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昊淵白日總是不見蹤影,不過傍晚必定會回來和向冬兒一起用膳,他發現自己不管遇到了多糟心的事,只要和她聊一聊,心情便會好上許多。
他最愛看她大口吃著飯,圓圓的眼兒眯起來微笑的那種滿足表情,好像只要有得吃,所有煩惱都能拒于門外,彷佛在說他一直對付的那些詭譎深沉的陰謀詭計不過也就那個樣子,飯還是要吃,人生還是要過。
然而刑部尚書前來拜訪的那日,雍昊淵卻無法和向冬兒一起用晚膳,他傍晚一回王府便被父親召見。
此時于正榮已經離開一個多時辰,但他的茶杯還放在桌上,吃了一半的食盒也還沒收拾,足見雍承志這段時間一直沒離開正廳,也不許人打擾,獨自一個人煩惱了許久。
雍昊淵一進門便看到桌上有客人來的痕跡,他早在門房那里知道于正榮來府的事,對于等一下要談的事便心里有數。
「刑部尚書于正榮來找我,和我談了一件事。」雍承志沉著聲,將兩年前軍需官貪墨的事娓娓道出。「你知道刑部在調查這件事嗎?」
「知道。」雍昊淵是听向冬兒說才知道的。向裕只怕沒想到,于正榮低調不願聲張,卻因為向裕想搶功而偷偷壞了事,這事最後仍提前傳到了雍昊淵耳里。
他的妻子的確是個好運氣的,他想掌握的情報竟輕輕松松像閑談一樣在她口中得到,讓他多了幾天的時間做準備,也決定了未來要走的路。
他這幾日就是在忙這件事,或許他自從兩年前由戰場上傷退之後一直以來的謀畫,可以開始透露一點讓父親知道了。
雍昊淵對雍承志有怨,卻沒有恨。母親病重纏綿病榻時,他明知父親在關外並不是抱著小妾逍遙,卻仍替母親不值。等到母親撐不住了要離開人世,他派人快馬加鞭的送信過去,希望無論如何父親能回來看母親最後一眼。
然而母親仍是遺憾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父親畢竟是讓他們母子失望了。即使後來雍昊淵自己也成了將軍,知道戰場上的身不由己,依舊無法釋懷。
戰事結束後父親回京,縱容于氏,讓于氏坐擁府中大權,他們父子兩人便漸行漸遠,如今父子相見氣氛冷淡,談的也只有公事,且往往都以爭吵結束。
「你只要告訴我,兩年前北地軍需官貪墨一事,究竟和你有沒有關系?」雍承志厲聲問道。
雍昊淵淡然地看著他。「你不是應該先問,究竟有沒有軍需官貪墨這件事?」
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可悲。要是向冬兒絕對不會問這種問題,她會無條件的相信他做的都是對的,就算殺人放火也幫他拍拍手。
想到那個傻乎乎老掛著一抹甜笑的人兒,他面對父親時,心里的芥蒂、不甘願,頓時好像沒麼沉重了。
雍承志銳利地看了他半晌,終是放松了語氣道︰「我想你也不會做那麼蠢的事,只不過軍需短缺那麼多,到底是怎麼回事?」
听起來,父親終究是相信他不會涉入貪墨的,雍昊淵的表情緩和了一點。
「軍需原就會有耗損,我領軍的那一年,北方大雪,災民無數,我便放了一些軍餉下去救災,這件事我雖沒有上報朝廷,卻是有案可查,只怕被有心人刻意隱瞞起來了。」他難得會向雍承志解釋那麼多。
「那我去刑部把那件事說清楚。」雍承志不由怒火中燒,「就算沒有物證,當年十五萬大軍都看到軍餉哪里去了,還怕沒有人證?」
父親還是那樣沖動啊!難怪皇祖父在考慮皇帝的人選時,就沒想過這個戰功卓著的兒子。雍昊淵搖了搖頭。
「于正榮敢拿這件事來說,就是已經做了天衣無縫的準備了。」也就是說無論澄不澄清,貪墨的髒水都會潑在他身上。雍昊淵冷笑,直問道︰「他和你說了什麼條件來救我?」雍承志遲疑了一下後說道︰「他要我扶正于氏。」
「好一個雙管齊下。對付我之後,再利用于氏對付你嗎?這是準備拿下整個晉王府?」雍昊淵冷冷地看著父親。「我寧可被刑部帶走,也不想看那個女人上位。」
雍承志板起了臉。「我豈可讓你入刑部大獄?這件事,或許是萬歲忌憚我們王府,所以先拿你開刀。我既然知道了,就不會眼看著你去送死。就算扶了于氏又怎麼?不過換個頭餃而已。但只要有一絲機會救你,我都會考慮。」
他的話讓雍昊淵有些動容,不過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你能想到萬歲忌憚王府,卻忽略了于正榮這回雖是暗示著用皇帝的名義來動我,事實上他並不是萬歲的人,他真正效忠的主子是二皇子!」
「什麼?」雍承志還真是第一次听到這個消息。
「你一定懷疑我為什麼會知道。太子與二皇子相爭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二皇子想對付我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我支持的是太子。」
雍承志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瞪著兒子。在皇子的斗爭中,他這個皇叔一向不摻和,怎麼兒子已經陷入那麼深了?
