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番折騰,淚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姜回雪是被孟大爺抱著進到小室里浴洗的。大浴桶里有他燒好的熱水,一旁架上備有干淨的巾子和衣物,坐在浴桶中,昏昏然靠在他胸前時,她再一次確定他孟大爺這兩日一定埋伏在周遭,窺視她許久,連她這屋子的格局擺設以及她東西放哪兒,他都了如指掌。
他是把在外頭辦差的那一套使在她身上了。
先佔得先機,熟悉地形人物,之後設局引誘,再來個甕中捉鱉。
他還把她銬起來「拷問」,問完口供還「就地正法」了,簡直惡霸上身……不,那確實是他的本色,手段狠厲,雷厲風行,要不,也擔不起「天下神捕」一職,是她結結實實惹惱他,撞在他手里,才會見識到他蠻橫的那一面。
浴洗過後又被送上暖炕,她迷迷糊糊睡著,不知睡了多久,她驟然睜眸。
她七手八腳掙開男人懷抱,跳下炕往自家妹子的寢房跑。
默兒還沒醒,被點了昏睡穴,睡得直打貓咪呼嚕,但小肚子竟然咕嚕咕嚕叫得可響了。餓過頭會傷身的,她扭頭瞪視跟進來的孟大爺,後者不痛不癢地聳聳肩,沒等她發話已走了過來,抬手幾下起落,立時解穴。
然後,仿佛還在松香巷大雜院里,天將亮未亮之際,灶房已炊煙裊裊。
姜回雪淘米煮粥,把從樵夫老爹那兒得來的臘肉,與蒜苗和青蔥一塊兒炒了,再配上新腌的醬菜和村民們相贈的辣香腐乳,一頓飯吃得孟大爺通體舒暢。
但默兒不太舒暢。
老實說,應是不痛快得很。
她知道自己被偷襲了,還知道遭偷襲睡著後,姓孟的那個笨蛋肯定對姊姊干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要不,姊姊臉蛋不會那麼紅,與她四目對上時,姊姊臉紅了,與那個笨蛋對上眼時,加倍的紅,而姓孟的完全就像偷腥成功的貓那樣,一臉的自在得意。
可惡!不給他吃!
姜回雪實在不懂為何默兒對上孟大爺,就很干脆地退回尚未開智時的模樣。
氣鼓鼓的臉蛋,眼刀亂飛,甚至只要孟雲峰朝哪個盤子下箸,默兒就把哪盤菜搶到自己面前,還圈起臂膀把幾盤菜保護起來,不讓他吃。姜回雪還不及勸說,孟雲崢已淡然道——
「所以還是讓你睡著比較穩妥,要不,我都沒菜吃了。」
這絕對是威脅。
意思是,再不乖乖把菜讓出來,就等著被他點完穴丟回房里。
默兒漂亮眸子里盡是委屈,想了想,還是把手臂撤下,她改變策略,只要孟雲崢夾哪盤萊,那一盤她就得夾比他還多,把好吃的全挑光,最後是姜回雪擔心她吃得太撐,開口說話了,她才听話停箸。
結果他孟大爺當真就這麼窩下來,賴著不走。
姜回雪沒料到會是這樣,她的屋子里多出一個大男人,隔天一早在小聚落里便都傳開,她還沒想好說詞,慣于跟三教力流打交道的孟大爺見人說人話、見說鬼話的功力一啟,那是比什麼都厲害,三兩下已輕易跟幾戶村民們聊到山里砍柴、河里抓魚和設陷阱捕獸的活兒。
身為房東的老夫婦見到姜回雪還笑著直夸——
「小娘子嫁的這個兒郎很好啊,又高又壯,說話得體,懂的事又多,是個能依靠的,咱听你家那口子說,你與他是相識了五、六年你才允婚的,這樣好啊,知根知底的,嫁著多安心。」
所以她成了他家娘子,他則是她家相公。
她是因某天心有所感決定回一趟姆蒼連峰這個出生之地看看,他則是久候妻子不歸,相思太過,不惜千里趕來相迎的丈夫。
村民們見識過姜回雪神妙的治愈能力,一听到「某天心有所感」,都信得真真的,覺得她定然感應到什麼,才會來到這里。
孟大爺對村民們說的話半真半假,但世道原就是這樣,謊言藏在真話中,博取信任自然輕易許多。
欸,事情發展成這般,姜回雪進也不是、退也不成,她都還搞不明白跟孟雲崢之間算什麼事?是和好了嗎?抑或他仍在惱恨她?
