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即使雨刷開到最快速度,拼命的擺動著,依然來不及刷去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雨。
能見度很差,山道又蜿蜒,因此杜軒懷不得不放慢車速,緩緩的開在這條通往母親墳墓的山路上。
車頂嘩啦啦的雨聲,幾乎蓋去了外面所有的聲音,許初霞轉頭望向駕車的杜軒懷,有些佩服他,在這樣的大雨中,他居然還能看得到前面的路,穩穩的開著車。
今天在外公的要求下,他還是帶著她一起來祭拜母親,出來前她曾經勸他,這麼大的雨改天再來,但他卻說——
「今天是我媽的忌日,改天來就沒有意義了,何況我的行程除了今天下午,也排不出其他時間了,你若是不想去就不要去。」
沒得選擇下她只好上車,可一路上,車里就跟外頭的大雨一樣,彌漫著一股低氣壓,他陰沉著一張臉,不曾開口說話。
她也只好一路沉默。
外公生日那天,杜軒懷離開後,外公跟她提起很多關于杜軒懷的事,包括他的父母。為了延續杜家的香火,他相中了杜軒懷的父親,讓他入贅到杜家,因此杜軒懷是從母姓而非父姓。
他母親在他七歲時過世,之後他父親跟家里一名年輕貌美的佣人有染,兩人有次在滾床單時被杜軒懷意外撞見,外公一怒之下便將他父親轟出杜家,連帶也遷怒到當時在杜家的下人,所有年輕的佣人因此被全部遣散,只留下一個年紀較大的女佣,以及管家李叔與一名廚子。
之後,外公更嚴厲的管教杜軒懷,唯恐他跟他父親一樣不成材。
幾年後,杜軒懷的父親在外與人爭風吃醋被打死,外公出錢安葬了他,卻始終不曾告訴過杜軒懷這件事。
那天外公說,當時他以為自己對孫子的管教是正確的,可是如今人到遲暮之年,再回頭看之前的所做所為,才發現自己錯得很離譜,他想在有生之年彌補以往的過錯,所以才會找上她。
「我只是一個很普通又平凡的女孩,不可能改變得了他。」當時她這麼回答。
「不,你能激起他的火花,那些火花也許會成為改變他的契機!初霞,你就當是幫幫我這個老頭子,這三年里,請你盡量多跟他相處,不需要特別做什麼,你只要做自己就好,想罵就罵,想打就打。」
外公懇切的這麼央求她,讓她無法狠心拒絕,只好答應了。
回想起那天外公拜托她的事,沉吟了下,許初霞終于打破了彌漫在車里窒人的沉默。「欸,杜軒懷,我們和平相處好不好?不要每次一見面就劍拔弩張的。」
他冷哼,「你還有臉說,哪一次見面不是你先挑起事端的。」
「我先挑起事端?明明就是你不對在先,像結婚那天晚上,要不是你一再把我拖下床,我怎麼會先動手?」她不平的說。
杜軒懷橫她一眼,「好,那次就算了,就當我們倆都有錯,但那天在我辦公室,你做了什麼好事,還要我說嗎?」
她辯解,「那是因為那天是外公生日,我打了十幾通電話給你,要你回家為他慶生,結果你咧,每一次都掛我電話,我才會忍無可忍的跑到你辦公室,而且我若是不用那種方法逼你,你會回去嗎?」
他很不滿,「你罵人、打人都有道理,而我做的就全都不對,這算什麼?你確定你是真心想跟我和平相處嗎?」
許初霞深深吸足一口氣,決定好好跟他把話說清楚。
「我知道你不想娶我,我呢也不想嫁給你,要不是因為打破了你外公的古董花瓶,我也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不過,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按照我跟你外公的合約,我們還要在一起生活三年,這三年里,我們總不能每次見面都吵吵鬧鬧的像仇人一樣吧,這樣你外公看了也會難過。」瞟了他一眼,她接著說下去。
