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十九歲 第一章 相遇是為了面對錯過的那些事

作者 ︰ 二月晴

刑事警察局里騷亂一片,布署多時的緝毒案最後無疾而終,上頭竟在此時還將幾名幫派分子逮捕進局里,搞得眾人霧里看花,不過看在成少燁局長及刑事偵查大隊長林忠義臉色凝重地將一伙人帶往偵訊室,沒有人敢再多問一句。

當然,初來乍到的菜鳥警員不在噤聲範圍,止不住滿月復好奇地壓低嗓音問前輩,「阿聖學長,里面現在是什麼情形?大隊長旁邊那個,不是虎爺旁邊最信任的左右手?我記得綽號叫……關帝?」

所有嘴巴如緊閉蚌殼的眾人整齊劃一瞪向出聲菜鳥,包括阿聖學長也以不可思議的神情鄙視他。

菜鳥不知所措,在眾家學長們炯炯有神的瞪視之下,縮了縮肩,囁嚅道︰「只是虛心求教、虛心求教,沒別的意思,嘿嘿、嘿嘿……」

「噗!」菜鳥的干笑聲意外引來一陣恥笑,被逗樂的壯漢警員笑得前俯後仰,幸災樂禍指了指面色鐵青的阿聖。「阿聖學長,誰要你一天到晚對菜鳥訓話要他虛心求教!」

董學聖嘴角抽了抽,順手撩起桌上的檔案夾便往菜鳥後腦巴下去。「虛心求教也要給我懂得看時間!」

「阿聖學長恨鐵不成鋼啊!」哈的一聲,一道戲謔的聲音傳出,接連惹來周遭幾句輕松調侃,頓時化解不少氛圍里的緊繃。

砰!從偵訊室內走出來的大隊長林忠義正巧迎上這波熱烈談笑,他凌厲目光一掃,只見眾人倏地收起玩笑表情,各自埋首苦干,空間再度恢復靜謐。林忠義微乎其微地哼了一聲,旋身往設置于辦公室後方的休息室走去。

「你肚子餓不餓?」

听見問話,林忠義眉頭一蹙,看向正坐在休息室沙發區的女警員,只見女警員投來無奈一笑,朝他搖了搖頭。

坐在女警員身旁的是一名年約十歲的女孩,女孩頭發被剪得參差不齊,因為營養不良過分瘦弱而凹陷的臉頰上布滿紅腫瘀青。她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成人T恤,上頭沾滿了血跡,顯露在外的四肢布滿新舊交錯的傷痕。

林忠義的視線落在女孩因緊張而蜷曲的腳指頭上,只見指縫髒污,一雙赤足在沒有任何鞋襪的保護之下,被折騰得傷痕累累。

今早氣象局才剛發布低溫特報,他不由得一陣鼻酸,想起前晚執勤結束時為女兒買了一雙可愛的雪靴,此時正擱置在辦公室,連忙回身取來,將裝著雪靴的袋子遞給女警員。

「給她穿上。」林忠義輕聲交代。

女警員低頭一探,眼眶泛紅地將靴子取出,看向身旁始終沉默以對的小女孩。「天氣好冷,妳的腳一定凍僵了,我幫妳穿上好嗎?」

小女孩聞言瑟縮了下,滿布恐懼的眼神飄向人高馬大的林忠義,渾身防備。

林忠義立即懂了女孩的警戒,瞥了一眼女警員後便悄然退出休息室,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往偵訊室。

「啊,干!我就說關帝根本是被人黑的,你們到底是要我們說幾次!這東西根本就不是我們帶的,他媽的,我們根本就是被虎爺還有白賊文陰了—— 噢!吧!他媽的是誰打—— 」

「嘴巴給我放干淨點!這里是警局,動不動就干來干去!你欠揍嗎?」林忠義臉色陰沉,掄起鐵拳威嚇。

怕被揍的男子硬生生將滿嘴粗話憋回,滿臉不服氣。

「你少說兩句是會死啊,就跟你說沉默是金,你這只死老鼠還一直吱吱吱。」笑看綽號「錢鼠」的同伙被毆,關帝好整以暇的態度反倒相當置身事外。

「關帝,這時候你應該要幫我大叫『警察打人』啊吧!我被打你很高興嗎?枉費我這麼力挺你!」錢鼠氣急敗壞下,又是粗話連篇。

關帝瞥見林忠義正氣凜然的表情有逐漸崩壞的趨勢,笑得雙肩顫抖,「阿Sir,抱歉,我們家錢鼠個性就是這麼耿直又說話不懂修飾。你大人大量,就不要和一只老鼠計較太多啦。」

