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僅是初冬時節,來到西邊域外,鵝毛般大雪早落過幾回,即便是原野上潺潺流動的溪水,也已薄霜遍布,寒氣沁骨。
鄔落星來到西域沙雪山外的這處小村已有十余日,如今就在這個宛如世外桃源的小地方窩下,她找到落腳處,很快便適應了這里的一切。
粗略一算,遠離天朝帝京也有一個多月,之所以來到這里,說來……話並不長——
那一日離開思飛樓,走得那樣瀟灑決絕,卻也知自己再難假裝一切無事、默默重回西郊竹塢。
琴秋他……噢,不對,不再是琴秋,他有真正的姓名——
秋琴隱。
他確實將她徹底打蒙,進退失據,到處是方向,也令她遍尋不到任何方向。
茫茫然在外徘徊許久,她還是割舍不下跑回西郊竹塢。
並非想在那里繼續安身立命,那里已無她立足之地,而是需要確認師父和師妹的狀況,她想求的其實很簡單,僅一份心安理得罷了,待償還恩情,盡了恩義,才能真正擺月兌一切、半點不縈懷。
到得那時,才能算真正自由吧,也許……也許還有機會尋得「歸家」的路。
至于她心里的那個「家」,百廢待舉,殘破不已,卻有一個鮮明的男性身影,只是不知何時才能朝他邁進,義無反顧走回他懷里,更無法得知到了那時,他是否還會為她等在原地。
悄悄回到竹塢,避開師妹見了師父一面。
師徒一場,然撕開那層粉飾太平的外皮之後,再見免不了不自在。
現如今,師父跟一個尋常百姓沒兩樣,說不定更虛弱,打不贏她便罷,亦不能妄動真氣,形同武功盡廢,那時在思飛樓上他被施術、反手鎖扣自己所造成的傷猶在,青紫與紅痕布滿喉頸。
當時她空手奪下他的銀刃,原覺有些愧疚,卻听他沙嗄道——
「連連在那人手中吃暗虧,倒令為師想起一人,幾年前以入魂手段和夢術大鬧中原武林,而後又銷聲匿跡之人,徒兒該也清楚對方來頭吧?」
見她不語,他冷冷哼笑。「誰能料到『血月馭魂魔』就藏身城南小倌館里?你說,為師若把這消息散發出去,武林盟各大派會不會傾巢而出,與他一決高下?」
師父是想借刀殺人,讓中原武林正道出面來為他出氣。
內心歉疚之意陡然淡去,無形包袱像也能放落了,她沒有求他一句,只提出交易——由她再去尋找靈薊草,以半年為期限,她會把第七株靈薊草帶回來。
至于「血月馭魂魔」的下落,他需得保密到底。
師父最終答應了,畢竟關系到師妹將來能否活得活蹦亂跳、健健康康,她拿師妹的利益對賭,果然如她所願。
若要等老道那邊再探得靈薊草的下落,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她于是西行,打算尋找血月族人的聚落和那一座生長著靈藥的聖池。
幾年前師父某一次帶著她和師妹在西邊域外尋找時,就曾探訪過沙雪山一帶,當時是有尋到些許線索,待要深入再探,師妹約莫是受不住長途跋涉加之水土不服,便在那時候病倒。
當真是病來如山倒,那一次師妹狀況甚是凶險,之後師父便放棄西行,不再親自出馬找藥,改而從江湖掮客那邊買消息。
是以這一次她獨自尋找靈薊草,才會重回沙雪山這里。
她當真放開手腳四處打探,毫無遮掩,逢人便問起血月族與靈薊草的事。
