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林城過去有一名富商,因生意失敗,把樟林城里的府第賣了。樟林城內一向富庶安樂,所以平日里就愛流傳些街談巷議,工匠開始整修那府第的第一天就在大街小巷傳遍了。
由于那座府第本就佔地廣大,里頭布置了假山、流水、亭台樓閣,每處院落以「軒」為名,都以回廊連接,十分富麗堂皇,如今易了主,居然又再派工匠整修,城里人都猜想應是另一名富商買下,才有這麼大的手筆重新整建。
隔著高高的外牆望不進內院,只見土石一車車的推了出來,倒也沒見添加了什麼新的建材進去,于是城里人又猜想,府第的新主人肯定是挖了個大大的地窖,要藏什麼新奇寶物。
只是城里人一直沒等到府第的新主人入住,只在某個吉日良辰高掛了「任府」的牌匾,直到最近才有景天入住。
景天出入燭月樓,不是沒有人好奇問過任府的主人是誰,景天只回答府第主人是他的朋友,把府第借他居住,至于府第主人的身分,因他處事低調,景天無法透露。
由于景天本身也頗引人注目,因此久了之後,城里人茶余飯後討論的人便成了景天,再少有人去討論任府的主人了。
往日城里的人總是看見有不少富賈送上拜帖想與景天或是府第主人相交,今日卻見任府門口停著一輛馬車,待景天上了馬車後,竟是往倪府駛去。
景天特意下了馬車,暫候在倪府大門,不一會兒,早一步來到倪府的柳織淨陪著倪若明一起走出倪府,三人分別上了景天及倪府的兩輛馬車,就這麼往郊外去了。
前些日子景天在大街上救了倪若明、柳織淨的事早傳遍了樟林城,如今再見三人相伴出游,難免多了討論的話題。
倪若明及柳織淨成為樟林城里最早與景天相識的女子,倪若明天生麗質,眾家姑娘自嘆不如,倒也沒什麼閑話,倒是見柳織淨也同行,她們翻騰的醋海一下子全涌向她了。
有人說她死攀著倪若明,就是想撿便宜,倪若明挑不上的男子,放在其他人眼里還是不可多得的俊鮑子,也有人說她不要臉,就想著若嫁不出去,跟著倪若明給她的夫婿做小,總能過過好日子。
總之,女子一嫉妒起來,就沒一句好話。
兩輛馬車出了城,上了山,在一處丘陵停了下來,丘陵上碧草如茵,還可以遠眺臨近的大頡城。
那是一座比樟林城大了不止兩倍的城,是南方第一大城,樟林正是因為鄰近大頡城而沾了光,做了一些大頡城做不來的生意,才有如今的繁榮景況。
一下馬車,倪府的婢女就要準備開始擺放食盒用具,卻被柳織淨打發了去,這一點她一向堅持,是她做的吃食就得她自己來擺設。
婢女沒了作用,只得扶著倪若明看風景去了。
景天本想上前幫忙,是倪若明阻止了他,說那是柳織淨最大的興趣,要他別剝奪了,景天這才隨著倪若明走開。
雖然和倪若明談著話,但他的雙眼看著的全是柳織淨。
他好奇,她不是婢女出身,又與倪家小姐是好友,怎麼做起婢女的工作可以笑得這麼開心?
「她……竟是笑了。」
倪若明這才知道,景天根本沒把她的話听進去,她也不再費心思找話題,順著景天的話題便是。
「織淨她的性子就是及時行樂,身不由己的人太多,她能做她喜歡的,她當然要開心的去做,所以即便做的是奴僕的工作,只要喜歡,她就開心。」
景天挑起眉頭,看著柳織淨,心中多佩服了一分,知足常樂的人不多啊!
「只不過……能讓織淨這麼開心的,大多與吃有關就是了。」
景天忍俊不住,清朗的笑聲傳了開。
遠處正在把馬兒卸下馬車,拉著馬兒去吃草的成淵看見了,暗自嘀咕著,「主子還說不是對倪姑娘有興趣,這不就和倪姑娘開心的聊起來了嗎?」
「景公子,你來樟林是定居還是公辦?」
對于倪若明的探問,景天眼神一閃,但快得沒讓人發現,他淡笑勾唇,回道︰「是來求醫兼玩樂的。」
「求醫?」
「是。其實我身上有一個痼疾,本是想來求診于倪老,怎知他雲游義診去了,本欲在倪姑娘當值時前去醫館,那日卻遇上地痞騷擾妳們,便又將此事按下了。」
倪若明看景天這身裝扮非富即貴,他身上有疾,若是簡單的病癥,怎麼可能特地到樟林求醫,應可就近尋找醫者,而且特地尋她的父親而來,想必不是容易治的病癥。
她看他與織淨的互動有趣,想做個紅娘,這才想多觀察景天,還邀了他一同郊游,若景天身上帶有難解之癥,那可不行,萬一治不好,害了織淨可怎麼辦?
