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醒了!
盡避已是深夜時分,俞德妃和文淑妃聞訊便急急上了輦,匆匆趕至皇帝的廣仁殿,兩方人馬玉輦在殿門口狹路相逢,俞德妃嬌喝一聲——
「讓開!」
通身書卷味的文淑妃忍住怒氣,溫柔揚笑,語氣卻絲毫不讓。「德妃妹妹心系陛下,可也莫忘了本宮的品級在你之上,該當是德妃妹妹退下才是。」
俞德妃性子向來暴烈如火,若換做平常,還能稍稍耐著性子听這裝模作樣的女人哼嘰幾句,但如今陛下自病中蘇醒,她巴不得陛下睜開的第一眼就是瞧見自己這痴心憔悴的心愛妃子,又如何願被文淑妃搶了先?
「礙事!傍本宮撞開!」俞德妃一聲令下,身旁服侍的大多是她自娘家將門攜來的人馬,自然是令行禁止,說開干就開干。
眼見前頭護衛凶狠開道,宮人蠻橫拉扯,文淑妃這方敗勢立現,柔美臉龐霎時變色,萬萬沒想到俞氏這野人竟然連體統顏面也不顧了?
文淑妃在搖晃劇烈的玉輦上尖叫,緊緊攀抓住,臉色慘白花容失色,哪里還有平常那副空谷幽蘭高嶺之花的清逸溫雅之態?
俞德妃看得一陣舒心暢快,忍不住炳哈大笑起來,眉眼間盡是美艷張揚。
該!
廣仁殿深處,一個高大瘦削病色濃重的中年男人煩躁地擰起了濃眉,睜開那雙晦暗卻威嚴難言的眼,低沉沙啞問道︰「誰……在外頭……吵鬧……放、放肆?」
御前內侍總管圖公公冷面肅殺,素來對聖上最是赤膽忠心,聞言也不禁有一絲遲疑和為難,竟一時間無法回稟。
江皇後端坐在一旁,手中攪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漆黑藥湯,嗤地笑了。
武帝趙徽僵了僵,眸底隱隱透著絲異樣情緒,忽轉移話題,啞聲問︰「太子何在?」
「都這個時辰了,太子自然是在東宮。」江皇後淡然地舀起一匙藥湯遞到他嘴邊,一副「愛喝不喝,不喝本宮落得清閑」的皮笑肉不笑。
本是重病昏迷了三四個月,好不容易從鬼門關掙扎活轉醒來的武帝一室,險些又岔氣暈了過窒,他努力撐住,張口吞下了那匙苦得出汁的藥湯。
……卻怎麼也說不出「倒不如讓朕一口悶了還痛快些」這句話。
他唯恐此話一出,皇後會連藥帶碗澆到他頭上,遂意地昂首揚長而去。
心頭滋味什麼都有,武帝低眸,卻全部掩住了。
江皇後「賢良淑德」地喂完了那碗藥湯,隨手將空碗扔給圖公公,便端莊優雅地起身行了一禮。「陛下大病初醒,想必還累著,臣妾就不打擾陛下安歇了,德妃和淑妃一向溫柔妥貼,有她倆隨侍在側,陛下一歡喜,定然龍體痊愈得更快。來人,將兩位娘娘請進來——」
「皇後——」武帝抑不住地猛烈咳了起來,高大身軀顯得搖搖欲墜。「咳咳咳……」
「陛下!」圖公公一驚,忙上前扶住。
江皇後鳳眉微蹙,縱然夫妻溫情已然涓滴不剩,可她只要一日是大武皇後,就與他牽絲攀藤不可分割……思及此,她還是駐足龍榻前,凝視著武帝做關心狀。
武帝又何嘗不知,這個狠心的女人給旁人看的?
他心中又酸激又發苦又……恨恨地抬起了眼,怒目盯視年華老去卻依然雍容如故的皇後。「你是朕的皇後!」
「陛下真是病胡涂了,臣妾自然是您的皇後,」她笑咪咪的,眸中卻半點笑意也無。「除非陛下意欲廢了臣妾,另扶持德妃或淑妃上位,就另當別論了。」
武帝覺得自己再跟她說下去不定要吐血身亡了,忿忿地別開了眼,蒼白消瘦的英俊臉龐好似瞬間又多老了十歲。
江皇後眼看自己氣得他夠嗆,也不想再火上澆油,免得今晚真的教他駕崩了,眾人措手不及,太子好好的棋局也亂了。
她立志要活到安安穩穩做太後,前提便是邊疆穩固朝政順當,而不是被某些妾室身後的娘家一擁而上把整個江山搶奪了個稀巴爛。
雖說就算陛下大行,太子自是能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登基為皇,但那也得兵權文官盡皆收攏在手……史書上那些因掌握不住大局而被掀翻位子的太子,還少嗎?
