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白露的扭傷已恢復了許多,雖然無法走遠,但終于不用再待在床上,可以出房門,看看外頭的風景。
左安陽配了一頂軟轎給她,她自己慢慢走出抱石居後,上了軟轎,讓人抬到主屋,想和徐氏請安。
雖說徐氏不反對她住這里,也沒有刻意刁難,但她知道徐氏並不喜歡自己,如果自己真想跟左安陽在一起一輩子,未來婆婆對她的觀感總是要盡快扭轉過來。
如今她想到的方法便是溫水煮青蛙,表現自己好的一面,一點一點的去除徐氏對她的偏見,說不定哪天就不反對了。
一大清早左安陽便上朝去了,待白露來到主屋廳外,婢女正要去通報時,卻被她攔住。
因為主屋廳堂一向不關門,白露其實看得到徐氏坐在里頭的一舉一動,她發現才幾天沒見,徐氏臉上又添了點愁容,桌上她一向喜愛的甜點也完全沒動,只是一逕地喝茶,放下杯子,再喝一口,又放下,顯然坐立難安的樣子。
白露有些難受,這幾日左安陽因為反對皇上親征一事,在朝中受到極大的抨擊,徐氏該是為此擔憂吧?她是個外人,不方便安慰她什麼,可是就這麼干看著又有些不忍。听說左安陽很小時父親就去世了,所謂的世襲侯爵在這種情況下只是個笑話,孤兒寡母含辛茹苦,又因家無實權,被所有高門輕視鄙夷,享受不到任何權勢帶來的好處,是後來左安陽早早就投了軍,攢下軍功讓徐氏過上好日子,才讓京里的人對左家刮目相看。
但左安陽長久在外征戰,徐氏一人在京中等待,戰勝就飛黃騰達,戰敗就萬事休,那種孤獨與恐懼的煎熬,若非徐氏性情堅韌,早就倒下了。
在左安陽面前,徐氏表露的是一貫的強勢,想必也是不想把自己的脆弱讓兒子看到,讓他平添擔憂,但在自己看來,徐氏苦,左安陽也苦,她竟是對這母子倆有些心疼起來。
她不語,打手勢讓軟轎掉頭,將她抬到了灶房。
灶房里廚娘忙碌著,她進去問了一下廚房有的材料,得知居然有隻果與牛乳,心中一喜,再讓人取來她從張平鎮帶來的乳酪,還有前些日子制作,冰在府中冰窖的材料,決定親自動手做幾樣點心。
第一個是克難版的波士頓派,先將蛋白與糖打至發泡,再加入與蛋黃拌勻後的面糊繼續攪拌,攪拌好後放入大瓷盆內,送進她事前讓人在灶房里用石板搭的臨時烤爐,烤一刻鐘,取出放冷。為增添風味,她取來當令的小金桔,去皮去籽加入慕斯中,再夾于放冷的蛋糕里切塊就完成了。
另外,她用灶房里原有的芝麻磨成芝麻醬,而牛乳加入糖及瓊脂,于火上加熱,至煮滾前離火,加入剛才的芝麻醬再倒入容器,便完成了在張平鎮也極為搶手的黑芝麻女乃酪。最後一樣隻果派比較費工,不過也只是制作油酥皮比較麻煩,需把入女乃油的面皮反覆折疊 開,在制作酥皮的時候會有一些空檔,她就趁著這機會煮餡料,隻果與糖及肉桂同時煮開,直到隻果完全被糖及肉桂的香氣浸潤,便可取出,倒在置于淺湯盤的面皮上後入烤箱,出爐後切塊。
徐氏愛吃甜食,但牙口不太好,所以白露在制作時,特地挑了比較好入口的甜點,糖量也減半,雖然都是甜食,卻各有風味,吃多也絕不會讓老人家覺得膩。
將甜點整齊地放入食盒,一旁再雕朵花裝飾,連白露看著都嘴饞起來,為了搭配這些甜點,她也特別沖了一壺女乃茶。
徐氏一個人自然吃不了那麼多,白露大方地將剩余的都分給了在場的眾人,讓她在府中的人緣一下子拉高了許多,倒是意外之喜。
軟轎再次抬到了正廳,白露望了望里頭,徐氏依舊坐在那兒,只是眼底的沉郁更重了,白露讓人通報了徐氏,待徐氏應了,方提著食盒走進去。
徐氏見到她,並沒有什麼喜色,只是淡然地問︰「什麼事?」
「小女子是為總兵大人在張平鎮的事而來,不得不叨擾老夫人。」白露微微一笑,為自己安撫老夫人的行為套上冠冕堂皇的理由,「總兵大人在張平鎮的軍需,有一部分是來自珍饌點心坊的收入,所以小女子想著是不是把點心坊也開到天京,如此籌措銀錢也快些。然而珍饌點心坊的甜點適合邊境人的口味,卻不知是否也符合天京人的口味。曾听聞總兵大人說,老夫人愛吃甜食,但又嫌京里幾家老字號做得膩,小女子便斗膽做了幾樣,請老夫人嘗嘗,並不吝賜教。」語畢,她奉上了手中食盒。