雍昊淵絲毫不為父親的震驚所動,徑自說道︰「我雖殘了雙腿,但替我診治的是我自己軍營里的大夫,當初你請太醫來我未接受,因此沒有任何關于我的醫案備在皇宮的太醫院,所以只怕二皇子對我仍有懷疑,只要有一點可能性都不會放過,必除之而後快。」他定定地看著父親。「于正榮只要除掉我,等于替二皇子斷去太子一肢臂膀,同時還合了聖意,巴結萬歲,何樂而不為?」
「居然是如此……」雍承志臉色有些青,他沒想到事情比他想象得復雜得多,看來他這些年因為喪妻,兒子又殘了腿,對朝政灰心失望,沒掌握到的事實在太多了。
「那我就更不能讓你入刑部了!」雍承志嚴肅地說道。
雍昊淵的臉更冷了幾分,沒有因為是自己父親就和顏悅色一點。「莫不成我把事情都告訴你,全都白說了?你以為你妥協了,扶正于氏,二皇子就會放過我?在皇子的斗爭上,我們晉王府是不可能獨善其身的,當今萬歲對我們猜疑,以二皇子那度量,萬一他上位了,肯定加倍打擊我們晉王府。太子與我有舊,交情非凡,我知他是個有容乃大之人,才會選擇支持他,並不是胡亂選邊站的。」
「這次我選擇妥協,至少你不會立刻死!何況扶正于氏對我來說,不過是一件小事罷了。」先前雍承志還有些猶豫,現在則是做下了決定。他厲聲道︰「我不管你支持的是哪個皇子,你已經殘了雙腿,我就不能讓你再受任何傷害,我與敏之只有你一個兒子啊!」
敏之是已故王妃的閨名。如果不提到母親,雍昊淵還沒有什麼情緒波動,可是父親拿出母親來說,他就不能忍受了。
雍昊淵漠然地瞪他一眼。「好一個借口,你懷念補償我娘的方式,就是扶正你的小妾?簡直可笑!」
「敏之賢慧,會了解我的苦衷。」對雍承志而言,王妃只是一個名號,如果不是他心愛的敏之,不管換成誰都沒有意義,給了于氏又如何?
雍昊淵與他大眼瞪小眼,卻不再多費唇舌,通常與父親談到了這種地步,代表已無轉圜的余地。
很顯然的,雍承志準備答應扶正于氏這個條件,等于雍昊淵先前想利用刑部誣陷而做的種種準備都沒了作用。
但不管怎樣,那件事他是一定要做的,既然于氏橫豎會上位,針對他的手段只會更多,不怕沒有下次的機會。
于是,雍昊淵不再多說,當下轉身推著輪椅斷然而去。
雍昊淵回房時已過了晚膳時間,向冬兒在房里留了菜,但他卻動也不動,凜著臉命人撤下。
她歪著頭看他,雖然平時他就是這麼一張冷臉,但今晚她感覺特別不同。
「你心情不好,是和王爺談得不高興?」她想了想,「該不會是刑部那件事?」
雍昊淵看著她,目光微寒。「我要入刑部大獄了,你怕嗎?」
「怕什麼?你就算進去,也很快就出來了。」向冬兒認真地說道︰「肯定是有人害你的!你一定有辦法把自己弄出來。」
「如果害人的那個,地位比我父王還高……」雍昊淵指了指天,「我沒辦法把自己弄出來怎麼辦?」
向冬兒終于怔住了,不過很快地恢復過來,一副警戒的模樣,還放低了聲音說︰「那你別嚷嚷,我帶你跑路,咱們到北大荒去躲他個一年半載的。你放心,我運氣很好,嫁妝很多,肯定不會讓你被人抓到,也不會讓你吃苦,刑部那件事本就是栽贓,憑我的運氣,你一定很快就能翻盤……」
這是第一次有人想站在他前面保護他,而不是對他的生死不聞不問,更不是躲在他身後尋求庇護。
她彷佛用她那小巧縴細的手,剝開了他心底最堅硬的部分,他眼中的那絲寒光不知不覺的收斂了起來。
「我倒是想被抓到刑部,可惜被你公公壞了事。」他沒有解釋為什麼自己想入獄,只是冷冷一笑。「刑部尚書是于氏的父親,逼父王將于氏扶正來救我一條命,而父王答應了。」
「所以就是于氏在後頭攪風攪雨?」向冬兒單純,听到什麼就是什麼,還真以為這就是後宅婦人在興風作浪,卻沒想到此事還牽扯到朝中帝王心術及皇子相爭。
「她以後若成了王妃,就能壓在你頭上了。」雍昊淵想看看她的反應。
「壓在我頭上有什麼關系,壓在你頭上比較麻煩,你絕對不會想叫她母妃的。」向冬兒瞬間像是明白了什麼。「原來你進門時心情不好,是為了這樁事啊……」
她突然一本正經地問他,「想不想先出口氣?」
「怎麼出?」雍昊淵好奇了,她竟有這種提議。
