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齊棠走進安寧病房,齊棠的母親文采隻正好醒來。
文采隻看見他,依然是沒給好臉色看。
她還記得當年兒子狠心拋棄她,跟她父親遠渡重洋,去了英國,將她扔在台灣不管不顧,現在她已經是癌癥末期,快死了,才突然回來做孝子,她才不會領清。
「媽。」
每次看到母親瘦骨嶙峋的模樣,尤其兩條小腿只有掛著松垮垮的皮,與她過往的意氣風發截然兩樣,齊棠就感到心髒在抽痛。
他是個不孝的兒子,他比誰都清楚。
上個月,大阿姨突然聯絡他,告知母親剩沒多少日子可活了,化療讓她虛弱不堪,好不容易癌細胞除盡了,以為苦盡笆來了,可沒多久又發現擴散到其它器官去,醫生判定若是繼續服用標靶藥物或是化療,只會增加她的痛苦,對身體毫無幫助,最後決定轉到安寧病房,讓她最後剩下的時光,能夠舒服一點的度過。
目前在英國一家管理咨詢公司擔任經營戰略部門研究員的齊棠,由于服務年資可請一個月的有薪長假,在發現他若再不回台灣,可能就再也見不到母親時,他很快的跟公司請了假,安排好工作後告知父親就馬上飛回來。
第一次看到母親瘦弱的模樣,他難過的哭了,文采隻見到兒子雖然激動的臉發紅,眼眶含淚,卻還是賭氣的不肯跟他說話,從不正眼看他。
他帶了母親最愛的芋頭酥,放在盤子里,用點心叉切成小塊喂食。
還好母親雖然倔強不肯跟他說話,但還肯吃他喂的東西。
他大都是中午過來,傍晚才走,晚上則是住在一間短期租賃旅館內。
本來大阿姨要他住她家就好,但大阿姨已經當女乃女乃了,平日就是幫兒子照顧孫子,家里又吵又亂,齊棠不喜歡吵鬧,故婉拒了阿姨的好意。
這間短期月租旅館的房間不大,大概只有十坪左右,但還算舒適,每天都有清潔阿姨過來打掃,干淨的這點他還挺滿意的。
剛開始他會跟母親聊一些英國的事情,但她總是興趣缺缺的模樣,齊棠猜想,當年他們父子拋棄她到英國,這是她心里的痛,他還跟她聊英國的歡樂生活也太白目了。
于是他不再聊英國,而是改聊以前一家還算和樂時的事情,但母親表現得更抗拒了。
他不知道還能聊什麼好,從此之後,他每次過來就是帶點心給母親吃,推母親出去曬太陽,到外頭庭院逛一逛,要不然就是坐在旁邊,他滑他的手機,她看她的書或電視,沒有什麼交集。
下午,大阿姨來了,還帶著孫子。
那是一個男孩,今年五歲,叫鐘行凱,家里的人都叫他凱凱。
齊棠想起任薇琳的女兒叫樂樂,這應該也是昵稱吧?
凱凱非常調皮,一來就直接爬上文采隻的床,還吵著要吃水果吃點心,齊棠覺得這小孩不太討人喜歡,但是文采隻只有在那個時候才會露出笑容,並且討好似的把齊棠帶來的東西都往凱凱的嘴巴送。
大阿姨就是知道文采隻喜歡凱凱,才會每次都帶凱饑一起過來。
凱凱剛開始看到文采隻病懨懨的模樣,害怕得躲在女乃女乃身後不肯出來,但還好他是容易討好的,用食物跟玩具引誘,就覺得文采隻是個好人,肯跟她親近了。
但齊棠听到這段故事只覺得這孩子很笨、太天真,很容易被拐走,還特地叫大阿姨注意一點,別讓孩子離開視線。
大阿姨當時還一臉欣慰的說他很疼凱凱,天曉得他根本不喜歡這個小孩。
別說凱凱了,小孩根本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他敬謝不敏。
不過任薇琳的孩子倒是挺討人喜歡的,笑容跟他一模一樣,也不會隨意吵鬧,看起來還滿懂事的。
「阿姨,要不要吃芋頭酥?」齊棠拿起芋頭酥的盒子問。
文采隻住的是單人房,病床旁有張雙人棕色沙發,大阿姨現在就坐在那。
「我要!」大阿姨還沒回,凱凱就朝他伸出手了。
貪吃鬼!
齊棠在心里罵了句,文采隻則是主動把整個芋頭酥的盒子拿過去,還親自把芋頭酥上的塑料蓋掀起來,掰給凱凱吃。
大阿姨看到妹妹疼愛孫子的模樣,忍不任對齊棠道︰「要是你有孩子的話,你媽一定會更高興。」
這話一說出口,文采隻的臉色頓時僵了下,手上的芋頭穌掉了下來。
要是齊棠不知道有樂樂存在的話,他會以為母親是對大阿姨說的話感到不悅,但現在卻覺得這個表情變化有問題。
他想,母親人在台灣,據說在他跟父親搬走後,她還在老家多待了一段時間,直到找到新房子才搬走,說不定她早知道任薇琳懷孕一事。
他一直都曉得母親不喜歡任薇琳,覺得她腦袋不太聰明,常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對待那名單純的少女,要是當初知道任薇琳懷了孩子,她是什麼反應呢?