再有,這三、四日他與她同榻而眠,對她體內未去的毒蠱完全不忌諱,想親近就親近,惡霸得很,但她也是不爭氣,他一來踫她,她渾身便發軟,有時他一個眼神淡淡掃來,她也能身泛潮紅,心音如鼓。
迷毒。
她中了他的毒,被迷得無可救藥,很慘。
他發動「奇襲」的那晚,過程太混亂,她心緒亦亂許多事未能道明,之後她將自己出身大巫白族以及白族被滅之事——告訴他,也把姜綺與她之間的牽扯解釋了,最後提到背著默兒躍下鷹嘴崖壁那一日的事——
「最後一關的煉化就在那座蠱甕山月復中,我們一群共十五人,從那間石室被趕進山月復里,那里的毒物和蠱蟲之數不是常人能想象的,四處彌漫著很難聞的氣味,我沒有逃過……嗯,應該是說,我以為自己沒有逃過,默兒一直守著心跳與氣息俱無的我,之後醒來,人就在門主的洞室里……」
孟雲崢隨她一訪白族聖地,走在結凍的鏡湖邊上時,听她緩緩述說。
聞言,他沉吟幾息,道︰「心跳與氣息俱無,之後又轉醒,倒像陷入假死狀態。」
姜回雪點點頭。「也許吧。但那段渾沌不明的時候,我到身為白族大巫的姥姥與我說話,是姥姥的聲音令我神識不至于陷得太深,而後……就是默兒的喊聲,我听到默兒器叫、努力張眼……映入眼中的是身為門主的那人欲拿她以毒攻毒來補身,正在欺負她,而姜綺在一旁興奮瞧著。」
她嗓聲有些破碎,臉色微白,身畔的男人突然立定腳步,將她扳正過來面對他。
此時此際,姜回雪也管不了他是否還在惱她,腦袋瓜已頂了過去,抵在他胸膛上,輕聲又道︰「我並不清楚那時自個兒發生何種異變,就是一股氣在體內集結,因為痛到不行,心很痛,五髒六腑都好痛,沒能壓抑也不想壓抑,只能狂泄猛爆……我把人都震昏了,沒法子多想,爬起來背著默兒就逃了,不能往底下逃,太多惡匪守在那兒,只能往上走,往上還有一線生機……」
「所以你們倆逃上峰頂,再由鷹嘴崖壁上一躍而落。」孟雲崢替她作結。
「嗯……」頭頂心蹭著他的心窩,點了點。
她這小小動作挺孩子氣,但充滿依戀,她自身也許未察覺,卻已令男人心情轉好般悄悄揚起嘴角。
「你醒來的那個洞室,我應是去過,它在雙鷹峰上錯綜復雜的山徑里,鑿得頗深頗隱密。」回想著,他沉靜道。「里邊擺設異常奢華,卻是一片凌亂,但猶能追蹤出來一些痕跡。」
姜回雪言臉容陡揚。「你、你去過?唔……也是,當日攻下雙鷹峰,剿了匪,定是要好好搜查一番,不能有漏網之魚。」
「結果還是讓幕後主使者逃掉。」孟雲崢了挑眉。「從那個深鑿的洞室開始追蹤,一路往鷹嘴崖壁上去,可以發現前後有兩組人從崖壁上跳下,你與默兒是一組,而如此看來,另一組人馬亦有解答了。」
姜回雪道︰「那是姜綺馱著門主一起逃了。門主當時遭毒蠱反噬,狀態應該十分不好,姜綺將他帶走,再召喚門人援手,要在你們上山搜查前逃走,並非難事。」
孟雲崢微微頜首。「卻是未知青族『魘門』有一座視為根基的蠱甕山月復,這五、六年來他們隱密行事,竟就避在另一座雙鷹峰。」實是他太過大意。
說到這兒,姜回雪禁不住內疚,咬咬唇低下頭,「我以為當年雙鷹峰的事已了結,不知道你一直在追蹤他們……」
「若然知曉,你會把實情一五一十全告訴我嗎?」
「嗯……」她深吸一氣。「我會。我會把自個兒知道的、曾歷經過的,全告訴你。」
「然後呢?」孟雲崢淡淡問。
「然後……然後……」像被問住了,她兩丸眸珠顫動,咬唇無語。
「然後你會帶著默兒收拾細軟,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他干脆替她作答。「你覺得自個兒不好,覺得這樣的你會害了我,所以從我身邊跑掉成了唯一的選擇,卻從未想過問問我的想法和意願。」
