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 豐濱鄉鹿鳴最後選擇在沿著大海的這一端落腳。
寬闊無邊的天,碧線一望無際的大海,總是容易讓心情郁郁的人胸臆為之舒暢,千百年來高山大海就靜靜地佇立在這兒,好像世間悲歡離合,不過彈指剎那間……哭一場,笑一場,浪奔浪卷,流年也就這麼過去了。
這半個月來,她騎著機車,整個人曬得黑黑的,背著浪跡天涯小包包走遍了整個東部的海岸線,直到最後在一個黃昏日落時分,看見了一個黝黑滄桑卻精神抖擻的阿美族老人正歡快地對著大海跳著舞、唱著「勇士歌」。
那歌聲里的遼闊疏朗豪邁,讓她渾身顫栗熱血沸騰,幾乎想跳下機車沖過去跟老人家一起唱唱跳跳起來!
那長老唱完了之後,帶著太陽般燦爛的笑容轉過頭來——「Paylang WaWa!Saicelen!」
她愣住了,看著身子漸漸透明的阿美族老人家,眼眶不自覺發熱潮濕了,張口欲言。
雖然她听不懂老人家說了什麼,但他眼中的熱情慈祥滿溢,那笑容……她永遠也忘不了這麼黃金耀眼的笑臉。
剎那間,鹿鳴決定了,就是這里!
這里就是她人生中第二個家,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她將在這片美麗山海之地度過日出日落、直到白發蒼蒼——鹿鳴原本投宿在豐濱鄉一間干淨純樸的小民宿,每天晚上和民宿主人巴奈大姊吃蔗皮煙燻飛魚、喝小米酒,嘻嘻哈哈天南地北閑聊,聊著聊著無意中得知,巴奈大姊的兒子很了不起,今年已經正式在高醫附院任職當內科醫生,並且一直希望媽媽也搬到高雄和他團聚。巴奈大姊正在猶豫這間擁有濃濃阿美族風格的老房子到底是要租還是要賣?
這屋子雖只有兩層樓,樓上兩個房間,樓下是主人房和客廳廚房,主屋坪數不到二十坪,衛浴則是位于主屋後方的獨立農舍改建,簡單干淨。
對于習慣了住套房的都市人而言,這算不上是優點,但勝在自有一份山林野趣,再加上院子不小,種植著繽紛熱鬧的花草樹木,而且站在院子的制高點就能看見碧波粼粼海天一線的磯崎海灣,美得令人窒息。
鹿鳴很喜歡這間以粗壯的木頭和石頭架構堆疊,水泥砌合,有四十幾年歷史卻依然堅固古樸的房子,自然見獵心喜地開口和巴奈大姊議價起來。
巴奈大姊很豪爽,又見她是真心喜歡自家的房子,二話不說拍板就以台幣兩百三十萬,稍稍低于市場的行情價賣給了她!
房子成交的那天晚上,她和巴奈大姊都喝醉了,和一個澳洲來的交換女學生,三人手牽手圍著院子中央的熊熊篝火嘿嘿哈哈跳舞。
「感恩長老!靶謝巴奈大姊!我要當……嗝,包租婆……不、不對……是「龍門客棧」的風老板娘啦!」鹿鳴鬼吼鬼叫。
「兒仔耶,Wina﹝媽媽〉要去高雄找你啦!」巴奈大姊歡呼大笑。
「渥要薛中文的恨利嗨!」這是來自學了半年中文的澳洲小泵娘的豪語。
這天晚上,烤魚香噴噴,烤肉油滋滋,篝火很旺,星星特別的亮……
坐在屋頂上的姬搖王後還是一身端莊雍容高貴傲然,俯瞰底下這三個醉鬼,冰冷清澈幽然如黑水品的眸子深處,卻有一絲隱隱的艷羨。
姬搖王後仰望漫天無垠的蒼穹,彷佛望見了千年前,又彷佛靜滯在千年後……
她還在等。
面對東方的大海風中,依稀彷佛有一絲若有似無,分不清是誰人的嘆息。
三個月後銀行存款少了一大半,卻從此有了根的鹿鳴眉開眼笑地騎著二手機車到處亂晃,從花蓮上山下海晃到台東,再從台東晃回花蓮。
今天午後又晃到了海邊,光是看著幾個身姿矯健的原住民小朋友在海中浪里白條,听著他們的笑聲,她的嘴角也不自覺露出了一抹輕松愉悅的笑容來。
孩子們好快樂啊!