「既然如此,那就讓我立刻為景公子診脈吧。」
「今天開心出游,別想著治病的事了。」
倪若明想想也是,景天沒有急著來找她,那麼想必他身上的病癥不是那種近期內會要人性命的急癥,會找上父親來治病也絕不是什麼小毛病,那她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診脈。「那麼……改日到醫館來,我為景公子診一診脈,或許對景公子的病癥幫得上忙也說不定。」
「若倪姑娘肯幫忙診治,自是感激不盡。」
「別這麼說,這是醫者本分。」
「只是……我向倪姑娘求醫一事,別讓柳姑娘知道,我希望倪姑娘也別多問我為何會得這毛病。」
倪若明雖然對景天的神秘不解,但由于醫者必須尊重病患的意願,所以她沒有多問,只是答應了他。
在那頭的柳織淨準備好了一切,這才喊了景天及倪若明。
「還等什麼呢,不餓嗎?我準備了不少吃食呢。」
倪若明頗為無奈,柳織淨到底是來看風景的,還是只是想換個地方吃東西?到了這里,沒看過一眼風景,就只顧著準備吃食。
景天及倪若明走向柳織淨鋪好的地毯,三人分據一方坐了下來。
他看著毯子上的擺設,不禁眼楮一亮。
毯子上擺了一個大圓盤,上頭擺放了各種吃食,圓盤可以轉動,所以不用伸長手臂,把吃食轉到自己面前再拿取即可。圓盤上除了吃食之外還擺放了引人注目的一只小碟,小碟里盛了些許清水,以地上的茵草編織成圈放入水中,將花睫插入草圈之中,好似那小花天生就開在小碟子之中一般。
「這是……」
「我方才在擺放這些吃食的時候,這小花隨風吹到了毯子上,我便隨意做了點裝飾,延長這小花最後的美麗。」
景天也算見多識廣,花藝他不是沒有見過,只是從來不曾引起他的注意。或許是身在富貴之中,再怎樣的花藝作品都難以真正樸實清雅,多少帶了點裝飾或夸張,花器則為了襯托作品的風雅而選擇玉器,反而失去了花藝作品的真實味道。
而這碟作品,花是隨風而至,草是隨手可得,碟是信手拈來,一切是那般自然隨興。
「怎麼景公子好似對這些花要比對吃食有興趣?」柳織淨看景天只盯著花看,而不注意她做的吃食,十分的不認同。
第一,吃是人生最重要的事,第二,今天不就是為了感謝他相救,他又不願接受正式款待,所以才挑了這回郊游同行嗎?如果他對她做的吃食沒興趣,豈不失去意義了?
「柳姑娘有所不知,我從小便失了味覺,所以對于吃並不是很在意。」
失了味覺?是他身上的痼疾導致的嗎?倪若明這麼猜想。
「失了味覺?那活著還有意思嗎?」
「織淨!」倪若明瞪大了眼,她知道柳織淨重視吃,但說人食不知味就活得沒有意義,也太夸張了。
柳織淨隨手由圓盤上拿了離她最近的一只方盒,送到了景天的面前,「吃吃看,這是雞肉卷。」
景天看了一眼柳織淨遞來的小碟子,上頭擺著切成圓片狀的雞肉卷。
雖是春日,但江南的日頭炙人,盡避他們休息的地方有樹蔭,他還是想吃些清爽的吃食,不過看柳織淨對自己做的吃食十分有自信的模樣,他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接了過來,用筷子夾起一塊一口咬下。
被封鎖在雞肉卷里的肉汁隨著景天咬下,在他的口中爆開,原以為是熱騰騰的吃食,沒想到竟是涼的,最令他詫異的是——
「這……這竟然能讓我嘗出味道?!是怎麼做的?」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嘗到雞肉的味道了,可這味道與他記憶中的雞肉味道有所不同,是柳織淨做的吃食有什麼秘方,還是他早已遺忘雞肉該有的味道?