當食盒一打開,撲鼻的甜甜乳香涌出,讓原本無啥興趣的徐氏眼楮一亮,「這樣子的甜食,倒是沒見過。」
徐氏多看了白露一眼,心忖這丫頭還真是會說話,要是她一來就表明想拿甜食孝敬自己,自己只會當是巴結,但這丫頭換了個方式表達,自己就無話可說了。
「這些甜食的共同點就是都加了牛乳,京里的牛乳不如張平鎮的香濃,要是用張平鎮的牛乳來做,只會更好吃。」白露先將口味最清淡的芝麻女乃酪端上,細細介紹了一番。
徐氏瞧這所謂女乃酪,覺得模樣挺討喜的,便試了一口,這一口居然就讓她停不下來了,這種有點彈性的柔滑口感前所未見,偏偏又入口即化,滿滿的芝麻香氣與牛乳的香氣交融,充滿了整個口腔,無須用力便滑入了喉中。
「恰好府中有芝麻,才做成芝麻口味,平時只有女乃味的,可以拌著果醬吃,總兵大人最喜歡吃不加糖的。」白露像是閑聊般說道。
徐氏啐了一聲,「這種東西就是要加糖才好吃,不加糖能吃嗎?陽兒那是什麼口味!」
白露隨即附和,「可不是嗎,小女子也覺得總兵大人真是不會吃!甜點甜點,就是要甜嘛!像這塊波士頓派,我在張平鎮時也做過,但總兵大人嫌它軟綿綿的吃起來不帶勁,我就不服氣了,老夫人可要評評理。」
她說著又將波士頓派送上,還用調羹輕輕在蛋糕上壓了一下,徐氏一見那飽滿的慕絲餡微微的被擠壓出來,看起來就濃郁可口,而那所謂的蛋糕居然還彈了回去,徐氏有些不能自已地挖起一匙,迫不及待地吃下。
太好吃了!口感松軟綿密,又有香濃滋味,而且單吃只有女乃味可能還挺膩的,那丫頭應該在其中加了金桔,那微酸的桔香完全削減了那一點膩,徐氏又忍不住再吃一口。
「這東西就是要軟綿綿才好吃,難道要硬邦邦的吃?」徐氏不由得說了句公道話。
「果然甜食還是要請教老夫人,總兵大人那就像來搗亂的。還有這隻果派,在北方我用的是杏桃,他又嫌酸。甜也不吃酸也不吃,老夫人,總兵大人小時候就這麼挑食的嗎?」
「他小時候何止挑食,根本是除了肉之外的東西什麼都不吃,要叫他吃一根菜都費盡了我的心力……」徐氏或許是悶了多年,如今被白露打開了話匣子便說個不停。
白露趁機送上了隻果派,酸甜的味道加上酥脆的派皮,美味像是在舌尖上如煙花爆開,接著是一股辛辣香甜的肉桂味余韻不絕,徐氏吃得連連點頭。
「……陽兒那孩子,從小就是個有義氣的,路見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看到自己的朋友受委屈,拼著自己受傷也要幫忙討回公道,當年光是藥錢就不知花了多少,成天擔驚受怕的擔心他又去和人打架。現在從了軍,天天有架打,也算得償所願。」說到當年的事,徐氏覺得又感慨又好笑,眉間的愁緒陡然散去不少。
白露搭著她的話,也和她聊起了左安陽在邊關的事,「可不是嗎?總兵大人在張平鎮時,一次遇到敵襲,出征前看到一個姓陳的參將窮到連盔甲都沒有,就把自己的盔甲給了他,結果在與敵人廝殺時,居然忘了自己已經沒有盔甲,受了傷回來,可也因為那一次,總兵大人在張平守軍里就有了極高的聲望。」
「哼,那傻兒子,從小就崇拜英雄,做什麼都沖在最前面,就連在軍中也是這樣,真不知該夸他還是罵他。」徐氏听得入神,本能的啐了一聲,可是對自己兒子在邊關的經歷,她還是很有興趣的。
「現在張平鎮的百姓,的確把總兵大人當成英雄了呢!」白露笑道。
此時小黑由門外飛入,直接落到了白露肩上,張口就道︰「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這詩分明是在贊頌英雄的武藝高強,听來就像在附和著白露。
徐氏有趣地看著小黑,「你這鳥兒真是有靈性,念誦詩句是信手拈來,花了很多心思教吧?」
「其實……小黑它……也不是只會吟詩……」白露尷尬道,冷汗都快滴下來,她好不容易逗得徐氏把注意力擺在別的地方了,可千萬別讓小黑攪了局。
徐氏卻更有興趣了,提出了一個讓白露傻眼的要求——
「不如這鳥兒放我這里,讓我玩幾日吧?」左安陽下了朝,急急忙忙趕回忠義侯府。
雖然現在母親與白露維持了表面的和平,不代表著以後兩個人就不會鬧起來啊!
