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避明日一早即要進城,蕭陌的親兵仍盡心盡力搭起將軍帳,取暖用的銅盆炭火、厚氈地毯、長幾軟墊等等一應全,有幾件精致什物還是听從侯爺夫人指示,從隨行的喬家馬車上挪進去的。
入夜,眾人輪番守備,架起的小型篝火燒得猶旺,將軍帳內的某人火氣也旺。
蕭陌單膝跪下,雙臂抱拳,拜見莫名其妙又微服開溜出來擾人的榮威帝。
當隱衛利落隱密地將榮威帝送進之際,他手中正擦拭著的長刀險些揮將過去!
青年帝王再這麼玩下去,哪天真會不小心了結在他手里,讓他無辜坐實了「弒君」之名。
一身墨色的榮威帝解開大氅、拉下罩帽,一**坐在軟墊上,朝蕭陌揮手。「免了免,別跪了,咱倆私下就省了這些虛禮,你給朕坐好。」
「謝皇上。」蕭陌直接跪坐,挺背垂肩,兩掌置在大腿上,然後……不說話。
軍帳中陷入默然。
榮威帝見他家的蕭愛卿眼觀鼻、鼻觀心般定住不動,連問都沒想問自己今夜來意,一時間還真有些苦惱,只得先開這個口——
「愛卿遞上的那一份有功將士名單,朕皆賞,只要是你舉薦上來的,都好、都成,總之朕替天朝上下臣工與百姓們多謝你了。」
蕭陌再次恭敬地臂抱拳,聲清而冷,不疾不徐道︰「保家衛國是臣職責所在,皇上言重了。另外關于封賞有功將士一事,臣所擬名單上的人,軍功是實打實掙來的,真金不怕火煉,臣請皇上秉公處理、論功行賞即可。」
榮威帝忽地笑出聲。「要朕秉公處理,是不想朕愛屋及烏,偏愛得太狠嗎?愛卿是怕御史台那一海票言官又來上疏彈劾吧?」欸欸嘆氣。「可你跟朕那是什麼關系,朕如何不偏愛?」
蕭陌額角暗抽,堅定道︰「皇上與臣之間自是君臣關系。」如此而已!
榮威帝听煩了似的又揮揮手。「好啦好啦,君臣就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偏愛臣,臣也只能乖乖被偏愛,就這樣,沒什麼好說了。」
「……臣遵旨。」
話題一打住,帳內隨即靜下,蕭陌完全沒要活絡場子的意思,一副專注聆听聖訓、沉靜等著天子下令的肅穆神態。
幾息過後,榮威帝內心嘆了口氣,認栽,呵呵笑兩聲當成另一個開場白——
「是說……朕今夜來此確實急著見愛卿,愛卿不好奇朕所為何事?」
「臣不好奇。」他真的一點……不,半點都不好奇。
榮威帝一噎,噗噗噗惱怒了。「蕭陌你這小子,有你這樣的嗎?很故意啊你!多說幾句話是會爛舌頭還是爛**?朕這樣容易嗎?朕也是千百個不容易啊!不就是听說你家那口子會點雜七雜八又希奇古怪的醫術,之前你高燒昏迷多曰,是她出手救醒,這事朕听了頗覺驚訝,想她一個北方大商的嫡女,學著接掌家業已夠忙活,究竟何時習得醫術?朕遂命人細查了她的底,才知她師承遼東奇岩谷一派,自幼習醫。」
蕭陌劍眉怒抬。「皇上欲對臣妻如何?」
「還能如何?朕是來請她出手啊!」榮威帝聲音揚高。「咱們朝廷與中原武林的行事作風總是不同,但只要各大小門派乖乖的不反朝廷,朕也無意管江湖事,遼東奇岩谷『鬼醫聖手』脾氣古怪朕相請不來,總不能直接派兵打進去將神醫擄出,那豈非大亂……那、那一得知愛卿家里的是『鬼醫聖手』的愛徒,朕就巴巴趕了來……喂!你這什麼表情?你說,你自個兒說說,之前還抗旨不遵,不肯認這一門指婚,如今怎樣?怕朕搶了你的人?」
蕭陌眉峰成巒,下顎緊繃,想把帝王梟首的渴望再次在血液中竄流。