「將去除肥油部分的雞肉切成均勻的大小,拌過腌料後,雞皮朝外,用荷葉卷成圓筒狀,再放到烤網上烤,烤熟後立刻冰鎮,要食用的時候才切開。冰鎮過的雞肉卷不燙口,而且能把肉汁封鎖在里頭,一咬下便會在你的口中爆發開來。」
看景天那一臉稀奇的模樣,倪若明開始思索,景天的食不知味,不知道是對吃沒有興趣的心理因素,還是真的是疾病導致的生理因素。
真沒想到織淨所做的吃食能讓他再次嘗到味道,該說他們真有緣嗎?
「這是南瓜煎餅。」柳織淨又夾了一片南瓜煎餅進景天的盤子里,見他一臉開心的吃下,說真的,她已習慣看見他人喜歡她做的吃食,但倒是第一次見有人是一臉幸福的吃著。
她知道自己做的吃食好吃,但真有這麼好吃嗎?她不解的看著景天。
「那這個呢?」
「這個?這道菜沒有名字,是有一回隨興做的,沒想到真的覺得好吃。這是把饅頭切片,取兩片饅頭,在中間夾入冰鎮過的青菜及薄切肉片,與肉夾饃或南方的割包相似,但吃來更為清爽。」
柳織淨早已把它切成一口大小,以短竹簽固定,景天拿起便是一口一個。
除了這些菜色,還有些小茶點,景天每樣都只取一小塊食用,吃得十分開心,吃完後又眼巴巴的看著柳織淨收在一旁竹簍里的東西,那竹簍還滴著水,看來十分清涼。
這還是柳織淨第一次遇上食物在面前,自己卻來不及吃,只能一直招呼別人的情況。
她打開竹簍,里頭用來冰鎮的冰塊已幾乎化去了,但她取出水囊時,卻還能听到水囊里頭冰塊敲擊的聲音。
「這又是什麼?」
「這是荔枝茶,為了避免冰塊融化淡化了茶味,我特地提前先煮了茶,讓茶凝結成冰,今天才把冰塊放進另外煮好的荔枝茶里。」柳織淨給景天倒了一杯。
景天接了過去,大有一飲而盡之態。
柳織淨連忙喊住他,「哎,等等!這冰飲喝了雖通體舒暢,但切忌急飲、多飲,你喝慢點。」
看他們一人忙著招呼、一人忙著吃,自己倒被晾在了一邊,倪若明自顧自的吃著,在心里笑著,能讓織淨放下吃食,這景天不可說不特別。
「柳姑娘,若是能天天吃到妳做的吃食,那實在是一美事。」
「想叫我給你做廚娘,你作夢吧你!」柳織淨氣結,這個景天像看見什麼稀奇事物的孩子般抓著她一直問,害她都沒時間吃東西了,還敢跟她說希望能每天吃到她做的東西?
見柳織淨故意不理他,也開始吃了起來,還好幾次像是故意跟他搶食物一般在他下筷子之前把食物夾走,景天好笑地看著她。
不過,有食物在前,柳織淨要氣也氣不久,不一會兒她便又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當他一回神,發現大圓盤上的吃食又被她吃了大半。
這女子讓景天好奇極了,她雖打扮樸實,自稱是鄉下村姑,卻有著不輸倪若明這等淑女的氣質,瞧那碟花藝作品,那可不是攀附風雅之作,而且廚藝了得,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能讓久久食不知味的他再次嘗到食物的味道。
倪若明看出了景天的疑問,主動為他釋疑,「織淨的母親擅長廚藝,小時織淨跟著柳伯母學了不少,柳伯母善于以藥材入膳,更有許多腌料、調味的秘方,她那些加了藥材的秘方只傳給了織淨,所以這世上能做出這樣吃食的人,只有織淨一人。」
「那麼……可能是那些秘方讓我再度嘗到食物的滋味?」
「非常有可能。」
這讓景天真的動了心念,他嘗試性的再問了一次,「柳姑娘真的不考慮看看到我府里做廚娘?」
「我不習慣讓人使喚,我打算自己開鋪子。」
「那我天天光顧。」
「我又不是開餐館,是開燒餅鋪,你要三餐吃、天天吃嗎?」
「柳姑娘不開餐館實在可惜。」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開餐館要資金的。」
「我可以出資。」
「誰要你出資的?我才不要。」