之所以如此高調行事,就是希望引起注意,希望有人將她的事傳進血月族人耳里,她不怕對方尋來,就怕對方不肯露面。
這兩天,她隱約察覺出一點端倪,但需得等到月上中天之際才能再去查看清楚,此時的她有「非常重要的任務」正在進行中——
「快!快!集市早都開始,再晚就挑不到好貨,你這娃子倒是給咱快些啊!」
焦急且略刻薄的蒼老女嗓在身後直響,鄔落星替老人家趕著小板車,車身簡陋得很,像隨時有解體的可能,拉車的還是一頭行將就木的老黑驢,任憑她趕車的技巧絕佳,也實在沒法讓板車跑得更快了。
「哎呀呀——天爺啊!你想顛死咱呀?就不能趕得既快又穩嗎!」瘦小黝黑的婆婆繼續找碴,手中一根充當拐杖的燒火棍險些沒往鄔落星背上招呼。
部落星也沒跟老人家置氣,仍穩穩控車,手中細藤條以適當力道打在驢臀兒上,催促老黑驢努力邁步。
她是在五日前識得身後那一位瑪訶婆婆的。
那一日她「纏上」一名牧民大爺和他家小孫兒,那七歲娃兒天真爛漫,對她這個中原人很是好奇,乖乖答了她不少關于血月族的事,待想再問,被牧民大爺發現,忙撲來搗住娃兒小嘴,挾著孩子調頭就走。
她死皮賴臉陪他們走了好長一段路返家,最後牧民大爺只差沒跪地求她放過他們爺孫倆。
這般情狀已非她頭一回遭遇。
沙雪山一帶的牧民和山民們完全避談血月族之事,一听她問及,眾人避她如蛇蠍,正因如此,讓鄔落星更加肯定,此地定然離血月族人的聚落不遠,只是她不得其門而入。
應牧民大爺所求,終于「良心發現」地放過人家爺孫倆,她循著原路離開,在半道上看到一名瘦巴巴的山民阿婆搗著腰跌坐在地,拾來當柴薪的兩小捆干木枝滾到一邊。
那位扭傷腰的阿婆就是她身後這位瑪訶婆婆,老人家見到她這顆「救星」出現,兩眼發亮,很理所當然地指使起來——
「你,過來背咱。」
她照做了,不發一語上前,貢獻出自己的背部。
老人家二話不說攀附上來,枯瘦雙臂牢牢圈環她的肩頸,又道——
「不能落下那兩捆干柴,給咱一並挎走。」
結果那天她就這麼背上馱人、腰側系著兩小捆干木枝,走了大半個時辰的山路,把老人家送回一處有著成排竹籬笆作外牆的土夯家屋。
她安置好老人家之後轉身欲走,卻被對方喊住——
「你這女娃子不留下來照看,是打算讓我這傷了腰的老太婆自個兒照顧自個兒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這都成什麼事了?」
鄔落星這才弄明白,婆婆是一人獨居,她若然離開,方圓幾里似乎渺無人煙,沒有所謂的左右鄰居,真無人能顧及老人家。
于是事情就朝某種奇特又有點詭異的方向發展,她在瑪訶婆婆的土夯家屋落了腳,婆婆供她吃、供她宿,她則順手照料老人家的起居,連挑水、洗衣、喂小雞小鴨等等的雜務全都包辦。
今兒個套車趕著老黑驢載老人家出門逛集市,對鄔落星來說自然也就算不上什麼。
不但不算什麼,她還挺樂意。
畢竟是一月一次的趕集兒,牧民與山民們帶上自家欲販賣或以物易物的東西群聚在沙雪山山腳下,人肯定多了去,任憑這兒的人再如何守口如瓶、諱莫如深,總有一、兩個能被她懷里的金葉子收買吧?
