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府。
陳客身著紫色長衫,衣襟處繡著一只金色的白鶴,此刻正半眯一雙丹鳳眼,手里上上下下的拋著隻果,倚在長廊的柱子上,若有所思的瞧著遠處。
「瞧什麼呢?」疾步走來的七姊停在陳客面前,不解的問道。
「還能瞧什麼?這府上加起來就這麼幾個人,瞧你家主子唄。」陳客咬了口隻果,臉上疑慮漸濃。
「我家主子怎麼了?」七姊一听是杜若婉的事,也不顧不上其他,抬腿就要向不遠處的涼亭走去。
「嘿,你這丫頭,說風就是雨啊。你干什麼去,難道還要當面質問她不成?」陳客一把把人拉住。
「要不然呢,怕不是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主子怕我們擔心,所以自己擔著呢。」七姊難掩心中的擔憂。
「你再瞪大眼楮好好看,她這模樣哪是發生什麼大事啊,這明顯就是……」陳客嘶了一聲,想了片刻,「少女懷春。」
他簡直就是天才啊,這四個字用在杜若婉身上,再恰當不過了。
「胡說什麼呢,主子才……」
「得,你自個兒瞧,看見沒有,你主子手上那扳指,你伺候她飲食起居這麼多年了,可曾見過她有這東西?」
杜若婉靜靜地坐在石凳上,白色的扳指在她手指間隨意翻轉著。七姊順著陳客手指的方向看去,杜若婉的衣袖略長,那扳指時隱時現,要不是陳客這麼一說,七姊還真注意不到。
「沒有。」七姊可以肯定,主子絕對沒有過這東西。
「瞧見那尺寸沒有,你覺得以你家主子那雙縴縴玉手能戴得進去嗎?」陳客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怎麼看那扳指都應該是男子的,不會是什麼定情信物吧……」他自言自語的說道。
「陳客!」七姊破天荒的直呼陳客的名號,「您、您平日里都是怎麼跟著主子的,世道險惡,主子心地善良,若是被哪個壞男人騙了去,這可怎麼好啊。」七姊美目輕轉,眼里閃著淚花,看著陳客生氣的說道。
「放心、放心,我這是什麼?」陳客指了指自己的雙眼,「火眼金楮,就算你家主子真的相中了哪家的男子,只要我這麼一瞧,妖魔鬼怪立現原形。只要有我陳客在,你放心,我絕不讓人有機會欺負這丫頭,行不行?」陳客最怕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哭,原本是想打趣一番的,這會早已沒那個心思了,連忙安慰七姊。
杜若婉輕轉著手中的扳指,她不傻,知道這扳指的分量,可以自由出入將軍府、隨意調動漕幫任意一家鋪子,這是何等的榮耀。
祁狄筠給了她這麼貴重的東西,她當初收下是懷有私心的,為了哥哥和自己的安全,若是背後有將軍府撐腰,就算哪一天她的身分敗露了,以祁狄筠的本事和手段也是能幫她的。
可是,自從得了這扳指,她便有些魂不守舍,俗話說的好,有得必有失,收了這扳指,證明他們兄妹和祁狄筠就成了自己人。關系越拉越近,若……若蕭洛敗了,樹倒猢猻散,到時候就算有父親在,永安王也不會放他們兄妹一條生路的。
重生一世,原本以為能活得順遂些,未曾想,意料之外的事是一樁接著一樁。
往後的日子,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七日之約還未等到,祁狄筠倒是先得了一則讓他震驚的消息。