倪若明何嘗不知憑柳織淨的好手藝,開個餐館更適合,只是柳織淨資金不足,她本要在資金上幫助柳織淨,但柳織淨堅持不肯,只說要自己慢慢賺到能開鋪子的銀子,是她舍不得柳織淨辛苦上山采藥,再三的勸服,兩人才各退一步,選了資金較少的小鋪子,要等柳織淨賺了錢再開餐館。
「別說這事了,今日是來賞景踏青的,你莫要惹惱了織淨。」
景天想,憑倪家的家底,若柳織淨真肯接受他人的資助,哪里會開不成餐館,想必倪若明已經提過,而且兩人曾因為此事鬧得不愉快,于是他也不再多提這個話題,只是對于不能聘請到柳織淨這個廚娘,真真覺得可惜了。
「是我說錯話了,請柳姑娘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
柳織淨看了景天一眼,算是消了氣,想著所有吃食中,他對雞肉卷最有興趣,便拿竹簽叉了一塊,送到景天面前,「吃吧,這是你最愛吃的一道吧!」
「我是不是太貪吃了,竟讓柳姑娘發現了。」
「不會,我自己愛吃,也喜歡看別人吃得滿足的樣子,若是你吃了我做的吃食敢露出不好吃的表情,下回就別想再吃到了。」
景天唇邊又勾起一抹淡笑,那笑容令倪若明再次贊嘆,這世間怎有如此俊美的公子啊!
當她回頭望向柳織淨時,發現她再次無視人家的笑容,低頭認真吃了起來。
倪若明真想拿水洗洗柳織淨的雙眼,難道她真沒發現一個美男子正對著她笑嗎?怎能如此無動于衷?
如今的景天倒已習慣柳織淨對他的無視了,他也不是以美貌自豪的男子,只是素日里見多了一見他笑便傻了的女子,突然看見一個沒反應的,覺得稀奇罷了。
「柳姑娘,妳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子。」
倪若明看著兩人的互動,臉上露出了一抹別有深意的笑。
是啊,景公子,你也是一個特別的男子呢!要不是她並非一個愛吃味的女子,發現他視線關注的一直是柳織淨而不是自己,或許早滿肚子酸水了。
柳織淨的出身並不差,雖不是什麼富有之家,但日子還算過得去,父親精通各種藥材,開了間藥鋪營生,母親做菜的手藝好,更善于做藥膳,兩人教了她許多與藥材相關的知識。
柳織淨自幼聰穎,學得很快,七、八歲已經能跟著父親去采藥並處理藥材,更能拿張小板凳站在爐灶前有模有樣的做菜,說來頗有乃父、乃母之風。
只是幸福恬適的日子沒能長久,她十歲那年家里遭逢變故,她的父母不得不帶她逃離家鄉,想到樟林投靠世交倪府,可人還沒到樟林就先遇到流寇,柳父柳母拖著重傷的身體藏進隱密的林子里,對柳織淨交待沒幾句話就撒手人寰。
柳織淨失怙失恃又身處陌生的地方,無助的她陪伴著父母的尸身好些天,差點跟著餓死,所幸有樵夫發現了柳織淨,知道她要找的是樟林城倪府,這才幫她通報。倪老命人好好處理了柳父柳母的後事,還收留了柳織淨。
柳織淨逃亡時餓怕了,再加上對倪府並不熟悉,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趕出去,所以初到倪府,每日用膳的時候她都會不停的吃,吃到再也吃不下為止,就是怕再有餓肚子的時候。
倪若明雖然小了柳織淨兩歲,但當時的柳織淨因為逃難,再加上父母亡故後挨餓許久,身型十分瘦小,所以她便自認是柳織淨的姊姊,照顧起可憐的柳織淨,好一陣子才讓柳織淨放下戒心。
雖然柳織淨還是吃得很多,但至少不再像初到倪府時生怕有人搶她食物一般的暴飲暴食了。
柳織淨滿十六那年,自己有了謀生的能力,不想再寄人籬下的她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將她視如己出的倪老,讓她搬出倪府獨立生活。
她在城外的村子里找到了間要出租的屋子,原來的屋主兒子爭氣,把兩老接到城里享福去了,但這屋子畢竟是祖產,舍不得賣,因此便宜的租給了柳織淨,只求屋子、菜園不荒廢就好。