「什麼大人大量!什麼阿Sir!你平常港片看太多喔!警察就警察,你給我叫阿Sir,關帝你是被虎爺陰到,受了太大刺激,頭殼壞去喔喔喔—— 」一陣痛心疾首的哀嚎。

看見成少燁與林忠義愈來愈沉的臉色,關帝笑得愈加燦爛可親,動手拍了拍拚命吱吱叫的錢鼠,好聲安撫,「你安靜,有夠吵。人家阿Sir還在偵辦,你一直在這邊吵,叫人家怎麼辦案。」被吵到有耳鳴的跡象,他動手以小指掏了掏耳。

綽號錢鼠的男人一臉痛心瞪著胳臂往外彎的大哥,還想再回嘴些什麼,始終保持沉默的成少燁卻開口了。

「外面那個小女孩怎麼樣?」成少燁已五十七歲,五官在皺紋刻劃下更顯嚴厲,開口詢問的語氣清淡,卻藏匿著絲縷關切溫情。

關帝瞥了一眼成少燁,眸底的笑意淡去,頹痞的姿態悄然端正。

「還是沒說話,已經通報相關單位,他們會立刻派社工人員前來協助了解。」林忠義嘆了口氣。

成少燁以指敲了敲桌面。「她是你帶來的人,不交代一下?」

關帝明白成少燁的問話,才要開口卻被身旁的小伙伴截去了發話權。

「怎麼、怎麼、怎麼?現在連那個也要算在我家關帝的頭上了嗎?小清是虎爺的私生女,根本和關帝沒有什麼關系。我們關帝是看小清可憐才把她帶出來的,她身上那些傷和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深怕又被誣賴,錢鼠說得義憤填膺。

成少燁、林忠義兩位警局大頭有志一同地看向關帝。關帝很是疲憊的抹了抹臉,再一巴掌壓住錢鼠的腦袋。「你話實在太多了,我看我還是請阿Sir先把你帶去和鐵牛、狡兔關在一起。」

「偶數在替泥打爆屁平—— (我是在替你打抱不平)!」臉被壓在桌上,連嘴巴都變形了,錢鼠還是很堅持出聲反駁。

「你出去,先出去!」關帝使勁揪住錢鼠衣襟,順勢伸腿一踹將人踢往門邊。

「關帝你—— 」錢鼠不可置信的瞪向自家老大。

「快出去吧!罷才要偵訊關宇的時候,是你說你有可靠消息才讓你一起進來,現在看你應該沒什麼消息可說,這里留他就可以了。」林忠義開門喊來一名警員,吩咐對方將錢鼠帶走。

「我是有可靠消息!那包毒品根本不是關帝的,那是虎爺的,不是關帝的!」根本沒人听,被警員往外帶的錢鼠一時心急,連忙大喊,「哎呀!你們不要冤枉關帝,那包毒品是我的,我的!不信你們可以問鐵牛和狡兔—— 喂、喂!吧!到底有沒有人在听我說話啊吧!」