然而當他直接將馬匹丟給門房,快步跑向主屋廳堂時,卻遠遠就看到自家母親與白露坐在一塊兒吃點心,相談甚歡,讓他不禁揉了揉眼楮,懷疑自己看錯了。
待到接近正廳,他听到白露正在說邊關的事,恰巧說到有人假冒她母親的事,他不由得停下腳步,仔細听著她怎麼說。
「……當時那婦人有嚴明松做倚仗,耀武揚威,到點心坊來白吃白喝不說,張口就是向我要錢花用,我本想著不給總兵大人惹麻煩,用銀兩打發了,想不到她變本加厲,又來討錢,恰好被總兵大人遇到……」
「我兒子那不用說,一定是將人扔出去。」徐氏喝了一口女乃茶,篤定地道。
白露聞言一笑,「知子莫若母,總兵大人像拎小雞般把那婦人扔出去,讓在場的人都拍手叫好。只是那婦人不肯死心,又想奪走管理點心坊的權力,總兵大人直接在嚴明松面前,揭穿了那婦人的身分,竟然是一名妓子,她是受到以前被趕出總兵府的一名婢女唆使,前來報復。嚴明松當時氣得臉都綠了,那肚子一鼓一鼓的像青蛙一樣,站在高大威猛的總兵大人旁,高下立判。
「西北邊關民風強悍,總兵大人這般不畏強權,落在西北百姓眼中,那就是一等一的好漢,嚴明松就是因為丑惡嘴臉被揭開,所以回京才急著向皇上告狀,是想報復呢!也不想想總兵大人面前千軍萬馬都不怕了,會怕一個陰險小人?」白露想起這椿事,仍有些惱怒,為左安陽抱不平。
徐氏非常入戲,拍了下桌子道︰「說得好!我左家最不怕的就是別人的打壓!」
左安陽在外頭听到白露將他形容得威武不屈,不由得志得意滿,想不到白露居然願意花心思親近他母親,他心頭漾起一股甜蜜。
她肯定是為了他啊!她心里分明是放不下他的!
想到這里,左安陽昂首闊步地走了進去,徐氏看到他才想起自己先前還在擔心兒子的事,怎麼現在居然憂思全無?
她這才反應過來,意味深長地看了白露一眼,而白露只是甜美地一笑,在左安陽進門後便閉上了嘴巴,站起身來就想告退。
「你也留下來听吧。」徐氏突然道。
左安陽眼底閃過一絲喜意,白露聞言告了聲罪,又乖巧地坐下,還替左安陽也倒了一杯女乃茶,他笑吟吟地喝了一口,伸手就想去拿食盒里的點心,卻听到徐氏一聲輕咳,他的手立刻定在空中。
「這幾樣你不是都吃過?你不喜甜又不愛吃軟,不必勉強吃。」
左安陽愣了一下,直覺回道︰「可這是白露做的……」
「她做的東西你還少吃了?」徐氏絕了,說著居然直接將食盒蓋上。一旁的白露見狀差點笑出聲來,只能強自鎮靜。
左安陽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的母親,怎麼有種失寵的感覺?
