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馬車回到薛府大門,一輪落日及絢爛彩霞點綴天際,橘黃色霞光落在銀心跟沈松身上,他們站在馬車門邊,已接連喊了幾聲,但車簾卻遲遲沒有掀開,也無人回應。
兩人互看一眼,高頭大馬的沈松只得再開口,「大人,咱們到府了。」
這輛馬車是寧安侯府的,顧及兩個主子一路下山也沒特別吩咐,于是就先抵達較近的薛府,也是送薛颯回家。
車內的薛颯有些無,某人正睡得沉又暖呼呼的窩在他懷里,輕聲打著鼻鼾不說,粉唇微張,一條銀涎就連在他前襟,那里已有一小塊口水濡濕的痕跡。
只是,她睡得太酣太甜,他竟不舍得將她喚醒。
此時,薛家大門跑出一抹粉紅身影,一道喜悅叫聲跟著響起,「姊夫!」
車廂內,薛颯黑眸一蹙,連忙輕喚,「醒醒,小五,到了。」一邊輕輕的想把她從自己溫熱的懷里移開。
「你是誰的丫頭?攔我做什麼?車里還有什麼人?莫非,是那個杜小五?」
車外,傳來莫芯彤愈加尖銳的聲音,因為她要掀簾卻被銀心阻止了。
同時,車內的杜月鈞也被喚醒,但她眼神迷蒙,還沒完全蘇醒,身子還有一半慵懶的賴在某個厚實又溫暖的東西上,直到她眼神一聚,乍見近在咫尺張俊美無儔的容顏時,她愣了一愣,又眨了眨眼。
「醒了?」薛颯的聲音有些沙啞。
杜月鈞想再打個呵欠,卻見到他胸口一處奇怪的濕漬,她下意識的伸手模模嘴角,濕的!她粉臉倏地漲紅。
「五姑娘下車了,姑娘,你沒事吧?」銀心話說得有些顫抖,這一旁莫名其妙跑出來的粉衣姑娘看著她的表情著實不悅啊。
「我下車了。」
杜月鈞覺得糗斃了,急喊一聲,也急著掀簾跳下車,卻差點跟站在前面的銀心撞成一團,好在她身後有一只大手適時拉住她,讓她止住往前傾的身子,她松了一口氣,但眼前這個臉色不善的年輕姑娘又是誰?
張嵐也得到消息從大門走出來,一見莫芯彤已站在馬車前,又見兒子及小五都下了車,她忙走過來,「都回來了,青淵,芯彤過來等你好一會兒了,小五,這位是平遠大將軍府的莫姑娘。」青淵是薛颯的字。
張嵐替兩人介紹,杜月鈞禮貌問好,但莫芯彤卻一瞬不瞬的瞪著薛颯胸前。
她繃著臉兒,心里正窩著火呢,這下車的兩人,一眼就看出一個剛睡醒,眼神惺忪,另一個胸口那抹清楚可見的濕漬,是不是就是她窩在薛颯懷里熟睡的證據?