門被帶上,林忠義被門外一連串葷素不忌的髒話弄得啼笑皆非。

成少燁好整以暇地雙臂環胸,「你倒是混出了好本事,帶出了這麼忠心耿耿的屬下。」

關帝本名關宇,他被成少燁調侃,只能苦笑。「他是老實,毒品真不是我的。」

「廢話,我也知道毒品不會是你的。不過你也要交代一下你到底是怎麼被冤枉的啊?」林忠義沒好氣地瞪向關宇,「持有毒品的罪名可不小,你怎麼糊里胡涂就中招了?」

「到底是怎麼被冤枉的啊……」被冤枉的感覺之于他還真是不陌生,關宇嘖地一聲,喃喃道︰「沒辦法啊,他們想利用小清……」

「你說什麼?」成少燁震怒。

「小清?她不是虎爺的私生女嗎?」林忠義倒抽一口冷氣。

關宇整個人往椅背癱靠,面色沉重。「虎爺根本不在乎小清,他只在乎他的生意他的錢,是個自私又可怕的家伙,這次算我認栽了,是我不夠心狠。」

成少燁及林忠義聞言同時陷入沉默。

去年關宇這小伙子由刑事鑒識科轉調外勤,人事命令中直指由他臥底至毒梟虎爺身邊。

關宇的父親曾是毒梟虎爺多年前的好友,也因是故友之子,疑心病極重的虎爺在派人調查關宇身家後便放下戒心,將關宇納入麾下。

歷經一年半的布局,本以為今夜便能直搗黃龍並人贓俱獲,一舉將虎爺緝捕歸案,豈料警力布署完畢後卻遲遲等不到關宇的暗號通知,直到暗夜里一聲令人心驚膽戰的槍鳴劃破緊繃氣氛,只見關宇帶傷逃出,懷里還緊摟著一名小女孩。

因關宇身分特殊,局里除了成少燁及林忠義兩人知悉他的臥底身分外,其余警員一概不知,因此看見關宇帶著底下幾名心月復奔竄而出,大匹警員立即上前將其圍捕。

其實關宇本就沒有想逃,反倒是他身後那幾名在幫派內出了名的嘍各個氣焰囂張,見到大批警力仍是不肯就範,直到關宇一聲令下才全數收了剛烈脾性乖乖束手就擒。

林忠義在圍捕關宇一票人之後也接獲警員通報,說明虎爺居住的屋內早已人去樓空,而不知為何竟另有一批警力前往關宇的住處搜出大量毒品,即便成少燁與林忠義明知這是個局中局,關宇根本是被虎爺栽贓嫁禍也為時已晚,只得憋了滿肚子氣將人押回警局拷問。

有內賊。

三人心知肚明,卻又各自揣著疑竇不將話說明。

在確認必須卸去警員身分只身臥底後,關宇便清楚自己往後若被人污陷,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除了拚命為自己洗刷污名之外,也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

他盯著成少燁與林忠義,沉吟片刻後,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

成少燁張口正想說什麼,卻被敲門聲打斷了。

「報告長官,外面那三只口徑一致說毒品是他們放進關宇家里,與關宇根本沒有任何關系。」菜鳥警員門一打開,外頭的吼叫聲猶如奮戰廝殺的戰場般隆隆作響。

成少燁揮了揮手,見菜鳥警員仍杵在門口,又再瞥了他一眼。

「呃……報告長官,兒保社工已經過來了,現在正在與小女孩溝通。」菜鳥警員好奇的目光不由自主移至在中南部鼎鼎大名的「關帝」身上。

「嗯,我知道了。」成少燁實在被外頭的噪音吵得頭痛,皺了皺眉示意菜鳥警員將門關上,壓根沒注意菜鳥警員欲言又止的模樣便再度看向關宇。「你倒是懂得帶人,各個都想替你頂罪了。」

關宇靦腆笑了笑,沒反駁什麼。

「你們辦理交保後,接下來就等你先找到虎爺再說。」成少燁沉聲道。

「Yes, Sir!」關宇起身,鞠躬行禮。

林忠義搖了搖頭,「我看那虎爺狡滑得很,你自己小心一點。」

「Yes, Sir!」關宇咧嘴一笑,被偵訊好幾個小時,再加上已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闔眼,現在的他疲憊到連靈魂都快干涸,他大剌剌地打了記呵欠,伸著懶腰。

林忠義見他這副三魂七魄都快去掉一半的模樣,不禁連連搖頭,並主動上前替他開門。

豈知門一開,一只天外飛來的拖鞋竟精準砸中關宇的額頭,啪的一聲極為響亮,痛得關宇眼角泛淚,下意識飆出髒話,「噢,嘶……他媽的是誰的拖鞋那麼不長眼?」

「他媽的?哼,我是你媽媽的媽媽,你娘的娘,你這個麼壽死囝仔,兩年多沒回家竟然給我學你爸去混黑道!」

關宇聞聲,震驚到連喊痛都不敢,瞪大雙眸瞪向眼前氣勢驚天的老女乃女乃,怪聲怪調地喊,「阿嬤?」

「對,還記得我啊!來來來,你這死兔崽子,乖乖來讓阿嬤好好教訓教訓!今天你阿嬤我不打死你,我就不姓關!」教訓外孫教訓到神清氣爽的老女乃女乃卷起袖子步步逼近正準備抱頭鼠竄的強壯外孫。

「阿嬤,妳本來就不姓關啊!」媽的,他這幾天運氣有沒有這麼背?連被他蒙在鼓里的阿嬤都能出現在這里,擺明了有人要把他往死里整嘛!

