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您是何小姐嗎？請跟我來。」
年紀稍長的護理師走向等候在長椅上的何黛希，親切有禮的做出引導手勢。
一身打扮輕便的何黛希背起皮包，起身尾隨護理師進入開闊而整潔的診療室。
這間由私人財團打造的大型醫院，某幾個樓層僅限特殊預約的客人看診，大多是不喜曝光的政商名流或名媛貴婦，為了節省時間，轉而來此進行看診或小手術。
身為平民之一的何黛希，因為有貴婦客戶從中弓介，方能順和來此看診。
她當然不怕曝光，只是一向討厭醫院的她，不願把太多時間耗在醫院上，所以她若真有醫療需求，便會動用人脈關系看診。
「請在這里稍坐一下，醫生等下就會過來幫您看診。」
護理師體貼的遞來一杯溫開水，笑容可掬的招呼著。
何黛希微笑接過，將開水往桌上一擱，拿起手機查看訊息。
「Daisy是嗎？」
驀然，一道濃重的異國口音喊出她的英文名字。
何黛希一愣，心底滑過一抹異樣的感覺。
當她抬起臉時，看見一名身形高大，深發色與深褐色眼眸，雖是華人臉譜，卻明顯有著異國血統的男子。
男子穿著潔白的醫師袍子，手里攤著病歷表，正朝著她展露笑容。
「你是……？」何黛希放下手機，有絲警戒的望著陌生男人。
她並非初次來此看診，先前她來過幾次，看的都是同一個腸胃科醫生，幾次看診經驗下來，覺得對方醫德與醫術皆可靠，才會固定來這兒治療她的老毛病。
她從小就經常鬧胃疼，升大學那一年診斷是潰瘍，多年來靠著少量多餐的方式治療，偶爾精神壓力一大，飲食習慣亂了套便又會發作。
肯定是藍狄恩這個男人帶給她的壓力，這個老毛病才會發作……
「吳醫生前往美國進行學術交流，下半年才會回來，這段時間由我代替他看診。」
男子在堆滿檔案夾的桌子後方落坐，有條不紊地將他的名牌擺上桌面。
何黛希順勢睞去一眼，看見名牌上寫著「杜麥斯」，心底直犯嘀咕︰怎麼回事？這年頭都流行直接拿英文名取中文名？
「抱歉，我不曉得吳醫生出國，我還是等吳醫生回國再過來。」
出于一股莫名的女性直覺，何黛希並不信任眼前這個年輕且俊俏的醫生。
「Daisy。」
听見醫生再次喊出她的英文名字，握上門把的何黛希，下意識停住動作。
「你已經不認得我了嗎？」
聞言，何黛希錯愕回身，望著桌後一臉微笑的杜麥斯。
他靠坐在旋轉椅里，交握的雙手搭在桌沿，臉上那抹異常燦爛的笑容，令她無端起了一陣寒顫。
「我不認識你，你是誰？」她緊握門把，隨時做好奪門而出的準備。
「所以你真的不認得我？」杜麥斯站起身，雙手插在白袍口袋里，朝她緩緩走來。
何黛希心中一緊，拉下門把，作勢欲走。
「你總不會連藍星都忘了？」杜麥斯改用英文交談。
即將踏出診療室的縴細背影一頓，遲疑了好片刻，何黛希才撇首回眸。
她質疑的望著杜麥斯，謹慎的開口︰「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究竟是什麼人？」
「你還記得你十四歲那一年人在哪里嗎？」杜麥斯笑問。
何黛希隨即明白對方是有備而來，而她以靜制動，毫無反應的等待對方主動說明。
「你還記得，你曾經在羅馬尼亞，被當作犒賞的禮物，送給一個名叫Dean的男人嗎？」
何黛希緊握住皮包的縴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杜麥斯臉上的笑容散去，轉而用著嚴肅認真的神情凝視著她。
「我知道你信不過我，但是有件事情你應該知道，你所認定的好人，不見得真的是好人。」
「你都知道些什麼？」心口劇烈顫跳，何黛希面上力持鎮定的追問。
一反先前的聒噪，見她主動追問，杜麥斯反而微笑沉默，然後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
何黛希遲疑許久才伸手接過名片，收下的同時，听見杜麥斯開口——
「如果你真的感興趣，找一天打電話給我，我們約個適合談話的地方，我可以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包括你為什麼會失憶，還有，那個叫作Dean的男人是什麼來歷，我都能為你解開謎底。」
語畢，杜麥斯親自將她推出診療室，面帶微笑的關上門。
何黛希呆怔在原地，好片刻才回過神。她低垂美眸，仔細查看手里的名片。
上面僅僅有著一個手機號碼，甚至聯署名也沒有，只要是正常人都該曉得，不該收下這樣詭異的名片。
理智告誡她，應該立刻扔掉這張名片。
然而，好奇心卻驅使她收下來。
藍星？剛才那個年輕醫生為何會提及這個名稱？這不是藍狄恩搬家公司的名字嗎？
還有，那個醫生為何會知道她遺失的過去，甚至還認識藍狄恩，他跟藍狄恩又是什麼樣的關系？
有了前幾回的經驗，她很清楚，即使她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藍狄恩，肯定也無法從他緊若蚌殼的嘴巴挖出什麼來。
念頭一閃，何黛希將名片塞入皮包里，轉身離開醫院。