結果還是繞回老問題。
她靜了好半晌,嘆息般低語。「我就是怕……怕你身子要出事。」
「我的身體已然出事。」語氣持續平淡。
姜回雪五官陡凝,瞠圓眸、張著囗,像要呼救又叫不出似。
「你、你……我那個……」她甩甩頭,接著竟打了自己一巴掌,重整思緒焦急問︰「孟雲峰,你哪里出事?五髒六腑感到疼痛嗎?還是氣血運行有古怪?是什麼時候發覺的?你怎麼現在才想到要說!」她拉他的手大步走。「跟我回去,我先用白族的『活泉靈通』助你行氣,為你內觀,我能找到問題出在哪兒的,我們先回去。」
孟雲崢任由她拉著走,微翹嘴角听她焦灼不已地念個不停,直到兩人走進雪松林海間,他突然止步,還將她倒扯擁入懷中。
姜回雪急到眸底都有水光了,望著他,她輕輕喘息,不明就里。
他倒是一臉從容,慢條斯理道︰「如此想來,你將我壓在石室地上以毒攻毒時,那是你的初次,嗯……自然也是我的頭一遭,養了二十多年的童子功一泄千里便也罷了,卻又被你灌進什麼,身體從那時開始就變成這樣了。」
她雙腮微紅,緊聲問︰「那、那你到底是變成怎樣?」
「就這樣。」颼——
說真的,姜回雪完全來不及眨眸,她才听到他答話,風聲過耳,人已在林海中最高的那一棵雪松樹梢上,孟大爺牢牢穩住她,那根支撐他倆的細枝椏動也未動,仿佛立在它上頭的不過是兩只小黃鸚。
她知道他武藝超群,但這幾乎是瞬間移動,是輕功練得再爐火純青也趕不上的神速。
「孟大爺,你變厲害了……變得……太厲害了……這、這不可能,可是真發生了呀,怎麼會……」雪松上實在太高,唯有他是依靠,她把他抱得死緊,十指揪緊他的衣,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所以我真成『藥人』,采陰補陽嗎……啊!對,很有可能,采了我去補你,那也好那也好,你頭一遭就那麼沒了,石地那麼硬,那地方又那麼骯髒,你肯定被弄得很不舒服,是要好好補補的……」沖擊太大,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碎念什麼。
直到她的長發被他輕輕扯住,迫使她不得不仰起頭看他,這才回過神。
孟雲崢峻目深邃,靜靜道︰「我倆的初次,我神識迷亂不清,根本不知從你身上奪走了麼,我不舒服,你又何嘗不痛?」
得知他「身體出事」是這麼一回事,她稍稍吁出一氣,但一再談及兩人的頭一回,她泛紅的臉蛋變得更紅,抵著他搖搖頭。
「開始是痛,後來嗯……適應了你在里面的感覺後,就沒那麼痛了。」無處可躲,說完她閉起眼,真的會害羞啊。「你沒有奪走什麼,是我自個兒想給你,我、我還欺負你了……」
他胸膛輕震,笑聲低低泄出。
這是他「追捕」她來到此地後,在她面前露出的第一抹愉悅笑意,對他的笑感到久違,姜回雪不自覺張開雙眸,定定然望著他稜角軟化的面龐。
之後他微斂笑意,嘴貼在她的耳鬢,頗鄭重道——
「你欺負我,這筆帳確實得仔細算好,往後總要連本帶利負回來。」
往後。他提到這兩字。
姜回雪算是察覺出來了,孟大爺窩在這個小聚落不肯走,大有「溫水煮青蛙」的意圖在,而她就是那只被煮的青蛙。
那男人知道她內心的憂懼、躊躇和抗拒,也知道她對他的傾心和喜歡,他就拿自己當「武器」來使,試圖抹去她心中一切不安,加深她對他的依戀,他要她毫無顧忌走回他身邊,再難放開他。
笨蛋。
她有什麼好,值得他費那麼大心思?
