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茶香。
灶火燒得屋內暖融融的,爐上放著數口大鍋,幾個上了年紀的制茶老師傅正圍著高溫的鐵鍋翻炒著茶葉,個個都擁有一副好把式,雙手起落間茶葉旋轉翻騰,如行雲流水,令人嘆為觀止。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卻是一雙縴縴素手,膚白如玉,遠看十指如青蔥,襯得正在翻炒的茶葉更加顯得瑩女敕鮮綠,細細一瞧,這雙手的主人竟是屬于一個花信年華的姑娘,一邊炒著茶,一邊用黃鶯般清脆的嗓子解說著。
「炒制茶葉時,除了要注意溫度的控制,這手法與手勁的運用更是格外重要,尤其在炒這龍井茶時,先得這樣抖一抖,如此不僅能揮發鮮葉中的水分,也能保有茶葉的色澤,不會變黃……所謂的『拓』,就是如這般將鍋中的茶葉順勢提起,以便于『抖』,可使茶葉扁平,再還有『甩』這個動作,將茶葉成弧形高拋出去……」
幾個年輕學徒圍繞在近旁,著迷地看著這位姑娘炒茶,一邊听著解說,都是心生向往。人家才多大年紀呢,炒起茶來利落流暢,一點都不輸那幾位積年的老師傅,難怪蘇家至今仍舍不得將這位庶出的大小姐嫁出去,畢竟有她在,蘇家炒制的茶葉質量就有了保證,這江南茶家龍頭的地位也就能牢牢地坐穩,獻進宮里的貢茶更是年年拔得頭籌,深得皇族與高門貴冑的喜愛。
不過俗話有雲「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蘇家就是再想留人,恐怕也留不久了,根據大齊的律法,女子年過二十五未嫁,官媒就會上門,由官衙負責指婚,到時蘇家家主再不情願,也只能將這個寶貝拱手讓人,只不知究竟花落誰家,便宜誰得了這個好運道?
江湖謠言盛傳,江南江北幾家大茶商都已虎視眈眈、卯足了勁,就等著蘇家大千金年紀到了,好一口將這寶貝狠狠咬下。
對自己的婚事,蘇盼月並不抱任何期待,她只希望憑借自己這手炒茶的好手藝,能護著重病的母親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母女倆相依為命。她很清楚,只要自己對蘇家尚有利用價值,母親虛弱的身軀也就能用昂貴的藥材持續地溫養下去,多活一日是一日……
「小姐!」
一個穿著青衣比甲的丫鬟匆匆進來,神色看著有些許倉皇。
蘇盼月抬頭瞥她一眼,心頭一震,語氣不免稍嫌急促。「冰心,有什麼事?是不是我姨娘她……」
「小姐,蝶姨娘……」冰心才剛開口,站在一旁控場的大管事冷厲的目光便朝她射來,她一時噎住。
蘇盼月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下已有了計較,暗暗壓下忿意,只對冰心溫和說道︰「我這龍井茶還需半日方能炒制完畢,妳替我跟姨娘說一聲,讓她等等我,女兒忙完了就去瞧她。」
「是,奴婢這就去傳話。」冰心點點頭,正欲退下時,蘇盼月忍不住又喊了她。
「冰心!」明媚大眼流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與哀楚。「我姨娘……就煩妳多多照料了。」
「小姐放心,這是奴婢的職責,奴婢一定盡心。」
主僕倆經過一番眼神交流後,冰心退下,蘇盼月卻是心神不寧,她深知冰心的秉性,若不是姨娘情況不好,冰心肯定不會明知大管事在場,也要冒險與她說話,只可恨她們母女倆在蘇府勢弱,只能任由人壓制欺凌。