紅色小車停在街口轉角處，透過擋風玻璃望出去，對街一棟老舊透天厝的一樓店面，幾個高大壯碩的男人正圍在一起聊天。
在這之中，藍狄恩無疑是里頭最突出亮眼的焦點。
他的外貌與氣質，全然不是一個單純的搬家工人該有的，他身上沒有半點凡人氣質，他與周遭的一切皆格格不入，就像是被錯置電影的演員，本應該出現在黑幫或諜報片里，卻誤入平凡乏味的肥皂劇。
美麗臉蛋蒙上一層迷惘，何黛希不禁回想起今早發生的插曲。
杜麥斯說的每一句都像字謎，每個字謎都指向她心中最深的迷惑。
叩叩叩！
車窗驟然被敲響，何黛希嚇了一跳。她別過臉，隔著玻璃看見了一張要笑不笑的俊臉。
你還記得，你曾經在羅馬尼亞，被當作犒賞的禮物送給一個名叫Dean的男人嗎？
剎那，杜麥斯這席話在耳畔響起。
此時，當她看著藍狄恩的臉龐時，她腦中畫面好似閃燦不停的燈泡，閃現著一些古怪詭麗的畫面。
昏暗的房間。濃重的煙味。喀嚓喀嚓響的快門聲。男人湊近的身影……
「何黛希。」
彷佛是解除狀態的魔咒，當藍狄恩低沉的聲嗓喊出她名字，一臉恍惚的何黛希瞬間回過神。
「你在發什麼呆？」察覺車里的女人不太對勁，藍狄恩敲了敲車窗，示意她降下那片礙事的玻璃。
何黛希猶豫數秒，最終仍是按下開關。
車窗緩緩降下，窗外的男人能毫無阻隔地觀察她。
「發生什麼事？」觀察力異常敏銳的藍狄恩，不出三分鐘便發現她神情有異。
看著那一臉寫滿關心的男人，何黛希心下越發迷惑了。
這個男人與她非親非故，卻總是在她最危險的時刻出現，甚至總是對她毫無保留的關心。
但這個男人不想踫她，屢屢揚言只是把她當作孩子看待……既然如此，他為何如此關心她？
……贖罪？
突如其來的字眼蹦進腦海，何黛希當下怔愣，腦海閃燦的古怪畫面，亦隨之靜止不動。
「Daisy？」藍狄恩下意識喊她的英文名字。
「我沒事……我只是有點累。」何黛希連忙揚嗓解釋。
「你為什麼會來這里？」他銳利的眸光在她身上來回梭巡。
他的搬家公司隱身于一處老小區，雖然距離他們居住的大廈不遠，但是依她的工作範圍來看，應當不大可能會踫巧路經此地。
依常理推敲來看，這個女人是專程開車來此，但目的是為了什麼，仍有待查明。
「我只是——」她喉頭吞咽一下，有點掰不下去。
「老大，你女朋友呀？」阿坤吹著口哨走過來，正好替何黛希解圍。
雙手撐在車門上，壓低身體重心的藍狄恩，冷冷別睨了阿坤一眼，警告意味濃厚。
阿坤見藍狄恩眼神不對，連忙高舉雙手作出投降貌，倒退了幾步離開。
「我只是想來問問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
幸虧阿坤給了她緩沖的時間，何黛希總算急中生智擠出一個謊。
藍狄恩不動聲色的端詳著她。這是他最擅長的應對手段，以靜制動，等待對方心慌露出破綻。
「我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她紅著臉鼓起勇氣說道。
「約會免談。」藍狄恩直起身，冷冷回絕。
「不是約會……」何黛希正欲解釋，遠處的阿坤卻朝這方招了招手，示意藍狄恩靠過去說話。
于是，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藍狄恩轉開身走遠。
「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見這個杜麥斯……」她緊盯著不遠處的高大人影，喃喃自語。
當藍狄恩去而復返，唇上餃了根香煙時，何黛希已將方才的話咽回喉嚨。
她改變主意了。
倘若把杜麥斯的事情告訴藍狄恩，天曉得這件事情會變得多復雜？也許在她找上杜麥斯之前，藍狄恩便會出手擺平他……可怕的是，心底隱約有道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一定會這麼做。
莫非，真如同杜麥斯所說，藍狄恩真的不是什麼好人？
即便睿智如藍狄恩，也不可能看穿何黛希腦中的各種猜疑，他只當她那一臉的不安，是為了試探他。
「你的臉色糟透了。」說著，藍狄恩將手探向她的額頭。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何黛希平靜的提出詢問。
撫在雪白前額上的大手一頓，藍狄恩表情未變，眼底浮現淡淡詫異。
「難道，你曾經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嗎？」她試探性的追問。
藍狄恩臉色丕變，隨即收手。
「我說對了嗎？」她不死心的窮追猛打。
「錯了。」他嚴厲反駁。「何黛希，你記住，我不欠你什麼。」
「你既然沒虧欠我，也不把我當作女人看待，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藍狄恩被她一連串尖銳的問句逼出臭臉，立即轉身走人。
只因她拋出來的這個問題，正是多年來困住他、絆住他的最大癥結。
然而，他並不曉得，此時何黛希要的，正是他的轉身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