依照往年慣例,大祭司每年六月初十為北離國運佔卜,今年的卦象依舊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北離國運昌盛。不過美中不足,大祭司的卜算上說,今年是中原大地迎來二十年來最寒冷的冬天,秋末冬初之際,南境游牧民族將會為了囤積過冬的口糧,大舉來犯北離邊境。
游牧民族民風剽悍,無論男女皆可成兵,論實力北離自然不會懼怕區區游牧民族,可若真如大祭司卜卦上所言,還是要早做準備為好。
北離開國便設有大祭司官職,負責日常為國運、皇室佔卜吉凶,百年傳統一直延續至今,歷代皇帝對大祭司都頗為倚重,北離重武,但凡涉及到打仗一事,都會特別重視。
皇上聞大祭司所言,當下命兵部、工部為南境的將士提前準備軍資,特別是過冬的棉衣,這批要比往年更厚才行。好馬就得配好鞍,若是吃不飽穿不暖,誰還會為國家拼命守衛疆土呢。
然而這突如其來的卜算卻讓兵部和工部的日子難過了起來。原本天下太平,大家做個太平官倒也逍遙自在,如今倒好,來了這麼一道聖旨,而且皇上還特別上心,弄得兵部、工部兩部措手不及。
如今正值炎炎夏日,這個天氣就算什麼也不干,光是坐在椅子上,汗水就能浸濕衣襟,怎麼看都不像是會迎來二十年來難遇的寒冬啊。
祁狄筠把玩著腰間的玉佩,听著黑影的匯報,眼中閃過一絲疑慮。這位大祭司平日窩在神殿里不出門,若是到了節日慶典,他的地位便僅次于當今皇上,他說的一言一語都足以左右皇上的思緒。
「將軍,您覺得呢?」黑影對大祭司的佔卜也是半信半疑。
「祭祀台上能通鬼神的又不是我,除了鬼神,誰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祁狄筠冷笑一聲,比起鬼神之說,他更相信自己手里實實在在握著的武器。
「丫頭的那批貨可是到了?」
「回將軍,三天前就到了,當家的早早就派人在碼頭候著,現在所有的貨都送到她郊外的繡莊上了。」
自家主子對那位杜小姐可謂是從未有過的上心,黑影不敢怠慢,這回任務是他親自查看,將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如實匯報。
說話間,祁狄筠腦袋忽然靈光一閃,登時恍然大悟。
三十船的棉花、大祭司佔卜……寒冬、物資、軍衣!
祁狄筠心下一沉,那祭司老頭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研究星象,小兔子雖以楚悅的身分結識一些權貴,可是想要攀附大祭司那里是難如登天,那老頭斷不會將佔卜結果提前告知她。
「皇上要調多少兵力去南境支援?」
「回將軍,三萬。」
三萬、三萬……祁狄筠在心中默念,一人一件棉衣,算下來三十船的棉花,差不多……
「請工部陳大人來府上一敘,記得避人耳目。」不管有多少的可能,她杜若婉若不是要為天楚城的百姓人人做一件衣服的話,這三萬士兵就是這三十船棉花最好的去處。
「是,屬下這就去辦。」黑影領命,迅速消失。
兵部左侍郎是晉氏的父親,永安王派系,整個兵部都被永安王控制。工部尚書陳大人看似是個中立派,實則是蕭洛在朝中的眼線,皇上的旨意是讓兵部和工部共同督辦,若要奪得這門生意,那就要從工部入手才行。
這邊祁狄筠已經有所動作,跟朝廷做生意也是生意,肥水不落外人田,這棉衣的生意說什麼也不能讓永安王給奪了去。
那邊杜若婉到了下午才听得消息,背著手,眉頭緊皺,在楚府後院來回踱步。這次的生意事關侯府未來的命運,雖然棉花已經順利運到,事情也如當年一樣,可是最後,她到底能不能從宣武侯府的虎口里把這根肉骨頭給奪過來呢?
