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月,風大。
樹影搖晃,樹冠因風的吹動發出嗚咽的沙沙聲,似女子的哭泣,一聲一聲十分悲切。
今夜,睡夢中的顧雲煙睡得非常不安寧,眼皮不停的顫動,像是作著極驚恐的惡夢,一個披頭散發、身穿白衣的女鬼飄浮在空中,伸出長長的鮮紅舌頭,不斷吐出血……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彷佛從地底深處發出的森森陰聲,近得在她耳邊說著「還我命來……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她想逃,卻雙腿重如巨石,明明是她的腿卻動不了,眼看著越來越大的白影飛到她面前。
啊!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是你該死,誰叫你搶了我的男人,你不死,他的眼中不會有我!
不,這話不是我說的,我什麼也沒做,不要來找我,我是城主夫人,你不能靠近我……咦!我是誰?
「呵呵……我是顧雲霞,柳笑風的娘,我才是城主夫人,你是鳩佔鵲巢的假貨。」
不,我不是,我是顧雲煙,顧雲霞你走開,你已經死了,不要妄想奪回我得到的一切,那是我的。
是呀!我是顧雲煙,不能讓夢騙了,這是在夢中!
睡夢中的顧雲煙拚命要醒來,可是怎麼也醒不過來,光怪陸離的情景不停變化著,一下子是白天,一下子是晚上,她感覺身子異常沉重,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無底深淵。
她好累、好累,可是她不能停下來,因為有人在後面追著她,那個人是她……姊姊。
她死了,又從幽冥回來找她,她終于知道毒是她下的,所以回來找她報仇了,要她以命相抵。
不行,她一定要醒過來,不能被追上,不然會被帶到陰曹地府,她還不想死,她要看著她兒子當上城主。
驀地,自己一人躺在床上的顧雲煙忽地睜開眼,她全身被汗浸濕了,連身下的褥子也濕成一塊人形。
屋子內,燈火昏黃,六角宮燈無風搖曳著,她心口驚懼的看看四處,一個守夜的下人也沒有,不知為什麼,她感覺屋內特別陰涼,凍得她手腳微顫。
疑心生暗鬼,她看什麼都鬼影幢幢,雙手抱膝仍不覺得暖和,感覺四面八方有無數雙陰沉的眼楮在盯著她。
「來人呀!快來人!丁香、秋月,你們死哪里去了,還不來服侍我……你們……」顧雲煙大聲的喊,可四周靜悄悄,只有風的聲音。
呼——
呼——
「你在找我嗎?」低冷的女聲緩慢而綿長。
「丁香,你死……嚇!你……你是誰?」
正想揚聲罵人的顧雲煙一回頭,一道白色影子緩緩飄至。真的是用飄的,腳不著地,把她嚇得像射出的箭往面前的牆一貼,整個人抖如篩糠。
「你不是曉得了,我是死人。」
她將覆面的發撩高,露出一張青白的臉,眼楮下方浮著濃黑,除了眼珠子是黑的,整張臉白得猶如死人。
見狀,顧雲煙尖叫出聲,幾乎昏厥。
可奇怪的是,她叫得快要破音了,聲嘶力竭,整座院子還是沒有一絲動靜,似乎所有人都睡死了,听不到半點聲響,屋里屋外安靜得猶如一座死城,蛙鳴蟲叫聲寂。
「你……你是雲霞姊姊?」太像、太像了,她居然真的回來了……她不是在作夢吧!
