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眠做了一個奇特迷離的夢。
夢里,她回到了幼時簡陋的侯府偏僻院落那年久失修的屋舍,小肚子干癟癟,饑火中燒得厲害,她聞到了隔牆飄來的肉香菜香,不斷地吞咽口水,傻乎乎地望著比自己身量高上好幾倍的厚牆,半晌後,沮喪地垂下頭來,只能把自己縮抱得更緊,這樣頂著胃,好像就比較不會餓得那麼痛了。
「來,給!」
面香透著濃濃肉味出現在頭頂,她懵懂地抬起頭,看見了一個被撕開一半的大包子,然後才是一個少年的笑臉……
「娘娘。」
忽地,她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翻身坐起來,呆滯的小臉還有些失神,仿佛依舊陷在夢境里還未完全回來。
身畔繡枕被褥殘存著一絲暖意和熟悉的龍涎香,提醒著她昨夜太子還是回宮和她同榻而眠。
她心怦怦然,卻也不知不覺松了口氣,小手下意識地撫過那微微下凹的繡枕,倏地感覺到了什麼……
繡枕下不是簪環首飾,而是一只粗胖的如意同心結。
李眠胸口暖意流淌而過,眼眶發溫,小心翼翼地取餅那歪歪扭扭的如意同心結。
仿佛可以想見,那雙轄理國務、掌管生死的修長大手,是如何笨拙地纏繞絡子……散了又重打,不知經過幾回,才能做出這只同心結。
她心中悲喜難解,最終也只得一聲低低嘆息。
「娘娘,該起了。」床帳外,百茶輕聲喚醒她。
「嗯,我起了。」她臉紅心跳地忙將如意同心結藏進袖子里,眼兒亮晶晶。
只是床帳掀起,露出了雙眼腫得跟核桃似的百茶,低垂目光,怯怯地不敢對上她的眼神。
李眠一個楞怔,笑眼也有些黯淡了,終究不忍地溫聲道︰「百茶姊姊可都想明白了嗎?」
百茶顫聲開口,「是奴婢想左了,險些給娘娘惹禍,往後再不敢妄為。」
她搖了搖頭,解釋道︰「百茶姊姊,我並非擔憂你會闖禍累及于我,而是東宮眼下群狼環伺,如果咱們還不能同殿下氣力往一處兒使,各自私心為政,也只會好心辦壞事,這個道理我也說過好幾回,可你因著關心則亂,總將之拋諸腦後。」
百茶至此終于听明白了,驀地跪了下來,哽咽道︰「小姐,奴婢錯了,請小姐再給奴婢一次機會,莫把奴婢送出宮——奴婢、奴婢是要永遠服侍小姐的!」
李眠臉上笑容消失了,握緊了百茶顫抖的手。
終究是陪伴自己多年的百茶姊姊呀,也最是明了她的人。
「小姐……」
「百茶姊姊。」李眠扶起她,正色看著她,柔聲道︰「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想,這世上看著再穩若泰山的倚仗,再穩操勝券的局,也沒有一定萬無一失的道理,往後會發生什麼事,我們誰也不知道,可我想在我還能護得住你的時候,保你平安。」
「小姐,我不走,百果已經離開了,小姐身邊再也沒有人服侍,我絕不走!」百茶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膝頭,淚流滿面地求道︰「小姐別趕我走,我往後真的再不敢自作主張了——」
「這些年謝謝你了,百茶姊姊,但就只陪我到這里就好了,好嗎?」她低頭,撫著泣不成聲的百茶,低聲道,「……別教我擔心。」
「小姐……」
百福看著臉色蒼白淚流不止的百茶,遲疑地望向上首神情沉靜平淡的太子妃,欲言又止。
百茶最後緩緩地伏去,重重向李眠磕首拜別,肩頭顫動……
李眠流雲金繡大袖中的雙手交握死緊,卻藏得極好,只讓人看見身為太子妃的端方雍容。
待百茶近乎失魂落魄地退下後,大殿內久久岑寂無息,針落可聞。
新提將上來服侍的宮人們垂首斂容,在這一瞬起,皆對這三年來溫順賢淑軟脾性的太子妃娘娘,不禁油然升起敬畏之心。
雖說罰以遣送出宮是重了些,但經此一事,也不啻在東宮諸人頭上沉沉敲響了一記警鐘。
太子妃這是在立威!並且誡示眾人,就連娘娘身邊頭一等親近人兒的百茶姑姑,因著做錯了事兒,亦是當罰則罰,必不會有半點包庇縱容。
「百福公公,」李眠靜靜地道︰「本宮備下的東西,請公公遣人也一並送去吧,百福公公……幫本宮看著點,莫教外頭的人怠慢了她。」