今日一用過早飯,孟雲崢就策馬離開了,說是要去迎接一位女老前輩的車駕。
一個時辰後,就見兩輛樸實無華卻堅固精巧的馬車在孟雲崢帶領下趕進小聚落里,姜回雪聞聲出來相迎,默兒則在門後覷看,而從頭一輛馬車上跳下來的人竟是有「帝京玉羅剎」之稱的康王妃穆開微,既見康王妃,跟在她身後下馬車的不是康王爺還能是誰?
至于孟雲崢所提的那位女老前輩則是獨自乘坐在第二輛馬車內。
能被身為「天下神捕」的孟大人如此敬重,定然是十分不得了的人物,姜回雪是明白的,唯一不明白的是,女老前輩被迎來這里做什麼?
更奇怪的是,她上前拜見那位看起來似年近古稀的女老前輩,甫打了照面,話都還不及多說,她眼眶就莫名發燙,鼻中酸澀。
後來才知,女老前輩姓鳳,名諱清澄,是醫毒雙絕手,康王妃穆開微如今拜在她門下隨她習醫識毒,而老人家與康王爺似乎也熟識。
這位鳳清澄老前輩的身形和神氣,竟與白族大巫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同樣是瘦瘦的身軀、圓圓的臉龐,再尋常不過的模樣,但那雙眼仿佛看盡人間生死與哀樂,洞悉所有混沌和無明,可以直迫心魂。
面對女老前輩,姜回雪險些把「姥姥」兩字喊出來。
孟雲崢之所以迎對方來此,實是想請女老前輩對她和默兒仔細地望聞問切一番。
一行人進到屋里小廳,姜回雪連壺熱茶都還沒奉上,腕脈已被鳳清澄按住。
許是她的狀況實在太罕有,大巫血脈卻被煉化成萬蠱毒膽,後又靠白族的內丹吐納功法將毒蠱抑住,一層迭上一層,都不知體內這座「戰場」到底誰當家,鳳清澄診到後頭,細細小眼楮直發亮,陡地抓住她的小手。
「太好了,你隨我走。」
女老前輩一噴出這等話,在場的康王爺眼角直抽,心想,老人家奪了他心愛的王妃還不夠,又見獵心喜欲奪別人的心頭好。
康王爺一臉同情地看向孟雲崢,後者的眼角也狠狠抽搐中。
「鳳老前輩,她只能隨我走。」孟大爺盡量令自己從容不迫,但兩只巨掌已不自覺緊握成拳,下意識欲威嚇誰似的。
听得這話,鳳清澄哼笑兩聲不予理會,直接對姜回雪道——
「你的出身我已耳聞,大巫靈通之事我雖不曉,但你體內毒與蠱的變化實是絕世希罕,青族『魘門』的萬蠱毒膽之說,看來並非空穴來風,妙的是你的體質能將毒蠱煉化成真氣,以短為利,這股源源不絕的真氣使得好的話,能茲潤自己亦能滋潤別人,使得不好的話,輕易能奪人性命。你隨我走,讓我就近觀察鑽研,我可以教你如何控制住這股氣。」
「師父,這……」穆開微覺得需替師兄說兩句,把人家姑娘留下來給師兄才好,但她家這位師父向來一意孤行又極寵愛女兒家,才不管男人們順不順心,欸,當真無語。
這一邊,孟雲崢不禁要懷疑,為何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眼角抽得更厲害了。
然而,受在場所有人矚目的姑娘家此刻卻是靦腆微笑,輕和道︰「多謝鳳老前輩,我其實……已找到如何控制住那股氣的方法,我想應該是那個方法,不會錯的,只是還不斷嘗試中。回到姆蒼連峰這兒,離白族聖地那樣近,我與這個地方仍有切不斷的靈通相系,我……我待在這兒挺好,就不隨您走了。」
鳳清澄挑眉,問︰「你說的方法為何?願聞其詳。」
姜回雪臉上的靦腆之色更深,點點頭答道︰「只要想著愉快的事,讓自己開心的事,即使悲傷難過也不失心神,那樣就能與體內那股力量共存共生,甚至能借力使力,如同鳳老前輩您說的,以短為利,滋潤自己也滋潤別人。」
鳳清澄一道灰眉挑得更高。「所謂愉快之事、開心之事,你想的是什麼?」