這屋子前頭有個大大的院子方便柳織淨曬藥草,而屋主的菜園就在約半里外的水源邊,可供她種些蔬菜,整體讓她十分滿意。
院子里有口井,但是是一口快枯的井,所以除了做飯喝水之外,若需要使用大量的水,她還是會到附近的溪邊提水,所幸溪流離小屋並不遠。
素日里柳織淨要洗衣也是到附近的溪流去洗,只是今天她因為要處理曬干的藥草而遲了時間,來到溪邊要洗衣時,溪邊已不見其他來洗衣的婦人。
樟林城外這座小村子,家里的男人不是下田耕作的莊稼漢就是上山砍柴的樵夫,爭氣一點的才能在樟林城里找到不錯的差事,所以家里的女人們不可能賦閑在家,通常都是一早起來洗衣打掃做飯,末了還要立刻給家里的男人送飯,自然不會這個時間還在溪邊洗衣。
柳織淨一個人洗衣也不覺得無聊,實在是因為村里的女人生活單調無趣,唯一的樂趣就是東家長西家短,偏偏柳織淨不愛這樣。
兩年前柳織淨也曾是她們談論的話題,她放棄了倪府不住,自己到村外租了間小屋子居住,再加上她不愛說自己過去的事,反而更加引起村里人的好奇,但時日一久,見她不愛說,其他人也不再探問了。
溪流邊少了人聲,只余搗衣杵敲打在石頭上的啪啪聲響,爬到樹上躺在枝椏上的毛二嘴里咬著根雜草,正在睡午覺,听到聲音望過去,就見到落單的柳織淨。
毛大、毛二兩兄弟父母早早就過世了,留下了一間老宅及幾畝田地給他們,但兩人不事生產,不久後就把家里的良田敗光了,跑去樟林城里給一間賭坊當打手,閑來無事時就向攤販收取保護費魚肉鄉民。
這樣的地痞流氓自然沒人敢把自家的閨女嫁給他們,所以兩人直到現在三十好幾了,還是老光棍兩個。
毛二不愛身上沒幾兩肉的骨感美人,倒喜歡柳織淨這樣可以抱個滿懷的豐腴女子,再加上柳織淨膚色白淨,看起來滑滑女敕女敕的,毛二每每看見她在溪邊洗衣都想上前調戲一番。
「胖丫頭,今天只有妳一個人啊!」
柳織淨剛听見身後有腳步聲,毛二的聲音就已經傳來了,她緊緊抓著搗衣杵,繼續拍打衣裳,不想理會毛二。
毛二見柳織淨不理他,自己坐到了溪邊大石上,自顧自的說著,「我也好想有個媳婦幫我洗衣煮飯,胖丫頭,听說妳做菜的手藝不錯?」
柳織淨把衣裳翻了面,又敲打了幾下,鐵了心讓毛二的話像沉到水里的石子一樣,得不到響應。
「听村子里的女人說,妳沒有長輩關心妳的婚事,才會到了十八歲還嫁不出去,妳毛哥哥我也還未娶,不如將就一下娶了妳,妳說如何?」
倪伯父怎麼可能不關心她的婚事,還說要把她嫁出去了才會接著辦若明的婚事,是她自己不願,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會相夫教子的女子。
柳織淨把洗好的衣裳放到籃子里,拿起另一件,沾濕抹了抹皂角後,開始搓洗衣裳。
毛二見她沒反應,看了看四下,確定無人後,便更放肆大膽了,「胖丫頭,到了這個年紀了妳還不知道男人的滋味,不覺得可惜嗎?不如今日與我做一對露水夫妻,行一行夫妻敦倫之事。」
柳織淨搓洗衣服的手停了,她在水中洗了洗沾了皂角的手,這才拿起搗衣杵,高高舉起。
毛二以為她是听了這話害羞,沒想到柳織淨高舉的手竟不是為了搗衣,而是用力的往他揮去。
他雖然閃得快,但整個人狼狽地跌坐在大石邊,剛抬頭想罵,就見柳織淨又拿著搗衣杵揮過來,重重的打中了他的脛骨。
「媽的,老子看上妳是妳的福氣,妳一次兩次的不識相,還真以為和倪府大小姐相處久了,妳也能變成美人不成?」
「我雖不是美人,但總也是眉清目秀,瞧你這獐頭鼠目的樣子,配你?是蹧蹋了我。」
「妳……」
「你什麼你?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柳織淨高舉搗衣杵,眼見就要再往毛二打去。
毛二發狠了,不過一個弱女子,壓在地上強來就是了,哪里需要多費口舌?
