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還不娶我啊?」
久未相見的未婚夫妻見面的第一句話,通常是彼此問候對方好不好,可這一對著實怪異,即便女方說出這種恨嫁言論,卻不見羞澀,兩人也沒有見面的歡喜,反而冷冷淡淡的注視對方,都平靜得像老僧入定,我看石頭一動也不動,你見樹木植根土里,微風一過樹葉搖晃—— 事不關己。
「妳每一回都問這句不膩嗎?」
「我急著當寡婦。」不是說壽算不長嗎?怎麼還活得好好的,一副短命鬼的樣子還妄想與天爭。
聞言,男子臉色為之一沉,原本蒼白無血色的面容更顯得慘白一片,活似苟延殘喘,再大口一喘便要斷氣。
「讓妳失望了,閻王不收,暫時死不了。」她有多希望他死,好似他不死十分對不起她。
「是很可惜,我盼了好些年,明明說活不過十五歲,可你比烏龜還能撐,一年拖過一年,讓我一盼再盼都听不到你的死訊,叫我望眼欲穿。」這般拖累人太不應該。
「妳就這麼盼著我死?」身形消瘦的柳笑風冷著臉,看著「未婚妻」的眼神充滿狂風暴雨。
「是呀!」實話實說。
「妳可以直接提出退婚。」他會樂于點頭。
「不要。」她搖頭。
「為什麼?」他恨恨地咬牙切齒。
「因為我想當寡婦。」一了百了。
「理由。」他冷著聲問。
于香檀目光清澈,恍若不沾塵垢的玉簪花。「出嫁從夫,再嫁從己,只要我是寡婦的身分就沒人會逼我嫁,我嫁與不嫁都由己,旁人無權多嘴多舌,若是遇到好的男人,賭一回唄,反之守著又何妨,我照樣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哼!我為什麼要成全妳?」他想退婚,這門婚事來得太過荒謬,他這隨時會走的身子不想拖累別人。
柳笑風是胎里帶來的體弱,七個多月大便早產,一度遭斷言活不到滿月。
可是他活下來了,他看似體健的親娘卻在半年後虛弱而死,一夜之間人就沒了,連大夫都來不及叫。
而後他年年看診,年年被診斷活不過年底,但是他命硬,幾番凶險都挺了過去,一年又一年的存活。
直到他十一歲那年,真的氣若游絲了,只差一口氣就咽氣,那時他正在清涼寺中為亡母打醮作祭,定一大師一手按在他眉心,一邊口念阿彌陀佛,要他祖母找到續命再生的小泵娘定下婚約,此子便可度過災劫。
他祖母信了,連夜下山命人打探,誰家有女兒死過一回又活過來,連著方圓十縣都不放過。
然後他們找到一戶姓于的人家,據說他家閨女曾溺過水,當時有沒有斷氣無人知曉,但她是周遭百里內唯一符合續命再生的人。
柳老夫人也沒轍了,心急如焚,眼看著孫兒快沒氣了,她死馬當活馬醫,當機立斷定下親事。
說也奇怪,剛一交換庚帖和訂親信物,原本臉色發紫的柳笑風如神仙續命一般,臉上黑紫退去,呼吸正常,冰冷的身軀回暖,除了臉蒼白了些,和平日無二。
親眼目睹此事經過的柳老夫人為之信服,再無懷疑,為了讓孫子活下去,她願意低就一門平民百姓家。
即使柳笑風清醒之後執意要退親,柳老夫人依然一意孤行,揚言他想退親就先送她下黃泉與列祖列宗為伴。
因此柳笑風要退婚一事無疾而終,縱使他用盡一切手段想逼對方提出退婚,可是他得到的答案卻叫人嘔血。
當寡婦?這女子的腦子沒壞吧!居然為了這個原由斷送一生,她以為進了柳家門就能由得她改嫁嗎?