姜回雪忽而揚睫望向佇立在一旁的孟雲崢。
她實在不是有意那麼做,當她答完話時,腦中一閃,頓時意會到,孟雲崢是被她「滋潤」過的第一人,用了那樣親密無間的方法去滋潤,而那種方法,她也僅會用在他一人身上。
腦中想著,心中悸動,自然而然朝他望去。
是孟雲崢那張嚴峻面龐忽現古怪赭色,目光直勾勾將她鎖住,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以行動代替解答,告訴在場之人——
他,孟大爺,就是令她愉快開心的泉源。
「陰陽調和,欸,原來如此。」鳳清澄徐徐下了結論,閉睫想了想,頷首道︰「也罷,那確實也是個法子,你用著順手就好,等用得不好了就再換一個,沒什麼大不了。」
欲辨無從辯,臉皮甚薄的姜回雪都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而孟大爺不僅眼角亂抽,兩邊額際的太陽穴更是鼓跳不止。
什麼叫「用得不好了就再換一個」?他怎麼說也是身強體壯、氣血充沛得很,能讓那姑娘用得不好嗎!
鳳清澄不理旁人想些啥兒,她揮揮手,很快地將姜回雪這一頁揭過,改而搭起默兒腕脈。
令姜回雪訝異的是,默兒不喜被旁人踫觸、尤其是陌生之人,但女老前輩執起她的手號脈時,默兒毫不排拒,很安靜……嗯,應該說,今日有客來訪,默兒頭到尾當真安靜得很,一雙漂亮眸子卻一直很認真地看著。
見鳳清澄診完默兒的脈象後,竟然探出劍指,緩緩觸在默兒的眉心之上,姜回雪一顆心提得老高,一旁觀看的康王爺夫婦和孟雲崢亦都面露訝異。
氣劍指隱隱發出,姜回雪即便不識式,這些年練氣卻也練得頻有心得,能瞧出女老前輩使的是某種以氣內觀之法,那要內力極深厚的人才能辦到,一時間對鳳清澄的崇敬之意更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約莫半炷香的時間,鳳清澄收回劍指,拍拍默兒的頭竟是……笑了。
是很單純的愉悅笑意,不是老人家一貫的冷笑、哼笑或詭笑。
「你這孩子心術真好,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敢愛敢恨,狠起來絕不留情、絕無退路,只曉得直直往前沖,模黑走到底,真好,真是好孩子,跟我一樣好呢。」
眾人無語,只有姜回雪這個「慈母」笑得安心,「鳳老前輩,那我家默兒身子骨無事吧?我也曾學您那樣,用別的法子內觀過她的體內,好像……應是干干淨淨,再無毒蠱依附而生,是嗎?」
鳳清澄點點頭算是答復了,沖著默兒又笑。「好孩子,你隨我走,拜我為師,你這心性用起毒來定然別于生面又別具一格,我很期待啊。」
「師父?」穆開微驚奇喚。
鳳清澄再對默兒道︰「我醫毒雙絕,一直尋不到傳人,你師姐穆開微性情剛毅,根骨奇佳,習醫習武其好,所以除傳授我派武藝,亦令她以醫為主、毒為輔,徐徐進益,而你心術機巧,用毒必然有大成。」頓了頓。「拜我為師吧。」
一直沉靜不語的大姑娘家環顧周遭幾個除了無言還是無言的人,不忘對著一向關懷她的姊姊咧嘴笑開,最後她雙膝跪地,朝女老前輩重重硫頭再磕頭。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咚、咚、咚。
「默兒!」姜回雪震驚到臉色都發白了。
為何會這樣?不解啊不解……