杜若婉有些拿不準,當年宣武侯接了這門生意,偷工減料暗中賺了不少銀子。從這之後她父親更為大膽,後面和皇家的生意更是變本加厲的貪污,直到……皇上下令抄家。
太陽西落,杜若婉沒有半分想要回侯府的意思,七姊了解杜若婉的性子,她這個模樣明顯就是陷入思考時的狀態,這個時候甭管是誰和她說話,她都听不進去,非得等她自己想明白了、主動走出來才行。
「你說這又出了什麼事啊,我這兩天總是心神不寧的。」七姊模了模左手掌心,剛剛在廚房不小心打碎了碗碟,手掌割傷了,她心里一門心思掛念著杜若婉,直到旁邊的伙房丫鬟驚聲尖叫,恍惚間她才發現自己原本要去撿碎片,卻不慎割傷手,紅色的鮮血早已染滿了手掌。
「不知。」陳客難得一本正經的搖搖頭。杜若婉心里裝著事,幾天前他就看出來了,旁敲側擊了幾回,她卻是一句話都沒向他透露。
「這可怎麼辦好啊,天晚了,主子該回那邊去了。」
「能出什麼事?皇後口諭,讓晉氏入宮陪她說說話,听說兩人聊得頗為開心,皇後把人留下來用膳。宣武侯被皇帝派去西山了,侯府里再怎麼說還有杜若墨在呢,怎麼你覺得還能翻天不成。」
陳客倒是不擔心宣武侯府,他只想弄明白杜若婉到底出了什麼事,兩人相識這幾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如此坐立不安。
就在陳客和七姊兩人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詢問時,杜若婉卻是自己向他們走了過來,「七姊,讓小八給福媽傳話,我今晚要晚些回去。若出了什麼事,讓她們去找哥哥求救。」
「主子,您、您這是要干麼啊?」七姊有些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主僕身分,抬手抓著杜若婉的袖子,大有不想讓她走的意思。
杜若婉抬頭看了眼陳客,拍了拍七姊的手,無聲的安慰。「去將軍府。」
黑夜,白天的鬧市此時顯得冷冷清清,杜若婉端坐在馬車里閉目養神,腳邊不遠處放著一盆冰,顯然是用來降溫的。
「哎,這位朋友,能不能說句話。」陳客斜靠在車門上,半眯著眼楮歪頭打量著身邊正在趕馬車的男人。
男人面容剛毅,身子結實,一舉一動皆是有板有眼,規規矩矩,一看就知道是軍營里出來的人。方才在楚府,杜若婉說要去將軍府,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楚府後院忽然不請自來了一位「梁上君子」。
楚府雖小,卻是有他陳客坐鎮的,哪個不長眼行偷盜之事的敢盯上他們家了?還不等杜若婉發現,陳客便施展輕功到房頂上找那人「理論」去了。
然而真正交起手來,三招之後,陳客便發現自己竟不是這人的對手,正想用毒之際就被阻止了。
「陳客住手。」杜若婉原本被陳客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到,待到屋外瞧清屋頂上的來人才發現竟是位熟人。
「當家的,將軍請當家的去府上一坐,將軍特別囑咐要避人耳目,小人不得已私闖楚府,還請當家的責罰。」黑影側身閃過陳客的攻擊,腳尖輕點,飛身至杜若婉面前,話還未來得及說完,人已經恭敬的單膝跪地,大有請罰的架式。
「快快請起。」杜若婉連忙上前將人扶了起來。她下午就已經打探到消息,想必祁狄筠那邊更早便知道了。他派人來請自己過去,想來是把那三十船棉花和聖旨想到一起去了。
杜若婉去找祁狄筠是想要借助他在朝堂的勢力,祁狄筠派人來請她是要弄清楚那三十船棉花究竟是何用,兩人皆有所求,杜若婉當下便應了下來,片刻不敢耽誤,跟著黑影出府,上了早已等候在楚府外頭的馬車。
將軍府那是什麼地方,滿是男人的龍潭虎穴之地,陳客怎能讓杜若婉一個女子單獨赴約,雖然他是一肚子疑問,可是也不急在一時搞清楚,眼下也不管那名黑衣暗衛同意不同意,打著杜若婉侍衛的幌子,死皮賴臉的扒上了馬車。