向冬兒神秘地笑了,「當你是兄弟才……啊不,當你是夫君才幫你,別人我可不管的,這回我真得拿出我的珍藏了。」
她走到內室的衣箱旁,翻箱倒櫃的由最底層取出一個瓖了螺貝的小盒子,盒子約莫有手肘那麼長,被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而後,她又不知從櫃子拿出什麼東西,塞到了袖袋中。
「走吧!」向冬兒話聲一落,徑自推著雍昊淵的輪椅無聲無息出了院子。
出了院子就是湖畔,冬日天冷,入夜了根本沒人,巡邏的侍衛也剛剛才經過,向冬兒熟門熟路的,躲過了所有可能遇到的侍衛與下人,直接將雍昊淵推到了于氏的院子之外。
于氏由于仍是妾室,並不住主院,她住的地方離主院還有段距離,甚至比世子的院子離得還遠,而她的兩個孩子便與她住同個院子,圖個熱鬧。
向冬兒推著雍昊淵沿著圍牆在一個地方停下,她選的地點很微妙,離院門拐了個彎還有一段距離,從圍牆邊的喜鵲登梅鏤空花窗還可以清楚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此時早該是眾人入睡的時候,但由窗子看進去,于氏與雍暻雲及雍昊平不知在說些什麼,在燈光映照下,表情洋洋得意。
「全都在啊!那正好了,省得我還要爬上屋頂。」向冬兒在雍昊淵的詫異下,取出了那個瓖貝小盒,小心翼翼的打開,居然是一串鞭炮。
向冬兒嘿嘿笑了兩聲,低聲朝雍昊淵說道︰「這可是我出嫁那天從侯府弄來的,王府來迎娶時要鳴放鞭炮,但我嬸娘小氣,肯定是隨便放個幾串了事,所以我便把最大的一串給留下來,以後過年還能剪幾顆下來點著玩。」
她在他面前揚了揚鞭炮,賊兮兮地塞進他手上。「世子武功高強,準頭應該不錯吧?」
雍昊淵好像知道她想做什麼了,偏偏他完全不想阻止,心中還躍躍欲試。
「扔進屋里沒有問題。」他還淡淡地補充了一句。「正中央,保證沒有人知道從哪個方向扔的。」
「那最好不過了。」向冬兒笑嘻嘻地由袖袋里取出火折子。「那就勞煩夫君了。」
雍昊淵眯眼往院子里看了看,驀地點燃了手上的鞭炮,快手往圍牆里一扔,鞭炮突然劈里啪啦炸響,嚇壞了里頭的于氏三人。
于氏尖叫了一聲,一邊大罵著殺千刀,一邊腿軟嚇趴在了地上,姿勢像只癩蛤蟆,頭發也被她甩得散亂,完全失了以往的貴氣,雍昊平怪叫一聲,居然跌坐下來抱住了雍暻雲的腿,一張臉埋了進去,險些沒把她的裙子給扒下來;雍暻雲則是慘叫不休,被自己哥哥害得跌倒,因為怕被鞭炮炸到,邊叫著邊像只蟲一般往前爬著。
向冬兒透過雕花窗看得一清二楚,捂著嘴笑得肚痛,雍昊淵則是冷靜地看著這一切,黑眸中有光芒微閃,不知在想什麼。
寂靜的夜里這麼大動靜,很快的就听到了侍衛的腳步聲。
雍昊淵說道︰「該走了。」
向冬兒二話不說,推著他的輪椅便飛快地逃跑,雍昊淵本想告訴她不必顧著他,但她的路線像是計算過的,沒有傻傻的繞回前門,反倒是由旁邊的王府側門直接離開了府中,此時侍衛都被于氏院子的騷動吸引過去,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出入。
然後,她推著他沿著王府圍牆飛奔,跑了約莫半刻鐘不到的時間,又很快地由另一頭的側門進入。這里的側門就有侍衛看守了,不過卻不是于氏的人,向冬兒平時出入王府都走這里,時常拿點心打點侍衛們,交情好得很,所以在這麼奇怪的時間見到世子與世子妃沖進王府,他們即使心知肚明應與方才的鞭炮聲有關,也裝作沒看到。
一直沖到了大湖邊的世子院落外頭,估計于氏那頭也鬧起來了,沒人有空理他們,向冬兒才停了下來,極沒形象地一**坐在地上,喘了好一陣後,突地哈哈大笑起來。
「天啊,跑死我了,小命差點都沒了,可是看于氏和她的兒女那樣子,真爽快啊……哈哈哈哈哈……」
雍昊淵仍是那副深沉的模樣,心中回想著方才于氏三人被炸得灰頭土臉的狼狽樣,不斷自問——他方才真的把鞭炮扔進于氏的院子?他這尊貴的晉王世子,真的做了那種野孩子做的事?