張嵐也看到衣服上的那抹濕漬,她先是困惑,但眼楮倏地一亮,嘴角微勾。
杜月鈞下意識的順著莫芯彤的目光看過去,輕咳一聲,「那個我喝茶時,馬車突然顛了一下,不小心弄髒大人了。」她的臉紅心跳絕對貨真價實。
「進去說話吧。」薛颯開口,沒有在這話題上打轉。
一行人心思各異的往屋里去。
杜月鈞看著刻意走在他身旁的莫芯彤,長得挺不錯,就是臉圓了點,身材豐潤了些,看過來的目光更是充滿殺氣的敵意。
她記得莫芯彤是世襲罔替的平遠大將軍府大房長女,也是江南莫氏大族的旁系,她與嫁予薛颯的元配莫氏算是堂姊妹,甚至跟宮里的雲貴妃都是族親,與薛府時有來往不說,更是張嵐的學生。
在杜月鈞思索時,莫芯彤腦袋也是轉個不停,自從莫氏離世後,她就借由探視龍鳳胎不時的過來作客,她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薛府上下也多知她心意,為的是能當薛颯的繼室,沒想到,她不過陪自家祖母回南方一趟,竟然就讓人覷了空,一想到這里,她看著杜月鈞的目光就更差了。
「剛剛伯母介紹我時還有些關系沒說清楚,我是皇上最寵愛的雲貴妃的妹妹,也是龍鳳胎的小姨,和姊夫可是一家人。」莫芯丹說得很是驕傲。
但拜前世之賜,杜月鈞早知其身分,薛颯的元配其實是莫家另一支的嫡女,與莫雲姝也只是旁支的關系罷了。
薛颯面色淡漠的看著趾高氣揚的莫芯彤,沒說什麼,卻是若有所思的看向杜月鈞,見那丫頭沒心沒肺的笑著,他沒來由的覺得心有點悶。
張嵐飽讀詩書,舉手投足皆見氣度,見這三人間的眉眼官司,微微低頭,掩飾一臉笑意。
富麗堂皇的廳堂里,圓桌上放著大大小小不少禮物。
「伯母坐,小五姑娘請坐,來人,上茶,姊夫,你累了吧,坐啊。」莫芯彤像個女主人似的招呼著幾人,還喊著下人先將桌上她帶來的禮物挪個位置快快上茶,笑得不知多賢慧。
張嵐嘴角微揚的坐下,僅看著她來回忙碌。
莫芯彤稍早過來時她也沒多想,便告知小五來府里替龍鳳胎治病的事,又說出她與兒子一起外出未回,莫芯彤明顯就心不在焉,直到下人來報馬車回來了,她就迫不及待的跑出去,此時,是在向小五宣示主權嗎?
杜月鈞當然也坐下了,但意識的覺得莫芯彤有些吵,嗡嗡叫的。
「姊夫,我剛剛去看過子昱跟子靜,兩人正睡著,我看著仍然瘦弱,氣色也尚可,我看了都心疼,」莫芯彤語多疼惜的再看著薛颯,臉色卻變得委屈,「姊夫也實在見外,他們都是姊姊的命根子,姊姊不在了,兩個孩子需要人照顧,也不找人通知我,真把我當外人了。」
呿!你原本就是外人,難道是內人?瞧瞧莫芯彤這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婦樣,也太逗了,論關系,她不過是個小姨子,這薛府上下有孩子的父親、祖父母,還有不少嬤嬤奴僕,哪里需要通知她這外人過府照顧,是不是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她愈想愈惡心,不過,看著莫芯彤裝模作樣的確有幾分惹人憐愛的神態,唉,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瞧咱們相爺大人一張俊美的臉上不見半點波瀾。
瞧她看向自己,薛颯也順道開口,「莫姑娘多心了,府中自有人照顧稚兒。小五,你跟我去趟書房。」
太好了!她耳朵都要疼了,她笑著點頭。
「我也要去。」莫芯彤馬上起身說。
張嵐正要出言阻止,杜月鈞卻已搶先開了口。
「我跟大人談兩個孩子的病情,干你什麼事?」杜月鈞才不想她纏上來,她大約猜到薛颯是要把人給她了。
「我關心啊,而且,伯母也在這里,為什麼不能在這邊說?」莫芯彤就是不願讓兩人獨處,她出身武將之家,個性並不嬌柔。
「你真是無聊,大人非得到書房說,自然有他的道理。」杜月鈞都被氣笑了,但看到張嵐低頭忍笑,顯然也認可自己的話,「師父都沒說話了,你又是誰,能代表她開口?雖然來者是客,但也得看清自己身分才好。」
莫芯彤臉色難看,但薛颯卻已經起身向母親點個頭,往後方走去。
杜月鈞也笑咪咪的越過她身邊,向張嵐俏生生的行個福禮,再以搖曳生姿的步伐跟上薛颯,讓瞪著兩人身影的莫芯彤氣得牙癢癢的,連張嵐安撫的話都沒听講去。
薛颯跟杜月鈞進入書房,銀心跟沈松留在門外。