只是毛二剛伸出手要抓,就听到附近林子里有動靜,怕是有人正穿過林子要往這里走來,他就算真想對柳織淨動手,也不能讓人抓個現行,只得隱忍下來,想著來日有的是機會。
「今天就先放過妳,下回最好別落在我的手上。」毛二撂下狠話,轉身走進了林子里。
柳織淨看他離開,望向方才林子有動靜的那頭,發現一直沒有人穿過林子走過來,想想應該是風聲,她平時不做虧心事不覺得有什麼,毛二壞事做盡,倒是自己嚇跑了自己。
柳織淨沒時間拖延,于是又回到溪水邊,洗起她最後一件衣裳。
稍早,溪邊林子隱密處。
扶疏的枝葉遮去了天上的艷陽,徐徐和風在樹林間穿梭,耳里听著不遠處的潺潺溪流聲,一個戴著金色鬼面的男子,正與戴著黑色鬼面的護衛等著下屬前來通報。
玄衣樓探子不一會兒便來到了相約之處,見到樓主竟然出現在此,頗感意外,但玄衣樓探子早已訓練出了處變不驚的性子,並沒有多言。
見兩人拿出各自的信物—— 刻著玄字的金色令牌,探子這才躬身行禮,開口道︰「樓主、大首領。」
玄衣樓主處事低調、身分保密,就連玄衣樓的人也不曾見過樓主還有他最親近的下屬大首領的真面目,所以光憑戴著金色及黑色鬼面還不足以讓探子交出情報,直到拿出信物才行。
「樓主親自前來,是否是屬下有行事不周之處?」
任無蹤沒有開口,只輕輕揮了揮手上那繪著山水的折扇。如果不看他臉上戴著的鬼面,武功卓絕的他拿起折扇倒像一個翩翩公子,沒有一絲的肅殺之氣。
「樓主今天興起到郊外踏青,這才順道來听取情報,你回答便是,不要多想。」黑色鬼面男子—— 玄衣樓的大首領看著探子,要他立刻回報。
「是!」探子沒再深究,玄衣樓的人對樓主的命令只有忠誠、服從,不會質疑。「已經打听出來了,禹太後在大頡城里擁有私產,是一間各大城都有分行的錢莊。」
「禹太後吃穿用度皆由朝廷供應,再多的財富對她來說都無用處,莫非……她有其他用途?」
「屬下也做了打探,發現錢莊掌櫃每月皆會由各地采買大量民生所需物資,美其名曰救濟各地貧弱,但這些糧食或民生用品出了大頡城後便分成多路運送,是否真是去救濟……便不得而知了。」
听到這里,任無蹤似乎有了猜測,他下了命令,「吩咐下去,下個月不管這些運送物資的車子分成幾路,每路皆派兩人跟蹤,查清楚這些物資的去處。」
「屬下遵命。」
三人話音方落,任無蹤就听見了有人穿過林子的聲音,他們三人站的地方較為隱密,又是陰影處,不容易讓人看見,但他們可把穿過林子的人給看了清楚。
任無蹤面具下的雙眼閃了閃,正要轉身離去,就听見大首領說——
「那是……柳織淨?」
任無蹤充滿警告意味的一眼,讓大首領噤了聲。
探子也望了望柳織淨消失的方向,沉吟大首領與這名女子的關系,怎能立刻喊出她的名字?
「憑她還無法發現我們在此。」任無蹤說完,就听見了搗衣杵敲打的聲音,果然,柳織淨並沒有發現他們,自顧自的洗起衣裳來。
只是不一會兒,他便發現了其他動靜,看見有人由樹上滑下,往柳織淨走去。
任無蹤走近他們所在的溪邊空地,站在樹後隱匿身影,听見了毛二對柳織淨的調戲言語。
當柳織淨拿起搗衣杵往毛二招呼時,任無蹤沒被金色面具遮掩的唇是勾著的,直到發現毛二似乎想動粗,這才故意發出了聲響,要讓毛二警醒一下,放棄做壞事的念頭。
果然毛二就是個沒膽的,听到林子里有動靜就離開了。
任無蹤跟了上去,要確定毛二不會折返,卻見早一步走出林子的毛二迎面踫上了毛大,毛二先是對著毛大大罵柳織淨不識相,接著,他看見毛二鬼鬼祟祟的看看四周,直覺有異,他定神想听清兩人壓低聲音的對話,這一听就讓他皺起雙眉。
他初來乍到,不知道樟林城近來發生了不少件女子遭奸殺的命案,听他們的對話才得知這事,還得知他們兩人竟然就是凶手!