再低頭看到笑得快岔氣的向冬兒,她那純真無偽的歡快,還有不計形象的直率,竟撓得他的心都癢了,雍昊淵悛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化,嘴角揚起,最後居然放聲大笑起來。
有多久他沒這樣笑過了?是從母親死去那一刻?還是早一點,從父親納妾的時候開始?抑或更早,在他成為世子,注定接下王府這沉重擔子,逼得他不得不在皇子之中選一個支持的時候?
那麼復雜的問題,他卻不願思考了,在這一刻,他只想依著自己的心情,好好發泄一下大笑一場。
她真的用她的方式在拯救他,她那些看似少根筋的奇思妙想,對他而言卻都成了對癥良藥,一絲一絲的將他身上的黑暗剝去。
雍昊淵眼眶都笑到濕潤,眼波顯得柔和,情感也豐富了起來。
而他一笑,向冬兒就傻了。
她抬起頭,看著月光下笑得暢快的他,沒有冷漠、沒有無情,就像這冬夜最美的一場夢,讓她的芳心漲得都疼了,腦袋都糊成了一片,只想伴著他一生,看他這樣笑。
他的責任太重,思慮太深,敵人也太難纏,她什麼都幫不了他,但她希望他在她身邊時,能夠暫時卸下冰冷的盔甲,單純只是她的夫君,不是什麼需要防備的任何人。
她常常覺得自己雖在他身邊,兩心卻咫尺天涯,這是第一次看到他笑,是不是代表著她又離他近了一些?
這一刻,她真的願付出一切代價,留住他這個笑容。
于氏院子里的鞭炮聲驚動了晉王,不過畢竟沒有抓到凶手,就算有所懷疑,也不可能來質問世子,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也因為于氏的哭鬧,晉王以往不再立正妃的堅持態度似乎有所松動,居然就傳出了要將于氏扶正的傳聞。
而從那天起,雍昊淵再也不見晉王,父子兩人陷入僵持。
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冬日天冷風勁,人人都躲在屋子里,晉王府如今氣氛古怪,院子一片蕭條,連辦事的小廝經過都不敢發出太大聲響。
只有行事作風讓人模不著頭緒的向冬兒,好好的屋子里不待,竟是拿了早就備好的大網子,不顧翡兒與翠兒的勸阻,來到了後院的湖邊。
王府的湖是活水,冬日不會結凍,魚兒卻是因為水冷,游得更慢了,向冬兒一網子下去便撈起了兩條肥美的鯉魚。
連忙將鯉魚拿到了廚房,這麼大冷天她不想再勞煩李嬤嬤,便讓裴兒與翠兒幫忙。
先將魚去鱗去鰓,切成適合大小的魚塊,以醬料腌了一個時辰,蒸熟後用鐵架架起,拿府中修剪下來的柏木燻制,過程讓翡兒不時的蘸刷上酒、醋和花椒做成的醬料,待皮色金黃時再用胡麻油刷過一遍,就是一道好吃的柏木燻魚。
向冬兒將另一條魚切成薄片,下油鍋先炸過一回,再重新起鍋,干炒蔥白、辣子,後將魚片放回鍋中,淋上酒、花椒、醬油姜蒜和雞湯等等做的醬料,大火快炒兩下,香噴噴的爆炒蔥椒魚片便完成了。
剩下的部位全讓向冬兒拿來煮魚羹,她的秘方同樣來自李嬤嬤,煮魚不用清水,而用魚骨及魚皮熬了一個時辰的湯,然後將魚剝碎加入了羹湯之中,加入筍干與蘑菇、木耳、火腿、白菜等炖煮,最後加入醋與豬油提味,用醬汁勾薄芡起鍋,便是一鍋香滑好吃的魚羹。
做好之後,她並不急著吃,而是命翡兒將三道菜裝在食盒里,又讓翠兒去酒窖打了一瓶酒,自己則是回到房內,匆匆換上衣服,與兩名婢女會合後,提著食物往主院走去。
