道我生得丑怪嚇人?」
墨清暖一邊疾步而行,一邊小心翼翼的回道︰「不是的,姊姊的容貌明艷絕倫,是少見的美人,是我急著回家,我家管教甚嚴,還請姊姊莫要再跟著我了。」一般的鬼魂只能看見虛影,並沒有實體,而修到能凝聚實體的鬼魂,至少有百年以上的道行。
這是墨清暖的另一個秘密,她自幼就能瞧見鬼,小時候她曾同孔靜提過,卻把孔靜給嚇壞了,焦急的帶她到廟里去求佛拜神。見娘如此擔心,後來她索性不再說了,孔靜卻當是自己求來的那些護身符起了作用,要她隨身帶著。
之後,她避著娘親,私下里曾向廟里的道士請教過鬼魂之事,有個老道士告訴她,一般而言,人死之後魂魄會去往地府投胎轉世,只有執念過深,或者生前慘死,抑或遭受莫大冤屈的魂魄才會遺留人世,不肯輪回轉世。
那老道士又說,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泰半的鬼魂對一般人都是無害的,她雖然開了天眼能視鬼物,但若沒有刻意修持,隨著年紀漸長,天眼會逐漸關閉,以後便看不見了。
後來隨著年紀增長,她果然鮮少再看見鬼魂,這兩年幾乎不曾見過,不想今夜再見,竟然就是只有上百年道行的厲鬼。
「丫頭,我若執意要跟著妳呢,妳待如何?」
自蘇醒後,君媚兒四處游蕩,試圖尋回遺忘的記憶。這段時間里,她見過不少人,卻只有這丫頭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不由自主的想跟著她。
已來到墨府附近,墨清暖見還送不走這位姑女乃女乃,只好停下腳步,問道︰「姊姊一直跟著我究竟想做什麼?」
君媚兒被她問得一愣,艷媚的臉龐露出一抹迷茫之色,「做什麼?」
下一瞬,她眼前閃過一幕情景—— 密如雨絲的箭矢朝她和她懷中的嬰孩飛射而來,她被萬箭穿心,臨死前,她緊緊抱著已被射死的嬰孩。
她美艷的臉孔因為痛苦和憎恨瞬間變得扭曲猙獰,猩紅的兩眼布滿駭人的煞氣,恨聲嘶吼道︰「我要報仇!」
墨清暖被她突如其來的駭人模樣給嚇到,心頭一跳,驚得月兌口而出,「我沒殺妳,妳不是我殺的!」
君媚兒惡狠狠的盯著她,那神情宛如要生吞了她似的。
墨清暖兩腿打顫,抖著嗓音再次澄清,「我真沒殺妳,冤有頭債有主,妳該去找殺妳的人報仇才是。」
君媚兒猙獰的神情瞬間變得迷茫恍惚,「殺我的人?」接著她清醒過來,帶著怒意道︰「沒錯,我要找仇人報仇!妳知道他藏到哪兒去了嗎?」
墨清暖顫聲回道︰「我、我不知道,要不妳去別處找找?」她暗暗祈求著老天讓這厲鬼趕快離開,她快被嚇死了。
「去哪兒找?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君媚兒皺眉苦思。
墨清暖本想趁她有些恍神之際悄悄離開,但又怕她察覺後憤怒失控,還在踟躕之際,就見她的臉色漸漸平復下來。
君媚兒雙眼里的猩紅褪去,看向墨清暖被她嚇得發白的臉龐,撇了撇嘴說道︰「我又不會吃了妳,瞧妳嚇成什麼樣子,真沒出息。」
沒出息?剛才她那恐怖得猶如惡鬼的模樣,換了別人瞧見,只怕都要嚇得屁滾尿流了。不過這話墨清暖可不敢說出口,唯恐說錯什麼,讓她又突然變成適才那駭人的模樣。
墨清暖正想找借口趕緊擺月兌她時,又听她說道——
「我記不起他的名字和長相。」
「怎麼會?」墨清暖難掩驚詫,接著思及她化為厲鬼,至少超過百年,她的仇人早已不在人世,這仇怕是沒法報了。
「我睡了很長一覺,忘了很多事。」君媚兒隱約記得在她化為厲鬼後,似乎被一個臭和尚給封印住,之後便陷入沉睡,直到前陣子才蘇醒過來,除了自己的名字和要報仇之事,其他的過往泰半都遺忘了。
「那姊姊慢慢想,我先回去了。」墨清暖涎著笑說完,提步就想走進墨府。
然而她才剛走了兩步,肩膀便被人給搭住,那冰寒的掌心凍得她身子一抖,她苦著臉轉過頭,就听見君媚兒恩賜般的說——
「妳姑女乃女乃我暫時沒地方去,就先到妳家玩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