「奴才領命,娘娘只管放心。」百福咽下了嘆息,恭敬道。
「你們也都下去吧。」她不動聲色地吩咐。
「是。」
好半晌,李眠神情淡淡地靠在鎏金嵌玉的鸞椅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驀然,一個高大的影子籠罩住了她,她微微驚動,抬起頭來。
趙玉清俊的臉龐低俯下來,大手左右搭住實椅扶手,直直凝視著她。「為什麼?」
她心重重一跳,眸光低斂。「什麼為什麼?」
「既然不舍?為何不把人留下陪你?」
「殿下……」
「你很久沒有喚我玉郎了。」
李眠滯了一下,想起今晨枕下的同心結,再想起往昔此間種種,輕聲道︰「玉郎。」
下一瞬,她被緊緊攬進了他溫暖寬厚的懷抱里。
「眠娘,你不信我了。你不信我能護好東宮,護好你,對嗎?」
說一千道一萬,不過就是質疑他沒有能力保住她身邊的人,所以才會借機把自幼陪伴服侍她長大的百茶送出宮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下萬千酸澀甜苦說不出的情緒,平靜地道︰「玉郎,我是你的妻子,自然信你,也絕不會令你有後顧之憂的。」
他身子一顫,略松開了她些,目光深情而憂傷地注視著她,苦笑。「那麼你信不信,我對錢傾顏並無半點男女之情?」
她抬起眼。「殿下命人圈禁她,外頭布下護衛重兵,是防她也是護她,是也不是?」
良久後,他幾乎在這樣的目光下敗下陣來,張口欲辯解,卻听見她低聲道︰「你可以瞞我,但不要騙我。」
他眸底的無奈與苦澀更深,隱有蒼涼。「所以,盡避孤戀你至深,都不足以讓你全心全意地信我,這世上誰是我在乎的,唯有你而已,而我趙玉,縱然傷盡天下人,也決計不會傷害你一分一毫。」
她咬住了下唇,心疼了疼,有些不安。「殿下……」
「難道錢傾顏勝過你我夫妻情分?」
李眠瞠目結舌,一股怒氣陡然上涌。「殿下,您這是做賊喊捉賊!難道是臣妾要錢良媛……膽大妄為私通有孕還陷害臣妾不成?」
「孤不是——」他一愣,修眉蹙起。
「臣妾知道您圈禁著她,除卻防她護她之外,也是唯恐丑事揚出,必生驚濤,屆時父皇震怒,誰也討不了好!」她挺直腰桿,小臉繃緊,難得地激動紅了眼圈。
「你既知孤的心思,又為何……這般氣憤著惱?」他怔了怔,俊美的臉龐罕見地嚴肅而透著深深不解。
「我氣憤著惱……」她心口一酸,終于抑不住的激笑。「是因你總不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你做了哪些安排,我又該如何措舉反應才不會壞了你的事,才能幫上你的忙。我、我就像被豢養在金碧輝煌安全無憂洞穴中的寵物,只能由你來抉擇什麼對我好……」
「這樣不好嗎?」趙玉無法理解她的傷心,卻看不得她含淚難過,心疼地忙用大袖擦著她眼楮。「別、別哭,都是孤不好,你狠狠打孤幾下、踢幾腳出出氣也就是了,就是……別哭了。」
面對這樣寵溺又慌亂的丈夫,李眠只覺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不斷涌上來,教自己氣苦也不是、埋怨也不是。
「眠兒,玉郎這輩子只想護好你,風雨無侵,滴水不漏。」
「可我也想跟你並肩作戰,我是你的妻子。」
「那便永遠好好兒地在孤身邊,永遠別離開孤。」
「……錢良媛呢?」
他沉默了,而後才啞聲道︰「孤自有安排,你不用擔心。」
她頓了頓,明知不該生起醋意,卻依舊惶惶,鼓起勇氣道︰「如果,如果她和四弟確實彼此有情,那殿下或可成全——」
「不。」他眸底殺氣一閃而逝,聲音溫柔目光無情。「孤不會成全。」
歷經前世種種,他如今不因尚未發生的事而搶先出手報復斬斷孽緣,已是顧念老禿驢所說的,留一念之慈……至于其他,休想!
趙玉咬牙切齒,渾然不知自己的「不應不允」,听在李眠耳里卻成了南轅北轍的另外一層涵義。
李眠眼底的期盼漸漸地熄滅了下來,閉上了眼,自失地笑了。
她腦子昏頭了,方才在說什麼傻話啊?兄妾弟繼,不說在皇家,便是民間也是駭人听聞的,所謂的「成全」,自然……是不能夠的。
但不知他留著錢傾顏,究竟真是另有安排,還是另有隱「情」?