他訕訕地收回手,嘀咕道︰「罷了,我讓白露再給我做……」
「記得還有我的一份。」徐氏面不改色地道。
左安陽垮下肩,好吧,真的失寵了。
白露看他這樣,悄悄地朝他眨眨眼,暗示他會偷偷做給他,立刻就看見他眼里浮現笑意。
既然已經哄得他開心了,白露順勢岔開了話題,「總兵大人今日上朝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對啊!自己正想問這事,怎麼吃個點心就忘了?徐氏回過神來,嚴肅地看向了左安陽。左安陽也不再說笑,一本正經地道︰「我丑話先說在前頭,你們心里要有個底,過兩天我八成就要丟官了。」
徐氏方才舒展開的眉又緊皺起來,她眼角余光看向了白露,卻見白露只是眼睫微微一揚,沒有任何驚慌恐懼的神情。
倒是個冷靜的,她想。
左安陽見她倆都很沉得住氣,便繼續道︰「今日在朝會之上,嚴明松一派的人又提起了要皇上親征西北的事,我自然是大力反對,想不到嚴明松巧舌如簧,皇上親征之意甚堅,竟反過來怒責我藐視聖意,當眾便奪了我兵權,只怕這兩日會連我總兵的職務都解除,讓我成為一個閑散侯爺。」
廳堂安靜了一瞬,徐氏又瞄了眼白露,現在她兒子可是無權無勢了,所謂侯爺也只是好听,真遇上事情一點用都沒有,這丫頭還能鎮定嗎?
徐氏以為是個女人都會介意男人失了權柄地位,想不到白露卻是面不改色,依舊那樣溫溫柔柔地覷著左安陽,彷佛一點也不在意。
她暗自點了點頭,又把注意力放回左安陽身上,問道︰「嚴明松竟是絲毫不顧忌兩家關系……他听到你兵權被奪,反應如何?」
說到這個,左安陽居然露出一絲笑意,「才一下朝,他便立即來找我,先說我不識好歹,接著便提出那樁婚約不算數了,反正兩家也沒交換庚帖,就當沒發生過。這樣就是嚴家向我們退親,而不是我們退了嚴家的親。」
徐氏都氣笑了,「他以為這麼做,他們嚴玉嬌的顏面就能保存了?」
「老子活到這把歲數,就沒見過這種賤女人,真是賤啊——」站在白露肩上的小黑突然開口,這回可不是書生了,而是那個會罵格老子的粗魯男子嗓音。
白露與左安陽齊齊臉色一變,這傻鳥居然在徐氏面前露餡了,說出這麼粗魯的話。
左安陽連忙補救道︰「娘,其實這傻鳥以前有別的主人,說話都是亂學一通的……」
白露也立刻幫腔,「對對對,小黑嗓音還會變男變女,吟詩只是它會的其中一部分,其他的部分簡直粗鄙不堪……」
徐氏眉毛都沒動一下,但說出來的話卻讓兩人目瞪口呆——
「我倒覺得小黑說得挺對的。」
左安陽與白露面面相覷,不知是該幫小黑說話,還是該盡力說服徐氏,小黑並不是這麼簡單而已……
「既然嚴府要退親,這件就這麼定了。白露,這鳥兒放我這里幾天,我倒想看看它還能變出什麼花樣。」
徐氏逕自做了決定,朝著小黑伸出手,或許是徐氏手上還有點心的余香,小黑居然乖乖地飛過去,停在了她的指頭上。
徐氏滿意地起身,轉身便走,但走到大門口時,卻是突然回過頭,叮囑道︰「食盒里的點心送到我房里來。」
丫鬟們趕緊對左安陽告罪了一聲,收拾了食盒,拎著跟上了徐氏。
廳里的兩個年輕人無語的看著徐氏就這麼帶著小黑走了,都覺得忐忑不安。
白露有些艱難地開口,「當初你要我把小黑帶回來,是真覺得他能搞定你娘?」
左安陽也是傻眼,呆呆地道︰「我要你帶小黑,是要讓小黑幫你吵架,想不到它竟巴結起我娘來了……」
「那……現在該怎麼辦?你娘可是一直以為小黑是我教的。」白露只要一想到小黑隨時會在徐氏面前來一句「殺千刀」或是「老爺好久沒來」之類的,就覺得太陽穴一陣抽痛。
左安陽想說些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于事無補,最後拍拍她的香肩,苦笑道︰「……只能祈禱我娘能把小黑教得正經點了……」