「大小姐,老太爺還等著這明前龍井呢!」大管事見蘇盼月有些走神,上前提醒一聲。
蘇盼月心神一凜,這蘇家老太爺便是她的祖父蘇景銘,據說蘇家能有今日的榮景,都多虧了老太爺當年慧眼獨具,趁著最大的競爭敵手陸家家主遭難時,挖走了對方的大掌櫃與最知名的制茶師傅,又連搶了幾筆大訂單,這才打響了蘇家在茶界的名聲,步步高升。
可以說,沒有老太爺,就沒有今日身為皇商的蘇家,他老人家在府內一言九鼎,也就是想當然耳的事了。
若不是老太爺發話,只怕她和母親早就被陰狠勢利的嫡母趕出家門了,而那位鎮日斗雞走狗、仗勢凌人的父親也只會冷眼旁觀,根本不可能在意她們母女倆的死活。
只是老太爺留人,也並非存著什麼好心……
蘇盼月冷然尋思,勉強定下心神,繼續炒茶,這明前龍井可是蘇家年年進貢的極品,那些貴人最是挑嘴的,容不得一絲差錯,也難怪大管事天天要處理那麼多大小事,也非要撥出時間來,親自盯著她將這茶炒好。
好不容易炒完了茶,交給大管事負責去呈奉給老太爺檢視,蘇盼月已是氣力用盡,幾乎虛月兌。她臉上的肌膚都被炒鍋的高溫燙紅了,干燥得像是能扯下一層皮來,手上也多了幾顆水泡。可她不敢休息,甚至連用來保養雙手的蘆薈露都沒來得及擦,便急急趕往母親的廂房。
母親正重重咳嗽著,那一聲聲帶著濃痰的嗽聲揪痛了蘇盼月的心,就因為傳言母親這肺結核是會傳染的,府里的下人輕易不敢接近,也只有冰心願意近前侍候,玉壺則是負責打理院里的日常瑣事。
「姨娘,女兒來瞧您了。」蘇盼月坐在床榻邊,接過冰心熬好的湯藥,親自侍奉。
蝶姨娘勉強喝了幾口,便咽不下了,懨懨地躺回床上。
蘇盼月看著母親憔悴的臉孔以及骨瘦如柴的身軀,只覺得心口酸酸的,表面上卻裝出歡快的笑容。
「姨娘的臉色看來好些了,想必再過幾日,就能起床了,到時女兒再推您坐輪椅,在花園里四處走走。」
蝶姨娘搖搖頭,勉力喘著氣低語。「姨娘的身體如何,沒有誰比我自己更清楚的了,無須安慰我,倒是可惜我如此一個聰慧伶俐的姑娘,要陪著我在這府里苦熬日子。」
「姨娘,女兒不苦。」
「姨娘走便走了,只是擔憂妳的婚事,姨娘什麼都不求,只盼著天老爺能好心些,賜我兒一個如意郎君,讓我兒後半輩子日子過得平安順遂。」
如意郎君?思及近日不時傳到自己耳邊的流言蜚語,蘇盼月心頭不免微微苦澀,離開蘇家嫁人也未必有什麼好,不過是離得狼窩,又入虎穴罷了。
她心下黯然,卻不願在生母面前露出一絲異樣,只耐心听著蝶姨娘殷殷叮囑,又溫言寬慰生母幾句。
母女倆正說著話,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大呼小叫,蘇盼月皺了皺眉,正欲發話,一個年方總角的小廝已魯莽地闖進來。
「大小姐!事情不好了!」
蘇盼月認出這小廝正是平日跟在嫡母所出的幼弟身邊的。「有話好好說,這般吵吵嚷嚷的做什麼。」
「小少爺、小少爺闖進了炒茶房,非要學著炒茶,如意姊姊怎麼都勸不住,如今那里正一團亂呢!」
蘇盼月實在不想管這事,但好歹她也算是炒茶房的主事者,況且幼弟年紀尚小,生得玉雪可愛,又聰明機靈,家里上上下下都寵著,她不好放手不管,只得起身。
「姨娘,您好生休息,我先過去瞧瞧。」
略安撫生母一番,蘇盼月趕往炒茶房,才穿過外頭的花園,便看見前方起了火光,幾個僕人正慌亂嚷嚷著。
「走水了!不好了!」
小廝見狀一驚。「小少爺!」
蘇盼月一凜,加快了腳步,只見濃煙四起,炒茶房已是燃起了熊熊大火,小廝嚇得傻在原地,蘇盼月推他一把。
「還不去提水來救火!」