「多謝皇上賜婚,這門親事,臣認到底了。但要臣妻入宮,不能夠。」
「你不要說得好像她入宮是要被怎麼樣好不好?」榮威帝挪向他,俊龐變成苦瓜臉。「你也知道的,朕三年前曾在宮中遇襲,那紅蓮邪教的余孽扮成宮人混進內廷,一發動已然近身,當時在朕身邊的是朕的六皇妹清怡長公主,為護住朕,清怡拿自個兒身子作盾,半邊的臉全被赤焰毒粉給毀了……」語調已哽咽,青年帝王不得不頓住調息。
蕭陌薄唇仍抿著,斂眉垂目不作回應,榮威帝悲情又嘆——
「清怡都雙十年華了,遲遲不願嫁,朕要為她指婚,她抵死不肯,欸欸,哪里是不想成親生子,她是不想為難誰來當她的駙馬……朕都逮到這個機會能請到神醫的愛徒出手,你還硬扛著不從、油鹽不進的,朕這是好話說盡,你若有異議,朕直接問你家夫人去。」
「臣御請天子自重!」厲聲沉喝。
「自重個鬼……咦?等等!」榮威帝盤坐的雙腿忽地跪高,上身朝蕭陌傾近,俊目像在確認什麼般細眯。「朕記得有一道頗明顯的鞭痕從你背後斜畫到你的頸側,險些就要勾到顎下,怎麼……淡了?」
不等蕭陌出聲,榮威帝兩目陡亮,嗓音透出滿滿興奮——
「你說你說,是不是你家夫人又出手了?朕看看!讓朕瞅瞅啊!陳年舊傷疤竟能淡化若
此,那、那你的背……朕要看!」
蕭陌咬牙隱忍,怕一出手必然要拍死皇帝。
他忍到兩眼都要著火,雙臂維持抱圈之姿不動,欲再說話制止天子手來腳來亂模,然——
逖!他身上的私服襟口被力氣大增的榮威帝往兩邊一扯,都扯裂了,露出部分胸膛、luo肩以及一大片寬背。
榮威帝握住他兩肩欲令他轉身背對,此一時際,軍帳沉重的厚氈簾子有人撩起一角踏進。
……什、什麼情況?
「你!」
來人嬌音怒喝,榮威帝僅听到那一聲,興奮至極的俊臉已被一招裙里腿給招呼了,往後滾了三圈才止勢。
「哪來的混帳王八蛋敢覬覦我男人!月兌衣?你月兌他衣?他的衣是你能月兌的嗎?混蛋!我踹死你!」喬倚嫣大吼一聲撩裙再上,身子卻被人從背後撈住倒拖回來,兩條腿遂在空中亂踢。
她家男人薄唇緊抵她耳畔,亂鼓的胸膛彷佛正用力忍笑,低沉道——
「這位乃當今聖上,踹死了唔……很麻煩,要引起朝野動蕩的,還請夫人息怒。」
皇上是由隱衛護送而來,扎營在十里亭的這一座將軍帳外定有隱衛們在暗處緊盯,讓誰進、不讓誰進,全由皇上說了算,所以事先若無皇上的允可,蕭陌內心再清楚不過,他家夫人不可能順利踏進帳內。
榮威帝今夜溜出宮外,與其說是尋他密談,其實重點根本是喬倚嫣……這一點令蕭陌滿嘴不是滋味,真有獨屬于自己的寶物被深深覬覦之感。
另一方面,他嘴角忍俊不住直往上揚,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抑住,因為他家夫人八成是拿鞋底直面天子、踹得皇帝連翻跟斗之後,還能全身而退的第一人。
他每每想大揍榮威帝一頓,礙于君君臣臣的忠孝仁義之道,次次隱忍,他家夫人不知者無罪,踹在君王俊顏上的那一腳……確實令他很解氣。
喬倚嫣就是賭這一句「不知者無罪」!
哼哼,拿這一句作筏,有什麼天大的事先干了再說!
她腦子好使,眼力見兒也夠,原是拎著藥箱欲來幫蕭陌扎幾針的,但軍帳外沒站守衛已然讓她起疑,掀簾踏進的第一眼,她家侯爺雙膝跪地,兩手抱拳,一臉容忍……能令堂堂大將軍定遠侯如此這般屈就的人物,除了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還能有誰?