這間書房就跟薛颯給人的感覺一樣冷冰冰的,也許是因為有一棟藏書樓,這間書房里僅有一座書架,窗明幾淨的,沒有過多擺設,長桌上備有文房四寶,還有不少卷宗,見他自在的在黑檀木椅坐下,她也主動的將另一旁的一張椅子拉過來,與他相對而坐。
「那個——對不起,僅止一次,下不為例。」她指指他的胸前,再舉手起誓。
女子遇此事多數會羞澀不自在,她倒率性可愛,「無妨。」
他拍拍手,僅一眨眼,杜月鈞就發現身旁多了一個身影,她詫異的起身看著她。
「從現在開始,阿紫就是你的人,她雖寡言,功去卻極好。」他淡淡的說著。
她明白了,這便是他送給她的診金,阿紫約十七、八歲,貌不驚人,皮膚略微黝黑,看來沉默但也給人種可信任感。
她笑咪咪的對著阿紫說︰「太好了,以後就麻煩你了,我這主子沒架子,人好脾氣好,什麼都好,你能來我身邊也算是你有福氣。」
這自夸的話說得可真逗,阿紫有點訝異,但她還是拱手點頭,「謝主子。」
薛颯簡直佩服了,她的臉皮到底有多厚?但顯然他真的低估她太多。
「然後呢?沒有了嗎?大人到無遠寺不是看到很多听到很多,知道我是有外表有內涵有才華有仁心有深度的小泵娘,沒有心生敬佩,想要用些亮燦燦的金銀珠寶來鼓勵我、支持我嗎?」杜月鈞急得跳腳,眨巴著眼看著他,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做得好啊,沒理由心懷天下百姓的極品相爺沒半點實質鼓勵?
屋外,銀心羞慚的低頭。主子,不要這樣討錢啊。
沈松也忍著笑。
屋內,阿紫莫名的想笑,天知道她一向自律,少有情緒波動的時候。
薛颯瞪視著這張軟萌美麗的臉龐,再也忍俊不住的笑出聲來,財迷,絕對的財迷!
此時,張嵐被莫芯彤纏得沒轍,硬被拉來書房門口,沒想到竟听到兒子的笑聲。
她有多久沒听到兒子的笑聲了?從媳婦離世後,兒子一心放在那對虛弱得讓人時刻都無法放心的孫子身上,更有忙不完的國事要操心。
但他現在卻笑了,這笑聲明朗清越,如山澗清流,張嵐的眼眶都泛紅了。
反之,莫芯彤可不好受,她藏在袖里的手握拳,指尖狠狠壓著柔女敕掌心,痛!
「他們得挺好的,我們就別去打擾了。」張嵐忍著喜悅的淚水,牽緊她的手又往回走,眼楮示意沈松跟銀心要守好。
「可是,伯母——」莫芯彤自然不依,但她總是個大家閨女,不能硬闖進去。
書房內,薛颯也沒有讓有為少女杜月鈞失望,給了一迭厚厚的銀票,卻莫名的想捉弄她,「說來我對你也有兩次救命之恩,你什麼表示也沒有?受人點滴該涌泉以報,不是嗎?」
杜月鈞的眼楮骨碌碌轉,將那些銀票很小心的折好放進袖內,再笑眼眯眯的看著他,「救命之恩何其大,應該以身相許吧。」
不管屋內、屋外,銀心、沈松跟阿紫反應一致,瞪大了眼,同時倒抽涼氣。
向來冷靜的薛颯心猛地一緊,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噗哧,嚇到大人了,呵呵呵……大人別擔心也別當真,我開玩笑的,你這恩我記著呢」杜月鈞捉弄了薛颯,樂不可支,「還有啊,大人給的這些,我一定貼張感謝狀在無遠寺的學堂公告上,日後哪一個有出息的,你就是他們的恩人,當然,我得佔最大頭,若非我廣施善緣,也沒有大人行善的機會啊!」
沈松無言,銀心、阿紫皆松一口氣,主子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要他別當真嗎?薛颯也不知道,看著眼前的杜月鈞笑得古靈精怪的模樣,他的心情竟有些微妙。
杜月鈞喜孜孜的收攏千兩銀票,跟笑得眼眯眯的張嵐及臭臉莫芯彤告辭後,即帶著兩個丫頭去了一趟街上,買了些衣物糧食,還有一些便宜好用的藥材,差人送到無遠寺後才回到寧安侯府,大大方方的將阿紫介紹給祖母、父母跟家中人,畢竟阿紫是生面孔,以後要跟在她身邊的。
阿紫沒想到她不過是當個丫頭,竟被這麼慎重的介紹給家中各主子,也是受寵若驚。
「你可是相爺大人送給我的人,怎麼會只是丫頭?」杜月鈞如是說。
嚴氏等人也是頻頻點頭,同時也替她捏了把冷汗,哪有跟相爺不要診金卻要個會武功的丫頭的?但杜月鈞四處跑,身邊有個會武的丫頭也是好的,因而又覺得有這丫頭在身邊也是周全。
杜月鈞打發銀心帶阿紫去安置,卻不知她帶著阿紫回府又引起一番不平的聲浪。
之後一連幾天,杜硯的兩個姨娘都在丈夫面前鬧騰,說杜月鈞極受相爺看重,不然怎麼會送個丫頭給她,這一榮俱榮,怎麼有甜頭也不想想自家姊妹?