她僅需找到能被收買的人,一個就好,就能助她往前邁進一大步,所以啊所以,只要人一多,定然方便她探血月族或靈薊草的消息,她很願意陪著瑪訶婆婆趕集兒,盡管老人家尖酸又刻薄,她絲毫不在意。
「前面就是集市,婆婆坐穩些,就到了。」她回首交代了聲,一慣地面無表情,嗓音亦是一慣地從容沉靜,控在她手中的板車仍以平穩偏快的速度在土道上前行。
瑪訶婆婆皺著五官、壞脾氣哼聲。「老婆子我坐得已然夠穩,是你駕車技巧不夠穩,還有臉沖著咱說三道四、頤指氣使了?」
幾日相處下來,老人家的古怪脾性鄔落星已領教多回,對方每每說話總愛夾槍帶棒,她反正是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是「她橫由她橫,明月照大江」的平淡神態。
約莫一刻鐘後,小板車進到集市里,人來人往、有驢車有馱獸的,鄔落星遂讓老黑驢拖著腳步慢慢前行。
經過一處專賣小鴨、小雞和小兔兒的攤子時,瑪訶婆婆喊停車,那攤子老板圍出一小塊地,讓一群毛絨絨的小東西滿場亂跑,打算買幾只小鴨小雞圈在前院里除蟲除草的老人家遂坐在板車上專心研究起來。
鄔落星將老黑驢頸上的麻繩暫時系在一塊突起的樹根上,跟婆婆知會了聲,然而瑪訶婆婆根本頭也沒抬,手隨便揮了揮,似乎要她哪邊涼快哪邊去。
之後兩刻鐘不到,鄔落星已迅速將整片集市晃過一輪,也與幾位當地百姓攀談打探,結果仍徒勞無功,甚至看她瘦瘦像沒幾兩肉、一身尋常的布衣裙,有位胖大娘還邊罵邊出手趕人。
此際,她旋身正欲返回位在另一頭的小鴨小雞攤那兒,一股熟悉的食物香氣混著在場許許多多的氣味飄進她鼻間,毫無預警觸踫了深藏在心底的東西。
循著香味,她下意識走到人家的小攤面前。
守著小攤的是個褐臉笑顏的老嬸子,嘴巴不住動著,似乎頗熱情地招呼著她,但她兩耳嗡嗡響,什麼也听不見。
突然「叩」一響,她後腦構被不輕不重敲了一記。
背脊陡凜,渾身一震,她終于回神,都不知道在人家攤子前杵了多久。
「咱是餓著你了嗎?餓到讓你怔怔望著人家滿盆子的茶葉蛋,饞到眼淚流不停?」瑪詞婆婆竟自個兒下了板車,拄著燒火棍出現在她面前。
鄔落星都不曉得自身有沒有被嚇到,有的話,是被婆婆那一記燒火棍敲頭嚇得較嚴重,抑或是自己這無比突兀的淚流滿面。
老嬸子邊控制爐子里的火候兒,邊笑咪咪地幫忙緩頰——
「哎呀,咱這茶葉蛋選用的茶葉可是中原那邊走商過來的,瞧姑娘不像牧族人或本地山民,模樣倒像漢族女子,聞到這中原茶葉煮的茶葉蛋定然是勾起鄉愁,又或是想起家里的什麼人了,咱說的可對?」
鄔落星是想起心上的那個人了,想起他漂亮的長目漾開深深淺淺的情愫,輕啞說——
我就值兩顆茶葉蛋。
他還說——
這筆渡夜金,恰好可以。
她用以命搏來的兩顆平凡無奇的茶葉蛋,在他身上換來綺夢成真。
他蒙騙她許多事,但對她的情……她相信那是真的,執拗、沉重、滿滿獨佔,在尋常人眼中近乎不正常,卻讓一向不安的她卸除心防,甘願陷落。
她沒有怨他的,已經沒有了,只是不能任由自己一直想他,怕終究難忍,心魔作狂,令她無法堅持到最後。
面無表情的表情終于現出龜裂,但她很快便恢復原有的樣子,舉止沉靜間透出英氣,手掌一展,一把將臉上淚水抹去。
豈料,旁邊的瑪訶婆婆發話了,對著老嬸子霸氣道——
「來,給她包上二十顆茶葉蛋,這錢咱替她付,讓她吃到撐、吃到吐,看她還有什麼鄉愁可想?」
「好咧。」老嬸子應得好快,動作更快,將一大張綠傘般的芋葉卷出上圓下錐的形狀,把熱呼呼又香噴噴的茶葉蛋一顆顆裝進去,還不忘笑贊。「姑娘好福氣,瞧這位婆婆待你多好,你可得乖些、听話些,待婆婆好,你自個兒就好,可不能鬧事,也莫要哭了呀。」
來不及出聲阻止,鄔落星當場傻住。
感覺像是一眨眼,一大包用芋葉包裹好的茶葉蛋已落進她懷里,熱而不燙的溫度滲出,把她冬日里泛涼的指尖都給暖了。
事情為何變成這樣?