但皇上竟在剝他衣服,根本欺負人嘛!
是可忍、孰不可忍,踹人得趁早,絕不能容對方表明身分,所以二話不說提腳先踹了,狠狠往皇上的臉踹下去,痛快!
欸,都怪蕭陌太早將她撈住,要不還能多踹幾下呢,可惜……
當一切「誤會」解開後,喬倚嫣已都想好該怎麼演。
她很會演的,她會跪地磕頭、高呼自己沒長眼珠,說自己罪該萬死,求皇上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她護夫心切等等又等等……結果,她都還沒演完全套,榮威帝已要她平身,還很自動地替她「踹君」的行徑解套,寬宏大量地說她是不知者無罪。
年輕帝王流著兩管鼻血,和藹可親地沖著被命令抬頭的她嘻嘻笑,喬倚嫣不禁懷疑自己的那一腳是否踹得太重,把皇帝給踹傻了?
榮威帝顯然不給她家臉色鐵青的侯爺發言,一股腦兒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全吐露給她听。
明白明白。完全了解。
原來是有求于她。
有求于她,這就好辦了,皇帝老兒親自將這絕妙機會送上門來,根本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皇上之意,臣婦已明白,然臣婦有兩個請求,若皇上能允並頒下聖旨為證,臣婦便能盡心盡力為清怡長公主醫治。」
「朕答應你。」
這……答應得也太快,果然被她踹壞腦子。欸。
「謝皇上。」喬倚嫣磕頭謝恩,抬起頭對著表情郁悶的蕭陌露齒一笑。
還沒進城就有事找上身,他們夫妻倆是該把話說清楚、講明白了呀。
在恭送皇上離開後,喬倚嫣當夜並未開口多問什麼。
她默默替蕭陌扎針,之後收拾好藥箱等物,拎著又回到馬車上,是夜就在馬車上睡下,未再返回軍帳內。
榮威帝突如其來上演這一出,把自家這口子牽扯進去,蕭陌心緒未平,理智上他明白需仔細同妻子解釋,然這一解釋起來,想是得把年少在帝京的一些事全交代了,包括當年他被除了族譜的來龍去脈。
畢竟回到帝京,這座天子腳下的京城說大不說、說小不小,榮威帝若一直不放他夫婦倆回北境的話,那遲早……她是會遇上景春蕭氏那邊的人,他若為她著想,就必須對她道明一切。
但扎營在十里亭的這個夜晚,實非夫妻倆坐下來好好談開的好時候,總得讓他先定定心。
于是這一夜,夫婦兩人在皇上離開後沒交談上半句,各自在各自的地方歇下,喬家馬車里墊子厚軟、香枕蓬松、被褥溫暖,喬倚嫣睡得挺香,反觀軍帳里,盡避有厚毯、有暖被還有銅盆能烤火,大將軍侯爺卻翻來覆去、幾是徹夜未眠。
天未大亮,兩百名親兵已听令拔營,趕在正陽城門開啟的第一時刻入城。
以為一大清早,夾道圍觀的百姓定然不多,結果錯得離譜!
定遠侯率兩百親兵押解蒙剎國主以及北方部族諸首領進京獻俘一事,早在京畿傳得沸沸揚揚,而昨夜,進京獻俘的兩百鐵騎在十里亭扎營的消息也如野火燎原般傳進城內。
帝京百姓們見識過的玩意兒多了去,但是啊但是,還真真沒見過那萬惡的蒙剎國主究竟生得是何模樣啊!
瞧,這城門一開,等待進城的北境鐵騎都要驚著!
根本是萬人空巷了,放眼望去,紅緞、碎彩紙還有朵朵的鮮花那是滿天亂飄亂撒,人聲鼎沸到一個極致,兩百精英若非個個是控馬好手,真要掌不住自個兒胯下座騎。
從帝京正陽城門至皇城正門口,縱馬奔馳用不著一刻鐘,這一日,蕭陌與兩百鐵騎卻走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遠眺到皇城正門。
兩百鐵騎听令下馬,齊齊單膝跪地,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因為榮威帝率朝廷上下臣工就等在皇城門口相迎。
定遠侯恭敬跪禮、獻俘,榮威帝上前將其扶起,帝王珍貴的眼淚伴隨嘉勉的話語,源源不絕傾吐。
而定遠侯謙遜再謙遜,再三謙遜後,最終仍不敵榮威帝盛情,被拉著上了皇輦回宮敘舊,兩百親兵將俘虜交接後各賞十金,暫在朝廷安排的軍所歇息。
總之就是個「演」字訣。
活生生演給滿朝文武以及百姓們看。
看他榮威帝當年年少登基一雙慧目有多犀利!