杜硯被逼得受不住,只得去找嚴氏。
「母親,月眉她們幾個的婚事也要勞煩你多留心了,夫人是書畫大師,既然小五在那里學習,不如讓小五也引薦她們一起拜師,反正看的也是咱們侯府的臉面,母親就幫忙說說話,跟小五她娘提一提。」
嚴氏面對大兒子的話也不拐彎抹角,「小五學書畫不過是為看病找的名目,她們去湊什麼熱鬧?我已在幫忙月眉她們找對象了,不是我看低自家丫頭,相爺的人品才華,平心而論,三個丫頭哪個匹配得上?拜師?人家收的學生只有幾個,哪個不是大有來頭,可有庶女出身的?」
被嚴氏這番不留顏面的話一說,杜硯這個大男人也覺得委屈,連帶的,一回院子也對兩個姨娘生起氣來。
「自己生的丫頭有幾兩重?也不掂量掂量,吹枕頭風吹得讓我失了判斷,在母親面前失了顏面!」他罵上一通,心里則慶幸自己沒直接找上三房。
這件事杜月鈞不知道,不過杜月眉等人每每見到她都是一張臭屎臉。
杜月鈞不在意,這一世,她在意的人可不包含她們,也沒打算把美好的時光浪費在這些不喜歡她的人身上。
所以,她有空就去找杜月錚說話聊天,培養姊妹情。
這些日子,為了讓女兒進宮選秀順利,葉氏找了幾個資深嬤嬤來教導,杜月錚也很忙,但跟杜月眉幾個庶出姊妹不親近,日子過得更顯單調,因而每每見到杜月鈞,她的心情總是特別好,杜月鈞會嘰嘰喳喳的說她在外的生活,那是她做不到也沒膽量去做的事。
此刻,看著這張軟萌可愛的俏皮臉蛋,她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忘細細叮嚀,「你在外面還是要小心,尤其看病這一塊,明白嗎?雖然治病救人,造福眾生,但——」
杜月鈞撒嬌的搖著她的胳臂,「一定一定的,大姊姊別擔心東擔心西的,長了皺紋落選了可怎麼辦呀?」
雖然她挺想大姊姊落選的,畢竟宮里可是會吃人的地方啊。
杜月錚被逗笑了,忍不住瞪她一眼。
銀心早就笑出來了,就連沒什麼表情的阿紫眸中也浮現笑意。
不過,因為杜月鈞遲遲不肯替杜月眉等人搭撟牽線,她們卻依然不死心,總逮著機會就想跟著她出門,杜月鈞索性跟她們玩起貓捉老鼠的游戲。
只是,雖然成功甩開那些姊姊們,怎麼今日到薛府習畫又多了一個同學?