她其實……沒有想吃茶葉蛋啊……
今日吞了茶葉蛋當午飯,又吞了茶葉蛋當點心,再吞了茶葉蛋當晚飯的鄔落星,直到臨睡前在瑪訶婆婆的竹籬笆院內打完所學的幾套拳術、掌法和腿功,灌下一大碗清水後,終才覺得胃腸舒服許多。
老人家很早就熄了燈火睡下,鄔落星則從灶房大缸里畫了桶清水回房盥洗,簡單地擦操洗臉,淨過手腳後,她上榻盤坐,交睫養神。
直到夜更深沉,她起身換上夜行衣,輕身功夫使到極致,穿過大片的枯林、石群和白雪覆蓋的沙原,一路攀上沙雪山的至高點。
統整以往隨師父探勘此地所得的經驗,加上這一次她為印證內心所想而深探的結果,這座說高不高、說低也不太低的沙雪山實是揭開血月族聚落的一大關鍵。
抵達山頂高處時,月娘恰上中天,她再次見到之前無意間發現的景象——
目測,直線距離約在十里之外,一小片殷血色的紅光正跳躍閃爍著。
很美。
在月夜下顯出詭譎旖旎如幻夢的誘人氛圍。
十分、十分地耐人尋味,令她著迷,同時亦心生警戒。
幾趟觀察下來,那片紅光只會在月上中天之際出現。
她曾嘗試往那個地方移動,筆直而去,而約莫十里的距離,以她的輕功不出一刻鐘便能抵達,然……無論她如何奔馳,奔上再久再久,卻怎麼也到不了那個所在。
有詭。
後來才想明白,通往那處紅光躍動的途中,也許被設下種種障眼法,所有的通道似是而非,真假惑心,再確鑿之事皆有錯漏,不能光憑一雙肉眼斷定所見,因為極可能所見皆空。
不過四面八方朝它指去的通道中,定然有一條能行得通。
這些天她試過又試,遇上似「鬼打牆」或「踫壁」的情況便退回原點,再從另一個方位進擊。
「東有風口,水在西側,林為南屏,沙雪山在北……由北直下無法正面突擊,若采向西再東移的迂回路線……」她喃喃沉吟,想著幾處自然景物與方位的關聯,直覺這一次較之前幾回多了些把握。
她腦海中已浮現一條新路線,正提氣欲試,身後不遠處忽響起女兒家的尖叫聲。
深夜的山頂上傳來這般淒厲呼聲,鄔落星不可能不理會。
循聲奔至時,率先映入眼中的是薄薄雪地上滑動的亮光,鼻間立時竄進腥臭,定楮再看,竟是十數條毒蛇出洞,蛇鱗在月光下閃爍寒輝。
遭毒蛇群圍攻的少女此時縮在一塊略高的大岩石上,手指似已遭蛇吻,就見她緊緊掐住,卻已避無可避。
鄔落星僅以一招掃堂腿功搭配兩發會轉彎的暗器銀針,登時就將十來條毒蛇或掃飛或射死在當場,干淨利落。
她隨即躍上大岩石,半跪在少女面前,按住對方被咬傷的那條胳臂。
「莫驚,讓我救你。」說話間,她手起手落連點對方三、四處穴位,先防毒血流至心脈,再去細看少女指月復上被蛇牙剌穿的兩個血洞。
未多想,她將那血洞湊到唇下,含住就吸。
口中沒有嘗到絲毫血味,竟是甚濃的香氣……不對勁!