「姊姊別生默兒的氣,默兒不是要離開姊姊的……默兒想變強。那位女老前輩很厲害的,我能感覺到,而且她也是真心喜歡我,默兒拜她為師,跟在她身邊學那些很厲害的東西,學成了,我就可以回來保護姊姊,不會再有誰欺負得了默兒和你。」
「在這個世上,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姊姊了,以往都是姊姊護著默兒,但我可以變強,變得很強很強,我要保護我喜歡的人,保護姊姊。
「所以只能把姊姊暫時托給那個笨蛋了,他雖然笨到無可救藥,但默兒知道,他會好好保護你,會對你好的,把姊姊交到他手里我也才能安心。
「姊姊,你等我,等我學有所成啊,到時候你如果不要那個姓孟的笨蛋,咱們就把他毒啞毒瞎,你別怕,有默兒當姊姊的靠山呢,好不好?」
默兒走了。
拜了師,隨便收拾一個小包袱,真的就跟初次見面的女老前輩走掉了。
臨走之前,默兒拉著她說話,說的那些話當真字字鑽心,令她心暖亦心痛。
貴客們的兩輛馬車早已離去,自然,把默兒也帶走了,膳若非孟大爺提點,還由他親自下廚弄來兩大碗清湯面配著醬菜,她八成就是呆坐在小廳里直到天明。
無情無緒地進了食,吃過後,她進小室里浴洗,此時換上干淨寢衣,背靠著牆面屈膝坐在暖炕上,心緒沉澱過後,腦子似清明許多。
孟雲峰察看各房門窗,最後將屋門關起上閂,熄了小廳的燈火回到寢房。
房中溫暖,但他沐洗過的頭發猶在滴水,菱回雪見狀從炕頭的櫃箱取出淨布,道,「過來好嗎?頭發要擦干了才好。」自默兒離開後她就沒說話,此時開口,聲音有些輕啞。
雲峰沉靜走近,背對她在炕上落坐,明暖燭火輕晃,將他與她的影子淡投在牆面,她跪在他身後,用淨布揉著他帶濕氣的微卷發尾。
她又不再言語了,但安靜做著事,好半晌過去,孟雲峰終是忍不住——
「你生我的氣,覺得我請鳳老前輩過來這一趟是多此一舉,不僅多此一,還令默兒隨對方離開,根本得不償失,是嗎?」他嗓音也略瘠啞。
揉拭他頭發的小手陡然一頓。
姜回雪先是急急搖頭,隨即想到他背對她是看不到的,這才連忙開口。「沒有啊!我沒生你氣,我怎可能為這件事跟你生氣?」回想默兒走掉後,她自個兒的狀態,那模樣唔……好像……似乎是在擺臉色給他看。
欸,所以他才誤以為她在氣恨他。
難以用言語一下子解釋清楚,她干脆一把將他抱住。
兩條藕臂從他腰後探到前頭,小手在他結實的腰月復上交握,她柔軟身子貼靠著他的寬背,輕輕吐息——
「你請那位醫毒雙絕的鳳老前輩來此為我和默兒診察,我知道你是想我將心安下,鳳老前輩見多識廣,又有那般絕妙本事,是可以助我解惑的,有幸能與她一見,我很感激啊。」臉在他堅硬卻溫暖的背上蹭了蹭——
「……我感激她,也很感激你……默兒開智之後,我還想著該教她什麼才好、又該如何去教,卻忽略她有自個兒的想法和心思,能被鳳老前輩帶在身邊教導,既有這樣的機緣,我該替她歡喜才是,只是……」
「只是默兒乍然離去,你尚不能適應。」他靜靜地替她把話說完。被軟綿的姑娘從身後抱住,背心被親密貼熨的感覺確實受用,讓他緊繃的肌理漸漸放松。
靠在他背上的腦袋瓜又蹭了蹭,語氣難掩悵惘,「那年她被帶進『魘門』時才六、七歲,之後被趕進那座蠱甕山月復,她是我們十五人中年紀最小的,後來那群人也僅余下我跟她……我們一直相依為命著,沒想過會有分離的時候,還這般措手不及……」
房中變得寂靜,屋外落雪聲響忽然清晰可聞,片刻過去,姜回雪才感覺男人背心隱隱震動,低沉聲音隨之逸出——
「如此看來,想要蓋過默兒在你心中的地位,怕是不能夠了。」
任憑他語氣再沉再穩,這話說得……哪里不哀怨!