清醒、清醒,快醒來,她在夢里,她還沒醒……快快醒來……以為還在夢中的顧雲煙用力拍打臉頰,想把自己打醒。
「不用把自己打成豬頭,你沒有作夢,是清醒的,我回來了,回來看看你這個好姊妹……」她飄來飄去,語氣幽怨,彷佛帶著無數的委屈和不甘,她在陰間太寂寞了。
「不,我……我不用你看,快滾……滾回去,我在作夢,你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假的,全是假的……」她驚恐的喃喃自語,兩手胡亂的揮動著,想把幻影揮散。
「我是真的,你看我就在你面前,咱們當了二十年的姊妹,難道你認不出我來……」她桀桀陰笑,甩動三尺長舌。
彼雲煙和顧雲霞是隔房姊妹,兩人相差僅僅六個月,妹妹顧雲煙驕縱成性、性情外向,一有詩會、牡丹宴等必定盛裝赴宴,成為全場最出色的一個,姊姊顧雲霞溫柔可人、性情靦腆,喜歡躲在妹妹身後當布景。
兩姊妹感情原本還不錯,說說笑笑,互相換著衣服穿,姊姊受了欺負,妹妹會代為出頭。可是隨著長房越來越富裕,私房超過其他房的總和,而二房因為顧二老爺的愛喝花酒漸漸掏空家底,姊妹倆的穿著打扮也就有了差別,慢慢地出現叫人心酸的對比。
彼雲霞總是穿著花樣百出的新衣裳,一年三十幾套換著穿,頭上的珠釵發飾不重樣,好幾只匣子都滿出來。
因為長房只有她一個孩子,所以大老爺、大夫人很舍得在女兒身上花銀子,他們寵女如命,如珠如寶,什麼最好的都想給她,就算要天上的星辰也會找來登天梯去摘。
反觀顧雲煙所在的二房,兄弟姊妹眾多,嫡庶子女一大堆,她爹有一妻四妾三通房,光是這些人就把二房吃窮了,所以她有三、五件衣服穿已是不錯了,配戴的釵環簪子裝不滿半匣子。
可是她奢華的性子不變,又極愛出風頭,不時地向姊姊「借」金釵、銀簪、新裙子之類,而且從不還,一次、兩次、三次……次數一多,心地善良的顧雲霞還沒開口索要,心疼女兒的大夫人先看不下去,把她屋里的貴重物品全收了去,讓顧雲煙想借也借不到。
從此兩人的姊妹情出現裂縫,不若往日和諧。
再加上長房無子,顧二老爺有意過繼自己的兒子謀奪長房私產未果,兩房的關系更加惡劣,幾乎少有往來。
但是真正決裂的原因卻是柳向天,兩姊妹愛上同一名男子,卻只有一人如願,奪愛之恨撕毀往日情誼。
「……你不要過來,走開,我不記得你,你……你一路好走,不要再來纏著我……」她死了、她死了,不會傷害到她,人鬼殊途,她害不到她。
彼雲煙驚恐的自我說服,她閉上眼楮暗念各方神佛,觀士音菩薩、佛祖、十八羅漢、阿彌陀佛……她想不起任何一句經文,因為她從未向佛,臨時才來抱佛腳,祈求眾神明護佑。
「這麼無情呀!你佔了我的屋、睡了我的床、霸佔了我的丈夫,還搶走我城主夫人之位,你還給我、還給我,通通還給我……」女鬼嘴角流出血,一滴一滴往下滴。
一听她要索討自己所有的一切,顧雲煙也癲狂了,兩眼赤紅。
「休想,那是我費盡心血得來了,你死都死了還要這些干什麼,我還活著,所以你的全變成我的,哈……」
「我為什麼會死呢……」女鬼十分哀愁的問著。
聞言,她身子一縮,目光閃爍。「大……大夫說你身子弱,不適合懷孩子,但你偏要生一個孩子為柳家傳宗接代,孩子一生便傷了身子,因而一命嗚呼。」
「是這樣嗎?」她偏著頭,長發低垂,兩顆黑幽幽的眼珠子似乎沒有瞳仁,相當駭人。
「我是你妹妹,我不會騙你。」她悄悄拉高腳邊的被子,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恍若一個蛹。
她在害怕,害怕被女鬼看出她在說謊,她想找個東西保護自己,不讓女鬼有機會傷害她。
「好吧!我去城隍爺那兒問一問,他管陰司審判,我求他讓我看看功過簿便一目了然。」她飄至窗欞坐下。
「城……城隍爺?」
「你不曉得城隍爺專管死人的事嗎?呵呵……我忘了你還沒死,等你死了之後就會到陰司報到,然後再看你一生功過,看要打入畜生道還是上刀山、下油鍋、拔舌地獄……」
「啊!不要說、不要說了,我哪里也不去,我不會死,我不下地獄!」她又開始尖叫連連,驚慌失措。