「還敢頂嘴啊?你這死小子給我過來!」老女乃女乃神速一揪,外孫的耳朵立即被輕易掌握在指間恣意擰轉,另一只騰空的手則是不斷朝外孫的腦袋劈去。「死小子、死小子!好的不學、學些壞的!看我不打死你!」

「喔,阿嬤……痛!痛……輕一點!」關宇哀嚎。

本來吵鬧的警局,一瞬間竟因老女乃女乃的出現而靜謐非常,鐵牛、狡兔與錢鼠三人面面相覷,從未曾見過豪氣干雲又颯爽帥氣的老大竟會有如此低聲下氣又吃癟的一面。

「他阿嬤是怎麼知道消息的?」成少燁由偵訊室走出,不解地看向林忠義。

一直守候在門外的菜鳥警員在見到林忠義同樣一頭霧水後,勇敢上前報告,「報告長官,我家就住在林家老女乃女乃家隔壁,之前曾經听林女乃女乃提起他家外孫消失了兩年不知野去哪里,林女乃女乃給我看過外孫的照片,我一眼就認出來他是虎爺幫派下大名鼎鼎的關帝,于是稍早,我便將關宇落網的消息通報給愛孫心切的林女乃女乃了!」

「……」成少燁及林忠義無話可說,同情地望向正被林家女乃女乃徒手劈頭劈臉又劈月復的關宇,實在是愛莫能助啊。

「外面什麼聲音那麼吵?」正在協助兒少保護社工了解小清狀況的女警員忍不住出聲問。

「關帝的阿嬤正在教訓他孫子。」剛走入休息室的董學聖再補了一句,「我們家菜鳥警員和關帝的阿嬤是鄰居,剛才好心通報了人家阿嬤來領回消失兩年的外孫。」

關……余問心一听見關鍵詞,瞬間走了神,心思全被警員的對話給拉走。

董學聖與女警員江麗雯一見社工將目光定格在兩人身上,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話題停了下來。

「抱歉,外面實在太吵了,我先把門關上。」江麗雯將門輕輕帶上。

余問心搖了搖頭,「沒關系,是我分神了。」她收回視線,仔細觀察女孩身上的傷勢。

「余小姐,這是小清的調查紀錄。」董學聖將資料遞給余問心。

「謝謝。」余問心接過資料仔細閱讀。

廖曉清,十二歲,小名小清,父親是中南部大毒梟廖見,綽號虎爺,母親為虎爺情婦,目前兩人行縱不明,疑似遭受父親毆打施虐。昨日被父親強逼吞食毒品進行走私而反抗,與虎爺的四名手下一同現身虎爺自宅,一同逮捕回警局接受偵訊。

看完資料,余問心看了一眼廖曉清,問︰「已經驗傷過了?醫生診斷呢?」

「在這里。」江麗雯隨即遞上醫生診斷報告。「都是外傷,醫生判斷應該是長期被父親暴力對待,這次最嚴重的是臉頰的毆傷還有後腦的撞傷。」

余問心做了一次深呼吸,盡避每一次在面臨個案前她都不斷做著心理建設,但在接觸到這一雙雙既畏懼又受傷的眼神後,她的心靈仍舊頻頻遭受重創。

生命是何等的脆弱,又是何其的無辜。

她盡量放輕語氣,對著始終沉默的廖曉清道︰「小清,我是問心姊姊,問題的問,心髒的心。我知道妳現在不想說話,可能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沒關系,妳听姊姊說話就好。」

廖曉清怯怯地看了余問心一眼。

「在我們找到妳的父母之前,問心姊姊會先帶妳去一個安全又溫暖的地方。」余問心頓了頓,在廖曉清蒙淚眸中看見掙扎。「妳想告訴問心姊姊什麼?」

長達好幾個小時未曾說話的廖曉清在明白自己將被安置到不知名的住所,不禁惶恐害怕,豆大淚珠一顆又一顆不斷掉落,她哭出聲,沙啞問︰「我可不可以……不要去那個安全又溫暖的地方……我怕……我要找、我要找關帝,我要找關帝……我不能跟關帝一起住嗎?」說著說著,她愈哭愈激動。