姜回雪一回過神立即拉他臂膀,他倒也配合,順著她拉扯的力道蹭掉鞋子上炕。
面對著面,他盤坐,她跪坐,炕燒得很暖,兩人頰面都暈紅暈紅的。
姜回雪道︰「你跟默兒是不同的感情,在我心里,我對你的感情與對她的感情,那是不一樣的感情。」發現自己像在繞口令,她表情小苦惱,咬咬唇又道︰「默兒是摯親之人,而孟大爺是……是我此生摯愛,是獨一無二的,你適才問我,是不是生你的氣,我才覺得,你還在生我的氣。」
听到她的表白,此生摯愛,獨一無二,孟雲崢膚底的熱潮當真波濤洶涌,耳根發燙,胸中歡騰跳動,但又听她後面所說,表情不微愣。
「那你認為,我還在生氣你什麼?」他問。
她想了會兒才一句句徐慢回答,「孟雲崢,我沒有騙你,不是欺騙你的感情。那時候在大雜院舊家我對你說,說孟大爺鐵樹開花,我想佔為己有,好好獨賞,還說願嫁你為妻,為你生兒育女,還說……說要執子之手,跟你相伴到老……都是真心的,是我心里最最渴望的,我沒騙你。」
她雙臂打直撐在太腿上,兩手握成粉拳,眉眸間顯得認真卻也緊張,像是虔誠來到他面前認錯,努力解釋,又怕他不肯接受。
「我想做那些事,跟你一起,在那當下卻以為那樣的美夢不可能實現,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想為你生兒育女,陪在你身邊一輩子……你不要再生我的氣可?我、我才不是什麼……欺騙感情的混蛋,你再那樣說我,我也要生氣的。」
越听,孟雲崢濃眉挑得越高。
姑娘家跪坐在那兒可憐兮兮地解釋,說到最後話鋒一轉,竟語帶要挾了?這溫柔性情下的脾氣漸長,秀氣模樣更了幾筆生動顏色,簡直可愛到令人心癢難耐,口中生津不止啊。
他按捺著,故意裝出一副睥睨姿態,慢聲道︰「如果你想洗刷『欺騙感情的混蛋』此一惡名,在我這兒僅有一條路可行,你奴好想明白,斟酌清楚。」
姜回雪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想洗刷「惡名」,唯有把對他所承諾過的事一一辦到。
她紅著臉,鼻中酸酸的,與他孟大爺糾纏牽絆到如今,身心交付,神魂相予,她如何再舍他?如何還能從他身邊走開?