女鬼看了一眼快要天亮的天邊。「是人都會死,早死晚死而已呀!妹妹,我在下邊等你。」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已經有點神色瘋癲的顧雲煙哭喊著,搖頭搖得像波浪鼓。
「不去行不行,誰叫你心術不正……呵!雞啼了,我該走了,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白影飄飄,忽上忽下。
「什麼,你還要來!」她大叫。
女鬼幽幽看了她一眼。「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丈夫和孩子,以及妹妹你,我的牌位還供奉在祠堂里,我本來就沒走遠,顧雲煙,善待我的孩子,不然我饒不了你。」
倏地,鬼影飛到顧雲煙面前,與她相距不到三寸,她慘叫一聲兩眼翻白,昏厥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是被叫醒的,已是近午了,幾個婆子、丫頭圍著倒在地上的她,她全身濕答答的,頭發在滴水。
一怔,她還回不了神,像是中邪般雙眼呆滯。
又過了一會兒,丫頭丁香端了碗溫茶讓她喝下,她才逐漸回過神來,一巴掌甩向倒茶給喝的丫頭。
「夫人……」她錯愕的睜大眼。
「你為什麼沒來,我喊你一夜,你的本分是侍候我,不要妄想攀高枝,你的賣身契在我手中,我隨時都能活活打死你。」小賤蹄子,不知上哪與人廝混,居然敢讓她找不到,讓她處于極度恐懼中。
丁香噙著淚,撫著被打的地方。「夫人,奴婢沒有走,一直在外間榻上,您睡得很熟,一直未傳喚奴婢。」
「你是說我冤枉你了?」她抬腳一踢,把人踹倒在地。
「奴……奴婢不敢。」她咬著唇,沒膽哭出聲音,但是晶瑩的淚珠兒不斷往下掉。
「不敢?我看是膽大包天,自行下去領罰二十板子。」哭,就會哭,半點本事也沒有,主子嚇個半死,當丫頭的呼呼大睡,沒將人打死已是她心胸寬大了。
「是。」
抹著淚的丁香低頭走出去,看她無故受到處罰,其他幾人也三緘其口,唯恐一開口又惹怒了夫人的怒氣。
「你,去把牛婆子和楊嬤嬤叫來,叫她們腿腳快些,別讓本夫人等。」都是些沒用的,不能為她分憂解勞。
被手指點到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泵娘,她面生畏色,連忙拔腿就跑,腿兒邁得飛快。
在牛婆子、楊嬤嬤過來的空檔,顧雲煙命人服侍她梳洗,換下汗濕的衣服,換上茜紅色綃繡輕羅春裳。
等人來了的時候,她已是一身清爽的坐在羅漢榻上,梳了個墮馬髻,發上插著十二根小燕蝶金釵,她力求表現出氣定神閑,可發白的面色看得出她的驚嚇過度,余悸猶存。
「夫人,您找我們做什麼……哎呀!您的臉色怎麼差,是發生什麼事了,瞧您眼眶下方都發青了。」真是喪天良的,哪個殺千刀的惹得夫人煩躁,把她折騰得人都憔悴了。
一見夫人的灰敗神色,牛婆子放聲乾嚎。
「說不定是作惡夢了,才會精神不濟,夫人,您要是有什麼煩心的事盡避交給老奴來做,我楊柳什麼都不會,就會為夫人赴湯蹈火。」見利忘義的楊嬤嬤拍拍胸脯保證,一副「我就是夫人養的狗」的樣子。
「得了得了,你們也別打量我了,昨兒夜里摔了一跤、疼了一夜,我這是沒睡好鬧的,不過我讓你們辦的那件事你們辦得如何了,怎麼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快把她急死了。
一提到「那件事」,牛婆子、楊嬤嬤同時面有難色,看著夫人苦笑。
「這是沒辦成羅!」看了看她倆的表情,顧雲煙心口重重一跳,渾身都覺得不舒服起來。
「夫人,不是老奴們無能,而是少城主夫妻從不出府,我們請的人在府外守株待兔多時,可是始終不見他們的蹤影。」人不出門她們也有心無力,半點勁都使不上。
「怎麼會不出府,難道那個小蹄子不用胭脂水粉,不買首飾、衣服?柳城可不是天水城那種小地方,能玩樂的去處多不可數,還有本地的知名小吃、酒樓,那都值得一逛。」像她那個討債的猴崽子整日往外跑,說他兩句還嫌她見識少,不懂得他在廣交知己。