「所以我們約法三章吧,你說出你的底限,我也說出我的底限,我們誰都不要去踩到對方的底限,見面就客客氣氣的相敬如賓,好好過完這三年,到時候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各不相干,怎麼樣?」
過彎道時,杜軒懷放慢車速,沉吟的道︰「可以是可以,但……」
吱—— 對面的彎道上突然出現一輛車,他連忙踩下煞車,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聲響起,旋即車子快速打滑,撞破斜前方的護欄,沖向底下的斜坡。
驚見車子失速下滑,許初霞臉色慘白的尖叫出聲,全身僵硬緊繃,心跳快得像要從嘴巴里迸出來,眼睜睜看著車子在撞上一塊大石頭後彈飛起來,再重重摔下去。
一瞬間暈眩後,她張開眼,發現車子里的安全氣囊不知什麼時候彈了開來,她的臉陷在安全氣囊里,她略略移開臉,費力的解開安全帶,用力推了幾下車門才把門推開,手腳並用的爬了出去。
傾盆大雨登時淋了她一身,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讓她意識完全清醒過來,驚魂甫定,她陡然發現杜軒懷還在車里沒有出來,連忙走到駕駛座旁,用力的想拉開車門。
但撞得凹陷的車門似乎卡住了,無法打開,她只好先拍拍窗戶,想確定里頭的杜軒懷有沒有事。
「杜軒懷、杜軒懷……你還好嗎?」叫了好幾聲,里頭都沒有傳來回應,她緊張的更大力敲打車窗,另一手再試著想拉開車門,可是還是打不開。
半晌後,車窗慢慢降下來,露出了杜軒懷的臉。
「你沒事吧?」她焦急的問。
「我的腳很痛,沒辦法動。」他吃力的說著話,雙眉痛楚的擰緊。
「可能是剛才撞到受傷了,你這邊的車門打不開,你要不要先把安全帶解開,再從旁邊的副駕駛座爬出來?」她全身上下都濕透了,粗大的雨滴打在臉上,讓她幾乎都要睜不開眼楮了,只能伸手擋在眼前。
杜軒懷依言解開安全帶,可他左腳受傷,右邊的肩膀也極度疼痛,讓他行動很困難。「我的肩膀好像也受傷了。」
看見他臉上痛苦的表情,許初霞連忙回到副駕駛座上,先檢查他的肩傷,再查看他的腳傷,她學武多年,偶爾也會受傷,所以有些基本的常識。
檢查片刻,她皺起眉。「你肩膀的韌帶好像拉傷了,左腳則確定是骨折。」
下一秒,她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腦袋。
「啊,我真是笨,忘了先叫救護車來。」她連忙撿起剛才遺落在車里的包包,想拿出手機,掏了片刻,才發現自己今天居然忘了帶手機出來。「我的手機沒帶,你的給我,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杜軒懷伸手模了模,從口袋里翻出一只黑色的手機遞給她。
接過手機,她按了幾下,發現都沒有反應,臉色驀然一黑,「該死的,不會壞了吧?」
聞言,杜軒懷接過去,按了幾個鍵,螢幕仍是一片漆黑。
許初霞看見了,無力的敲了下額頭哀嚎,「我的天啊,我沒帶手機,你的又壞了,這下慘了。」
杜軒懷想了下,忍住傷口傳來的劇痛,鎮定的說︰「你沒受傷,應該爬得上去吧?你爬上去後,再找人借手機,叫救護車來接我。」他的腳骨折,雨又下得這麼大,以他現在的狀況,不可能爬得上那個斜坡,只能用擔架把他抬上去。
許初霞想了想點點頭,「嗯,現在也只能這樣了,我先找東西幫你把左腳固定起來。」
在車里沒有找到可以固定的東西,瞄見車子前面那兩支雨刷,許初霞出去用力扳下來,再回到車里,將雨刷固定在他左腳上,然後取下系在頸子上的水藍色長絲巾綁上。
在綁的過程中,她听見他嘶的倒吸一口氣,忍不住必心的問︰「很痛嗎?」