朝廷緊鑼密鼓地召集軍隊,由于朱慶發了狠,欲召集十五萬大軍,年後出征,所以時間十分緊迫,除了征集壯丁,還要采購糧草,打造軍械護甲等,各部官員忙得如火如荼,整個京里像是沸騰起來一般。
百姓畢竟不明就里,都在等著看皇帝大發神威,將韃子永遠地趕走,談起御駕親征的事都是興奮期待,但朝廷官員、勳貴世族,有些腦子的卻都是不太安心,畢竟朱慶的年紀擺在那兒,又不擅長領兵打仗,如今只能期盼十五萬大軍和其他將軍能有效用了。
然而在眾人的忙碌之中,忠義侯府卻是閑了下來。
按理說左安陽屢次戰勝韃子,就算是皇帝出征也該讓他隨軍,至少要讓他參與籌備之事,畢竟他對韃子懂得最多,可因為皇帝忌憚、權臣有心排擠,左安陽對于軍務半點也沾不了手。
他倒也不在意,除了晨起練武之外,鎮日游手好閑,而徐氏也成天帶著小黑教它說話,侯府活生生像是多出兩個軌褲二世祖似的,讓白露看了好笑。不過這麼多年來,白露也難得看左安陽如此清閑,趁著這個機會,她使出渾身解數,成天變花樣做出各種好吃的甜點讓左家母子品嘗,也算是為未來天京的珍饌點心坊做準備。
做到最後左安陽甚至特地親手為她砌了一個石窯,效果比那臨時搭成的烤爐不知好多少,這也讓她做起吃食來益發用心,什麼杏仁豆腐、女乃酪、烤布蕾、堅果塔、莓果派、銅鑼燒、芋泥布丁蛋糕……吃得兩母子不亦樂乎,臉都圚了一圈。
現在徐氏也不讓人備點心了,每到午憩起身就開始等著,大概不到半個時辰,府里就會飄著濃濃的糕點香氣,那與以往府里常做的荷花酥、桂花糕等甜膩的油香不同,白露的甜點多了一種馥郁的女乃香,濃而不膩,勾人至極,光是聞著都能讓人整個清醒,然後強烈的饑餓起來。
如今即使徐氏見到她仍不會特地給什麼好臉色,卻也沒有先前那麼冷淡,有時還會親自來問上一問,看今日的點心是什麼,似乎與白露親近了一點。
至于左安陽,只要白露做的東西他都覺得一定好吃,好幾次甚至與徐氏爭搶,得了徐氏好幾顆栗爆。
在他印象中,母親一向端莊嚴肅,這陣子卻好像有些矜持不來了,居然會捏他耳朵,還會像個尋常婦人那樣念叨他,他從來沒有感覺母親像現在這般活潑,更是涎著臉拼命搗亂,讓徐氏長久建立起的威嚴形象搖搖欲墜。
這一日,白露做了女乃油豐潤濃厚的布丁生乳卷、果香四溢的隻果乳酪蛋糕,以及口感豐富香氣十足的乳酪塔,讓徐氏很是喜歡,不過監于左安陽實在來搶劫過太多次,她索性讓白露叫人直接送到她房里,一點也不想分給那個熊兒子。
左安陽被母親的護食態度惹得哭笑不得,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母親的罩門在這里,早知道母親有這個弱點,他一開始就會把白露帶回來,讓白露養刁了徐氏的胃口,說不定現在他與白露的孩子都會喊爹了。
不過白露仍是體貼的,也特別為他準備了一份,送到他的房里給他,還附上了一壺加了柑橘的女乃茶,熱呼呼的在現下的冷天氣喝起來真是暖入心脾。
然而左安陽連一口都還沒吃,他的小廝就神秘兮兮的進門,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太子殿下微服到訪?
左安陽想了想,露出了個意味不明的笑,連忙親自去了大門,將低調只帶了幾名護衛的太子殿下朱得時迎了進來。
朱得時長得並不是特別俊秀英武,臉還挺路人甲的,所以穿上便服混入人跡,竟沒人發現他的特殊,不過畢竟是皇家子弟,只消和他多說句話,長久養成的貴氣和言語中透露出的見識仍能顯出他的與眾不同。
待朱得時進門後,左安陽向朱得時欲行君臣之禮,卻被朱得時勸住。