「夫人,你忘了少城主名下就有珍寶齋,賣珠寶首飾的,還有玲瓏閣,本地最大的衣料鋪子,以及玉珍軒、七巧坊、吉祥酒樓……少城主夫人想要什麼只要吩咐一聲,那些掌櫃的還不誠惶誠恐送到她面前。」有錢真好,人不出門也有貴妃般的享受。
一提到柳笑風那些個數不盡的莊園、鋪子,顧雲煙就恨得牙癢癢的,若是當初顧府長房肯過繼她的兄弟為嗣子,這些私產她起碼能得一半。
可是大伯太固執了,死也不要過繼嗣子摔盆送終,寧願把財產給了女兒當嫁妝,寵女寵上了天。
「他們不出門,難道就不能讓人入府?肯下重本,不信這事兒不成。」這十幾年下來她也撈了不少油水,除了被爹搜括去的,她手頭上銀錢不少,還是花得起銀子。
「老奴試過了。」牛婆子欲言又止。
「然後呢!」這老婆子敢吊她胃口。
「三次。」她比出三根指頭。
彼雲煙不耐煩地輕敲榻面。「我要听結果。」
她乾笑。「呃!全軍覆沒。」
「你說什麼?」全軍覆沒……
「夫人,第一回請的是逍遙樓的殺手,三個,可是他們才剛翻過牆,老奴一個哈欠還沒打完,人就被割了喉往牆外扔,血流滿面,老奴的鞋子都被血浸濕了。」五千兩呀!就這樣打水漂了。
她還擔心被人發現尸體,花錢請了兩個閑漢往亂葬崗一扔,而後不敢直接回府,在外繞了一大圈才由後門溜進去。
「你請的是廢物不成,該死的人不死反而被殺。」當她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隨便灑。
「所以老奴第二回花大錢請來傳說中的頂級殺手,希望他能一舉得手,可是……」她喘一口大氣。
「可是什麼,快說。」憋死人了。
「一去不回了,隔日一口大箱子送到咱們院子,老奴打開差點嚇死人,人被切成七、塊了,老奴怕嚇到夫人所以沒有跟您說。」她嚇得三天不敢睡,去廟里求了平安符。
「什麼?」她一驚,居然送到她這兒,莫非已知是她主使的……
目光一沉的顧雲煙微露不安,但也更加確定那兩人得死,既然都曝露了心思,那就必須連根拔起,她沒有退路。
「老奴又做了第三次安排,這一次有高達三十多名高手,老奴以為定是萬無一失,誰知突然平白出現百名鐵甲騎兵,以人數上的壓倒優勢屠戮一空,老奴後來悄悄的問了,那是從老夫人私下給的五百名精兵中又精選出的暗衛部隊……
彼雲煙听了之後整個手腳發麻。
「老夫人……」那個不死的老虔婆,總是壞她好事,三哥兒也是她嫡孫,為什麼一個精兵也不給他。
偏心、太偏心了,偏得毫無道理。
「夫人,您要老奴找空子下藥,老奴也費心盯著,不過如意院有自己的小廚房,咱們的人進不去。」楊嬤嬤佯裝十分無奈,其實她是牆頭草,風吹兩面倒。
誰給的銀子多她就為誰辦事,這年頭不是人在做人,而是銀子在做人,別人要送銀子給她花,她怎好不收。
聞言,她面色一陰。「看來他們真的在防我,防得這麼嚴密,把我的每一條路都堵死。」
「夫人,老奴看這件事就算了吧!一個少城主就極難對付,搞得咱們人仰馬翻,他娶的少城主夫人更非省油的燈,才幾日光景就讓柳氏宗親對她贊譽有加,在同輩間更是深得人心。」
她都不曉得少城主夫人是怎麼辦到的,也沒露過幾次面,為何人人愛戴、贊聲如潮。
這是夫人努力了十幾年也做不到的事,直至今日還有不少柳氏族人不願接納她,有她的地方就不屑出現。
「你讓我算了?」她面冷如霜,充滿陰惻惻的恨意,「那我這十余年的付出是什麼!一場諷刺嗎?」
楊嬤嬤心里想著,不就是笑話,誰叫你誰都不嫁,非要和自家姊妹爭夫。
「夫人,您鑽進牛角尖了……」
「不,我不甘心,我不會將我費盡心機得來的位置拱手讓人,當年我能除去顧雲霞,如今也能要了她兒子的命!」他們都失手了,那就她自己來,姜是老的辣,她就不信斗不過兩個小滑頭。
「噓!夫人噤聲,謹防隔牆有耳,當年的事千萬不要說漏嘴。」不然她們全月兌不了身,死定了。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隱瞞的,你們以為那小畜生不曉得我做了什麼嗎?他只是不說,想看我自己露出馬腳。」瞞了十幾年還能發現身中奇毒,肯定會鍥而不舍追毒源。
雖然已經是柳笑風出生前的事,當年服侍顧雲霞的下人也被她打發得差不多了,一大半已不在人世,可世上最難預料的是萬一,她……呃,都回來了,真相還離得遠嗎?