紅瓦亭台里多了一張桌子,莫芯彤一身鮮艷粉蝶裙裝正在執筆作畫,遠看著還挺有人在畫中之感。
杜月鈞讓銀心跟阿紫留在亭台外,自己拎裙走進去,湊近一看,嗯,莫芯彤的畫功還真不錯,一蝠粉蝶迎花圖,花瓣上的露珠幾可亂真,像要滴落,只是色彩運用上有些不夠靈活。
莫芯彤沒理她,連眼神也沒給她一個,故裝專注的在畫作上勾勒。
杜月鈞無所謂,向一旁指導的張嵐行禮,隨即開始構思提筆作畫。
張嵐教學自由,不設限題材,讓學生自己發想再從中指點技巧。
一時之間花園靜謐,偶而听聞啁啾鳥鳴。
張嵐不時的為兩個學生指點,杜月鈞畫的雖然是藥材,卻一絲一縷都很精致,讓人眼楮一亮。
張嵐看著她的目光更溫柔了,這孩子能在兒子懷里睡覺,還能讓他笑,她心里早將她當半個兒媳婦看待,但也一邊提醒自己不能心急,免得嚇壞她。
但她凝睇的眼神太溫柔太慈祥,讓杜月鈞都覺得頭皮有些發毛。
莫芯彤對自己的畫功有信心,在看到薛颯下朝回來時,眼楮一亮,笑容滿面的要他為兩人的畫作評論。
薛颯的黑眸看著笑靨如花的莫芯彤,再看著一臉無聊的軟萌包子,眸光微微一亮,隨即將目光放在長桌上的兩幅畫作上。
「皆為佳作。」他徐徐說道,極為客套。
杜月鈞很想翻白眼,相爺便是相爺,如此圓滑,誰也不得罪。
「姊夫這話不公平,畫的既是花卉,就該有花卉的樣子,但小五姑娘畫的不過是藥材,低俗又無意境,怎能與我的相比?」莫芯彤說得不平又苛薄。
杜月鈞不想隨之起舞,但被人看得這麼扁也著實不悅,「有些東西有意境才鮮活,心里純淨才畫得出純淨的東西,同理,說話亦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我污穢不堪?」莫芯彤頓時怒了。
「姑娘確實有見解,小五倔服!」她還煞有其事的退後一步再打恭作揖。
「噗噗……」張嵐跟身後伺候的嬤嬤都忍不住噴笑出聲。
「咳。」薛颯這聲咳嗽純粹是掩飾來不及收回的笑意。
莫芯彤氣呼呼的,但她沉著臉不願離去,打定主意就要跟著杜月鈞,憑什麼她能留在薛府那麼久,自己卻是學完畫作就得離府,說來她還是龍鳳胎的正經小姨。
然而,杜月鈞的身邊多了條小尾巴,做什麼都要黏著,連扎針都要跟著,她是煩不勝煩,「莫姑娘可否出去?」
「我關心他們。」莫芯彤的目光落在睡在床榻上的兩個稚兒臉上,下顎抬著老高,她斜眼看向杜月鈞,眸光有著清楚可見的敵意。
銀心在心中月復誹,誰不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哼!