一旦他死了,不管他有沒有留後,他那位可親的繼母定會將孩子弄死,再從她娘家兄長那抱養一個孩子過繼給長房,那麼兩房人的產業便握在她一人手中,她順理成章地佔據他娘的一切。
「對你而言並無損失呀!至少逢年過節有人給你燒紙,你在下面的日子會好過些。」她知道他為什麼不肯成親,可她非嫁不可,他是眼前最好的人選。
「不必。」柳笑風眼中滿是陰霾,忿然而視。
「對你交個底,我是相中你的身世,若是你不幸駕鶴西歸,你留下來的遺產夠我享用一世,即使你們三兄弟尚未分家,你娘親留下來的嫁妝雖也說不上富可敵國,但絕對令人眼紅,縱使我不缺錢,但沒人會嫌錢多。」他娘的嫁妝是他獨得的,不用拿出來分。
「妳打探過我?」他雙眸一瞇。
于香檀面色清冷。「不算打探,但我總該先弄清楚嫁過去的是什麼樣的人家,是否能婆媳和睦、妯娌好相處,一家子是不是面和心不和,以及有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私……」
梅雙櫻家里是開武館的,師兄弟眾多,只要拜托好友打听一下,沒幾日便能得到詳盡的回報。
她未婚夫的來頭還不小,他爹是柳城城主,他是少城主,若是活得夠久,城主之位非他莫屬。
而他的生母和繼母竟是隔房的姊妹,一嫡一庶,長房長女是元配,她爹娘就生她一個女兒,因此出嫁時幾乎陪嫁了長房大半的私房。
庶出的二房女兒則是繼室,她爹太急功近利了,長房佷女剛過世,他便急不可耐的要將自家女兒推上位,不惜下藥也要成就好事。
因此柳城城主柳向天很看不上這位繼夫人,對其父更不待見,他仍視元配父親為丈人,事必躬親,一到岳丈家必先向長房岳父行禮,至于對二房的態度則可有可無,禮到即可。
在柳向天內心深處最看重的還是元配妻子,當初他向顧家提親便是看中了她,一見傾心,對那二房庶女是一眼也懶得施舍,可被「捉奸在床」後,他再不願也得娶,否則定會與岳家撕破臉。
不過為了表示心中的不滿,他在迎娶當日同時納了左、蘇兩位側夫人,當天晚上便與兩人圓房了,一步也沒踏進正屋新房,一直到其中一位側夫人有了身孕,他才進顧氏的房門,但也僅在初一、十五應卯,其余時日都輪流宿于兩位側夫人和三位通房丫頭處。
元配在時,柳向天只有妻子一個女人,沒想過要添人,兩人鶼鰈情深,羨煞旁人,可是被迫娶了繼室之後,他的女人也多了,行為有些放蕩不羈,夜不歸宿是常有的事,對顧家二房也不如長房親近。
不管如何,眾人都看得出來他更看重嫡長子柳笑風,不管他能活多久都依城主的規格教養他,不止一次當眾宣布長子是日後的城主,就算兒子只比他多活一日也會繼承城主之位,旁人不可篡奪。
他這話是說給繼室听的,用意是告誡她勿心生妄想,城主之位是長子的,她要是敢妄自伸手,謀害長子,那他不介意上書朝廷,另派他人駐防柳城,讓她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那位繼母真不是簡單人物,听說她時不時就送些如花美婢到你身邊服侍,她是不是比我更希望你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妳們或許可以結拜。」柳笑風冷冷譏誚。
「非也、非也,我是盼著你時候到了,勾魂引魄走得天經地義,我不害人,只是沾你身後之光,而你繼母對你是十成十的恨意,你不死便是扎著她的眼中釘,她想你死是私怨。」兩人的出發點不同,一個是撿漏,一個是仇恨。
她也想換個人來達成當寡婦的目標,病入膏肓亦無妨,不一定要家財萬貫,銀子她自己能賺,只是她的婚事早早被定下了,現在想另尋他人十分困難,光她爹娘那一關就過不了,她只有認命的分,畢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掌控家中經濟大權也敵不過孝道大如天。
再者柳笑風的祖母不會點頭,為了給孫兒續命,她怎麼也要撮合這事,至于婚後相處如何就要看小兩口,若真不和再納妾便是,自古以來男子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一個不順眼便納十個、八個絕色,多多益善,開枝散葉。
「何必說得冠冕堂皇,妳們的目的不都是想我死。」女人何其虛偽,為了一點私心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看著他孱弱的身軀,她心有不忍的上前一扶,「柳笑風,我們打個商量,我幫你應付你的繼母,我們趕快成親吧。」