可她不會再追究,只因便是追究了也問不出真正的答案。
李眠覺得一切的亂絮如麻又繞回了原點,她卻不能……再把自己繞死進去了。
趙玉卻是言畢後,仿佛捧著世上最珍貴之物般將她小心翼翼攬入懷中,大掌輕輕拍撫後背,抱著顛顛兒地搖晃哄著,讓她所有的忐忑酸楚郁氣,猶如一打在了無處著落的棉花上,有苦說不出。
她能感覺到他擁抱著自己時,寬大臂懷透著微微緊張發慌,對自己的在意顯露無遺……
千般愁緒萬般言語,最後,卻也只能渾身虛乏地偎在他胸前,感覺到他擂鼓般的心跳,感覺到自己的莫可奈何,終化無語。
世間夫婦,有人兩心相知,有相敬如賓,更有情同陌路,她和玉郎得以夫妻恩愛情深義重,尤其身處巔峰之上的皇宮之中,已是萬分難能可貴。
就這樣吧,別多想,別貪心。
老人兒總說瑞雪兆豐年,只是因著金州雪禍緣故,連著京師連連下了兩場大雪,卻教京師隱隱人心浮動。
也不知從哪日起,竟一夜之間傳出了天降雪災乃是「太子無德,上蒼震怒」的流言來。
坊間酒肆及許多販夫走卒慣常歇腳的行店中,更是議論著近幾年來何處水災、何處蝗災,蛛絲馬跡尋串之下,皆能和東宮扯上干系。
更有甚者,連三年來太子妃無出,東宮也無人誕下皇嗣,想必若非是太子妃不賢善妒,就是太子根本不能人道……一個不能有子嗣的太子,又有何顏面穩坐這儲君之位?
這流言鋪天蓋地而來,不只是在民間竄談,就連今日朝堂之上,也有不少文官諍臣跳出來激烈諫言——
「臣有本奏!」
「老臣也有本要奏?請吾皇裁奪!」
「太子無後,乃撼動國本之大事,還請聖上三思……易儲。」
「萬歲啊……大武王朝萬萬不能毀于太子之手……」
十數名臣子痛心疾首地跪伏陳詞,其中不乏有三朝元老,顫顫巍巍的御史皇老大夫一頭蒼蒼白發重磕在金殿上,口沬橫飛,涕淚交縱。
金階之上的武帝經過這些時日的調養,氣色明顯好上不少,更是帝威赫赫,深沉懾人,听著這一陣鬧鬧騰騰的,不禁瞥了端坐自己下首一階的太子,眼神隱誨莫測。
趙玉依然清貴雅致從容如故,嘴角微微上揚,饒富興致地听著、看著。
底下立于最前的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則是心思各異,面上有擔憂的,有似笑非笑的,還有眼神含恨的。
三皇子趙琦越步上前,英俊面龐帶著憂心,焦急地道︰「父皇,萬萬不可啊,國之儲君豈可輕易廢立?太子大兄才德兼備、能力卓絕,雖至今膝下猶虛,料想是兒女緣分未到,如若眾臣為此有所沉吟不安,那父皇再多賞賜良媛淑女到東宮服侍太子大兄也就是了。」
「父皇,」高大魁梧的二皇子趙珽聲若宏鐘,抱拳稟道︰「雖說兒臣這個做弟弟的也不願相信兄長是那等不堪之人,可人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太子若不是立身不正,又哪里會招來滿天謠言?」
「二皇兄慎言!」趙琦俊臉一沉。「同為皇室子弟,卻遭有心人惡意污蔑,二皇兄不思為兄長說情,反倒落井下石,豈不令兄弟們心寒?」
「三弟果然不愧受淑妃娘娘教有方,心里想的和嘴上說的明明不是同一回事兒,竟還能睜眼說瞎話至此,為兄也是佩服佩服。」趙珽哈哈大笑,「難怪本殿下常被人說是沒心眼的大老粗,確實也不算冤枉了。」
趙琦面色沉重地搖了搖頭,嘆息道︰「二皇兄,你又誤會我了。」
四皇子趙低頭,嘴角諷刺地微勾。
咬吧!這些哥哥互相撕咬得越狠越好……反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大家,骨子里都是同一類人。
武帝神情越發陰沉難看,他掃了一臉笑吟吟的太子,胸口的悶窒感更深了。
——混帳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