杜軒懷皺緊眉頭,片刻,等疼痛略略緩和後,才開口,「欸,你這次怎麼沒罵我?」之前的幾次小事,她都把他罵得狗血淋頭,這次翻車這麼大的事,她居然沒破口大罵,實在很反常。
「要罵你什麼?」她愣了愣,一臉納悶。
「罵我駕駛技術太爛,開到翻車。」
許初霞神色認真的看著他,「這件事又不能怪你,今天雨下得實在太大了,視線很差,所以才會在轉彎時沒看見那輛車,等看見時,你也只能緊急煞車,把方向盤打向左邊避免與它相撞。」翻車的經過她都了解,她覺得這件事他的處置並沒有失當,怎麼可能罵他。
听她這麼說,杜軒懷突然扯動嘴角笑了下。
「你笑什麼?」她莫名其妙的睨著他唇邊的那抹笑意。
杜軒懷按著腳,深呼吸幾次,以平息腳上再度傳來的劇痛,才慢慢出聲。
「看來你沒那麼不講理。」兩人每次見面都以爭吵收場,在此之前,他一直認為她不僅脾氣壞,還不可理喻。
許初霞哼道︰「我本來就是很明理的人,才不會無緣無故罵人,之前我罵你,是因為你對外公態度太差了。」
「我的態度一直都是這樣。」他實在不明白自己對外公哪里不對,讓她口口聲聲罵他不孝。
「我知道,因為沒人教你正確的態度,所以才養成你這種傲慢蠻橫的個性。」這話沒有損他的意思,她只是實話實說。
但是听在杜軒懷耳里,卻覺得她在批評,他立刻反駁,「你的脾氣也沒多好,我沒見過哪個女人像你一樣,會粗暴的動手毆打男人。」
她白他一眼,一臉沒好氣,「很好,看起來你的傷應該不痛了,所以才有心情跟我討論我們倆的脾氣誰比較壞。」說畢,她繼續用力把絲巾綁緊。
他扶著腿,悶哼一聲,叫道︰「你輕一點!」肩膀的傷還能忍受,但腳上的痛,讓他很想剁了那只腳。
「我還以為你的傷不痛了。」許初霞涼涼的說。
「怎麼可能不痛,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他忿忿的瞪著她。
「不是,我才沒那麼小心眼。」瞟他一眼,唇邊偷偷逸出一抹笑,這次她放輕了力道,綁好後打個活結。
接著,許初霞抬頭望向外面。
「你先在這里等我,我現在就上去,看能不能攔到路過的車子,借手機叫救護車。」
她要離開時,杜軒懷叫住她。
「等一下。」他拿了放在後座的外套遞給她,「拿去。」
「做什麼?」她一臉不解的看著他,沒有接過外套。
「外面雨下得這麼大,你打算淋雨上去嗎?」
許初霞回頭看了一眼還沒停歇的大雨,再低頭看看早就淋成落湯雞的自己,搖搖頭。「今天氣溫很低,你又受傷了,還是自己穿著吧,我身體一向很好,淋點雨不會怎樣。」只是這麼大的雨打在臉上有點痛就是了。
「羅唆,叫你拿去就拿去,哪來這麼多廢話。」他皺起眉,一臉不耐煩的將外套丟到她頭上。
從頭上拿下外套,許初霞明白這是他的好意,也不再拒絕,臨走前說︰「一借到手機,叫了救護車,我就回來陪你。」
他搖頭拒絕,「不用了,如果有車肯載你下山,你替我叫了救護車後,就跟他們一起下去吧。」
「為什麼?」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她一愣。
杜軒懷的視線落在外面濕濘的斜坡上,「大雨天的,斜坡爬上爬下,你以為很好玩呀。」
許初霞這才明白原來他是在擔心她的安全,臉上不禁露出一抹暖笑。「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在這里的,我從小就學武,這點斜坡算不了什麼,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走了。」揚揚手,她將他的黑色外套罩在頭上,打開車門下車。
他微微眯起眼,看著大雨中她的背影,這一刻,彷佛有什麼隨著連綿不絕的滂沱大雨,一起落進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