毛二被柳織淨拒絕,心有不甘,竟跟毛大商討,下一個目標就是柳織淨。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計劃起這等下流無恥的卑劣之事。」
毛大及毛二以為四下無人,听到了任無蹤的聲音,這才知道他們方才計劃的事都被人听了去,正想著要殺人滅口,一看來人,兩人差點嚇飛了兩魂六魄。
金色鬼面?莫非這人就是玄衣樓主任無蹤?
「你自己見不得人戴著面具,倒還敢管我們兄弟做的事了?」
毛大雖然跟毛二同樣驚懼,但在此當下也不能示弱,只能嘴硬反嗆。
任無蹤也不和他們多言,玄衣樓或許殺人無數,但只殺惡人,不是這兩個下流的地痞流氓能相比的。
「這樟林的縣官為官如何?」任無蹤偏過頭問了站在左後方的探子一句。
探子在大頡城打探,也曾在任無蹤要來樟林之前先行調查過樟林之事,對樟林縣官行事有所耳聞,立刻上前答道︰「回樓主,是個昏官,素日里查案隨便,還可以用錢收買。」
「喔?既是如此……」任無蹤眼神一寒。
毛大毛二兩人不自主地打了寒顫,雙腿更是沒骨氣的發起抖來。
「把這兩人解決了,送去縣衙大門,留下我玄衣樓信息。」
「是!」大首領及那名探子領命,往毛大毛二攻去。
毛大毛二自知不是對手,轉身要逃,大首領輕功一躍便擋在了他們身前,身後的探子更是揮掌向他們劈來,毛大毛二隨身的兵器只有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抽了出來聊做抵擋之用。
兩人要抓毛大毛二不難,倒是任無蹤耳力非凡,听見了身後有動靜,立刻退進林子里藏身。
柳織淨洗完衣裳听見了打斗聲,循聲而來就看見了這一幕。她雖不愛听人說長道短,但許多消息還是免不了會傳進耳里,最近城里廣泛討論著朝廷派靖王招降玄衣樓一事,所以她一見這個鬼面男子,便立刻想起了玄衣樓。
只不過……她听說玄衣樓主任無蹤是戴金色鬼面啊,怎麼面前這人不是?毛大毛二雖然是地痞流氓,但什麼時候玄衣樓竟連這等小流氓也要對付了?
就在柳織淨好奇的時候,感覺到衣襬被人扯了扯,她回頭一看,竟見景天躲在她身後的大石後,似也在觀戰。
「你……」
景天食指壓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手一扯便把柳織淨給拉到身邊,一同躲在大石後,「刀劍無眼,先躲躲。」
「這兩人若真是玄衣樓的人,那毛大毛二根本不是對手。」不出柳織淨所料,她話都還未說完,就見兩名玄衣樓人已經制伏了毛大毛二。
大首領回頭沒見到主子,沉吟了一會兒,便對探子下了命令,「依樓主所說的做,派人把這兩人送去縣衙。」
「是。」探子應命後,與大首領一同押起毛大毛二,離開了這片林子。
見人走遠了,景天才從藏身的大石後現身,坐到大石上,拿著手上的折扇狂搧著,「呼!嚇出了我一身冷汗。」
「你上回見到毛大毛二,可沒這麼怕事。」
「我怕的哪里是毛大毛二,是玄衣樓的人。我方才本在這里乘涼,哪里知道毛大毛二兩人殺風景,竟在這里討論起壞事來,正想出面阻止,那玄衣樓的人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路見不平就往毛大毛二攻去,妳都沒見到有一個先走了的,戴著嚇人的金色鬼面。」
柳織淨看他雖說自己嚇出了冷汗,但額頭倒沒見到一顆汗珠,她白了他一眼,「都說是路見不平了,你又沒做什麼壞事,何需怕玄衣樓人?」
「玄衣樓人那氣勢啊……我這種小老百姓別惹為妙,是說……柳姑娘,妳怎麼一個人來此?」
柳織淨指了指手上的籃子,又白了景天一眼,這不是很明顯嗎?她當然是來洗衣的,要不然還會像他景大公子是來這里賞景乘涼的?