「關帝是誰?」余問心向身旁兩名警員詢問。

「關帝是虎爺手下最信任的大將之一,小清會被發現,有大半原因是因為關帝將她給帶了出來。」董學聖連忙回答。

余問心皺眉,「也是幫派分子……」

見余問心遲疑,廖曉清心涼了一半,戒慎恐懼地開始抗拒余問心的靠近。「除了關帝,我誰都不相信……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跟妳去!我不要!」她開始歇斯底里的尖叫,開始隨手拿起東西亂砸,開始攻擊所有可能傷害她的人。

「小清,妳先冷靜下來,問心姊姊有在听妳說話。我沒有說不可以,只是我必須要先和妳說的關帝談一談才能夠給妳答案。」余問心不害怕被傷害,努力向廖曉清解釋,卻被廖曉清隨手砸來的煙灰缸給砸到手腕。

「小清!冷靜!」江麗雯急忙上前由後環抱住失去理智的廖曉清。

「余小姐,妳沒事吧?」董學聖問。

余問心撫著手腕,搖了搖頭表示沒事。「你們知道那個關帝現在在哪里嗎?」

「呃……妳剛才听到的吵鬧聲,就是關帝。」董學聖回答。

「他也在警局?」余問心愣了下,連忙要求,「那先請他進來安撫小清的情緒,也方便我了解一下他和小清之間的關系。」

「好,先讓我向長官報告一下這里的情況。」董學聖動作迅速地走出休息室。

而廖曉清一听到可以見到關帝,躁動的情緒瞬間緩和了下來,她平靜地坐回沙發,眸中仍是十足防備。

余問心吁了口氣,轉了轉疼痛的手腕,江麗雯見狀關切起她的傷勢,她也只表示沒有大礙,現下全副心思盡伴在廖曉清這樁個案上。

倘若無法在短期之內找到她的父母,那麼廖曉清只能接受機構安置,但現下依她如此抗拒的態度,就算轉而尋求寄養家庭的協助也未必能夠順利,光是心理輔導就是一段漫長的路途……

正當她在尋思該如何協助廖曉清時,休息室的門再度被開啟,接著耳畔傳來廖曉清充滿驚喜的呼喚,「關帝!」

余問心抬眸,見到從頭到尾像只刺蝟的廖曉清往那名高大的男人懷里撲去。

「嘿,小家伙!听說妳快把人家的休息室拆了,看妳還挺有精神的嘛!」男人爽朗的哈哈大笑,動作卻溫柔十足地揉著廖曉清的發心,像是在安撫,也像是在呵護。

余問心渾身一僵,萬萬沒料到自己竟會再見到這男人。

彷佛察覺到她的目光,關宇將視線投向她,嘴邊的笑容明顯凍結。

你好,我叫余問心,問心無愧的問心,請多多指教。

當年初次見面,女孩開朗的自我介紹在此刻回憶起來莫名清晰又刺耳,毫無任何心理準備會在此時此刻見到初戀情人的關宇腦袋一片空白,只是直勾勾的瞪著她。

在男人大剌剌的注視之下,余問心感覺特別郁悶,立即撇開了與他的對視。

她抿嘴,盡避佯裝鎮定冷靜,卻止不住微微的顫抖。

闊別近十年沒有任何交集,余問心作夢都沒想過會與他再度相見,原以為緣分已盡,卻沒想到……腦海突地浮現前幾日被好友拖去月老廟求來的簽詩——

姻緣本由天注定,心亂如麻誤君期,何不回頭走舊路,雲開天清自分明。

當時的她不以為然,沒想到如此快就能再見到舊人……余問心五味雜陳,但想起廖曉清的現況,仍然強迫自己起身走向關宇。

關宇挑高了眉,意外這女人竟主動走向自己,至今他對當初分開時她的憤然堅決仍記憶猶新,那樣不願意再與他有交集的冷絕幾乎傷透了他的心,他可不認為現下的久別重逢會是那種溫馨浪漫的風格。