杜月鈞憋著火氣施完針,見孩子們熟睡,讓兩個嬤嬤守著,才走出屋外,就見甩不掉的莫芯彤突然快走幾步擋在自己身前,臭著一張臉。
銀心跟阿紫連忙要上前,杜月鈞揮揮手,讓她們別急,「做什麼?」
「姊夫是我的,那兩個孩子我也會替我姊姊照顧!」莫芯彤像在強調什麼似的怒聲說著。
她的?薛颯是她的囊中物?她到底哪來的自信?杜月鈞煞有其事的上上下下好好仔細打量她,嘖嘖出聲,「這些狂言你說得不害臊,我听得都牙酸,再說了,這些話你不跟大人說,說給我听做什麼?」
「當然是說給你听的,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你別以為我沒看出來,那一天在馬車內,你肯定是靠在姊夫懷里睡的。」莫芯彤極不甘心,這種投懷送抱的事她不是沒試過,卻從未成功,這個丫頭憑什麼可以?不過是一個卑賤的臭丫頭。
杜月鈞故意裝作一臉花痴的仰天回味,「啊,是啊,那一日正是如此,大人的懷抱溫暖厚實又舒服,我好像昨晚又夢見了一回。」
「你——你不要臉!」莫芯彤指著她,氣得全身發抖。
「別人有資格說這句話,就你沒有,你都敢當著我的面說『姊夫是你的』這種惡心話,你怎麼不會不好意思?」她出言嘲笑。
莫芯彤臉色鐵青,「我不會把姊夫讓給你的,你根本配不上他,沒規沒矩不懂禮教,整日在外拋頭露面。」
杜月鈞笑著昂起頭,「抱歉,我的規矩禮儀都是看人做的,至于誰配不配得上大人,更不是你說了算!再退一萬步來說好了,這世上目前看來,還真的只有我才配得上大人,美麗年輕聰慧不說,還有一手好醫術,善良熱心腸,大人慧眼如珠,真要選妻時,不選我這全才選誰呢?」
莫芯彤簡直被她的厚顏無恥給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甩袖走人。
銀心用力點頭,她也覺得她家主子是最棒的;阿紫這陣子跟著主子跑來跑去,也相當認可,跟著點頭。
杜月鈞其實沒想太多,她就想過得快活,稱心如意的,重生一回,除了想讓自己變成個很棒的人,也不想太對不起自己,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為難羞辱她的。
甩掉莫芯彤,她樂呵呵的進屋去看兩個孩子,替他們拔針。
這回過來薛府,她還從童玩鋪子里買了些平常人家會玩的玩具陀螺過來,讓他們樂上一樂,再靜下心來練字,陪了兩個孩子好半晌才步出屋子,卻不知薛颯已在外面看了他們好一會兒。
她看到薛颯時一愣,他眼中盡是不自知的溫柔,她卻只覺得他表情怪怪的,挑眉笑問︰「大人有事?」
「莫姑娘說的話,小五不必放在心上。」薛颯說。
杜月鈞懂了,有人將她們的對話傳到他耳里,她直覺的看向阿紫,阿紫面無表情,但眼神中帶了點得意,似是在對自己的盡責感到自豪。
「沒關系,我不會放心上的。」她朝他搖搖手。
「我對她沒那個意思。」薛颯也不知道為什麼,對她的反應有些失望,又覺得他必須要強調這一點。
她一愣,突然笑來,「相爺跟莫姑娘都好奇怪,對誰有意思沒意思的怎麼偏都來和我說,這是怎麼了?」
不過,她不好意思說,听他說對莫芯彤沒意思,她心情大為愉悅。
薛颯卻被問得語塞,沒錯,他為何要和她解釋,她又不是他的誰,沒將他放在心上又如何?但她不是說了,他若要婚配,不選她選誰?
她被他一雙深邃明眸直勾勾的看著,越發不自在,一顆心撲通撲通狂跳起來。
他恍若深潭的黑眸微閃,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轉身走了,身後的沈松、沈柏連忙向杜月鈞行個禮,匆勿跟上去。
他這是怎麼了?杜月鈞撫著怦怦狂跳的胸口,而自己又是怎麼了?
烈陽當空,莫芯彤莫名的感到不安,她強烈的感覺薛颯對杜月鈞的態度不同,這給她一種難以形容的危機感,再加上龍鳳胎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與杜月鈞相處甚歡,難保薛颯不會因此娶她為繼室。
她想了兩天,刻意派人將杜月鈞治療龍鳳胎及在藥鋪坐堂的事往外傳。
她有意塑造她拋頭露面、不在乎男女之別的不良印象,畢竟女子賢淑更勝醫術,不入流的醫女有誰會想娶進門?
沒想到事與願違,因薛相府一對龍鳳胎的情形,不少太醫都去看過,听到孩子已控制住病情,身體調養漸入佳境,不少有心的太醫或大夫都找上崔和健進一步了解杜月鈞的藥方,紛紛給予肯定,因而杜月鈞醫術不凡的名聲也跟著傳了出去。
現在,不僅市井小民會排隊等著她號脈,就連一些勛貴人家也會請她出診。
「那丫頭這麼神?」京城一座靜巷宅第里,李慶邪魅眼神微動,閃著冷光。
「你是偷偷回來的,還是別再去惹她的好。」廖柏達見其神情,連忙提醒。
這些日子,李慶被家人逼至江南避風頭,他平時走路也刻意繞過長藥鋪,行事更低調許多,有些人惹不得,他一向有自知之明。
李慶冷笑著,把玩著一只極品羊脂玉佩,連一個丫頭都整治不了,他京城一霸這名號豈不是要扔到地上了?