她已經十五了,他們訂親多年,走完六禮就差不多了,何況若不盡快嫁入柳家,她有可能守望門寡,多了克夫的壞名聲,想在短期內挑到個不錯的下家就難上加難,不留心甚至會被親爹給賣了。
她娘也很可能會因听信她爹的話,以為這是對她好就草草將她嫁了,後宅婦人能打探的管道也就媒人和親友,真要尋個好人家或找由頭讓男方上門相看,總是要她爹出面的。
而她爹無利不起早,沒有好處的事絕對不做,若是有人肯給銀子,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什麼十八房小妾他都敢應允,把女兒推入火坑的事他不是做不出來。
「憑妳?」她還太生女敕了。
「只要豁得出臉胡攪蠻纏,誰輸誰贏還不知曉,如果她還要臉面,就不會和我正面對著來。」
她可以學市井人家撒潑打滾,不要臉的人哪管教養為何物,掄起袖子便能打。她前一世學過短打,雖不精通,唬唬人還行,在後宅婦人面前也夠了,若在真正練家子面前,班門弄斧太丟臉了。
柳笑風嘴角一勾,沒拒絕她的攙扶,因為以他的體力真的站不久。「為了嫁給我,妳真的是舌粲蓮花,無所不用其極。」
「彼此彼此,為了拒婚你也不余遺力,拖著大限將至的身子親自來給我難堪,叫我無限佩服。」他就是想讓她看見他不久于世的模樣,好打退堂鼓主動提退婚。
兩人四目相瞪,都想咬對方一口,認為他(她)太頑固,明明前方有路非要走死路。
可是在外人看來卻是深情相望,互許終身的兩個人正含情脈脈,情深難言語,以眼訴情。
「于香檀,妳臉皮真夠厚了。」他只差沒說出「死纏爛打」四個字,對她的觀感惡上加惡。
他認為她嗜財如命,死了也要嫁,為當上「遺孀」連最起碼的臉面也不要了,太過勢利。
于香檀不以為然的挑眉橫視他一眼,「難道你想你娘的身後物都留給搶走她丈夫的女人?」
「我娘……她死了……」他語澀地忍住鼻酸,人死如燈滅,什麼都沒了。
「但是你還活著,你可以為她做些什麼,讓她能瞑目。」若死後有靈,他娘甘心為他人作嫁嗎?
現任的城主夫人是踩著親堂姊的尸身上位,若是前任夫人不死,她可還有機會?
扒自家人的牆角才是最可恥的,前人尸骨未寒就搶著佔位,這種作法太叫人心寒了。
「從狼穴移到虎窟?」有何不同。
「但我身分從此不同,而且至少我會為你娘日夜燒上一炷香,受人間香火,畢竟她是我婆婆嘛!」
起碼這事她做得到,而且她拜祭的是前婆婆,繼室在元配面前得行妾禮,加上長房長媳地位極高,繼婆婆也無法阻止長媳為先婆婆盡孝,即便兩個都是婆婆,當以正室為先,這是規矩。
「妳太伶牙俐齒了。」這一刻,柳笑風看到的是她的聰慧,而非算計,盡避他對她仍無好感。
「因為你被我說服了,認為我說的有幾分道理。」她也想有個立足之處,不用老是擔心渣爹在她身上打算盤。
自從能听見聲音後,于香檀覺得自己話變多了,也更樂于與人交談,臉皮變厚了,心胸也開闊了許多,看人、看事有了更寬廣的視野、不同的視角,不再局限方寸之地,放眼天際。
他冷冷一嗤,「痴心妄想。」
「錯,我對你沒有痴心,只有妄想,你不是我想相伴終身的良人。」她扶他坐在園中的石椅上,怕他走一走就沒氣了,自己平白擔上殺人凶手的罪名。
聞言,柳笑風眼中閃過一絲怒意。「那妳還想嫁給我?」
「一碼歸一碼,誰叫我們訂親了,你太文弱了,渾身沒三兩肉,若我們同時處在危險當中,是你救我還是我救你?」顯而易見的事,毫無懸念,她看起來比他還能擋兩下。
「告訴妳一件事,看人不要只看表面。」他揚手一劈,厚達三寸的石桌被削去一角,掉落地面鏘然一聲。
「你……你會武功?」她驚訝地瞠大眼。
看她欽羨的目光,他心中對她的厭惡感少了一分。「堂堂柳城的少城主,會點拳腳功夫不算什麼。」
「你以前怎麼不說?」太牛了,她以為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弱弱,走三步喘兩步的還有什麼活路,早日去西方極樂找如來,投個好胎別再枉為人,沒想到海水不可斗量,真人不露相,高手藏得深。
「妳沒問。」他們每一回見面都幾乎不歡而散,他被她張口快娶她,閉口當寡婦給氣得腦袋疼,而她每每又因為逼嫁不成,便躲在屋里畫烏龜,每一只烏龜背上都寫著他姓名。
「這種事用得著問嗎?你應該自己說出來。」威揚武館的武師人人能打,不如一較孰強孰弱。
「不想說。」沒必要。
今日若非被她鄙夷的眼光刺激到,他也不會小露一手,一個只會蒔花弄草的小泵娘憑什麼小覷他?