「您好,我是社工,敝姓余。」

他訝異地看向她眸底的一片陌然。

「剛才和小清聊過後,知道現在您是她最信任的……朋友?所以有些事情需要您的協助。」她的口吻平穩又專業。

關宇在體認到余問心以陌生的姿態直接抹煞了兩人曾經相識的過去後,訝異轉而變成了然。

即便是如此,他仍止不住逸出一絲苦澀的笑,為了掩飾自己瞬間的狼狽脆弱,關宇低頭將目光投向依偎在懷里的女孩,輕問︰「妳怎麼了?不願意和姊姊走?」

懷里的女孩用力搖頭,在父親長期的家暴下早已失去對人的信任,除了眼前這個不斷給予她溫暖的男人,她誰也不肯再信。

關宇深深嘆氣,「這樣怎麼行呢?姊姊很厲害的,她可以幫妳很多很多,也許還能幫妳找到妳的媽媽。」

廖曉清眼神閃了閃,猶豫片刻後又回,「媽媽要出現,早就出現了……」

關宇一時語塞,此刻舊情人在前,懷里還有個可憐兮兮惹他心疼的小表,任憑他再如何冷靜自持,卻還是思緒紊亂。

「死囝仔,你不是交保了嗎!還給我待在這里做什麼?」林女乃女乃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掌劈向關宇寬闊的背脊。

關宇悶哼一聲。

「你是在欺負小妹妹嗎?你好的不學學一些壞的!小妹妹妳不要怕,阿嬤給妳靠!」林女乃女乃愈說愈起勁地揍孫子。「你手還不給我放開!放開!叫你放開,人家還未成年!」

「阿嬤!我放開了,是小清一直抱著我啦!」關宇無奈哀嚎,忍痛承受阿嬤的鐵拳伺候。

「咦?」林老女乃女乃目光隨意一瞥,在見到余問心時不禁瞇起眼。

余問心局促地眼神回避。

「問心?」林女乃女乃矮著身子直瞅著左閃右躲的女人,直到瞧出個仔細,止不住一迭聲驚喊,「妳怎麼在這里?連妳也知道小宇進警局了嗎?你們什麼時候復合了,我怎麼不知道?」她語氣中有著難掩的驚喜激動。

「咦?」江麗雯忍不住驚疑出聲,頓時休息室內的驚呼聲全將休息室外的警員吸引而來。

董學聖不可思議地瞪向剛才還與關宇裝陌生人,此時卻一臉尷尬的余問心。

復合?他們有沒有听錯?所以關帝和眼前的余小姐曾經是……情人?江麗雯和董學聖很有默契地以目光交流。

余問心完全沒預料到會見到林女乃女乃,不由得氣餒垮肩,尊敬稱呼道︰「唐老師,好久不見……」

唐琥珀笑瞇了一雙眼,打從進警局到現在,一張夜叉臉首見陽光溫馨的暖芒,她笑容可掬地湊近余問心身邊寒暄,「欸,別喊我老師了,都不教畫畫多久了。問心,好久不見,我說妳是不是和我家小宇復合了啊?」

余問心硬著頭皮答,「老師,我今天只是來工作的,和關先生沒有任何關系。」

不忍再見唐琥珀眸底的失望,余問心不自然地將目光拉開,盡量維持表情平和藉以掩飾內心已掀起的驚濤駭浪。

唐琥珀見余問心忙著撇清關系的態度,想起當年外孫惹下的禍事,一時新仇舊恨又沖上心頭,掄起拳頭又是對不成材的外孫一陣暴風捶打。

「阿嬤,噢,不要再打了……噢……痛痛痛!這里是警局,所有人都知道妳家暴我啊!」關宇左閃右躲,為了避免殃及到廖曉清,他動作敏捷地將廖曉清拉離身邊,推往余問心懷里。「小清,妳看見了,關家有只母老虎,妳還是乖乖和社工姊姊到安全又可靠的地方去……」

「你亂說什麼!狽嘴吐不出象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叫你閉嘴、叫你閉嘴!」唐琥珀愈打愈起勁,臉不紅氣不喘地追著關宇滿室奔逃。