「要看好風景也不是來這里,得往大頡城的方向去,有處湖邊草原,名為九源,四季盛開各式不同的花卉,平日你們這樣的世家公子都喜歡去那里郊游、賞景。」
「我哪里是來賞景的,是走累了歇一歇。」景天收起折扇,解釋著。
「走?你由城里走到這里?」
「怎麼,妳這樣的弱女子走得,我便走不得?」
「你這樣的貴公子怎麼可能大老遠走來,說吧,你怎麼來的?」
景天見瞞不住,不好意思的笑了,「其實是我突然興起,听說郊外有間野店賣的野味很好吃,想來嘗嘗卻迷了路,剛才林子里突然竄出一頭狐狸,馬兒驚著了,把我甩下馬背後就跑了,我追了一會兒追不上,這才在這里休息。」
柳織淨不知道該稱贊這個不事生產,竟為了吃一盤野味就出城來尋的景天努力,還是同情他沒找到野店就罷了,還被馬兒摔下丟了馬?
「明明說自己食不知味,還特地出城找什麼野店,活該你落得這個下場。」
「還不是因為吃了妳做的吃食,多年後終于又嘗到味道,叫我十分懷念,偏偏妳不肯到我府里做廚娘,我只得找找這樣稀奇的野店,看看能不能再嘗到食物的味道。」景天一臉哀怨的抱怨柳織淨,沒得到安慰,卻得到白眼。
「你都多大的人了,現在是在跟我撒嬌嗎?」
「妳這人有沒有一點同情心,好歹我也曾幫過妳,這個時候就算不請我到妳家好好招待一頓午膳,也該說好听話安慰安慰我吧!」
柳織淨見他那張俊美的臉孔端著一臉哀怨的表情,沒了之前風流倜儻的模樣,倒多了幾分中性的嬌柔,彷佛一個訴著閨怨的女子,她因這樣絕美的容顏而迷了心神,卻听見了一聲大大的咕嚕聲。
柳織淨傻了傻,意會到那是什麼聲音,這才大笑出聲,「你……你……這是你肚子在叫的聲音嗎?」
見柳織淨笑得流出了眼淚,景天惱得紅了臉,剛剛那風情萬種的哀怨神態已不復見,惱羞成怒的嚷著,「對,我就是肚子餓了!我不管,我要去妳家蹭飯吃。」
「啊?到我家?為什麼我要請你吃飯啊?」
「都怪妳啊!我本來對吃不甚重視,反正吃不出味道,進食也只是為了活命而已,都是妳再度讓我嘗到了食物的味道,現在我回不去了,我不想再吃沒有味道的食物了。」
「這怎麼能怪我?」
「當然怪妳,妳說說,妳怎麼這麼小氣,我們也不是不認識,招待朋友一餐便飯是禮貌吧。」
「我……」柳織淨想反駁,卻找不到話來反擊,看著景天得意的樣子,不明白之前那個溫文儒雅的景天,跟眼前這個想跟她蹭飯的無賴,怎麼會是同一個人?
「無話可說了吧!柳姑娘,妳家在哪里?我們快回去吧。我也不會白吃妳的,我在一旁給妳打下手如何?」
柳織淨無奈一嘆,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她能說不嗎?于是她認命的轉身就走,也沒招呼景天,她知道他如了願,不用她說也會自己跟上。
樟林城里,兩名尋常打扮的百姓駕了一輛驢車來到了縣衙大門前,下了車,不一會兒便消失了蹤影。
縣衙的衙役覺得奇怪,回頭掀起蓋著驢車的破草席,竟是毛大、毛二的尸體。
他們滿臉驚恐,瞪大雙眼,胸口各插著他們自己的匕首,匕首上還插著染了血的字條,寫著——
玄衣樓為樟林縣送來大禮,一除近日奸殺命案之凶手。
大街上很多人看見了這份「禮」,玄衣樓的人出現在樟林城的事一下子便傳了開。
柳織淨因為被景天絆住了,是隔天到溪邊洗衣听了其他洗衣婦人們在談論,才知道這件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