看他冷傲的端起架子,于香檀後槽牙發酸,感覺吸血鬼癥快要發作了,想往他仰高的頸項落下兩個見血的牙印子,「柳笑風,你給我大概的時間,到底幾時命歸幽冥?」
這般陰陽怪氣、人見人厭、鬼見鬼嫌棄,肯定是短命的。
一听她又問他的死期,柳笑風的神情陰如梅雨天,暗沉沉、冷颼颼。「自個下去問問,我送妳先行一步。」
脖子一冷,她訕笑著往後一退。「我們都認識幾年了,沒必要用話嚇唬我吧?是你家先傳出你離死期不遠,需要續命,這才強硬的定下婚約,我那時還病著呢!你家老夫人說一不二,根本不讓人拒絕。」
她也很冤呀!莫名其妙攤上一樁婚事,剛穿過來的她兩眼模瞎,還沒搞清楚身在何處,就跑來一位老夫人,瞅著病中的她東瞧西瞄,然後評頭論足地說上一堆令人頭暈腦脹的話。
當時她昏昏沉沉,不知烏龍親事已然定下,待她病情稍有好轉,她那遇事就哭的包子娘抱著她哭上一整天,害她以為她一定得冥婚,等人一死便要殉葬。
這把她嚇得不輕好不好,很想穿越回去,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從火場中死里逃生,難道要落個殉葬的下場?
他倆第一次見面的場面也不是很愉快,一個披著狼皮大裳的瘦弱男孩怒氣沖沖地沖到她家,一開口便是不客氣的譏誚蔑語,說了很多不中听的話,說她爛泥欲抹鳳凰牆,身矮腿短妄想攀高枝,她死也入不了柳家門,把人氣得夠嗆。
這無妄之災來得可惡,她也有些和他杠上的意味,他越不想娶她越想嫁,把人氣死了她便回本了,更別說還能實現她的最終目標—— 當寡婦。
誰知一年一年過去,兩人之間的煙硝味越來越重,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看你不順眼,你看我辣眼楮,咱們就斗呀鬧呀,看誰佔上風,先把對方扳倒。
發展到最後根本是仇人相見,我盼你死,你盼我滾得越遠越好,見面沒好話,唇槍舌戰,刀光劍影。
「妳要怎樣才肯退婚?」冷著一張臉的柳笑風改弦易轍,忍下一肚子不快和她談起條件。
「你有心上人了,想改娶她為妻?」她反問。
他一怔,雙目低垂。「什麼意思?」
「如果你心有所屬,我自是成人之美,天地間不是非你不可,只不過貪圖便利而已。」仔細一想他也十九了,雖然外表看來只有十六、七歲,可慕少艾之心總是有的,說不定早有心儀對象,牛不喝水還能強按牠的頭不成?壞人姻緣,倒霉三代。
「妳肯放手?」他問得很輕。
于香檀把一杯溫茶送到他手邊,「問題不在我,而是你家老夫人,她點頭,我敢說不嗎?」
平陽長公主耶!當今聖上的親姊姊,在柳老夫人面前她連個屁都不是,不嫁這話她敢說出口嗎?民不與官斗,皇權至上,她的胭脂鋪子賺再多銀子也是小老百姓,人家伸一根指頭就能輾死她。
不說她沒主見的娘了,光是她那渣爹死也要抱住這只粗大腿就知道有多厲害,一旦沾親帶故,天水城里能橫著走,沒人敢說話。
一提到祖母,柳笑風也沉默了,許久之後才目光陰郁的睨人。「只要妳有方法解除婚約,黃金萬兩。」
聞言,于香檀水眸亮如晨曦,多了一絲誘人光采。「財帛動人心,我承認我心動了,不過你為什麼非解除婚約不可,真有心上人了?」就算她賺得很多,可送上門的萬兩錢財不拿,傻瓜嗎?