看他蕭陌即便是世家大族的棄子卻是忠君護國、鐵骨錚錚!
看他們這一對君臣有多合拍,君臣之義,彼此不負!
蕭陌在北境創下不世之功,這是替榮威帝狠狠掮了那一班言官一大巴掌。
榮威帝對蕭陌的抬舉再抬舉、重用再重用,加官晉爵沒在手軟,那讓蕭陌大大長臉、走路有風,亦狠狠削了景春蕭氏的臉面。
他們君臣兩個,確實合作無間。
「妾身都不知原來侯爺與皇上交情那樣不尋常呢。」女嗓帶著一絲渾然天成的慵懶,但……女兒家獨有的嬌媚中又透出點無以描繪的肅殺。
返京獻俘的這一日,蕭陌直到日薄西山才被「釋放」出皇城。
而喬倚嫣一進城門就被蕭陌安排的人手迎進位在帝京的將軍宅第……噢,不對,眼下御賜的宅第已改成「定遠侯府」,她被迎進侯府內,得府內掌事的老羅總管相助,花了一個時辰大致掌握府中的人事物,之後派了人和馬車守在皇城門口,迎她家的定遠侯爺回府。
蕭陌沒有推拒,將座騎交給下人,彎身鑽進馬車內被載回許久未歸的帝京府第。
此際,夫妻倆均已用過晚膳,且各自沐浴完畢。
蕭陌luo著上半身安靜伏榻,對于自家夫人施展在他身上的種種手段,這些日子他漸已習慣,但忽听她用這般古怪語調說話,他挺不習慣。
該來的總是會來,該讓她知道的事,拖延無益。
銀針落在耳後、背央,沿著脊柱往下,中空的針心被裹上藥泥,點火燃燒,藥力隨著銀針深深灸進穴內。
一開始甚是疼痛,痛到發麻,蕭陌已學會不去抵御,放松肌筋任痛蔓延,他在此刻將年少時候如何與榮威帝結識的過程簡略說完。
喬倚嫣靜靜听著,改在他指上施針,將他右手五指各下一針,垂放在榻邊,不一會兒,中空針心滴出血,點點滴滴落到地上的臉盆里,血色偏暗紫,乍見甚是驚心,卻是比一開始黑得不能再黑的顏色好上太多。
灼藥深灸,痛升高至極處,隨著黑血排出,膚孔皆張,胸臆間有著說不出的痛快。蕭陌不自覺逸出長息,峻顏半埋在被褥里,忽有馨息掃過他的耳——
「莫怪侯爺當時力勸妾身退親時,說我大可不必煩憂,只要我點頭退親,一切交由你擺平,還說要請皇上收回成命,撤了指婚的聖旨也不是不能夠……哼,原來皇上同你私交甚篤,你若不要妾身了,那也是挺容易。」
蕭陌驀地張眼,見喬倚嫣就屈膝坐在榻邊矮凳上,手肘抵著膝頭,兩手支頤,眯眸近近盯他。
敢情從昨夜到今日這般陰陽怪氣待他,就為這事?