祁狄筠的命令是請杜若婉而已,黑影原本要拒絕,好在杜若婉從中調和,黑影這才勉為其難的讓陳客上了馬車。
「朋友,哪里的人啊?有家室了嗎?有孩子了嗎?男孩、女孩?你們將軍找她什麼事?」陳客拍拍黑影的手臂、又拍拍黑影的肩膀,頗為自然的嘮著家常。
雖然黑影平日訓練有素,不會在臉上輕易露出真實情緒,可是也架不住離自己這麼近的人一路上不停的問東問西,嘴里雖然不說話,可是黑影卻不自覺的加快揮鞭子的頻率。只希望盡快把人安全送到,自己可以月兌離苦海。
到了將軍府,黑影帶著杜若婉兩人走後門,祁狄筠和杜若婉兩人的身分皆有秘密,為了大局,還是要避人耳目的好。
「當家的,將軍在屋內,您請進。」
陳客站在一旁雙臂環抱,冷哼一聲,「喲,說話了。」這人對自己冷冰冰的像塊木頭,對上這丫頭倒像是伺候主子似的。
「多謝大哥帶路。」這偌大的將軍府像楚府一般,一路上沒見到幾個下人,就算見到了也是家丁,沒看見一個侍女。
「走啊,不是來見人的嗎,愣著干什麼,進去。」陳客話里滿是不悅,杜若婉有事瞞著他,又遇上這麼個木頭侍衛,他心里莫名的煩躁。
「將軍書房只有當家的一人能進。」不等杜若婉開口,黑影已經擋在陳客面前。
「嘿,啞巴你什麼意思,你當大爺我愛進你們將軍府啊,我要不是為了她,這會兒已經在屋里喝酒吃肉了,多爽快,犯得著跟你在這大眼瞪小眼的嗎,你別以為自己功夫好就想高我一頭,我跟你說,有種我們大戰三百回合,大爺不打得你跪地上叫爺爺,我……」對著杜若婉,陳客是壓著脾氣的,但黑影突然的一句話,沒來由的點著了陳客心里的那把火。
「公子,在下的意思是……」見陳客是真的生氣了,黑影也覺得自己說話的語氣是有些過硬,「這里是將軍的書房,將軍府內,除了將軍,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入內。」他平日里除了向祁狄筠匯報,鮮少會開口說話,眼前這人雖然輕浮,但再怎麼說也是楚府的人,還是得解釋一下。
「我這位朋友性子急躁,他沒惡意的,我進去拜見將軍,煩勞大哥幫我照顧下他。」杜若婉知道陳客是在生她的氣,故意耍性子,可是她還沒有想好要怎麼和陳客解釋,所以頗為不厚道的把人扔給了黑影。
「哎,你……你就這麼走了,真不帶我一起啊!」看著杜若婉遠去的背影,陳客長長的嘆了口氣。
隨之一起嘆氣的,還有一旁的黑影。
杜若婉推門而入,將軍府比楚府大上不知多少倍,原以為依照將軍府和漕幫幫主的身價,府內的裝飾怎麼也配得上富麗堂皇這四個字,然而等杜若婉瞧清眼前的書房,也就是比她的書房大了些而已,桌椅、茶壺也瞧不出有多麼名貴。
「若婉拜見將軍。」
祁狄筠身著墨綠色的長袍,端坐在太師椅上,神色如常,杜若婉抬頭望去,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異常。
「我那暗衛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幾句話,你讓他照顧陳客,這不是明擺著讓人欺負他嗎?」祁狄筠起身走到圓桌旁,握起茶壺倒了兩杯涼茶,抬手示意杜若婉過來坐。
太師椅前的桌案上整齊擺放著兩疊公文,硯台上搭著的墨跡未干的毛筆,想來祁狄筠剛才還在書房處理事務。
「將軍都听見了。」杜若婉學著祁狄筠的模樣端端正正的坐好,她這會兒是表面強裝鎮定,實際上心里早已七上八下。依著祁狄筠那狐狸性子,她早先囤積棉花的用意,他肯定猜出了七八分,大祭司今日才卜的卦,她杜若婉何德何能早就有所預料呢,祁狄筠深夜命人傳她入府的目的必是為此。
祁狄筠嗯的一聲,默認的點了點頭。
杜若婉手指無意識的又去模那塊玉,摩挲著光滑的玉面,滿腦子都在想怎麼編一個能讓祁狄筠相信的謊話。