「沒有。」他語氣艱澀。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在鬧騰什麼,有我給你當擋箭牌,你起碼能快活到死,若是你我取消婚約,以你的年歲,你那『面善心慈』的繼母不會再給你塞一個未婚妻?我記得你親戚很多,尤其是『表妹』。」姑表、姨表親戚最討厭了,搞什麼親上加親。
說到「表妹」,柳笑風臉色微變,「我只是不喜歡妳,不想老有人把妳和我的名字掛在嘴邊。」
「正好,我對你也不是很滿意,我們同床異夢,做一對彼此憎惡的怨偶吧!」她說得很愉快。
驀地,他深得嚇人的雙瞳瞇成一直線。「妳在說反話,其實妳比我更不想要這樁被強加的婚事,可是妳人微言輕,反抗不了,便把怨氣往我身上撒,想逼我取消婚事……」
心口一跳的于香檀暗暗在心里吸了一口氣,把驚訝和心慌壓在最深處,不表露于面上。
她是聰明人,只做聰明事,多活了一世,的確擁有豐富的見識和知識,可是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不見得她聰明別人便愚蠢不堪,她玩的手段並不高明,稍有腦子的人被輕輕一點撥,再厚的烏雲也會雲開見日出,重見光明。
只是有人身在局中看不清罷了,他越想厘清越迷糊,越想離開越深陷,一時尋不著方向,可一旦看破了,那就清醒得比誰都快。
柳笑風一下子醍醐灌頂,徹底醒悟,任何陰雲也無法遮掩他閃著光的眸。
「狡猾的女人。」差點被她瞞天過海了。
莫名地,他胸口的郁氣消去一大半,沒來由感到愉悅,有人陪著一起受罪,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是小泵娘,我才十五歲。」她剛及笄。
一個八歲的小女童在經歷一場生死大關後,人都尚未好全呢,無緣無故來了位老夫人,用挑三揀四買牲畜的眼光審視了老半天,一下模模她的手,一下挑剔她太瘦,又說不像有福氣的孩子,接著深深嘆了口氣,一副不得不接受,被情勢所逼的破德行。
平白多了個短命的未婚夫,她能不嘔不氣嗎?還沒決定怎麼活下去就被定下一生,換在誰身上都會不平。
她不過是用自己的方式想擺月兌既定的命運,小小抗爭一下不為過吧?她雖然不想嫁他,但也的確有想當「寡婦」的意願,兩股意念交雜在一塊,看哪方拔得頭籌。
「妳不想嫁我。」這是肯定句。
看到他眼中的明了,于香檀偏要反著來,「你敢娶,我就敢嫁,你敢賭一把嗎?」
「激將法。」他偏不上當。
「這是逼婚,你不娶,我也沒法嫁別人,你想把我拖到七老八十,變成嫁不出去的老閨女?」她眼神明亮,咄咄逼人,只差沒拿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抬花轎上門娶了她。
其實她並不恨嫁,真正恨嫁的是上頭那個著急的庶姊,自己只是想要趕緊當寡婦,獲得自由,天高任鳥飛。
她看好友能自在出游有些羨慕,一根赤焰九尾鞭耍得漂亮的梅雙櫻走南闖北,意氣風發,她卻連天水城都走不出去,只能仰望天空的雲朵,希望能乘雲而去。
畢竟個性使然,她一見人多就煩躁,開門看到人頭攢動便歇了出門的念頭,想都沒想的掉頭回屋,聞著滿室花香又琢磨起另一款胭脂水粉,不知不覺一日過去。
這和她當初關在實驗室調制香水是一樣的,不過現在改成調配女人的美容脂粉,她原本就熟悉的東西,信手拈來自是得心應手,香水和化妝品本質相同,不同的是一種是水狀的,一種是膏狀的,用的一樣是花粉、花瓣等主原料。