她听到面前少女嘻笑了聲,頭倏地一抬,這一揚睫,鄔落星見到此生長這麼大以來所看過的最美麗的一雙眸瞳,墨藍與寶藍相迭,亮晶晶的,瞳心深處卻極黝黑。
一道凌厲的氣借由這近距離的四目相接撲面而來!
落星可知,如這般近距離直勾勾望進我眼中,此際的你實在太方便我施術?
男人的聲音彷佛掠過耳際,她知自己被施術,中了幾成並不清楚,但重要的是,她僅需記住施術人就在跟前,不必管五感接下來將面對什麼。』
她閉目不張,不出半分聲響,出手快得不可思議,虎爪一出精準扣住少女的肩頭,一個騰躍翻到對方身後。
翻臉比翻書還快!
前一刻的憐香惜玉瞬間收得干干淨淨不留痕跡,殺手本能盡出,她緊貼少女後背,一腿一臂將她牢牢壓制,腦袋瓜緊緊抵著少女的一邊耳朵,另一手的食指和中指成勾爪之狀,置在少女那一雙漂亮的招子前。
「有人同我說過,直勾勾望著血月族人的眼楮,是很容易被施術的。」鄔落星說話語調又沉又寒,成勾的兩指往前探,探到少女緊閉且微顫的眼皮。「你說,若把你的眼楮給剜了,還有本事施術嗎?我識得一人,他隔空都能施術,你有他那般能耐嗎?」
「你、你……我命令你……放開我!」少女身子發抖,聲音亦抖,卻還想裝硬氣。
「我腦子有些沉,五感像也遲鈍了些,若然放你,要再制住你怕是不易。」鄔落星說得老實。「不如先挖掉你的眼珠子,再幫你點穴止血,咱倆就這麼靜靜待著,待到我思緒恢復清明了,再好好問你話……」
她並非嚇唬少女,是想什麼說什麼,中了招的她似管不牢嘴巴,把接下來欲做的事平鋪直述全告知了,兩指更是往少女眼窩里捺入。
少女吃痛,又驚又駭,叫得更響——
「不要不要!別動我!住手——你住手!我同姊姊玩的,沒有惡意,你、你快住手!啊、啊啊——大長老救我!救我啊——」
大長老……何人?
竟是有第三者在場!
換鄔落星既驚又駭,因她完全察覺不到有其他人在場。
當五感遭襲擊,即便緊閉雙眼亦難以隔絕那股迫近眼前的無形力道,她的听覺、嗅覺、觸覺盡數受到侵擾,有種幾要被擠壓到變形的錯覺……
錯覺。所以絕非是真。
心志若然屈從,信其是真,那入魂之術便尋到切入的點,野火形成燎原之勢,下一刻等著她的將是無止境的縹渺和未知。
她守住本心,凝聚神識。
說到底,這實是一場內力對上內力的比拼,功法修練雖有不同,但練的都是氣。
對方以氣為利器,她以氣為盾牌、為護壁,交相攻防,她已現出節節敗退之相,能抵擋的範圍越縮越小,很可能下一個呼息就要被奪走一切。
就在她被壓制到五感發懵,身軀似趴倒在地動彈不得時,一道熟悉男嗓如旱地里涌出清泉般灌進她渾沌的腦子里,又如積滿厚雲的天際當空劃開的一道閃電雷鳴,那人慢悠悠道——
「敢動她,我必鬧得整個血月族雞犬不寧。」
伴隨他短短一句,鄔落星頓覺周身壓力盡消,不是對方撤走氣勁,而是她的氣不知被人用了何種方式加強,從天靈到胸臆到丹田,從整道脊柱至四肢百骸,源源不絕的氣徐徐灌進,不僅助她自護,更幫她狠狠地將對方的力道倒彈回去。
三魂七魄盡數歸位,緊扯不放的神識終于安然落回原殼。
猶如大戰一場,她戰到癱軟無力,但五感回到自己掌控,她能感覺到正被人攬坐在懷,靠在一具溫熱卻泛薄薄冷香的胸懷里,那薄香,她熟悉,是淡而沉靜的檀香氣息,她曾在這一股身香中迷亂無數,赤果果地交出自己,曾用這世間最親密無間的姿態與誰交頸相擁、化作一體,沉潤不能自拔。
曾經,很喜歡很喜歡,如今,亦然。