想到昨夜那個嘴角流血的白衣女子,心中有鬼的顧雲煙手指發顫,她全身的冷意始終散不掉,縈繞心頭。
「夫人……」
「別再說了,去給我找個法力高深的道士,或是會念經的和尚,到我院子除除穢,近日來事事不順,做個法事看能不能改改運。」最好不該出現的穢物都魂飛魄散,連牌位都無法寄生。
「呵呵……小姐,你瞧見了沒,奴婢裝得像吧!把她嚇個屁滾尿流,真是解氣,看她還敢不敢動不動向小姐撒氣,想把你當包子拿捏。」她總算是幫小姐出了氣,真是歡快。
披散的頭發一梳直,綁了個小丫髻,露出一張嚇死人的陰沉鬼臉,嘴邊還有血絲流下,可是一盆水打來,洗淨了臉上的白粉和炭灰,活月兌月兌是個長相清秀的小泵娘。
她叫曉春,是被于香檀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頭,日前才從二等丫頭升為一等丫頭,和另一個叫拂冬的丫頭一起入了小姐屋里,與暮夏、清秋輪著服侍主子。
某一日,一位城主府的老僕乍見曉春的面容,嚇得兩腿發軟,以為白日撞鬼了,因為她長得十分神似故夫人。
這讓于香檀靈機一動,三分相似再加五分打扮,加上當時昏暗不明,她稍稍利用了一下現代化的電影特殊化妝,腦子里想著喪尸的模樣,巧手畫出一張鬼面,乍看之下還真像死去多年的先城主夫人。
老是挨打有什麼意思,也該反擊了,來而不往非禮也,太失禮了。
「別太得意忘形了,還不謝謝戰五哥哥。」要不是他拉著系在她身上的繩索,她哪能飛來飛去、忽上忽下。
曉春俏皮的一吐舌,朝窗外的樹上一福身。「謝謝戰五哥哥,曉春玩得很開心。」
斑大的樹冠陰影處,有一處茂密的枝椏無風搖動了一下,一個傻大個撓著後腦杓,臉微紅的傻笑。
「做了虧心事,她的膽子還算滿大的,始終沒說漏嘴,還強忍懼意破口大罵。」財帛動人心,利慾薰心,為了眼前的利益,連命都能豁出去。
「小姐,讓奴婢多嚇她幾回,不信她不吐實。」扮鬼太好玩了,她都玩上癮了,還能把人嚇得半死不活。
「不用多,頂多三次,她就撐不住了。」眼帶笑意的于香檀搗弄著手上白色粉末,由種花形碩大的潔白大花曬乾輾碎,再細磨成末。
「才三回呀!小姐,不能玩久一點嗎?」曉春有些失望,她的性子本來就活潑,正是愛玩的年紀。
「你還想玩多久,不怕把小姐累著了,她里里外外還要打理好些事。」沒好氣的清秋往她腦門一敲,要她分出輕重,裝鬼是為了套話,不是為了讓她玩樂。
曉春噘著嘴,不敢頂嘴,揉揉發疼的地方。「小姐,我們什麼時候再去,我把舌頭再弄像一點。」
她拿著紙糊的三寸長舌甩來甩去,嫌它不夠真實,沒把人嚇暈了,她要弄得像真的舌頭,冷冰冰的。
「你還真玩上癮了,不怕鬼模鬼樣扮久了會嫁不出去?」不能縱著她的性子,要不都翻天了。
「小姐……」曉春臉紅的跺腳,羞得不敢抬頭見人。
「還喊小姐,該改口喊少夫人。」沒規沒矩,都快和她主子一個德性,不知天有多高,無法無天。
「姑爺。」幾個丫頭聞言連忙一起福身請安。
听到稱呼,肩寬背挺的柳笑風眉頭一皺。「教教你的丫頭們,這里是城主府,不是天水城,瞧她們一口一口的姑爺喊著,好像我是入贅你家,是個沒啥地位的贅婿。」
眾丫頭掩嘴輕笑,覺得這比喻真貼近。
「怎麼,誰給你氣受了,和你二弟的秉燭夜談不甚順利?」
于香檀背著手一揮,要清秋等人退下,房門輕輕闔上,屋里只剩下小夫妻兩人。
柳笑風看著她笑,將人摟進懷中。「你還真寵丫頭,怕我罵她們了?」