齊棠無法想象。
就連他自己目前仍是震驚大于一切,還有被蒙在鼓里又被當成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的怒氣,但肯定沒有已經當爸爸的喜悅。
憑空出現的孩子跟陌生人沒兩樣,頂多就是這個孩子比吃得嘴巴髒兮兮的凱凱討喜而已。
芋頭酥的酥皮落了一床,大阿姨趕忙清理,而凱凱則是直接撿起來吃。
晚餐時間,大阿姨跟凱凱回家了。
齊棠通常都是喂完母親,才自行去用晚餐順便回旅館休憩。
他看著她一小口一小口吞咽有些困難的樣子,再想到唯有凱凱能讓母親發出開心的笑容,忍不住道︰「我前兩天遇到了一個人,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就是以前住在同一小區的任薇琳。」
文采隻聞言一愣,噎到了。
齊棠趕忙放下碗,抽了數張面紙提在文采隻嘴上,手在母親背上輕拍,讓她吐出來。
文采隻咳了好一會兒,咳得滿臉通紅才喘過氣來。
「任薇琳,你遇到她?」
這是母親第一次主動開口跟他說話。
「對。」齊棠密切注意著母親的表情,「她身邊還帶著孩子,一個小女孩,叫樂樂……」
齊棠手腕突地一個刺痛,他難忍的皺起眉頭。
文采隻正抓著他的手,她的手勁不大,讓齊棠疼痛的是陷入肉里的指甲。
「女兒嗎?」文采隻的表情露出些許茫然。
他確定了,母親知道這個小女孩的存在。
「嗯,跟薇琳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帶她來。」文采隻面色突地覺得激動,「把她帶來!」
「帶誰?」齊棠繼續試探,「薇琳還是她的女兒?」
「女兒……」文采隻如槁木枯瘦的臉頰忽然有了生氣,「不可以給她,會跟她一樣笨!應該由我來指導……由我來教……對!」她突地興奮了起來,手勁加重。「把我的孫女給我帶來!」
母親果然早就知道這件事。
可身為父親的他卻是唯一被瞞在鼓里的。
齊棠覺得惱怒。
他心底清楚,如果時間回到八年前,一開始就知道任薇琳懷孕的話,他絕對會叫她拿掉。
他才十九,她十八,哪來的能力養小孩,況且他還有大好前途,而她將來要當國手,怎能因為一個孩子而受阻。
但她卻把她生下來了。
為什麼?
因為是他的孩子嗎?
齊棠會如此猜測不是沒有原因,他很清楚任薇琳有多喜歡他,喜歡到奉他的話為圭臬,就算生氣或有怨,他只要一個眼神過去,她就會乖乖噤聲,順照他的意去做。
所以她寧願斷了國手的前途,也要把孩子生下,或許就是因為那是他的孩子。
他猜任薇琳可能想跟母親要他的聯絡方式,而母親本來就打骨子里看不起她,自然不會想要她生的孩子。
即便那個孩子是她的孫女。
所以才沒有告訴他任薇琳懷孕一事。
齊棠盯著雙眼發亮的母親,突然覺得可怖。
母親依然抱著高人一等的想法,即便那個孫女她沒有任何付出,卻仍自私的以為任薇琳沒有能力把孩子教好,唯有她能養得出菁英。
他從小一直怨恨母親對自己的掌控,強大的控制欲讓他難以呼吸,所以才會在父母離婚後,義無反顧的決定跟父親去英國。
母親的想法、作為,在在讓他難以苟同,而現在,母親老了、病了,竟然想要搶走薇琳的孩子,
他掙月兌母親的箱制,有些踉蹌的倒退兩步。
「你想干嘛?」語氣里有著幾不可察的顫抖。
文采隻仰首看著面色微微青白的兒子,理所當然道︰「我不是說了,那是我的孫女,我的孫女就要是最好、最聰明的,任薇琳那麼愚蠢,能養出什麼前途光明燦爛的孩子?」
打自住進安寧病房後,文采隻就覺得自己的人生只是在等死而已。
她對什麼都沒興趣,就連八年不見的兒子回來了,她也不覺得開心。
這孩子背叛了她,跟外遇的老公一起走了。
故她對兒子一直是不假辭色,但他的殷勤照顧跟喂食,她倒是全然接受。
這全是他欠她的!
是他該做的!
可現在她的人生有了希望了。
她忘了她還有一個孫女,現在想起來了。
她手上還有一些資產,但她誰也不想給,她也曉得姊姊會照顧她,帶凱凱來看她,就是想得到她的遺產,所以她吊著姊姊,讓姊姊每日每日殷勤探望,做一個永遠不可能成功的春秋大夢。
現在她可以把她的資產給她的親孫女,但這當然是有條件的——任薇琳必須放棄母親的監護權,把女兒交給她!
她會再重新培養一個更乖巧、更听話的孩子,那孩子將會是人中龍鳳,一輩子不丟她的臉。
文采隻壓根兒忘了自己的性命可能只剩不到半年的時間,甚至以為她能因為這個孩子而活到孫女長大成人,因而積極的規劃教養孫女的藍圖。
齊棠的眼尾突然覺得刺痛而抽了抽。
這些論調在他小時候,幾乎每天听到。
母親一直說,她的孩子是最好最棒的,成績一定要永保第一名,只要掉到第二,她不會動手打她,卻會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辜負了她的努力,情緒勒索他對不起媽媽,讓他深懷愧疚。
如今,她要把這方式復制在樂樂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