目前主院只有晉王一個主子,向冬兒打听過了,晉王今日並沒有出府,中午用膳也只草草吃了兩口。她明白雍承志失去胃口的原因何在,也是為此而來。
主院的護院並沒有攔住向冬兒,或許是雍承志對這個兒媳還算滿意,至少他沒見過有哪個女人和自家兒子能夠說上超過三句話而不被打飛。更不用說她有辦法讓雍昊淵日日回府用膳,雖然不是和自己一起,但是已讓他感到安慰。
向冬兒順利的來到正廳,此時小廝已經入內請雍承志出來。
她一看到滿臉疲憊、不苟言笑的公公,先行了個禮,之後便讓翡兒舉起手上食盒。「父王!兒媳婦又來找你喝酒吃魚了!」向冬兒給了雍承志一個大大的笑容。
看到她這麼有朝氣的樣子,倒是一掃雍承志近幾日的煩躁。翡兒手上的食盒傳來隱約的香味,他想起向冬兒的廚藝不錯,上回一起吃的魚還記憶猶新,于是他點點頭,招呼她一起坐下。
翡兒與翠兒一起將食盒里的酒菜布上之後,便乖巧地退到一旁。
動筷之前,雍承志有些糾結地問道︰「昊淵這幾日……可有回房?」
「沒有,我也好幾日沒看到他了。」向冬兒倒是平靜,她已經很習慣自己夫君來無影去無縱了。
雍承志卻認為雍昊淵是因為賭氣而不回府,不由輕輕一嘆。「是我連累你了。」
向冬兒搖了搖頭,「父王,我知道夫君為什麼不回來,我听到消息了,與于姨娘有關對嗎?」
雍昊淵果然全部告訴她了。雍承志有些狼狽地問道︰「你也反對我將于氏扶正?」
向冬兒瞪大了眼,急忙搖搖手。「我憑什麼反對啊?這事原就不是我能管的啊!如果父王喜歡于姨娘,那就扶正,如果不喜歡,父王讓于姨娘繼續當姨娘就好,這事其實也沒有很復雜。」她干笑了兩聲,「我只管大家有沒有吃飽,所以听到父王午膳沒吃好,這不就來了嗎?」
雍承志勉力一笑。「于氏這件事上你能豁達,但昊淵因為他生母的關系,心結難解,只怕會怪罪我將于氏扶正。」
向冬兒偏著頭想了一下,認真地說道︰「我想夫君只是不希望自己成為旁人威脅父王的籌碼,父王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夫君走武將的路,顯然就是隨了父王,要說他對父王的傲骨與風姿沒有崇拜,我才不相信。」
向冬兒可不僅僅是揣摩雍昊淵的想法,而是認為自己的夫君絕不是那麼膚淺,不問青紅皂白只會怪罪長輩,賭氣不回府。「今日他就算生氣,只怕是氣自己更多,怎會讓父王陷入為難。唉,夫君那人就是個悶葫蘆,不會向父王說自己的想法,所以才會弄成今日的僵局。」
「但我始終是個失敗的父親。」雍承志回想起自己早年戎馬生涯,長年在外,連妻子最後一面都來不及見,也無怪乎那個孩子對他諸多怨尤。
「父王啊,你要是個失敗的父親,那我爹早該一頭撞死……喔不,他早就死了。」向冬兒從歸遠侯府那樣烏煙瘴氣的地方來,更覺得雍承志待她極好,即使縱容于氏也沒有讓她這兒媳受到任何委屈。
她喝了一口羹湯,滿足得眼楮都陶醉地閉上了。「我倒是羨慕夫君能有個如此關懷愛護他的父親,可惜我沒有。當年我出生不是個男娃兒,我親爹很失望不太理我,從小只有娘疼我,磨著爹去宮里要個教養嬤嬤來教我,否則我可能連基本禮儀都不會,現在和父王吃魚大概也只會用手抓。」
雍承志被她開解得輕松不少,瞧她饞的那模樣,好像不管什麼食物,到她口中就是好吃,于是他也被她影響,肚子餓了起來,忍不住伸筷夾了一塊炒魚片放入口中。
咸香鮮美,彈牙帶勁,微辣的口感更剌激了食欲,的確不錯!