他先是|愣,心里突然發急。「本侯沒有不要你!」作勢欲起。
「別亂動!藥力還沒行完呢。」一聲嬌喝令他頓住,再次伏回榻上。
似乎他沖口而出的那一喊讓喬倚嫣心情美好起來,她重新擺好他滴血的手,表情有些笑意。「侯爺一開始是不樂意的,無奈敵不過妾身的執拗,幸得皇上有求于我,侯爺要再想向皇上請旨休妻,怕是不能夠。」
他瞪視她,鼻翼歙張。「本侯沒有要休妻。」一字字皆重音。
喬倚嫣抿唇一笑,見他指尖滴出的血轉成殷紅,表示藥力又逼出部分陳,她細心為他拔針,邊道︰「今日黑血轉紅的速度更快了,妾身估模著不出十日,侯爺體內的病灶定能盡除,屆時大功告成,便也無後顧之憂。」
身上的銀針皆除下,她仍舊不讓他起身,用熱呼呼的厚布煨暖他背部之後,她在他背上抹著薄薄一層香膏,那氣味像融合著許多花香,淡淡的很好聞。
不過一開始蕭陌頗抗拒,覺得他一個大男人,夜夜灸藥引血過後都得抹香,一早醒來香氣彷佛滲進膚底,令他時時刻刻、隱隱約約都能捕捉到那股香氣。
後來他不肯了,她卻道——
「這香膏具奇效,用在侯爺身上再好不過,所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侯爺如若不肯,那前頭的努力全成白費功夫,這可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只能他乖乖就範。
只是本以為那香膏的奇效是針對他體內病灶,如今看來……似乎不是?
「皇上昨夜欲月兌我衣,是為察看我背上傷痕。」他扭頭看向正徒手替他推拿的喬倚嫣,那香膏經她特殊手法推勻開來,灼感滲膚入骨。
「嗯。」她不甚在意哼了聲,兩手貼著他的背膚徐徐挪移。
「你用特制的香膏把我背上疤痕弄淡了,它的奇效與我的病灶無關。」他聲音略悶。
「我的身體不好看,之前已明白告訴過你。」
喬倚嫣十指略頓,與他對上眼。「侯爺以為妾身為你淡疤去痕,是嫌棄侯爺不好看?」見他沉默,她輕訝挑眉,隨即咯咯笑了一陣,把蕭陌嚴肅的面容都笑出淡赭。
好不容易穩下,她兩手未停,清清喉頭道︰「妾身為侯爺除去疤痕,是因為這些傷口當時沒仔細照料,許多都復原得不好,尤其是背央這一大片還留烙痕,肌理相連間必然影響到其他肌群活動。
「香膏主在活血生肌,加上我奇岩谷獨門的重理推拿,如此使在侯爺身上,是為了讓你行動更敏捷,能不受舊傷糾結的疤痕牽扯,可以更自在地控馬,可以將手中銀槍和長刀使得更流暢,若遇危急,可以更輕松護住自己。」眨眸又笑——
「侯爺是一家之主嘛,侯爺大好了,妾身才能跟著好,你是我的大樹呢,大樹底下好乘涼,我總得把這棵樹的根睫葉全都顧好……等等!等等!不準動啊!整套推拿得一鼓作氣才見效,你敢亂動妾身跟你沒完!」
她是要怎麼跟他沒完?蕭陌其實挺想知道,他甚至覺得……「她要跟他沒完」這樣的話,听進耳中竟十分受用。
但為了不毀她的用心,他還是再度伏好,喉結暗自上下顫動。
好一會兒,他艱難地蹭出話——
「那時欲說服你退親,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夠好……雖受皇上抬愛,位高權重,天朝各家大族對我卻是看不上眼的,更不會將家中閨秀輕許,你許給我,表面或許光鮮亮麗,卻一輩子都要受人背後議論,如今踏進帝京這是非之地,煩心事怕是阻不了,說到底是我拖累了你。」
他一邊耳垂忽地遭人輕咬一口,渾身陡凜,本能欲起,又听她嬌斥不準他動。
推拿的小手未停,女子嗓音慵懶,嬌軟哼笑。「既然被侯爺拖累,那侯爺是不是該講述一下事情緣由,讓妾身就算栽了跟頭也當只明白鬼?」