只是此際再聞,襲上心頭的已非單純的歡喜欣然,更有絲絲縷縷的情與傷,相思蝕骨,近君情怯。
忽然——
「別忘了你亦是血月族人!」老人家的蒼勁聲音夾帶明顯怒火。
聲一進耳,鄔落星心頭陡震,終于終于,她試圖張開一直緊閉的雙眸。
一開始眸光飄忽難定,干澀發疼,她很勉強抓穩,用力去看……盡管已猜出說話者是誰,真正看明白了,內心仍緊緊繃起,狠抽了幾記。
「瑪……瑪詞婆婆……」她下意識掀唇嚅出。
被她喚出名字的老人就立在幾步之外,臉色陰晦難辨,而將她攬在懷里的男人卻在此時將嘴湊近她耳際,帶笑般輕輕吐息——
「除我之外,還未見過誰能將堂堂血月族九大長老之首逼得非親自動手不可,落星倒是不顯山不露水便辦到了。」他將她摟得更緊,彷佛又恨又惜、又愛又嘆。「你說,不追隨你,還能追隨誰?」
鄔落星是被男人打橫抱著,直直送進血月族聚落里的。
她神識一直未失,若能就地行氣調息,亦能在半個時辰內回復五、六分體力,但男人沒給她打坐行氣的時間,抱著猶如一具布女圭女圭的她往十里外那處紅光跳動的地方馳去。
她發現,他拳腳招式確實不行,輕身功夫卻十分高絕,內力運用與呼吸吐納之法是她從未見識過的,能令他身若隨風,又像馭風,飛騰挪移間彷佛不費吹灰之力。
她亦發現,他們朝紅光移動的方位和路線,與她今夜推算出來且準備執行的,實已相同。也就是說,經過每夜每夜一而再、再而三嘗試,她用了最笨的方法一個個去試,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真尋到血月族聚落的入口。
她還發現,除了她被抱進聚落外,設陷阱偷襲她的少女也被帶進來,是那位去到哪兒都得靠燒火棍當拐杖、動不動就喊腰疼腿也疼的瑪訶婆婆背負著少女進聚落的。
需厘清的事太多,她此刻又太弱,無暇顧及身所何在,等身軀一落地,她立時咬牙坐起,盤腿運氣,專心一致想讓自己盡速復原,至少……至少不能虛弱到得靠男人來扶來抱。體內氣行周天時,一旁的人說起話來根本沒打算回避她。
她听到瑪訶婆婆冷聲命令——
「把伊蘇娃身上的穴道解開。」
男人冷聲笑道︰「大長老也太看得起我,這等認穴點穴解穴的技巧從不在我習術的範圍內,要我來解實是為難我了。」
「那叫她……叫你身後那個女娃子過來解穴。」
「大長老不也瞧見,拜兩位所賜,她都自身難保,豈有力氣起身?」
「你——」老人家氣息陡沉,半晌才稍見緩和,仍清冷道︰「伊蘇娃對她沒有惡意,僅是好奇,畢竟大伙兒都听聞了,得知一個中原姑娘孤身來到西邊域外,四處向牧民和山民們打探咱們族里的事兒……伊蘇娃今夜鬧這一場,只是想接近中原姑娘,探人家底細,而她倒好,沒被拿下便罷,眨眼間竟把伊蘇娃變成不言不語連眼皮都不會動的木頭人,還得讓咱親自扛回來。」說到最後頗有怨氣。
男人倒被逗笑,清淺笑音顯出淡而真實的愉快。
「有沒有惡意且不評論,但這只叫伊蘇娃的女娃兒得慶幸自己的好運道,她這般偷襲在先,大長老馳援于後,按落星以往行走江湖的脾性,遇敵定然是見一個殺一個,畢竟大敵在後,前頭能殺多少是多少,以求削弱敵人勢力,但伊蘇娃在那瞬間沒被扭斷頸子,僅被制住周身大穴丟到一旁……」淡淡哼笑——
「由此可見,待旁人她心都是軟的,只對我一人心狠。」
……他這是說什麼呢?怨氣比誰都深似的。
鄔落星抱元守一,體內那一道運行險些行差踏錯,惹得她胸中郁悶,多費了些勁兒才將氣血導回正途。