「是、是!」小廝慌忙轉身去找水,蘇盼月則在煙霧彌漫里警醒地張望著,忽見一個丫鬟倉皇走過,她用力拉住,定楮一瞧,正是如意。
「小少爺人呢?」
如意面如土色。「屋里的橫梁倒塌了,壓傷了小少爺的腿,奴婢一人之力怎麼也搬不開,正想找人幫忙……」
「所以小少爺如今是一個人在里頭嗎?」
蘇盼月話語未落,就听見屋內傳來孩童哭喊求救的聲音,如意听了愀然變色。
「是小少爺……大小姐,求您救救小少爺,小少爺若有個萬一,奴婢也不能活了……」
「既然知道自己躲不過這責任,為何還丟下小少爺一個人在火場?」蘇盼月不由得冷下臉,語氣嚴厲。
如意沒有辯解,只眼神閃爍,躲躲閃閃地不敢與她直視,嘴上仍吶吶求著。「大小姐,奴婢知曉您最是心善的,小少爺也肯听您的話……」
「得了!妳快去喊人來幫忙吧,我先進去瞧瞧弟弟,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孤單害怕。」
蘇盼月擔憂幼弟,也顧不得再指責如意失職,徑自拿手帕掩住口鼻,冒著濃煙進屋去。
她不知道,自己這雙腳一踏進去,卻是將自己踏進了一個死局——
四月末,天空飄著蒙蒙細雨,空氣中沁著冰冷的涼意,路上行人紛紛揪緊了衣衫,口里不免咒罵著這倒春寒的鬼天氣。
城外一座小土坡上,一間屋頂坍了一半的破廟里,避風面的泥土地上鋪著一塊破草席,蝶姨娘萎頓地躺著,身上裹著毛毯。就這麼一條半新不舊的毯子,還是母女倆被趕離蘇府時,蘇盼月死求活求,好不容易才悄悄夾帶出來的。
蘇盼月蹲坐在角落,用自己的身子替母親擋著風,在柴火堆上又加了兩根木柴,火燒得稍微旺了些,她卻依然感覺全身發冷。
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淪落至此。
蘇盼月低下頭,怔怔望著自己紅腫斑駁的雙手。
為了救出幼弟,她冒險入了火場,誰知幼弟的哭聲雖是清晰可聞,她卻怎麼都找不到他究竟困在哪里,正左右張望時,也不曉得被誰撞了,她一個踉蹌,差點跌向那根倒落的橫梁,接著一口大鍋又驀地砸向她,她下意識地伸手擋開,雙手不幸被火紋傷,燙得都翻出了血肉。
本以為待傷口愈合了,即便她雙手疤痕累累,丑陋不堪,自己炒茶的手藝總是丟不了的,豈知雪上加霜,她手上的肌膚許是被燙壞了,竟失去了感知溫度的能力。
一個炒茶師傅感受不了溫度,等于無法控制翻炒茶葉時的溫度,那還能炒出什麼好茶?
嫡母早就看她們母女倆不順眼了,見她對蘇家失去了利用價值,找了個由頭誣賴她與家僕私通,以敗壞門風之名,將她與母親趕出了蘇家大門。
當時,她身上除了一個簡單的包袱,就只有五兩銀子,後來銀子還被幾個小表頭給扒走了,孤立無援的她只能流落街頭,找了個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破廟躲著。
她越想越奇怪,為何幼弟會忽然想到炒茶房玩鬧?為何幼弟的小廝與丫鬟誰都不找,偏偏找她救場?那場大火又是怎麼燒起來的?即便燒起來了,橫梁又怎會無巧不巧地倒落,又是誰在火場從身後撞了她?
這彷佛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局,她只不曉得究竟是誰引她踏入陷阱?是嫡母嗎?可若是嫡母設的局,又如何舍得以自己的幼子做餌,那可是嫡母的心肝啊!
或者是某個看她不順眼的家僕?又或是蘇家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意圖毀了她這株蘇家的「搖錢樹」?