廖曉清看傻了眼。

余問心見狀,不由自主憶及青春記憶里那最令她感動的畫面,那個……叫做「家」的地方,有溫度,有美好,更有她最向往的愛。

忽然一陣胸口發緊,她強迫自己收拾目光中的貪婪與眷戀。

一切都過去了,她是不會回頭再走舊時路的。

凌晨四點,余問心安撫好廖曉清的情緒並讓關宇隨著警員陪同一起前往安置機構,馬不停蹄奔波之下,極疲倦地廖曉清隨著機構社工人員到安置場所休息,余問心總算放下心中大石,腦海思索著接下來該如何處理。

「余小姐,那麼我們就先回警局了。」董學聖在向余問心招呼時,同時望向關宇,「雖然剛才你阿嬤已經幫你交保了,但你還是必須乖乖待在家里隨時等著檢察官傳訊。」

董學聖心里嘀咕,這個關帝家藏著毒品,檢察官也不知怎麼回事,說了句證據不足便先讓關帝交保候傳。想起他阿嬤滿心急切為外孫奔走交保,董學聖不禁有些納悶,這個關帝,到底是壞還是不壞?

那林女乃女乃書香氣濃重,家教應當是不錯,董學聖再瞧著氣宇軒昂的男人一眼,咕噥了句長得也太帥,便老成地負手離去。

關宇白牙一閃,笑著揮別。

余問心回過神,見董、江兩位警員已動作迅速地步上警車,便也掏出車鑰匙走向停車處。

「不載我一程?」

身後緊隨的腳步夾帶著男人熟悉的暖嗓,她頓住步伐,硬聲回,「你自己可以坐出租車回去。」

剛才在廖曉清不想坐警車與希望關宇陪同的強力要求下,是由她開車載著關宇與廖曉清的,董、江兩名警員則開著警車在前方開道。在前去的路途中,因為廖曉清在車內,于是她一邊開車,一邊听著關宇不斷對廖曉清做心理建設。

由他們的對話之中,余問心能清楚感覺廖曉清對他的百分之百信任。

這男人總有本事能讓女人信服。

她搖了搖頭,沒有打算再和他有所交集,便加快腳步走向停車處。

關宇卻不受她的冷漠影響,隨著街燈照耀下的窈窕影子,亦步亦趨。

說不清再見到這女人的感覺,但他向來是跟著感覺走的,總覺得不該輕易錯過這次相遇,彷佛冥冥之中有著一股神秘的力量督促他必須緊跟著眼前的女人。

被尾隨的余問心惱羞成怒地回頭瞪他一眼。

他無辜的停下腳步。「這麼晚了,妳要我走路回家?」

「你可以打電話叫出租車。」她說得咬牙切齒。

「我的手機放在警局忘了拿。」

她動作利落地掏出手機,正準備打電話,卻被他截走。「你做什麼?」

「阻止妳幫我叫出租車。」他咧嘴,笑容相當陽光燦爛。

「不想坐出租車就算了,手機還我。」

他听話歸還,眼尖瞥見她明顯紅腫的手腕,想起上車前听見兩位警員的關切對話,不顧她閃躲的態度,霸道又直接地揪起她的手腕細瞧,橫眉倏擰。「剛才怎沒在警局內先冰敷?」

「放手。」她撇嘴,知道掙扎沒用,索性以眼神釋放殺氣。

「為什麼不先冰敷?這麼多年了,妳還是這麼不懂得愛惜自己。」他不悅說道。

「我沒有不愛惜自己,我受傷的是手,那是外傷,但孩子受傷的卻是心靈。我能分辨事情的輕重緩急,不必你來多管閑事。」她抿嘴,聲冷如冰,「你放不放手?」

下意識听話松了手,但關宇卻被她話中的意思撼住了心神,這一年多以來臥底在龍蛇雜處的鬼地方,看慣了醉生夢死的黑暗世界,有時他都要懷疑自己是否也如同那些人渣一般冷血無情。

但……孩子啊,那孩子受傷的眼神卻觸動了他逼迫自己非得麻木不仁的心靈,正如同十年後再見眼前的她,她依然溫暖如昔,以最簡單又動听的一句話,以既溫柔又美麗的柔軟將他融化。