況且,連她也不得不承認,武帝雖不是什麼好東西,卻也並非昏庸無能之主,他有多少暗藏的底牌和後手,連她這個自幼與他「青梅竹馬,帝後情深」的枕邊人也模不明看不透。
——正如他睡過寵過的愛妃究竟有多少,她是有千根手指也算不清的。
外頭的喧鬧聲由遠至近,夾雜著令人心碎的強忍嗚咽聲……
武帝終究是龍威赫赫的一國之君,霎時間已然恢復沉,甚至露出一絲溫和地望向素日驕艷如烈陽和雪白若月華的兩名寵妃——目光忽然一凝,嘴角微微扭曲了一下。
俞德妃滿臉得意,紅艷艷的嘴兒仿佛都快笑咧到耳朵了,偏還要對自己做出情悲悲意切切的模樣……拙劣之感大大撲面而來。
文淑妃舉止倒是一如往常的溫雅文秀,淚光漣漣中有著強自隱忍的堅強之色,可惜發亂釵歪狼狽不堪,倒添了幾分滑稽。
武帝下意識地瞥了江皇後一眼,果不其然,在她臉上看到了一抹似笑非笑,明顯是在看好戲。
武帝又覺得胸口悶得厲害了,暗暗咽回喉頭的一口腥羶感,揉揉眉心,語氣已有隱隱不耐。
「你們怎麼來了?」
「陛下,」文淑妃搶在俞德妃之前,滿眼深清地輕聲道︰「陛下龍體有恙昏迷多時,臣妾真是日日懸心煎熬難抑,恨不能以身相代才好……幸得上蒼垂憐,臣妾終于、終于盼得您醒過來了……」
武帝眼神柔和了些。「是朕教你等擔心了。」
「陛下陛下!」俞德妃擠開了文雅柔弱的文淑妃,美艷的臉龐滿滿痴情和喜悅。「臣妾才是真正天天擔憂記掛著您的,您不知道,您這些日子臥床不起,臣妾難過得都快死了,都巴不得跟您去了……」
「咳咳咳。」
武帝瞪了忍不住噗笑出來的皇後一眼,內心卻幾乎淚流成河——
看看!這就是他刻意扶持的寵妃之一……可早年還沒瞧見她有這麼缺心眼啊。
不知怎地,皇後的笑容讓他更覺尷尬難堪,一身帝王之威和夫主之勢皆瞬間被摧折得七零八落……可,武帝又莫名升起了種隱晦的喜悅。
總算,皇後臉上的笑容不再是端莊完美得無懈可擊,也不是皮笑肉不笑的諷刺嘲弄。
武帝凝視著皇後,嘴角微揚。「皇後也得保重身子才是。」
江皇後楞住,神情隨即轉為清冷疏離,欠身一禮。「兩位妹妹對您情深意重,合該多陪陪您,臣妾上了年紀委實熬不住夜,就告罪先行回宮歇下了。德妃、淑妃,本宮就把陛下安康交給你等,切要好好服侍,知否?」
俞德妃和文淑妃最看不慣皇後擺出正室的姿態教訓自己,可這老婆娘既然有自知之明,把陛下讓出來了,她們倆自然在這一瞬間站到同一陣線上,樂得笑納了。
「臣妾遵命。」
「娘娘放心。」
武帝直直注視著江皇後毫無半寸留戀之情地款款擺駕回宮,喉頭發澀,終究還是閉上眼,大掌撐著額,疲憊地道︰「愛妃們也先行退下吧,朕累了。」
「陛下——」俞德妃嬌嗔地恨恨跺下腳。
文淑妃則是咬了咬下唇,暗瞟了眼江皇後離去的方向,神情晦澀。
圖公公冷著張臉上前,態度有禮卻強硬。「陛下有令,還請兩位娘娘回吧。」
直到氣呼呼的俞德妃和眉眼含愁卻乖順依從的文淑妃退下,良久後,合目養神的武帝忽爾低聲開口。
「……說明知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可朕還是難免心寒啊!」
圖公公默然不語,面露愧色。
陛下蘇醒不過一炷香辰光,俞德妃和文淑妃已然收到消息火速趕來,其中固有陛下初始的安排,卻也有他這個御前內侍總管監察不力之過。
可廣仁殿自來護持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這點,圖公公還是有自信的。
看來……太醫院是該好好「清理」一批了!
圖公公目光有一瞬的陰沉狠戾。
「朕沒怪你。」武帝神情深沉卻平靜,嘴角微勾。「朕權柄在握三十數年,鎮得住魑魅魍魎,也防不了人心莫測……德妃和淑妃也不是頭一日手伸得這般長了,往常朕總念著她們終歸陪朕一場,還為朕與皇後誕育皇嗣……」
多寵兩分,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武帝自認也已仁至義盡。
只可惜人哪,總是貪婪……
圖公公沉默。
「俞家和文家,真不愧是百年世家,」武帝眸中竟還有些許敬佩之色,卻令人觀之心底直冒涼氣。「果然盤根錯節、根基深厚。」
「這些時日,太子那頭有何動靜?」
「回陛下,一切盡如陛下分析。」圍公公低聲。
武帝笑了,笑里意味深長。「……太子大了。」
「是。」圖公公自幼服侍武帝,自然也是看著太子長成的。
「老圖,你說他沒趁機干掉朕這個老子,該不會是嫌髒了手吧?」武帝半真半假地揶揄,眼底精光畢露。
「……」圖公公拒絕回答。
「哈哈哈哈……果然是朕的種……咳咳咳……」武帝暢快的笑聲里有感慨有悵然,還有一絲誰也探究不出的意涵。
「……」圖公公無言以對。
武帝一手提著隱隱作痛的胸膛,喘了口氣,笑容微斂止。「也罷?朕這個君父就陪他玩玩,教教他,想執掌江山,可不是只憑幾招陰謀詭計……就足夠的。」
——遠處的東宮內,趙玉突然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唔,肯定是糟老頭子一醒就在叨罵孤。」趙玉揉了揉猶自發癢的鼻尖,喃喃自語。「上了年紀還這麼大火氣,肯定很想卒中(中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