他吃了幾塊,喝一口酒,又夾了燻魚咬一口,再喝口酒,然後一口氣吃掉一碗魚羹,不由也學著向冬兒閉上眼楮。
真好吃啊!
「你是個好孩子,你爹不珍惜,是他眼瞎。」雍承志瞥了她一眼,目光很是微妙。知道她特地下廚煮魚,借口吃酒,只是變個花樣來開解他。
「夫君也是個好孩子啊!」向冬兒吃得眉開眼笑,還不忘替自家夫君美言幾句。「父王該對夫君有信心一點,連雙腿殘廢都打不倒他了,他不會因為刑部那種栽贓的案子就倒下去的。」
「你說的對。」雍承志終于有了淡淡的笑容,又吃了一塊燻魚。「只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見到孩子會受一點苦,都覺得不忍心,何況昊淵已經受了那麼大的苦楚了……」
「所以父王你不要想太多,按自己的本心去做就是。現在,吃魚比較重要。」向冬兒有心撫去他的煩憂,替他添上酒,又替他盛了碗魚羹,順勢轉移了話題。「這魚下鍋前還活跳跳的,可鮮著呢!」
雍承志挑了挑眉。「這天寒地凍的,虧得你還能弄到鮮魚。」
「並不難啊,鮮魚我們王府的湖里很多。」向冬兒隨口回道。
「你又去撈御賜的魚來吃了?」雍承志的臉色一僵,要去夾魚片的手就這麼停了下來。
「那個……上回不是已經吃過?」向冬兒面露尷尬,為了吃不怕砍頭的,普天下大概也只有她一個。
她驀地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父王,是自己人我才說的,反正萬歲對我們王府好像有點意見,吃他兩條魚出出氣也好啊!」
她還有理了?難道萬歲打壓他,他就可以把御賜的佩劍給折了?
雍承志與向冬兒無語對視,像在掙扎該不該繼續吃御賜的魚,最後還是他先忍不住,被她的傻樣逗樂,搖頭笑了出來。
「雖然是如此,吃御賜的魚還是低調點,以後就我們兩個……呃,至多再加個昊淵,一家三口偷偷吃就好,別讓人知道了。」
雍承志終于正式將于氏扶正,但因為這不是他的本意,而且于氏與娘家聯合坑害世子的行為也讓他涼透了心,所以他沒有大張旗鼓廣邀賓客,只是將她的名字上了皇家玉牒,上報到宮里而已,連府里的人都是等一切儀式完成才知道這個消息。
他也沒有要她搬回主院的意思,在告知她這一切後便徑自回了書房,他現在看于氏就是一個心煩,至少他還有親自告知,已經算不錯了。
如此草率的處理,一點也沒有雍承志以往對她的好,于氏即使達成扶正的心願,仍在房里摔了好幾只茶盞,在心中痛罵雍承志的無情。
不過她按捺住了脾氣,知道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對雍承志的安排百依百順,也接掌了王府更多的權力。以往她掌家時,都只是管銀錢的進出,購買府內的生活用品及食物等等,觸踫不到王府的防衛,但現在她已然可以安排每個院子的侍衛,以及干涉侍衛巡邏的時間地點,雖然主院與世子院落她的手暫時還伸不進去,但對她而言這樣就夠了。
不過,當上王妃之後,她隨即打算到世子的院落顯擺顯擺,順便出出一肚子鳥氣,她現在可是正經八百的王妃,她要向冬兒跪下向她磕頭!