待廖柏達離開後,他便陰鷙的將一些人叫到屋里,仔細交代一番。
近日來,京城貴族圈對杜月鈞的確好奇起來,發帖邀宴或請她看病的,動作頻頻,但都被她婉拒了。交際賞花宴她沒興趣;要看病的,她直言請到仁德堂或長藥鋪看診,雖說人心險惡,但事關生命馬虎不得,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不管開藥方或抓藥都在眾人眼皮下進行,總是能少些麻煩,誰知千防萬防,仍防不了有心人的陷害。
這一天,日頭緩緩偏了西,長藥鋪仍是一片忙碌,抓藥的抓藥,還有多名等待看診的病人,此時,杜月鈞正看完她的最後一個病人,才想著去幫忙抓藥,門外卻沖進來幾個人叫嚷吵鬧,門口頓時也聚集不少圍觀的人。
藥鋪內眾人一臉莫名,帶頭的三十多歲男子一眼就對著一身男裝的杜月鈞大吼大叫,「是你!是你殺了我的孩子!」
他身邊還有一名看來貴氣的二十多歲婦人,她也是對著杜月鈞淚如雨的哭叫,「你的心怎麼這麼狠!我妹子好不容易才盼到的孩子,嗚嗚嗚……」
一個老嬤嬤扶著她,一手也拼命拭淚,嘴里也哭喊著,「我可憐的少夫人啊!」
此時,蔣老大夫已經站在杜月鈞的面前,在听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後,看過脈案,試著向這些人解釋,杜月鈞用藥並無不妥,卻不被他們接受。
場面也因而愈鬧愈大,門口更被圍觀的老百姓塞爆了,眾人交頭接耳,紛紛說起上回李慶與杜月鈞在這里的爭執。
那事發生後,工部尚書派人押著孫子送往江南,京城也因此平靜不少日子,沒想到著杜月鈞的醫術被廣為人知,就在前些日子,杜月鈞因為推卻不了的人情壓力去幫慶陵侯府的二夫人護胎,沒想到她反而滑胎了。
據說二夫人湯藥一入肚就開始月復痛見紅,最後孩子沒有保住,但已能看出是個男娃。只是,面對眼前這些人臉紅脖子粗的斥責暴喝,還有他們身後凶神惡煞般的多名護衛,杜月鈞一句話也沒說,就這麼沉著臉站著。
她在生氣,那些藥方蔣老大夫及其他兩位大夫都是認同的,孕育生命本該是被祝福的事,因慶陵侯府二少爺苦苦相求,說二少夫人情況嚴重,怕危及母胎和孩子,她才破例上門施以援手,開了護胎藥方,結果呢,他們現在群起圍攻,叫嚷著要她賠命,叫嚷著那是侯府的嫡長孫,她是真的怒了,任何算計到生命的事都不可原諒。
「告!去告!就算賠上我這條命,我也要給那個來不及出世的孩子一個公道!」她軟萌美麗的臉上盡是平靜,除了那雙冒火的雙眸透出心中熊熊怒意。
為了讓自己的醫術更上一層樓,她才坐堂累積經驗,沒想到,有些人的心比禽獸還不如,絲毫不尊重生命,她氣得眼眶眨淚。
不一會兒,京兆府的衙門來了人,蔣老大夫連忙說明情況,但對方是慶陵侯府,京兆尹只是六品官,他只能將案情報到刑部。
銀心咬緊下唇,心急如焚,事情一發生,主子就讓阿紫去找薛颯大人,怎麼這麼久了還沒來?