「左將軍客氣了,父皇虧待你,但本宮卻是對將軍相當敬重,今日既是私訪,那些繁瑣的禮節就免了。」左安陽樂得順水推舟應了。他知道太子十分勤奮好學,仁善寬厚,只不過太子在皇上面前表現出來的卻是中庸程度,不特別聰慧也不特別勤政,想是怕皇帝連他這個親生兒子都要忌憚。
他替太子倒了一杯女乃茶後道︰「不知殿下今日到訪是為……」
「我反對父皇親征。」朱得時開門見山地說。
左安陽正色起來,听朱得時語氣嚴肅地繼續道︰「父皇這幾年荒馳政事,被那些奸佞小人哄騙著,為那些權臣做了嫁衣,讓他們挾皇權一手遮天,父皇根本不知道韃子的真實情況,一心以為以王朝的大軍就必能戰無不勝。」
朱得時嘆了口氣,「韃子要是真那麼好打,怎麼會那麼多年了還是本朝的心月復大患?再加上此時是冬日,父皇倉促成軍,長途跋涉,韃子卻有天時地利人和,我實在很不看好……」他目光深深地望向左安陽,「有你這懂得克制韃子的良將不用,還刻意打壓,那嚴明松如此慫恿父皇,究竟想做什麼?」
左安陽想不到太子原來將一切看得如此清楚,也放膽坦言道︰「那嚴明松是在挾怨報復,他兼任直隸巡撫至張平鎮時,曾向我索賄被我拒絕,在北方還留下了不好的名聲,所以懷恨于我,慫恿皇上出征,是借皇上的手打壓我。
「嚴明松會如此糊涂是同樣小看了韃子,他去張平鎮的那段日子風平浪靜,或許他就以為韃子不怎麼可怕,再者,此次王朝十五萬大軍北伐,听起來軍容壯盛,韃子每回來犯最多也只是三、四萬余人而已,自然認為可以輕松取勝,而皇上打勝仗,他嚴明松便會更受重用,從此不可一世了。」
朱得時一听,同樣懷了僥幸的心思問︰「那左將軍認為,此次父皇親征,是否真能得勝?」
左安陽皴眉,與朱得時四目相對,像是難以啟齒,半天沒說話。
可是最後在朱得時堅定的眼神下,左安陽把一心橫,說道︰「必敗無疑。」
縱使早有準備,朱得時仍心頭一緊。「怎麼說?」
「首先,韃子耐寒,在冬日戰力驚人,京師軍隊的將領大多是勳貴子弟,平時養尊處優,傲氣十足,很可能會輕敵。而十五萬大軍中,有一大半是此次才征招募得的新兵,從未上過戰場,更沒體驗過在那樣寒冷的天氣下作戰,屆時真的上陣,看到韃子來勢洶洶,未戰就先怯了。
「其二,韃子一向不講究正面相抗,而是小隊小隊的進犯,精于偷襲及奔逃,常常是趁人不備攻擊多處,若是不敵也能逃得飛快。與這樣的敵人作戰,最重要的是軍隊的命令傳遞及反應必須迅速,全軍無私通力合作。但京師大軍說難听點就是烏合之眾,將領之間互不信任,軍隊缺乏訓練,屆時一遇韃子偷襲,多頭馬車,各行其是,最可能就是首尾難顧,落得一敗涂地。」左安陽深吸一口氣,說出最尖銳刺耳的話,「其實這場戰役,只是看我們能輸得多慘,需要付出多少代價而已。」話都說到這個分上了,朱得時反而更相信左安陽對王朝的忠誠,他分析得有條有理,再者,若非心中懷有保家衛國的大義,他又何必冒著觸怒自己的危險說出這等殘酷的言論?朱得時知道這恐怕會是真正的結果。
「謝謝將軍賜教,本宮看得仍是淺薄了。」朱得時起身,深深一揖。
「微臣不敢,殿下謬贊。」左安陽趕忙起身回禮,而他越來越欣賞朱得時,說的話也益發深入,「御駕親征之事難以更改,但有些事情尚能提防,比如那嚴明松,嚴明松與其黨羽,只言勝,未慮敗,只怕屆時戰爭失利,他們會想盡辦法替自己月兌罪。」
朱得時聞言冷笑,「兵部一系把持軍需,興風作浪,本宮早已看不順眼,正好趁此次鏟除了他們。」
由于皇帝親征,必是太子監國,朱得時不會浪費這次機會。
兩人又商談了許久,將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都推演了一遍,朱得時方覺得心頭一安,有了足夠的信心與那些奸臣們周旋。
而他對左安陽更是大為贊賞,過去父皇對此人確是大材小用了,若一開始便以此良將為主,鎮守北方,何愁韃子來犯?