見她手一獲得自由後便轉身掏出鑰匙開車門,他立即敏捷又利落地繞過去開了車門坐上副駕駛座,面對又驚又怒的她,隨即殷勤地堆滿笑容。

「載我一程嘛,我的錢包也忘在警局了。」他軟著嗓音央求。

這個無賴!余問心黑著一張俏臉,轉動鑰匙發動引擎。

「還記得我家怎麼走?真是貼心。」

「你閉嘴。」

「可是我現在不住家里,我搬出來住了。」他念了一串地址,「要不我指路,告訴妳怎麼走吧。」

「嗯。」她冷聲。

「地址背起來了嗎?」

「背起來做什麼!」她轉動方向盤,在他指路下左轉。

「想見我的時候可以……」

余問心忍無可忍,怒吼,「誰會想見你了?我根本不想再見到你!最好今晚過後我就能永遠不用再見到你!」

車內因她的這番話陷入詭譎的沉默,關宇狀似懶散地斜倚車窗,心中卻不斷反復反省當年過錯。在他報了下一個轉彎處後,他語氣透出疲憊,忍不住問︰「小魚兒,妳真有這麼恨我嗎?」

突如其來听見他親昵低喚舊時稱謂,余問心胃部一陣痙攣。「我不恨你,但我也希望永遠別再見到你。」

「為什麼?」這句疑問在當年分開時他也曾問過,只是,她始終沒給過他答案。

須臾,她答,「因為愛上你不是我願意。」

「什麼?」多年後終于得到答案,他卻是有听沒有懂。

面對他的無知,自再見到他那一刻就強自隱忍的激動逐漸沸騰,余問心再也壓抑不住地大聲喊出當年的傷痛。

「因為如果沒有孩子,我不會選擇愛上你!如果不是因為懷了你的孩子,我也不願意愛上你!你听懂了沒?听懂了沒?听懂了沒?」

壓抑的怨懟排山倒海而來,她止不住淚水,偏要扭曲事實真相,只為了將他傷得透澈,要他也一同體會她所承受的苦。

孩子?

關宇見她哭得悲傷,覺得呼吸困難。

是了,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但他以為……那是因為她愛他才會有的孩子,原來不是嗎?原來她只是勉為其難的和他在一起嗎?

一股沒來由的氣惱,逼得他口無遮攔,逼得他以同樣的方式回報她的傷害。

「那還真是幸好我們沒了孩子,要不然依妳這麼說,我們遲早也要離婚收場。」夜色掩飾了他笑容中的淒苦,卻也突顯他話中的無情。

「那還真是幸好?」余問心揚高嗓音。「那還真是幸好?原來孩子沒了,你覺得『那還真是幸好』?」她一字字咬牙切齒地反問。

他被逼問得忍不住失笑,「余問心,是妳說愛上我不是妳願意,那不就表示當初妳懷了孩子,根本就是個錯誤?」

「他怎麼會是個錯誤!」她倒抽一口冷氣。「你根本不知道我多麼期待他,你根本不知道我多麼希望他的到來……」

叭—— 叭—— 叭——

什麼?關宇不明所以地看著余問心眸底浮現的柔情與渴盼,他坐直身子想仔細查探,車窗外突地逼近的刺眼白光卻刺痛了他的眼楮,在兩人激烈爭吵的此刻,眼前的交通號志竟成了紅燈。

時間的沙漏緩慢得奇異,關宇看見一輛高速行駛的卡車由對向直往兩人這兒沖了過來。

叭—— 叭—— 叭——

「余問心!」他急忙上前要扳她的方向盤,但強烈的沖擊力道已凶猛襲來,接著他下意識張開雙臂,將她護在懷中。

嘰—— ─砰!

凌晨四點半,在夜與晨的交替中,大馬路上,小轎車被大卡車撞得連翻好幾圈,驚心又動魄。

被護在男人懷里的余問心還來不及反應,卻在觸及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的體溫氣味時神智遠離,她想起在月老廟前遇見的算命師,當時師父鐵口直斷她所求的簽詩會為她找回斷去的姻緣,並意有所指地留下一句—— 「相遇是為了面對錯過」。

忽然間,自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涌上來的強烈痛覺像是在嘲弄她曾經興起的小小期盼,將她遠揚的思緒拉了回來。

好痛……

倘若相遇是為了面對錯過,如今這樣的下場,還不如,不要再見。

……不要再見。

這是,余問心失去意識之前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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