「不是寵,她們也跟了我好些年了,過段時日也該為她們操辦操辦,到了明年就該一個個嫁人了。」原本她想多留她們幾年,別像她一樣那般早嫁,可是她們卻不那麼想,不給嫁不行,都思春了。
「相中了?」他問。
「差不多了,女大不中留。」還不到高中生的年紀,一個個都急得上火了,似乎她這個主子虧待了她們。
罷了罷了,想嫁就去嫁,留也留不住,大不了轉為管事娘子,再買一批七、八歲的小丫頭讓她們去帶,她身邊得用的人太少了,得再訓練一些。
以前的于香檀只是開胭脂鋪子的商家女,她的地方就那麼大,無須沖鋒陷陣,開疆闢土,她只要賺銀子就好,人情練達、世事洞明一概不用,躲在她的院子里做做胭脂水粉就好,府里沒人敢管她。
可是她出嫁了,成為別人的妻子,還是一城的少城主夫人,不能再過得像以往一般散漫了,她得肩負起責任,幫助丈夫護著城里百姓,對內還得做好身為媳婦的分內事。
她不再是只管屋里事的小泵娘,一旦嫁了人,身邊發生的事並非自己的事,而是牽涉到整個家族,甚至是各大姻親。
因此她要更謹慎,方方面面要做到叫人挑不出刺兒,她不能再自掃門前雪,別人的瓦上霜也得管一管,畢竟顧雲煙一旦倒了,對外的雜事還是得由她出面。
柳笑風低笑著往她頸後一吮。「瞧你說話的語氣,真是老氣橫秋,一副要嫁女兒的丈母娘樣子。」
她想了一下,自己也笑了。‘可不是嘛!真像要嫁自家閨女,她們和我相處了好些年,真有點不舍。」
「不舍就別讓她們嫁人,你是主子,還看她們臉色不成,敢甩臉子先打二十大板,不服再打,打到她們寧願自梳。」柳笑風霸道護妻,不讓她受一點委屈,自找的也不行。
「升米恩、斗米仇,要是心中有怨慰,你敢用?」
表面上是服了,但心中不曉得有多怨恨。不怕敵人的刀劍鋒利,就怕自己人背後捅刀,傷的不是身子而是心,那份錯愕和震驚難以言喻。
「那就全換了。」有銀子還怕買不到一個人的忠心?
于香檀笑著推推丈夫。「說得輕省,一個得用的多難得,推心置月復的更是少之又少,我要的是她們的不背叛,而非埋怨我做人不厚道,人的一生很短,轉眼就過去了,犯不著為了一點小事找麻煩。」
「你真心大。」凡事不看重,隨心所欲。
「別說我了,你那邊怎樣了,開誠布公的談妥了嗎?」他這人看似無情,實則最重情了。
柳笑風一頓,目光中略顯疲憊。「他藏得很深,不容易刨開,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打開他的心。」
其實若無祖父遺言,讓給二弟又何妨,他從來就不是戀著權勢的人,他更向往江南的煙雨蒙蒙,魚米之鄉,造一艘大船在江上航行,看哪處景好便停船住上十天半個月,听漁女歌唱、江波垂釣,書寫瑰麗景致。
可是他沒有選擇余地,他一出生便是嫡長子,一生該做的事是守護柳城,讓先人的心血不白費,世世代代傳下去,香火永存,為柳氏宗親帶來安穩,子孫繁茂。
「他不爭了?」少一個對手總是好的,兄弟隔牆傷的是彼此的心,更會波及許多無辜之人。
柳笑風苦笑。「他說我能活得比他長,他可以當做沒這念頭,否則他不爭只有……死。」
若是顧雲煙得勢了,她絕對容不下左側夫人母子,若是未斬草除根,也會逼得他們活不下去,走上絕路。
所以他想爭,給自己和生母一個生存機會。
「你沒告訴他你的毒解了嗎?」這才是關鍵。
「說了。」他拿出十足的誠意,希望化解僵局。
「然後呢?」于香檀追問。
他賣個關子,低頭輕啄粉女敕香唇,在妻子的杏目橫瞋下咧嘴一笑。「他願意接下我給他的守備位置,先從五千名兵卒帶起,我給他一條建功立業的路,讓他去打出自己的一切功勳。」