商談告一段落,朱得時覺得口干舌燥,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過就這麼一口,卻令他暫時忘了方才的嚴肅話題。
「這是什麼?帶著柑橘的甜味,香濃順口,倒是不錯。」朱得時又多喝了一口。
「這是白露……呃,微臣一名好友所做的女乃茶。」左安陽與白露表面上是主僕關系,但有人問起,他卻不會將白露視為奴僕。
白露的大名朱得時可是听說過的,畢竟嚴玉嬌那事鬧得不小,此時見他支支吾吾,立刻就有所猜測,曖昧地笑道︰「是紅粉知己吧?」
兩人談了那麼久,對彼此也算有點熟悉了,交談便沒那麼拘束,听到太子居然揶揄他,左安陽索性不要臉皮地道︰「是未婚妻,只是我還沒說服我娘。」
朱得時樂了,指著食盒說道︰「我方才已看了好久,這吃食前所未見,相當精致,也是那白露姑娘做的吧?」
左安陽這陣子吃了不少,便也不小氣,大方地將食盒推過去,「正是她做的,請殿下品嘗。」
朱得時亦不客氣,拈起一塊乳酪塔便放入口中。
雖然甜點已經冷了,但白露做的甜點就是冷了也好吃,入口的香酥先是令朱得時眉毛一挑,而後那女乃味餡料滑潤順口、鮮甜綿密的感覺更讓朱得時驚艷,兩口便將一個乳酪塔吃光。
接著他又拿起布丁生乳卷,在左安陽沒注意時,居然先不顧形象地偷舌忝了一口女乃油,那種柔潤順滑的口感還有牛女乃的甜香馬上征服了他,而蛋糕的部分更是從未吃過的松軟美味,布丁富有彈性,幾種口感搭在一起簡直絕配。
「殿下覺得如何?」其實看他那吃相就知道答案,但左安陽仍是笑問。
朱得時沒有直接回答他,看向了食盒里的隻果乳酪蛋糕,暗暗吞了吞口水,嘴上調侃,「你這家伙賦閑在家,足不出戶,諸多官員當你心灰意冷,其實你是在家享福吧?」
左安陽大笑起來,的確如此,他都有些樂不思蜀了。
第三樣甜點不管是什麼,朱得時都舍不得吃了,他依依不舍地看著那隻果乳酪蛋糕,索性厚著臉皮問道︰「剩下這些,可否讓本宮帶回去讓太子妃嘗嘗?她最近胃口不好,我想這些她應該會喜歡。」
左安陽點點頭,「殿下喜歡那是白露的榮幸,她做甜點從來都會多做一些,我讓人去全部裝過來,讓殿下帶回去吧。」
「那敢情好。」
有得吃又有得拿,最困難的事也有了初步應對辦法,朱得時對于今日暗訪忠義侯府的結果大為滿意。
此時屋里的兩個男人都想不到,將來在他們的政治路途上,今日桌面上的這些甜點可是幫上了很大的忙。
「太子妃邀請我至東宮,意欲為何?」白露納悶地望著手上的請柬,以為自己看錯了。朱得時造訪忠義侯府後沒幾日,白露便從婢女手上接到了太子妃的請柬,里頭只簡單說了心慕她制作甜點的本事,欲見一見她。
這種理由白露不是很相信,懷疑對方只是隨便找個借口,實際上另有意圖。
白露知道最近左安陽與東宮走得近,卻不確定他與太子私下是否有什麼打算,怕自己壞了他的事,或胡亂出門成為了左安陽的把柄,便拿著請柬去找左安陽,想不到這請柬原就是東宮透過左安陽送給她的。
「放心去吧,東宮是可以信任的,我想太子妃說的也是真的,她應該是真喜歡你做的甜點。」左安陽有些好笑地回想起上次太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你忘了上次太子私訪,回東宮時還搜刮了府中你做的所有甜點,就是要帶回去給太子妃。」
「我明白了,那明日赴約時,我便多做一些甜點過去。」
自己的點心受到太子妃喜愛,代表著也合京城人的口味,白露頓時歡喜起來,看來她珍饌點心坊在京城的分店,有些苗頭了。
次日,白露一大清早便起身做出了隻果派、女乃油泡芙、乳酪果醬餅干、芋泥面包等等甜點,自然先留了一部分給徐氏和左安陽,其他她全放入了食盒,回房梳洗慎重打扮之後便乘馬車去了皇宮。
到了皇宮門口遞出請柬,她一點也未受到阻攔,由皇宮侍衛替馬車引路至東宮,待她下了馬車,也立即有著宮女帶她來到東宮內的偏殿,太子妃早已金冠華服,笑容可掏地坐在上首等著她。
白露行了個禮,神態落落大方,舉手投足並不失禮,且她一襲絛紅色牡丹雲紋對襟外裳,是白底的散花百褶裙,頭上戴著蝴蝶金步搖,貼上了花鈿,看起來氣質竟不輸給京里的高門貴女多少。
太子妃目光流露一絲欣賞,原以為只是個小家碧玉,如今看起來卻是不輸名門千金,那左安陽的確眼光不俗。