結果當她盛氣凌人的來到了世子院落,再一次命人踢開院子的大門,心忖這次沒人敢讓她修門了,帶著一群人橫沖直撞的進了院子,卻赫然發現雍昊淵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用著一雙冷颼颼的陣子看著她。
于氏當下就退縮了。就算已經身為王妃,但她知道自己在晉王面前的地位仍然遠遠不及這個長子,更別說這個長子就算殘了,本身也極有能力,一巴掌就敢拍死她。
所以她連向冬兒的尾巴都沒模到,就憋著一肚子氣又灰頭土臉的離開,末了還要再出錢修世子院落的大門,差點沒氣得她吐口血。
日子就在如此緊繃又古怪的氣氛下過去,終于向冬兒在晉王府過了第一個年。
因為是于氏操持的,這個年過得很是奢侈,不過她都奢侈在自己身上,四面八方送來的年禮往自己庫房里搬,府里的主子們該添的新年衣物用品,晉王和世子她只能按制辦理,一點也不敢克扣,不過雍昊平及雍暻雲的分額,她卻是按嫡子嫡女的規格又往上翻了三倍,對自己當然更不會吝嗇,每日都打扮得珠光寶氣,過足了高官夫人的癮。
過年期間往往是向冬兒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在歸遠侯府,那是她少數可以吃飽的幾天。
不過今年王府情況特殊,她倒是低調了許多,置辦年貨什麼的于氏根本不讓她插手,她成了一個閑人,無聊就釣釣魚,去找公公或和自己丈夫分享,或者磨著雍昊淵帶她上街,買些新鮮的食材干貨等等,自己在府里開小灶,小日子也算過得有滋有味,有了雍昊淵的庇護,于氏的上位對她竟是一點影響也沒有。
年夜飯時,她乖乖的和雍昊淵露臉,晉王府人口不多,主桌上只有晉王夫婦、世子夫婦和雍暻雲、雍昊平兄妹,其中雍暻雲和雍昊平過去因為是庶出,不得與晉王同桌,今年還是第一次上主桌,興奮得像什麼似的,說話還不時夾槍帶棍,諷剌雍昊淵夫婦,于氏也偶爾加油添醋,雍昊淵從頭到尾只是冷眼旁觀,向冬兒只顧埋頭苦吃,連晉王都對于氏的行為懶得置喙,一頓年夜飯,成了于氏和她的兒女唱獨角戲的奇怪場面。
不過也因如此,原本有些反感于氏的下人老僕們,見到王爺與世子都對她的肆無忌憚保持沉默,也不敢再多表態,益發讓于氏不可一世起來,明目張膽地大幅更動了府里的侍衛,全安插上自己人,下人也換掉一批,年紀大的全部趕走。如果不是世子院子看得緊,她真想連向冬兒那兩個婢女和嬤嬤全都換了,放她的人在向冬兒身邊,隨時要向冬兒怎麼死就得怎麼死。
到了元宵節,向冬兒原本很想看花燈,不過她知道雍昊淵其實並不喜歡人擠人,所以也歇了這個心思,拉著他在府里放鞭炮玩,也把遠遠的听到鞭炮聲的于氏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告訴自己,她要忍,很快的雍昊淵就囂張不起來了。
待到元宵過後,王府里的年節氣氛也淡了,向冬兒卻有了新煩惱。
御賜的鯉魚,到目前為止一共被向冬兒吃了三十條。
打從第一次和雍承志一起共同享用後,向冬兒便吃上了癮,隔三差五的就去偷抓一條來打牙祭,等到這個年過去,她又來到湖邊想撈魚,卻覺得湖里的魚沒有以前那麼好抓了。
想想還真有點心虛,她才嫁進來幾個月,御賜的魚就少了三十條,依這種速度下去,一年過後這湖里不知道還撈不榜得到鯉魚。
向冬兒左思右想,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最後她想了個好辦法,反正萬歲又不認識自己賜的鯉魚,她索性去買來補上,順便買一些鯉魚的幼苗,同樣放到湖里養著,讓它們自然繁殖,這樣日後她就能有吃不完的魚。
越想向冬兒越覺得有道理,可是御賜的鯉魚品種特別,京里買不到,必須出城到南方的聊城,運河加上馬車來回,還有尋找魚苗的時間,怎麼趕都要花去半個月左右。
為了以後都能有魚吃,她只能硬著頭皮去找雍昊淵,希望他允許她出京一趟。
在向冬兒苦惱不已時,書房里的雍昊淵及任皓正討論著朝廷里的大事。
「上個月,二皇子不顧二皇子妃的心情,納了鎮南大將軍的嫡次女做側妃,一個月以來,兩府過從甚密,可以確信他們已經聯系起來了。」任皓說道。
「鎮南大將軍?」雍昊淵黑眸中冷光一閃。「北方的將軍幾乎都是服我父王的,二皇子無從下手,想不到竟有能力說服了南方的鎮南大將軍與他結盟。」
「鎮南大將軍派了自己的兒子邵東護送妹妹的出嫁車隊到京,到現在仍未離開,應該是有什麼謀畫。」任皓那細長的鳳眼一眯,讓他多了陰鷥,卻不減俊美。
雍昊淵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幾下,邊思考著邊說道︰「鎮南大將軍的兒子邵東我知道,同樣是個將才,會留在京里肯定也是為了軍隊的事,不過最近並沒有戰事,朝廷幾個要塞也都有了將軍駐守,他還能謀求什麼……」
天朝不允許養私軍,所有的王府能擁有的軍隊有一定人數限制,不得超過五千人。全天下的軍隊都屬于皇帝,鎮守各地的將軍都是由皇帝授予虎符,可以憑虎符調動軍隊,待戰後皇帝再看情況是否收回虎符,軍權又回到皇帝手上。
鎮南大將軍已持有南方大軍的虎符,邵東若想要求得一地的軍權,總不能去和他爹搶,所以現在台面上的將軍就必定要消失一個,至少先讓邵東坐上那個位置,之後不管用什麼方式取得虎符,要調動軍隊就簡單了。
那,該會是誰消失呢?