他能做的是成為二弟的靠山,讓他少走一些彎路,在他有需要時幫扶一把,至于其他則要靠他自個努力了。
「他也不容易了。」在顧雲煙的威脅下還能有堅韌的心志,沒被她打得畏畏縮縮的。
他一嗤。「誰又容易了,我還不是一身病痛,要不是遇到林姑娘,還不曉得天生身子骨弱是中毒,死得無聲無息當個糊涂鬼。」
「吃味了?」她取笑。
「是吃味,在你口中只能有我一個,不許有其他男人。」即使是他弟弟也不能分走她的關注。
「你動了情?」于香檀面上多了調侃。
「是動了情,為你。」在感情面前,他只是一個有七情六慾的凡人,她便是他的軟肋。
聞言,她羽睫一垂,面色酡紅。
「我以為你永遠也不會說出口,你這人有時太叫人恨了。」
「是又愛又恨吧!」他眼神一柔,凝視她羞紅的臉。
「有恨無愛,討債的冤家。」記世債、今世還,夫妻本是相欠債,欠的是情債。
「反話。」他懲罰性地在她唇上一咬。
「你屬狗呀!要是咬出傷口看我找不找你算帳。」若非顧及他少城主的面子,她肯定在他臉上、頸子留下被人嘲笑的紅印子,看他有何臉面見他的下屬。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接下來的無數次,如今小夫妻過了磨合期,房事和諧,甚至有些過激了,他們是倒吃甘蔗越發品出甜味,不時膩在一塊做些令人臉紅的事。
不過鴛鴦交頸時也來了不少波的刺殺,意圖下毒,但都被一一化解了,如意院守得像鐵桶似的,插翅也飛不進來,只會撞得頭破血流,如垂死鳥兒落地亡。
「你也可以反咬我,這兒、這兒,隨你下口。」他指著自己的嘴和下顎,笑容朗朗。
「不要臉。」厚顏無恥。
「要臉當不了大丈夫,我要重振夫綱。」知道她怕癢,他搔著她鎖骨和胳肢窩,逗著她玩。
「啊!別鬧了……哈哈……癢……你再搔我……哈……癢……哈……我真的要……咬人了……」她東躲西閃,還是逃不過丈夫的魔掌,咯咯直笑。
「咬,用力的咬,我還怕你不咬,你……咦!這是什麼,你又搗鼓新的水粉?」細細白白,粉質細膩。
「別踫。」
于香檀一喝,正要拿起桌上一盒妝粉的柳笑風頓然停住,眼中透著疑問。
「這是曼陀羅花磨成的粉末,用對地方可以除濕熱、鎮咳、止痛,但是全株有毒。」
尤其是花和種子毒性最強。
「什麼,有毒?」柳笑風是聞毒色變,連忙將妻子抱離毒源,遠遠避開。
「不服用或吸入鼻中就不會有事,懂得用法的人會拿來入藥。」輕微的量反而對人體有益,有麻醉、催眠等功效。
做香露、胭脂的多少得與花草為伍,她要知道花花草草的屬性和功效才能進行調配。
「你弄這個做什麼?」簡直是胡來。
于香檀狡猾一笑。「曼陀羅的毒性是令人口乾舌躁、心口灼熱、呼吸凝滯,吞咽困難,甚至興奮,產生幻覺,咱們的繼母有燻香助眠的習慣,你說灑一點點在她的燻香中會如何?」
會如何?會令人發狂吧?一日少許,一天天地添料,日積月累之下,那功效著實驚人,美麗的曼陀羅花形同百合,但誰也料不到外形潔白的花朵居然有毒,從根、睫、葉、花、種子皆是毒。
彼雲煙長期以來有失眠的毛病,因此她在入睡前會點上安神的燻香,那她才能一夜安寧,不會夜驚多夢。
可是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顧雲煙以為她手握大權,掌控了全府上下,人人不敢有二心,但她對人越嚴苛,別人也還她越深切的痛恨,全無忠誠。
就算忠心也是可以收買的,譬如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