「今日請你來,是因為上次太子由忠義侯府帶回許多甜點,我吃了覺得新鮮又美味,好奇是什麼樣的人做得出如此佳肴,才特地請你過來,倒是有勞了。」
听到這比想像中客氣溫和百倍的開場白,白露心安了幾分,這才抬頭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看上去才十來歲,穿著淺黃金線鳳紋直領對襟短襖,是白底金色蓮花暗紋的襦裙,雖然顯得貴氣莊嚴,但那雙清澈的眼卻帶著善意,給人好感。
白露微微一笑,獻上自己帶來的食盒,「承蒙太子妃不棄,這是民女今日早上才做的甜點,應當還有些溫度,比起冷卻後的甜點,吃起來又是不同風味,請太子妃品嘗。」
太子妃果然興致盎然,讓宮女接過食盒,不待她們替她試菜分盤,便自顧自的由食盒里取了一個泡芙就吃,讓站在她身後的女官臉都綠了。
白露看在眼中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這太子妃搞不好比自己還年輕,平時需表現莊重,事實上仍有幾分孩子氣的。
太子妃驚艷于泡芙外酥內軟的口感,而那濃濃的女乃油甜香一入口就直沖腦際,簡直讓她停不下口,于是又拿起一片果醬乳酪餅干,喀嚓喀嚓地吃了起來,听著這響亮的聲音,她身後那女官臉已經黑了。
因為太子與左安陽走得近的緣故,太子妃原就對白露有幾分好感,現在她送上的美食又極合她的胃口,更是覺得白露看起來順眼極了。
「我怎麼不早點認識你呢!那就有口福了!」太子妃感嘆道。
「若是太子妃喜歡,以後民女可以常常讓人送幾樣過來。」白露微笑道。
太子妃面上一喜,隨即又遺憾地道︰「如果可以就太好了,不過你只怕也不能長留在京師,萬一你離開,那我不就吃不到了嗎……」
白露並未回話,只是淡然一笑。
太子妃此言泄露了許多消息,自己的去向自然是以左安陽為主,說她無法長留京師,不代表著左安陽很快就會被重新起用?
太子妃也馬上驚覺自己的失言,有些懊惱,隨即遣退了四周的宮女,只留下那位女官,顯然這是她絕對信任的人。
直到清了場,太子妃才放松了表情說道︰「只有我們自己人,我也知左將軍看重你,那我也不瞞你了。待父皇親征後,必是太子監國,這次征兵征糧幾乎掏空了國庫,而父皇此役……太子他們實不看好,所以事後國庫空虛,外敵肆虐,太子必會再借重左將軍之長才,鎮守北疆,所以我說你無法長留京師,並非虛言。」
這番話中有太多的負面消息,太子妃以為白露會驚疑不定,想不到她不慌不亂,淡然自若,甚至還能拿自己開玩笑。
「在左將軍身邊,民女便從沒想過能安穩度日呢。」白露說得有些無奈。
太子妃卻笑了,這女子當真有趣,能視困厄為挑戰的,才能真正度過困厄。
「不過,太子妃提到如今國庫空虛,那太子監國後,想必亟需銀兩吧!」白露突然眉梢一挑,美陣亮晶晶的,很是吸引人。「民女倒有個主意,或許對國庫不無小補,不知太子妃可有興趣。」
「白露姑娘請說。」太子妃隨即坐正了,連她背後的女官都豎直了耳朵。
「不瞞您說,民女在張平鎮有家名叫珍饌點心坊的店鋪,專門銷售我所制的這些甜點。當初會制作這些甜點銷售,就是因為張平鎮貧窮,而這些甜點所需的原料牛乳,卻是張平盛產的,民女便想著銷售甜點也能推廣各種牛乳制成的食材,果然靠著甜點的熱賣,張平鎮開了作坊,整建牧場,收入大增,勉強解決了軍需不足的問題,也解決了百姓生計……如果我們將這個法子也用在京師呢?」
太子妃听得眼楮一亮,「你是說……」
「民女原就有意在京師也開一家珍饌點心坊,無奈並沒有門路,且京中龍蛇混雜,沒有背景也不行。若是太子殿下願意協助,就當我們兩家合伙,在京師賣這些甜點,甚至做得好的話,亦能多開幾家店,將四面八方的州城也囊括進來,甜點師傅由我訓練,而原料便由張平鎮那一帶運輸過來,如若太子妃所說左將軍必會回北方的話,也無斷貨之虞。」白露俏皮地眨眨眼,「雖然民女無法在京師長留,但甜點卻可以。」
太子妃思忖了一下,白露這些甜點是前所未見,必會引起追捧,原料又控制在自己手上,若真的開了數家,想像其中能獲得的利益,她不由得極為心動,屆時說不定不只國庫,她自己的小金庫都能充實滿盈啊!
于是她當機立斷地道︰「此事大利于國家社稷,不必問過太子,我在這里就先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