雖然是初秋,但東部的陽光還是這麼燦爛,天空蔚藍,海水碧綠中透著深深淺淺漸層的靛青色……
就在此時,一個光著上身曬得黝黑健康的小男孩邊舌忝著棒棒冰,邊走到她身邊,仰頭看她,用十分可愛的原住民口音問︰「你就是買巴奈Wina家的那個台北來的小姐哦?」
她低頭看著露出雪白牙齒笑嘻嘻的小男孩,眼底笑意溢了出來,略微彎下腰。「嘿啊,我是鹿鳴姊姊,你叫什麼名字?」
「你是阿姨了吧?你跟我Wina差不多老耶!」
「……」她嘴角一抽,隨即挺直身來,咕噥道︰「繼續吃你的棒棒冰去。」
「你自己一個人來花蓮住喔?啊你有小孩沒有?你在台北是做什麼的?台北很吵厚?但是我喜歡貓空纜車……對了,我叫布浪,我家就住在巴奈Wina後面的後面那個有好多棵檳榔樹和咖啡樹的那間……你有沒有吃過檳榔心?檳榔心很——好吃的咧,下次我給你吃吃看……」小男孩興高采烈叨叨絮絮地聊起天來。
看著同時身兼「戶口調員」和「廣播電台」雙重身分與功能的小男孩在自己面前徑自說得愉快,鹿鳴噗哧笑了,索性也學著他坐在沙灘的鵝卵石上,開始和布浪討論起哪幾種野菜很好吃。
這天下午,她還親眼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布浪和他的小伙伴們去海里叉了魚,撿拾了貝類、螺類,用大大的野生芋頭葉包起來,拉著她到山上挖各種她完全不認識的植物的根、睫、花、葉、果……
貝類螺類剛剛從海里撈出來,本身就帶著大海的咸昧,放在橫剖開的翠綠竹筒里面,和清月復去鱗的鮮魚以及各色野菜,注入石頭縫里潺潺流出的清澈甘甜山泉水,里頭丟進燒紅了的鵝卵石,裝盛著山珍海味的湯水瞬間沸騰滾滾起來,鮮味香味四溢而出!
鹿鳴從來不知道,原來不花半毛錢也能在大自然里面吃得這麼撐、這麼幸福美味滿足。
——過去在台北忙碌生活起來匆匆忙忙裹月復吞下肚的那些,在這麼生意盎然的大自然恩賜面前,都被比成了一堆「快餐飼料」。
她滿面笑容地看著布浪和小伙伴們手腳靈活地一忽兒上樹、一忽兒七嘴八舌熱心教她怎麼摘馬告、剝箭筍等等。
不知怎地,在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五大洲上天入地到處跑的周頌。
他這些年來追求向往且體驗感受到的,就是這樣鮮活豐富色彩繽紛充滿生命力的大世界吧?
如果是這樣,那麼她終于稍稍有一絲能理解了。
希冀一頭鷹乖乖被豢養禁錮在水泥框架中,原本就是極為違背天性的不合理要求吧?
鹿鳴有些失神,心底深處那隱隱淤積糾結的怨懟與痛楚,好似微微松動消散一些些了。
「吁。」她仰望著被綠意森森包圍的天空,隱約可見葉片間的藍天白雲,清新涼冽的芬多精充斥著胸臆身心四肢百骸,眼角眉梢漸漸柔和軟化,只余留丁點溫暖的悵然。
周頌,我愛你,這五年也是我自己要等的。
所以你沒錯,我也是,從頭至尾,我們只是站在了地球不同的軌道上。
就在鹿鳴在後山日先照的這一端山林海岸中若有所思的當兒,周頌從杜拜又飛到美國帶領一批VIP會員「驢友」到大峽谷爬了個痛快,等終于返抵國門的時候,他英俊臉龐上難掩一絲困意地從頭等艙寬敞位置上起身,舒展了一下被局限得有些不適的寬肩厚背窄腰大長腿……
溫柔親切的美貌空姐忍不住餅來,臉紅心跳害羞地鼓起勇氣問︰「請問可以跟您拍一張合照嗎?」
飛國際航線的美貌空姐高挑窈窕,穿著高跟鞋還是比身高一百九、高大威猛的周頌矮了許多,站在他身邊完全是郎才女貌小鳥依人。
「謝謝你的邀請,但我不是明星。」他低頭對她微笑,雄渾陽剛性感的氣息當場迷得美貌空姐幾乎忘了怎麼呼吸。「而且,我女朋友會吃醋的。」
美貌空姐低呼一聲,難掩失望,但還是強打精神真摯道︰「您的女朋友真幸福,有您這麼體貼的男朋友。」
「體貼……」周頌一顆心髒沒來由緊了緊,罕見地有些心虛內疚了起來。
其實,他還真沒臉承認自己是個體貼的男朋友。
——算一下,這次又有多久沒和自家心愛的女友聯絡了?