喬倚嫣主要是在打趣他,略帶試探意味,卻未認真期望他會道出些什麼來。
「好。」他竟然應承。
「嗄?」被驚著的她險些收手破功。
蕭陌像沒有留意到她的震驚,自顧自地說下去——
「當年我遭景春蕭氏除族譜,趕出家門,主要起因在于我當時的一個貼身服侍的婢子身上。她名叫靈兒,年紀小小就來到我身邊服侍,而我是她的小鮑子,比她還小兩歲……」
喬倚嫣腦海中驀地浮現底下好手為她探回的消息,記起那一干言官對他的抨擊——罵他「有辱門楣」、「穢亂宗族」等等之類。
她見事一向快狠準,遂問︰「這位靈兒姑娘可是被景春蕭氏的誰看上了?」
他平視的目光略顯空洞,彷佛沒有落點,沉靜道︰「事發的那年,身為蕭氏庶長子的我那時一十四歲,靈兒十六,由我嫡母所出的嫡子弟弟蕭陽那時剛滿十三,他幾次想從我身邊要走靈兒,我硬扛著沒有答應……」他鼻息略濃,眉目沉沉,思緒被拉回那一段灰澀過往——
「上元節那日,我因與蕭陽起了沖突被罰閉門思過,靈兒去灶房替我取晚膳。許久不見回來,等到月上樹梢了我才驚覺不對,顧不得罰,立時沖出去尋人。我……我找了許久,可一切皆晚了,靈兒在蕭陽惡意安排下被我當時正醉酒的父親蕭侯爺相中,拘在書房里整整兩個時辰,就像……就像當年我阿娘那樣,只因生得一張好皮相,誰還管你是不是個人……在他眼中,全是泄欲的玩意兒,全部都是……」
他口中的「他」意指何人,喬倚嫣心知肚明。
兩手持續在他的琵琶骨間揉移,她盡可能平心靜氣地問︰「後來呢?靈兒姑娘可是像你阿娘那樣,成了蕭侯爺的侍妾?」
「嗯……」他斂眉垂目,神態淡淡。「靈兒成了蕭侯爺的房里人,但我知道,她喜愛的另有其人。」
「噢?那妾身可否猜猜……靈兒姑娘喜愛的那一個原來是侯爺你嗎?」她略浮夸揚聲問,試圖沖淡沉郁的氛圍,未料卻引出他岔了氣的一陣干咳。
蕭陌再次扭頭瞪她。「我與靈兒之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侯爺淡定啊,不是就不是。」喬倚嫣無辜眨眸,唇角翹起。
「靈兒她……就像親人那般,她是老羅總管的獨生閨女兒,羅叔與我阿娘是同鄉,當年差不多是同時候進了蕭侯爺的府第作事,各簽下二十年賣身契,我娘拿羅叔當親大哥對待,羅叔一家如同我的親人,只是羅嬸去得早,靈兒不到七歲就沒了娘,我阿娘對那女娃兒自是萬分憐惜……」他眉睫微斂,淡淡陰影落下,嗓聲略嘲弄——
「有時會想,靈兒被蕭侯爺所辱,之後還得顧及羅叔,不得不走上我阿娘的老路,而我娘親不用活著目睹這一切,像是這可笑世道里還殘存著一點點憐憫。」
喬倚嫣內心一糾,問道︰「靈兒姑娘的心上人是誰?是蕭侯府里的人嗎?」
蕭陌搖搖頭。「……是一名貨郎。靈兒很喜愛他,他們兩情相悅。靈兒被蕭侯爺收房後,一日哭著偷偷來求我,她想再見那貨郎一面,好好做個了斷……」
「侯爺幫了靈兒姑娘的忙,安排他們倆見面,結果此事最後演變成你被蕭氏逐出家門,是不?」她雙手徐徐收勢。
蕭陌沒有否認,輕道︰「是我思慮不周,亦太過天真,未察嫡母何氏與蕭陽一直命人盯著……靈兒那日與貨郎在我所安排的馬車內話別後,貨郎下車離去,我親自駕馬車帶著哭得泣不成聲的靈兒回府,尚未進城就被蕭陽帶人團團圍住,連人帶馬車拖回蕭侯府。」
大功告成。
收手。
喬倚嫣摩挲一雙玉掌,輕輕吐出一口氣,宛若嘆息——
「看來是這樣了,侯爺最後被誣陷與自己爹親的侍妾有染,兩人還駕馬車到城郊外偷情,欸……莫怪會有『穢亂宗室』的罵名。那靈兒姑娘呢?你被趕出家門,老羅叔眼下也跟著你,那她……」不妙的感覺爬滿心頭。
背上的綿軟小手一撤,蕭陌既覺松了口氣又覺戀戀不舍,每回皆如此矛盾。