在男人那一雙深目的注視,她鵝蛋臉整個漲紅,卻是微揚秀顎,脆聲清嚷,「我想明白,也斟酌清楚了。」
兩臂盤胸的孟雲崢眉峰一動。「所以?」
她突然跪起朝他拜,額頭都貼炕上了,一鼓作氣繼續嚷,「所以孟大爺要是不嫌棄,請與我結為連理,娶我為妻。我、我總歸是非君不嫁,一輩子只認你。」
她嚷完,房中再陷靜寂,窗外的落雪聲更清晰。
唔……眼下什麼情況?她忐忑不安,悄悄抬起眼楮往上偷覷,恰見孟大爺峻酷的臉就懸在正上方,沉眉眯目,不怎麼痛快似的。
「你拜我作甚?」他冷淡問。
她稍稍直起腰,一手撓頰。「……呃?這不是在求你嘛……」她認真點頭,「我在跟孟大爺求親啊。」
他臉更黑。「求親你拜我干什麼?就沒別的法子嗎?」
姜回雪腦中一閃,再見眼前男人已把盤在胸前的手臂以略夸張的動作放,空出整片胸膛,這會兒,她再蠢也曉得該怎麼干。
她撲進他懷里,他則順勢往後一躺,讓她把他撲倒。
姜回雪捧著他稜角分明的臉,對準他的唇,低頭就是重重一記啄吻。
親完抬頭,發現他目光深深,她低頭再親一記又一記,親到第五下時,他反動了,張唇含住她的小嘴,一只大掌還插入她豐厚秀發里,壓在她後腦杓上。
唇舌相親了一陣,輕喘分開,姜回雪撫著他的頰,眸光柔如春水。「……孟雲崢,對不起,讓你一直等著,是我不好……」
他箍住她的腰身,低幽一嘆。「終于肯乖了,很好。」
他忽來個翻身將她困在底下,鼻尖在她女敕膚上挲摩挪動,再次輕啞低語——
「回雪,你的求親我允了,這一次你插翅也難飛。」
搖頭,搖亂一頭柔絲。「沒的,沒要飛啊,我、我就守著你這棵開花的鐵樹。」眸中閃動淚光。「就像你那日說的,一起生一起死。」
是任性,但管不了那麼多,若她這具異變再異變的身子最終真要害了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她跟著他就是。
孟雲峰將臉貼著她的,氣息變得粗嘎,顯示出內心的激動。
「好……好……」他親她發,兩人耳鬢廝著,他在她耳畔又道︰「我知道白族聖地的靈氣能與你相通,你熟悉這兒的一切,但還是得先隨我回帝京去,我得帶你拜見恩師,將咱倆的婚事稟明,然後還有大雜院那些左鄰右舍,你與默兒不告而別,得帶你回去讓他們瞧瞧,方能安他們的心。」」
他音量仍低低的,但姜回雪能听出他語氣中掩不住的歡快,那讓她一顆心也隨之飛揚起來。「好……」她輕應一聲。
他再道︰「婚後,你若想回來這里,那就回來,我若來西邊辦差,就能過來瞧瞧你。」
淚水溢出眸眶,姜回雪吸吸鼻子,再次捧住他的瞼,忍住哽咽道︰「孟大爺,你在哪里我都跟著,你來西邊,咱們就在這里落腳,你若往東海辦差,我跟你住東海去,你南北奔波,我就隨你一起跑,我……我盡避不確定自個兒成了什麼,但我能盡心力去守護你……我想在你身邊啊,好不好……」
他朝她咧嘴笑開,白牙閃亮,那黝黑目瞳仿佛也閃出水光。
「孟大爺,好不好?」她緊聲再問。
「好。」再好不過的好。他低頭細細吻她,手探進她衣里貼近再貼近,撫著這一身屬于他的柔水暖玉,听著她不由自主的痴迷吟哦,心中是滿滿的溫暖甘甜。
漂泊多年的心終有歸岸,他想,他是比身為前任「天下神捕」的恩師幸運許多,在而立之年來到前便已尋到能托付終身的可愛之人。
這一個寒冷雪夜,房中暖炕上柔情鐵德,心上人引發出來的極度歡快讓女子體內的氣再次大興,無形之氣如活泉噴通,一波波往外漫流。
氣就是暖陽,就是清水,就是生機。
于是深雪下的凍士融化,被埋在土里那些能活與不能活的玩意兒全都活起,在這樣一個能凍掉人鼻子的大雪夜里,屋外周圍,那些被無形之氣澆灌過的地,雪盡融,冒出的青草離離復離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