好像……似乎……咳……有兩個月,等等,應該有三個多月了吧?
驀然間,他胸口轟地一熱,熊熊燃起了揉合著忐忑、焦灼與濃濃愧疚的強烈思念之情,突然再也無法忍受多延遲一秒的時間,對著美貌空姐匆匆一笑,大步出了機艙門。
他那精明能干的特助杜盛已經在入關大廳等待大老板從出口現身,手中拿著ipad等待大老板在幾個重要的合約電子版上簽名,西裝上衣口袋裝的是董事長特地幫兒子訂的新車的鑰匙。
真是天下父母心,董事長嘴里念叨這個兒子天天不著家,出門就跟丟了,回來就跟撿到的一樣,可還不是跟通用公司秘密訂制了一輛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改良型悍馬,既剽悍霸氣又安全舒適,就是希望兒子回台北後開得舒心爽快,然後開著開著別忘記開回家找老爸吵吵嘴什麼的。
周頌第一眼就看到杜特助,濃眉似笑非笑地微挑起。「干嘛?又來堵我了?」
「老板,這幾份合約很緊急,請您先簽完名再溜……呃,再離開。」杜特助一本正經地把手中的ipad遞上去,不忘把握時間口齒敏捷快速報告道︰「和喬治創投的合作案您上次在視頻會議上提出的三項重點,喬治創投總裁都答應了,這是重新擬好的合約,請您再看一下。還有曼徹斯特那塊廠房地我們已經拿下來了,相關的數據我已經寄到您電子信箱,就等您過目——」
周頌是個渾身精力充沛到不知累為何物的男人,有腦袋又有肌肉,從小到大在頂級上流社交圈內,就是那種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舉例一︰XX集團的老總一看見他,就會拎著自家兒子的耳朵,恨鐵不成鋼的氣呼呼道︰「看看人家周頌,玩樂工作兩不耽誤,你呢?還在拿老子的錢哄小明星,想死吧你?」
舉例二︰周頌可以一邊在英國斯塔福德都高空攀岩,一邊用藍牙和德國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斗智斗勇,活生生地咬下對方大半的利潤後,隨即結束通話汗流浹背一舉登頂,回頭吆喝著兄弟們今晚吃大餐,因為又宰到肥羊了哈哈哈哈!
這樣的周頌,彷佛無堅不摧,而且不務正業又任性不羈到了令員工發指的境界——以上來自杜特助內心哀號。
「好了,你可以滾了。」他簽完了電子合約後,笑罵地一揮手。「鑰匙呢?」
「老板!」杜特助交了車鑰匙後,忍不住疾步邊追上去邊道︰「董事長說下個禮拜五您務必要回家參加自己的生日宴——」
周頌腳步一頓,蹙眉。「我沒同意。」
杜特助被他盯得有些緊張,暗暗吞了口口水。「……還是您要回董事長一個電話?」
他嗤了一聲,懶洋洋道︰「不用了,我下禮拜五不會到,他老人家也早就習慣了。」
年年假借他的生日辦得盛大熱鬧,實際上還不是趁機把世交家的女兒通通拉到他面前介紹一遍?
如果他想結婚,自己會跟自家小女友求婚,用不著搞得跟拋琇球大會似的。
「可是——」
「杜特助?」他眸光忽然銳利盯來。
「是!」杜特助一凜,立即恭敬嚴肅應道。
「有沒有女朋友?」
杜特助抬了抬細框眼鏡,精明文雅的黑眸里透露一絲罕見的茫然疑惑。
「呃?沒有。」
「那好,下禮拜五的相親宴就交給你了,睜大眼楮挑個喜歡的,我挺你,就這樣!」周頌拍拍他的肩膀,笑得無比「慈愛」。
杜特助背脊寒意一炸,都快哭了。「老板!您不能這樣——」
董事長會宰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