眼看衙役都押著主子藥鋪了,若是被押入牢里該怎麼辦?她連忙拿了主子的披風替她披上,還將風帽替她戴好,哽聲道︰「姑娘一定不會有事的,大人一定會來救你的,還有,少爺跟夫人也會想辦法——」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個急遽的馬蹄聲傳來,眾人紛紛往聲音來處望過去,就見到薛颯策馬而來,一到藥鋪門口,他利落的拉住韁繩從馬背上下來,後方接著過來的是潘竣安,兩人還真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薛颯繃著張俊顏,人潮自動讓開,他快步過來,就見杜月鈞嬌小身子披了披風,風帽還遮住她大半張臉。
「姑娘,大人來了。」銀心興奮的聲音響起。
杜月鈞突然抬頭,風帽陡然一滑,她淚眼中流露出一抹來不及掩飾的傷痛。
听她出事,薛颯從未如此驚慌過,他雖力圖鎮定,但見她泫然欲泣又強裝沒事的神態,他一顆心就像被狠狠的揪疼著,這是他與她相識以來,她第一次在他眼前如此脆弱。
慶陵侯府的人乍見到他也愣住了。
薛颯既為丞相也為內閣首輔,可是朝臣中第一人,相貌才氣是一等一的,也是因他讓杜月鈞調養自己一對龍鳳胎的身子,打出了名氣,他們才會找到她看診,沒想到卻是大錯特錯!
刑部衙門的人也來了,領頭衙役硬著頭皮與相爺交涉,「大人,我們得帶走杜五姑娘。」
「此事是該好好的查,不過,本相願為杜五姑娘擔保,也願給趙二少爺一個交代,絕不冤枉也不縱放任何人。」最後一句話,薛颯是對著受害的趙二少爺說的。
「相爺名聲好,杜五姑娘也享有盛名,在場的一定也有很多人覺得她是被誣陷栽贓的,然而我妻子滑胎是真,我與杜五姑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更沒有必要犧牲長輩殷殷期盼的嫡長孫來害她,剛剛還有人說要賠錢,但我不要錢,我只要一命賠一命。」趙二少爺咬牙切齒的朝杜月鈞怒吼。
杜月鈞眼圈發紅,她不想哭,但聲音想帶著鼻音,「是賠誰的命?若添冤魂一縷,那未出世的孩子也是死不瞑目,晚上就托夢罵你們胡涂。」
她的眼神從清澈無邪變得深幽淡漠,讓人看了不由得心中一悸,但只一眨眼,那雙明眸又轉為純淨,剛剛那剎那的變化彷佛只是眾人眼花看錯了。
「請薛大人也幫忙查查,是誰拿無辜的孩子來下套?我就走一趟刑部,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沒事的。」杜月鈞昂首挺胸,目光倔強。
「大人?」刑部衙門的人看向薛颯開口詢問。
薛颯只能點頭,但一顆心漸漸沉入谷底,眼中滿是擔憂。
「大人,我家姑娘會沒事吧?」銀心已經忍不住了。
薛颯沉默的看著杜月鈞被押走,他的一顆心高高懸起,呼吸都快停止了,無法不擔心,就怕有人在牢里下黑手。
他看向阿紫,她明白的點點頭,尾隨著押送的衙役離開,準備暗中保護杜月鈞。
薛颯很快的翻身上馬,沉默不語的潘竣安也跟著上了馬背,見他一向深邃如古井的黑眸寒意溢出,月兌口道︰「不會吧,你真的對她——」
「我的兒女需要她。」薛颯搶了話,這也是他告訴自己,他為何會如此擔心杜月鈞的原因,要不,他是一國之相,擅長洞若觀火未雨綢繆,總能早一步的掌控所有事,為何獨獨對她不一樣?一次次的意外總攪得他心緒難寧、情難自已……
情難自已?他是瘋魔了嗎?他目光驟然一沉,口氣難掩肅殺之氣,「走!去石墨胡同。」
潘竣安愣住了,石墨胡同是一個特別的存在,是情報中心也是手段最凶殘、武功最高強的暗衛駐守之處,更是刑求罪大惡極之徒身體及意志的地牢,薛颯竟要動用那里的關系?他看他的目光不由得變得興味盎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