她讓她三舅舅種花,用胭脂鋪子賺的第一桶金買下靠山的兩百畝地,一半向陽、一半靠陰,栽花植蘭,提供她所需要的花卉,一年四季,梅、蘭、竹、菊各有風味,金桂飄香、槴子香濃,玫瑰、牡丹、芍藥、海棠花……
品種還是太少了,她更想種起燻衣草、鼠尾草、佛手柑等香草,制成精油。
柳笑風鼻孔輕哼,「反正妳不想嫁,等著我死不是更好,我一死妳就解月兌了,想嫁哪個便嫁哪個。」
他在說「想嫁哪個便嫁哪個」時的語氣重了些,好似帶著「妳是我的未亡人也敢再嫁,難道不怕天打雷劈」的不滿。
她肩一聳,沒正面回答,「總要有人給你燒紙、點香、上墳,讓你九泉之下過得安樂,別做惡鬼。」
「于香檀,妳不能有句好話嗎?」他氣得一口氣上不來,臉又白了三分,毫無血色的面容更像死人,就是風中殘燭,燃不久。
「說好話你就能給我好臉色嗎?你我半斤八兩,禮尚往來,如果你有本事擺平你家老夫人,就不用年年來找我撒氣,沒得好處還帶了一肚子氣回去,何苦來哉?」自找罪受怨不了人。
她比他更想解決此事,拖著有什麼意思,可這是個不中用的,一對上自家祖母便半點力氣也使不上,還跑來指望她扭轉乾坤、過關斬將,把他從泥淖中撈出來。
嘖!她為什麼要做吃力不討好的事,一口氣得罪兩家人?雖然黃金萬兩讓人蠢蠢欲動,可也要有命花,柳老夫人身為平陽長公主的威儀和權勢她招架不住,想活得長就得夾著尾巴做人,反正這婚事輕易退不掉,不如從中給自己找點好處,像是得到她心心念念的寡婦身分。
「妳……」她果然令人討厭,一針見血直扎他痛處,祖母的固執叫他無能為力。
「公子、公子,您該喝藥了。」
一名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小廝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小心翼翼的謹慎神情彷佛擔心灑了藥,看起來有些呆傻。
「不是說我不想喝嗎?怎麼又端來。」聞到苦澀的藥味,柳笑風不自覺眉頭一擰。
小三子一臉委屈。「老夫人交代的,一日三服,若是小的沒讓您喝了,要挨板子的。」
小五哥哥便是偷倒了公子的藥被活活打死,前車之鑒,他不敢不從。
「喝了也沒多大用處……」不過是補補身,多拖上幾日,苦了口卻救不了命。
「公子……」他哭喪著臉。
「拿來。」他不耐煩的一喊。
聞言的小三子破涕為笑。「是、是,公子請用。」
黑稠的湯藥一端上來,柳笑風兩眉擰成一直線,他幾乎是抿著唇,一口氣飲下不換氣。
「人蔘、白朮、茯苓、炙甘草、當歸、熟地、白芍、川芎、黃 、肉桂……十全大補湯。」溫補氣血。
「妳聞得出來?」竟一味不差。
「鼻子靈唄!我家開胭脂鋪子的,我對氣味較一般人靈敏。」有幾味藥材她也常用,像白朮、白芍曬干磨粉能和其他香料混合制成美白的七白粉,將細細的粉末和蜂蜜、蛋白調合成面膜,敷在臉上美白效果更好。
「看來妳也不是一無是處。」有個狗鼻子。
于香檀當是夸獎的致謝。「我有個姊妹在醫理上頗有見地,她身上常沾著各種藥味,我想聞不出來都不行,而你……氣血兩虧吧,都吃這麼補了還補不出一點血氣。」
「妳不是盼著我死,快如願了。」他忍不住嘲諷。
能活誰想死,他還有很多事想做以及未了的心事,死不可怕,難捱的是等死的滋味。
她想笑,卻面露同情。「你現在死對我沒好處,起碼等我過了門再死,以你的遺孀之名花你的銀子。」
「于香檀,妳活得不耐煩了!」當著他的面也敢直言她的貪婪心機,他不能在死前敗光所有銀兩嗎?