「你就那麼喜歡那塊玉嗎?不光佩戴在身上,還時不時拿出來把玩一番。」祁狄筠的話里透著幾分玩味,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全然沒有要提正事的意思。
「讓、讓將軍見笑了。」杜若婉急忙松開手,調整衣擺將玉佩擋住,緊張時模玉早已成了一種習慣,不過她動作很小心,之前從未被人發現過,現在卻被眼前這人接連抓住了幾次,杜若婉嘴角泛著幾分苦笑。
「晚飯,可是吃了?」
祁狄筠這麼一說,杜若婉才注意到圓桌上放著一個食盒,只見祁狄筠將蓋子打開,一層、兩層、三層,層層擺到圓桌上,糖醋魚、蓮藕炒肉片、一只燒雞,還有一大張的油餅。
「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落雪莊的菜色,不過是將軍府的家常菜,若是不嫌棄就一起吃些。」
杜若婉模了模肚子,自從得知消息,別說吃食了,她連口水的沒心思喝,原本是不覺得餓的,可是如今飯菜擺在眼前,聞著菜香,杜若婉不爭氣的揉了揉肚子。
「恭敬不如從命,承蒙將軍款待。」
祁狄筠不似天楚城那幫公子哥們附庸風雅,他自小學的也不是那一套詩書禮儀,祁狄筠沒有半分要和杜若婉客氣的意思,兩手抓著酥脆金黃的油餅稍一用力,將大餅一分為二,一塊放到杜若婉面前的碗中。
咕嚕嚕、咕嚕嚕……
書房安靜,杜若婉肚子的咕嚕聲傳入兩人耳中,祁狄筠極不厚道的笑出了聲,惹得原本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杜若婉頓時臉頰又多了一抹緋紅。
「丫頭,先吃個雞腿。」祁狄筠夾起一只雞腿送到杜若婉碗中。
「將軍想笑便笑,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杜若婉也不客氣,低頭便咬了一大口,反正這麼多次下來,她早已沒什麼形象了。與其想著顧面子,倒不如填飽肚子來的實在。
祁狄筠也跟著撕了塊餅塞入嘴中。皇上的詔書一發,以這丫頭的人脈,想來不出兩個時辰便會得到消息,她表面上看著呆頭呆腦的,實則是個心思重的,有什麼事兒都喜歡壓在心里,他便是猜她會顧不得吃晚飯,這才命廚房備好吃食在他書房里。
見她吃得津津有味,祁狄筠遞上帕子,杜若婉愣了下,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我帶了。」
她在袖口里模了好一會兒卻不見手帕的蹤影,只好低頭接過祁狄筠的干淨素帕擦擦嘴角,心中無奈,杜若婉啊杜若婉,你怎麼能在同一個人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丟人呢。
燒雞外酥內女敕、糖醋魚甜而不膩、藕片鮮爽清脆,這幾樣看著都是家常菜,可是杜若婉嘗得出來都是出自名廚之手。不過她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幾次想要開口,然而話到嘴邊卻又有些猶豫。
杜若婉的焦慮祁狄筠看在眼中,原本想要磨磨她的銳氣,可是又不忍看她吃不好飯,想了一會兒,率先開口說道︰「今日的佔卜,皇上這道準備軍資的聖旨也是殺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南境的游牧民族每年入冬前都會騷擾北離邊境,不過都是小範圍的搶些糧食、棉衣能熬過冬就好,並不會舉族入侵。依大祭司所言,今年是二十年以來最嚴寒的冬季,草原游牧民族本就居無定所,若遇上寒冬先不說草原上的牲畜能有多少活下來,光是人需要御寒的衣物、過冬的糧食就要消耗大批物資。為了活下去,舉族來犯倒也在情理之中。」
杜若婉听得入神,碗里不知何時又多了個雞腿。
「皇上下旨,調三萬士兵前去南境支援,不僅如此,棉衣、糧草、炭火等軍資也要在兩個月後和大軍一起出發。糧草倒是還好,北離在江南有兩大糧倉,囤糧有余,這邊把天楚城的糧食先行調出,江南那邊補倉便好。炭火雖有些不足,不過南境那邊氣候干燥,冬天的時候枯樹枝也可生火。