雍昊淵敲著桌子的手停了,神情突然變得微妙。「任皓,王府的下人應該都被于氏換成她自己的人了,我試探過幾乎都有些功夫底子,可是她哪里來那麼多會武的人?」
這麼一提點,任皓也是眉頭一挑。「好家伙,竟是沖著你來了!」
「從刑部調查北地軍需貪瀆案起,我就知道他們沖著我來了,只是沒想到他們會是透過這種方式。」雍昊湖的神情更冷了幾分。「是我小看了于氏,我以為她對我父王應該有幾分感情的,不過利益在前,她畢竟狠下了心。」
任皓正了正臉色。「于氏並不是精通這方面的人,她也只是個傀儡,即使王府被安插了人,外面的命令要傳遞進來,一定會有所動靜,我們盯著就好,只要能抓一個起來,我就有辦法問到我們想要的消息,也能逼他們提前動手。」
「我們動作必須加快,務必要讓于氏的人狗急跳牆。」雍昊淵冷靜地說著,似乎說的不是自己的事。「既然是沖著我來,那麼他們一定也會有人來剌探我的行蹤,我這陣子就留在府里當個餌,只看魚會不會上勾了。」
任皓也知道在于氏的布置完成前,雍昊淵或許會被窺探,但絕對不會有危險,否則就打草驚蛇了,所以他也沒有反駁這個命令,只是笑道︰「到時候事情可要弄大一點,這樣太子交辦那件大事,我們也能提前進行了。」
雍昊淵點了點頭,但隨即又搖了搖頭,堅定地說道︰「這陣子王府危險,冬兒不能在府里,我得找個理由將她弄出去,我估計至少要半個月。」
任皓一雙丹鳳眼都大了起來,曖昧地笑道︰「都叫冬兒了啊?你們什麼時候關系這麼好了?」
雍昊淵只是冷冷地射過去一記目光,不理會這個無聊問題。「我的事,不用將她牽扯進來。」
「之前不知道是誰還說,咱們要做的事,度不過就是她的命……」任皓話還沒說完,雍昊淵桌面上的茶杯已經射了過來,被他千鈞一發的接住。
雖然有些狼狽,但他仍是故作優雅的喝了一口。「謝世子賞茶。」
雍昊淵話聲沉了下來,神情也微冷。「冬兒一向運氣好,我說她一定度得過,你說呢?」
「當然,你是主子,你說度得過就度得過……」
任皓還沒說完,外頭傳來敲門聲,雍昊淵的小廝問道︰「世子爺,世子妃求見,可以讓她進來嗎?」
雍昊淵應了聲可,任皓不知道何時已經由房內消失,隨即外頭傳來向冬兒的腳步聲,由小廝帶領進到了書房外。
向冬兒先探進頭,確定里面沒有別人了,才跨過門坎進來。
「夫君,你有客人,我是不是打擾你了?」她指著桌上的茶杯,並不是擺在雍昊淵面前,她有些不好意思。
「無妨,他走了。」雍昊淵倒有些意外她的觀察入微。「什麼事?」
「就是,那個……」事情有些難以啟齒,她慚愧地低下頭。「咱們王府湖里的鯉魚被我吃了好多,你也知道那個是御賜的,可實在太好吃我就忍不住……後來我就想,是不是能買一些小魚或魚苗扔進湖里養,反正萬歲也不認識我們府里的魚,不會知道是冒充的……」
她的說法,讓方才還在商討嚴肅政事的雍昊淵竟有了些笑意。「可以。」
真要說起這個,他和他父王還能算是幫凶呢!
向冬兒驚喜的抬起頭。「真的?我听府里的總管說,御賜的鯉魚品種特別,要到聊城才有得買,還不一定能買得到。所以我想問夫君能不能讓人帶我到聊城去一趟,應該半個月就能回來了。」
「你要出府半個月?」雍昊淵的表情有些古怪,淡淡地瞄了橫梁上一眼,似乎也能想象梁上那個人的表情。
「對啊?那是食物……啊不,那是御賜的鯉魚,別人買我不放心。」向冬兒的大眼透出請求,看起來還真有點楚楚可憐的意味。
「你去吧,我會派幾個侍衛給你,明日即刻出發。」雍昊淵答應得十分干脆。
向冬兒聞言大喜,開心地離開書房去準備出行的東西。
此時任皓又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書房里,一臉的哭笑不得。
「我們才剛說到府里潛藏危險,她就有機會出府,嫂子的運氣,好到我都不知該說什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