他翻身坐起,任由喬倚嫣攤開一件寬大中衣披在他肩上。
他低聲道︰「靈兒與我被分開審問,後來她認了。」
「認了?」喬倚嫣柳眉飛挑,眸心陡湛,一下子明白過來。「打蛇打七寸,靈兒姑娘是被掐住要害了,這要害不是老羅叔的話便只能是那位貨郎哥哥,她被蕭家人拿來對付你,她不覺對不住你嗎?」
喬大當家聰敏過人,提及這些陳年往事竟令他省了不少口舌。
蕭陌淡淡牽唇。「即便覺得對不住,但事情已難挽回,當年我被家法鞭打的那一頓換到羅叔的賣身契,是羅叔帶走傷重的我,靈兒許是覺得身邊已了無牽掛,最後投湖而亡。」
房中一靜。
好一會兒才听喬倚嫣嘆道︰「欸,這景春蕭氏果然欺負人。」
背靠床柱,已月兌鞋上榻的她干脆抱膝而坐,注視著坐在榻內的蕭陌,問︰「侯爺今夜肯對妾身言明當年的事發經過,是擔心妾身踏進帝京如羊羔入狼群,會被壞心眼的人給吞了去蕭陌古銅峻龐在一室燭光照明中紅了紅。
「醫治清怡長公主一事,我本不想你出頭,那樣太惹眼,但仔細再想,嫣兒到底不適合低調過活,先不說你自個兒,你既已嫁我為妻,與我這樣的人扯上干系,在這帝京城內便不可能低調度日,加上你跟皇上開出的那兩個條件,待明日聖旨發至,定遠侯府必受萬眾矚目。」
喬倚嫣下巴擱在膝頭上,菱唇開開,笑露貝齒。
她對榮威帝開出的兩條件——
其一,醫治期間,清怡長公主需移駕定遠侯府小住,她喬倚嫣不入內廷看診。
其二,皇親國戚、世家大族若求她喬倚嫣診治,先去皇上那兒請聖旨來。
「妾身向皇上求得的恩典,恰是咱們定遠侯府的大樹,能避暑乘涼還能遮風擋雨,侯爺莫非不知?」
「……我知。」蕭陌頷首,忽見對角床柱邊的她改坐為躺,還懶貓伸腰般伸展軀體,然後……朝他這頭滾將過來。
她滾了一圈再一圈,把腦袋瓜滾到他盤坐的大腿上才止勢。
流泉般的青絲非常理所當然地散了他半身,她略揚潔顎沖著他笑。「那侯爺知道些什麼?妾身洗耳恭听。」
蕭陌心跳與氣息皆不穩,她替他灸藥引血、推拿背部時,他勉強還能壓制,此刻軟玉溫香在懷,他禁不住哀她的發、她的臉,大掌在她玉頸上來回輕挲,感受她的細膩脆弱還有頸側那明顯動了情的脈動。
他緩而輕啞道︰「你不入內廷看診,避開後宮那些貴人們,如此便避掉不少麻煩。清怡長公主住進我定遠侯府治臉傷,你要的是名,用最短的時間在帝京揚名立萬……我信你定有本事治好清怡長公主,然此事一成,必然轟動帝京,屆時會有很多人求你出手,可有皇上擋在前頭,那些人就讓皇上去頭疼。」
她側臥,一臂環上他的腰, 「侯爺與我心有靈犀呢,妾身想什麼,你知,我真歡……啊!」身子驀地被他托高納入臂彎里,他像在抱襁褓中的女圭女圭那樣擁著她。
男人目光深深,攏著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曉的東西。
喬倚嫣心頭發軟,抬手撫模他稜角分明的面龐,柔聲略啞——
「侯爺將過往之事坦然相告,是想讓我心里先有個底,哪天在勛貴圈子里遇上景春蕭氏那邊的人才好對付,是不?你怕我吃虧呢。」
蕭陌沒有直接答話,卻道︰「你想玩,那就玩,想做什麼,就做,只是……別弄傷自己,真遇到棘手之事扛不住,就推到本侯身上,天朝的勛貴們或者瞧不起我一個世族大家的棄子,但絕不敢小覷『定遠侯』這三字所代表的權勢,何況還有天子的偏愛。」
瞧,這根本是仗著有權有勢有偏愛,要她盡情橫行啊!
……
這一夜,他被人強勢推倒,嘗到前所未有的滋味。
魂飛九霄淨景清……
是何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