「這次的軍資難就難在棉衣上。幾萬件的棉衣要在兩個月內完成,若時間能再寬松兩個月,交給江南的制衣局倒也不成問題,可是時間緊迫,就算江南那邊趕工做好了,南境守軍能就近取得不是問題,可走水運運到天楚城給這調派的三萬大軍也需要半個月,大軍出發一刻都不能耽誤,所以這批棉衣只能想法子在天楚城做。」
祁狄筠話音一頓,抬頭看著杜若婉,「還想听?」
「咳、咳……」杜若婉緩過神來,輕聲咳了兩聲以掩飾慌亂。
「把飯吃完,然後……好好想想要怎麼給我一個交代。」祁狄筠故意強調了交代兩字。
杜若婉沉默的撕了塊餅塞進嘴里,點點頭繼續專心吃飯。祁狄筠剛剛的話對于杜若婉來說無疑是好消息,這批棉衣派到制衣局去,時間是斷然來不及的,所以和上一世一樣,這批棉衣要在天楚城趕制完成。三年前,棉花大豐收,那時候祖母以低價收上了大批的棉花,如今那批貨正靜悄悄地躺在宣武侯府在郊外的倉庫里。
除了宣武侯府,放眼整個天楚城能拿得出這麼多棉花的也只有她杜若婉了。上一世,這樁生意讓宣武侯府賺了個盆滿缽滿,父親是個高傲的性子,以為自己身後站著皇後、永安王、宰相便是萬無一失,從未想過要隱藏侯府的鋒芒。
而宰相那些人把父親推到了前方,他們幾個躲起來坐收漁翁之利,最後惹得宣武侯府成了皇上的眼中釘,杜若婉越想越惱,她惱父親心不明、眼不亮,置侯府百年基業于險境中。
吃完最後一口餅,杜若婉分別為自己和祁狄筠各斟了一杯茶。「還請將軍繼續說下去。將軍放心,若婉也一定會給將軍一個答覆。」
「好。」祁狄筠應聲答道。
「皇上讓兵部和工部共同督辦此事,兵部為永安王效力,工部尚書表面上不參與黨爭,實則暗中為太子殿下辦事。」祁狄筠拾起桌上的兩根筷子各置一邊,「朝堂上平分秋色,誰也沒輸、誰也沒贏。」
杜若婉看著那兩根筷子若有所思,繼而拿起自己手邊的筷子,「祖母三年前曾低價收購過一批棉花,如今就囤在郊外的倉庫。」杜若婉手指點了水在桌上寫了永字,隨後把一根筷子放了過去,隨後接著在另一邊寫了太子兩字。「我那三十船棉花也已經到貨,如今同樣囤在郊外的倉庫里。」她將另一只筷子放在蕭洛一邊。「如今的局勢,二對二,分不出輸贏。」杜若婉緊緊的咬著下唇,太子有的,永安王也有,這局棋要怎麼下,她一時沒了主意。
「丫頭所言,對半錯半。」祁狄筠笑著說道。
「此話怎講?」
「宣武侯府是永安王的勢力,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可楚當家是太子的人,天知、地知,還有我們幾個知,外人卻是不知的。若是太子殿下出面要爭這樁生意,那永安王和宰相想必擠破頭也要和殿下一爭高下,可是若把這事放到商場上,大家爭的是銀子,不是高位,想來宰相那邊也不會死咬著不放。」
「將軍的意思是?」
「若讓永安王和宰相賺個盆滿缽滿,倒不如將這銀子放進丫頭你的口袋。你放心,殿下和漕幫一定會竭盡所能幫你。」
祁狄筠的意思,杜若婉明白,這樁生意只能放到商場上來談,絕不能攪和到奪嫡那渾水中去。
「既然殿下願意出手相助,那皇上……」上輩子正是皇上下令抄了侯府,如今他們兄妹為太子賣命也就是為皇上賣命,就算她父親站錯隊,看在他們兄妹兩人為太子效忠的分上,應該會避開當年的厄運吧?杜若婉試探的問道。
「怎麼,吃飽喝足了,這小腦袋瓜倒是轉得挺快了。」祁狄筠打趣的說道,雖說外戚分權,可是北離的皇權依舊是至高無上,皇上心里向著太子,這比什麼都重要。
「多虧將軍解釋得透澈,這才解開了若婉的疑惑。」杜若婉陪笑道。
「行了,丫頭,就甭在我面前賣乖巧了,說說你肚子里小算盤吧。大祭司今天才卜算出來的卦,你是如何早就知道的?」原本祁狄筠心里是猜測,可是經過剛剛兩人的談話,他可以肯定這批棉花就是為此事提前準備的。
難道……這丫頭神通廣大到能買通大祭司?不,絕不可能!