蘇盼月百思不解,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又響起,她連忙趕到母親身旁,只見蝶姨娘經過這番咳嗽下來,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看著母親流露哀傷不舍的目光,蘇盼月心一揪。「娘,您別丟下我……」
蝶姨娘連話都沒力氣說了,只是依依眷戀地望著女兒,衣衫在肩頭破了一個口,一個蝴蝶形狀的胎記若隱若現。
當年,她原是跟著小姐嫁進蘇家的陪嫁丫鬟,只因蘇盼月的父親蘇耀宗看中了她身上這個珊瑚紅的胎記,便不顧一切強佔了她,奪了她的清白,害她從此成了小姐的眼中釘,待小姐正式取得蘇家主母的大權後,她與女兒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
盼月會這般苦命,都得怪她這個親娘,沒能給自己女兒一個好的出身,更沒能耐討得蘇耀宗的歡心,給女兒一個慈愛的好父親。
都是自己拖累了女兒,明明是這麼一個靈慧體貼的好姑娘,可惜命運多舛。
「娘……對不起妳……」
蘇盼月潸然淚下,她看得出來,娘親已是回光返照了,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親娘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會是「對不起」三個字。
她不禁撲在母親身上。「娘,來世月兒還要做您的女兒……不,來世換娘做我的女兒吧!讓月兒來看護您、疼愛您,我們母女倆好好地過日子,一生都要過得幸福美滿。」
蝶姨娘說不出話來,就連想抬起手來模模女兒的臉頰,都沒有力氣。「對不起……」只能一再地道歉。
蘇盼月哽咽出聲,淚如雨下。「娘,您別丟下我,別丟下月兒一個人,我們不能死,月兒還未能好好孝敬娘親,讓您能夠享福,月兒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蘇盼月喉間噎著酸楚,聲聲低泣,卻終究喚不回油盡燈枯的母親,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斷了氣。
「娘,娘……」
整整大半日,蘇盼月抱著母親逐漸冰冷的遺體,哭得人事不知,接著勉力振作起來,徒手挖了個土坑,潦草地將母親安葬了,摘了一束野花,放在墳頭,聊勝于無。
她呆呆坐在廟門口發呆,想著母親這一生不曾享過一天真正的福氣,就這麼撒手人寰,心中越發感到悲涼難抑,待回過神來,只見外頭天色已暗,而廟里不知何時模進來兩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一臉色瞇瞇地盯著她。
「蘇大小姐,妳瞧咱們都是可憐人,正該互相安慰,不如一起樂一樂?」
其中一個嘶啞著嗓音開口,另一個已是迫不及待解開褲帶。
蘇盼月一顆心沉下,如墜深淵。
她知道自己身無長物,也只剩一身好皮囊,一個姑娘家失去家族的庇護,淪落市井風塵,等著她的會是什麼,她很清楚。
可她不甘心!
命運如此的捉弄,老天這般的無情,她不甘心!
「別過來!」眼見兩個乞丐步步逼近,蘇盼月又急又恨,全身顫抖。「你們是誰?如何知曉我的身分?」
兩人嘻嘻笑著,一臉猥瑣。「我瞧妳這姑娘也是活得胡涂,到現在還不曉得自己著了誰的道!」
「千金小姐又怎樣?還不是得淪落到這間破廟里?來吧!苞爺樂呵樂呵,爺好好疼妳啊!」
所以是蘇家的人讓這兩個乞丐來糟蹋她的嗎?他們怎能如此心狠,她與娘親都已經被趕出來了,他們竟還不肯放過!
蘇盼月恨極了,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恨自己護不住最疼自己的娘親,恨自己只能由著蘇家人主宰自己的人生。
她恨到了最後一刻,老天還要任由這兩個無賴漢覬覦她的美色,她已經失去一切了,難道連女兒家的清白都不能保住嗎?
她不甘心、不甘心!
她狠狠咬牙,從角落翻出一把在林子里撿來的破柴刀,一聲淒絕的嘶喊,不管不顧地朝那兩個乞丐砍去。
如一頭被拋棄的幼獸,她使勁揮舞著柴刀,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反抗著不公的命運,一刀落下,血花飛濺,血色映紅了她的眼,更沸騰了她體內憤恨的血液。
她喊著、砍著,殺紅了眼,捍衛自己的清白,捍衛自己僅余的一點尊嚴。
是人,就該有尊嚴,不論活著還是死了,這都是她絕不退讓的。
因為她不甘心,不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