這一次倒換成老人家被逗笑。
瑪訶婆婆的笑聲並不好听,干啞嘔澀,但確實頗樂,幸災樂禍的樂。
「所以她就是你選定了的人?」
男人不答反問︰「所以血月族如今的聖女就是被大長老您護著的那只女娃兒了?」
老人家又問︰「一走就這麼多年,咱以為你打算死在外頭,如今肯回來,想必是追著姑娘來的吧?瞧這態勢像是你選定人家,可人家不領情啊。」
男人冷哼,沒打算繼續答話,只問想問的——
「那只女娃兒才多大?十四?十五?您確定她會任由族中長老們搓圓揉扁,安排她跟誰結定就跟誰結定?要她一輩子乖乖守著這個聚落,守著那一箱子傳承下來的血月族典籍,您以為她可以?」
老人家哼得比他還響。「伊蘇娃再如何不濟,也比你阿娘好上百倍、千倍。」
「我娘親很好。」男人一字字說得徐緩清楚。「她還是大長老您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只因她喜愛上一名中原男子,不願與族中長老們安排的男子好在一塊兒,您做為一個母親不但未曾護她,從頭到尾冷漠以待,更由著旁人欺她、侮她……大長老才是不好的那一個,您不認為嗎?」
周遭陷進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听得男人與老人家的對話,鄔落星想靜心調息當真越發困難。
瑪訶婆婆……血月族九大長老之首……女兒曾是血月族聖女,後與中原男子誕下一子……
原來……老人家是他家親姥姥。
這一邊,瑪訶婆婆已重整旗鼓,聲調比之前更冷,咭咭怪笑——
「咱知道你這只白眼狼打什麼主意。你說這些……無非是要說給伊蘇娃听,就想動搖女孩兒家的心志,想讓她也學你阿娘那樣,見識到外頭的世界就不願回來,嘿嘿,呵呵……可你阿娘落得什麼樣的下場,族里又有誰不知?你還以為自個兒鼓動得了誰?別作夢了!」
老人家話音一落,等著對方被惹怒反擊,卻是……事發突然啊!
就見鄔落星突然從地毯那端起身,步伐微虛地掠過男人,後者是發現到老人家表情古怪才倏地側眸。
鄔落星誰也不理,筆直走向倒臥在地毯上的伊蘇娃。
全身被制得動彈不得,維持著奇怪姿態,僅一雙眸珠能溜溜轉動的少女看起來實有些可憐,此際見鄔落星來到自己身邊,她眼珠子顫抖抖,像很用力在求饒。
凝氣于指,鄔落星點點點再點點點,一口氣連解十多個穴位,最後一記輕掌直擊伊蘇娃背心,再幫少女推宮過血。
然後像思及什麼,她拉來少女的手檢查……嗯,不見任何蛇牙造成的傷口。
她面無表情地放開她,語氣慣然平淡——
「莫要與我玩,我怕出手太重,真會殺了你。」偏女敕的瓜子臉白得近無血色,眸子很深很認真。
道完,她正欲走開,一手卻被伊蘇娃的一雙柔荑包裹住。
「姊姊,姊姊……姊姊——你、你好強啊!好強好強好強!伊蘇娃……伊蘇娃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的喜歡你!」
少女美眸閃亮如星,喊出的每一句話都加重音,宛若內心之澎湃難以抑止,愛慕之情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鄔落星臉容略偏,有些迷惑。
正在「對峙」兼「吵架」的老人家和男人,一起迷惑兼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