听著中氣十足的咆哮聲,她暗忖,十全大補湯還是有其效用,剛一服下立即見效。「要不要我找那位姊妹來給你把把脈,看能不能治一治?」是藥三分毒,補藥吃多了也有可能傷身。
「不必。」柳笑風一口回絕。
「你也是石頭腦子,沒必要說得這麼斬釘截鐵吧!換個人試試也許有機會,和你鬧了這些年,多少也有一點點情分,死不了就賴活著,活人還是比一堆白骨順眼。」她看不出他有病,但身體孱弱卻是事實,若能用現代儀器檢驗便能查出原由。
「不用費心,我不會娶妳。」他心意已決。
于香檀一听,被他的自以為是氣笑。「你死在成親前頭就不必娶,否則少城主夫人的位置我是坐定了。」
逃不開便順勢而行,人有被飯噎死的,還沒听過憋氣憋死的,她倒要看看笑到最後的是誰。
「于香檀,妳覺得妳有能力坐得住?」他諷刺道,一點也不看好她,一個家世普通的商家女如何入高門大戶。
「不做怎知成不成,反正到時候你死了也看不到,我在祭祖時會跟你聊上兩句。」船到橋頭自然直,尚未發生的事何必擔憂。
听她左一句「死」,右一句「死」,身為「死人」的柳笑風心口堵得很,「下輩子投個好胎。」或許還有點機會成功出嫁。
「我不用等下輩子,這輩子就成了。」他現在好端端的會喘氣,那她還真得嫁,世人皆信鬼神,一句續命抵得過一切。
柳笑風氣得撇過頭,不看她小人得志的嘴臉。
一個大活人杵在那,于香檀也不以為意,兩人之間難得有短暫停戰的平靜,互相不說話,看著園子中百年不枯的銀杏樹,它屹立不搖,挺拔高大,枝葉參天。
「公子,那個……呃!綠袖找您……」去而復返的小三子兩手輕搓,話帶結巴,支支吾吾。
「哪個綠袖?」柳笑風眼露不解。
小三子解釋,「就是我們過來路上救的那一個。」
「賣身葬父的那一個?」他眼中多了一抹深思。
「是的是的,公子,就是綠袖,您還記得她呀!」小三子樂呵呵的笑,比撿到金子還高興。
「她還沒走?」救下人他就打發人走了,沒想到這女人竟不死心的跟過來。
小三子笑臉一凝,直覺不是很好,聲音一低的彎下背脊,「她說想來謝謝您的大恩大德,願做牛做馬服侍公子左右。」
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是人都听得出來其中含意。
一個落難女子願意跟在年輕男子身側,除了以身相許還有什麼,她太給自己臉面了,以為一句報恩就能入富貴門。
「叫她走,本公子不缺牛馬。」十兩銀子搭上一個麻煩,他施恩還錯了。
「公子,綠袖無依無靠很可憐,您收留她吧,也不差一雙碗筷。」善心大發的小三子代為求情。
「關本公子什麼事。」他身邊服侍的人夠多了。
「公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听見一旁發出噗哧笑聲,似在取笑某人好心沒好報,撩了人就該負責,令某人眼一瞇,心火直燒,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拖人下水他還能辦到。
「把人交給少夫人處理。」看妳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少夫人?」小三子搔搔後腦,不知是誰。
「本公子的未婚妻不就是少夫人,你還傻楞著干什麼?」木頭人似的,推一下才動一下。
「喔!是、是,少夫人……」
他恍悟的咧嘴,對著一頭霧水的于香檀下跪行禮,讓她一陣錯愕。
「什麼少夫人,你別想整我!」她警告著,想趕緊離開後花園,不插手他的風流債。
「來不及了,少城主夫人,當妳執意要嫁我時就掰不開了,我這些煩人的後院事不都該交給妳處置嗎?」她總算有點用處,擺在後院能擋煞避邪,驅魔除妖。
「……算你狠。」她竟反駁不了。
「豈敢、豈敢,還沒妳嘴毒的一半。」時不時的咒他死,他都不知死過幾千幾萬次了。
「你這是報復。」太無恥了,沒有大男人的胸襟。
「是又如何,妳得受著。」他找到新玩法了,準能讓她叫苦連天,怒火沖天的敗下陣。
于香檀雙眼一瞠又微瞇,做了個幼稚又無聊的動作,捧起掃在樹叢中的落葉往未婚夫身上灑。「你等著娶我入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