「將軍可信若婉?」該來的跑不掉,杜若婉繃緊了身子,眼前這人可不是她耍些小聰明能胡亂糊弄過去的主。
「我信。」
出乎杜若婉的預料,祁狄筠回答得十分爽快。
「二十年一遇的寒冬,皇上的聖旨……這些都是我夢到的,我知道將軍心有疑惑,若婉也不敢欺瞞,就算將軍覺得多麼的不可思議,若婉所說的話也是真的,那夢境……太過真實,宛如我親身經歷的一樣,夢里不光這件事,還有……還有多年後宣武侯府被皇上下旨抄家,全府三百余口,男的發配充軍,女的發配教司坊,宣武侯府百年基業功虧一簣。將軍,你可信?」杜若婉微紅了眼眶,宣武侯府上一世的慘狀,重生後,無論是有血脈關系的杜若墨還是親如密友的陳客,她都未曾向一人透露過。
這塊巨大的石頭一直壓在她的胸口,只能一人默默承擔,如今終于有機會說出來,杜若婉覺得舒了口氣。「那個夢很長,長到彷佛我走完了自己的一輩子,那些畫面明明是夢,卻又那麼真,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一件件事如此清晰,夢醒後,我雖記不得所有,可是幾個至關重要的轉折我還是記得的。
「子不語怪力亂神,夢這般玄之又玄的事,我原本是不信的,可是……」杜若婉苦笑了兩聲,「可是又不能不信。」
「丫頭,你的夢里可曾有過我的身影?」祁狄筠負手而立,雙拳緊握,面然依舊如常。
「沒有。」杜若婉低著頭,伸出手來輕點了下眼角,一滴淚水被快速抹去。
「還好,那只是個夢。」趁杜若婉不備,祁狄筠抬手不輕不重的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
「將軍……」杜若婉瞪圓了眼楮看向祁狄筠,面露不解,慌忙收回手。「將軍,為何打我?」
「疼不疼?」
「疼。」
「會疼就說明此刻不是夢,你杜若婉的命我祁狄筠保了,只要有我在,沒人能動得了你分毫。」
「將軍信若婉所說?」
「丫頭,你可曾欺我?」
前世那輩子真真假假,過眼雲煙,除了大夢一場,還能用什麼來解釋呢?
「沒有。」
「你既然未曾欺我,我為何不信你。」
「謝謝。」這兩字,杜若婉是真心實意說的,雖然這人幾次捉弄她,可是每次也都是真心實意幫她的。
「對我,永遠無須說這兩個字。三日後便是七日之約,到時殿下微服出巡,這批軍衣的事,還需從長計議。」
太子殿下視杜若墨為相才,正好,這次便考考他,奪嫡之路萬分凶險,若他沒有這個斤兩,就算是為了丫頭,他也斷要阻止杜若墨蹚這個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