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妳真的甘願嫁給陸大爺了?」朱陽生盯著姊姊,小心翼翼地問道。
蘇盼月……不,如今她該是朱月娘了。她打量著眼前約莫十四、五歲大的少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直搓著雙手,一臉寫著尷尬兩個字的朱家爹娘,心中一動,似笑非笑。
「你們千方百計替我高攀這門親事,不就是想哄我心甘情願地嫁進去陸家嗎?如今我自己願意了,豈不正好?」
「好是好,可是……」朱陽生吶吶地不曉得怎麼說好。
見兒子慚愧得說不出話來,朱母嘆息,只得主動上前陪笑道︰「丫頭,妳別怨妳弟弟,這事都得怪阿爹阿娘,是我們作的主,許了這樁婚事……」
「還順手收了一百兩的聘金,這門親事不虧啊!」月娘笑笑的,面色看似溫和,朱家三口卻都不由得打個冷顫。
說來奇怪,以前這丫頭講話總是大剌剌的,現在也不知哪根筋打結,突然斯文了起來,反倒有股莫名的氣勢,令人不敢輕易反駁。
朱母拐肘推了推朱父,朱父一個激靈,只得上前也陪笑道︰「丫頭,說到這聘金,妳也知道咱們家的景況,這些年田里的收成不好,妳弟弟想去鎮上的書院讀書,連束修銀子都交不出來,爹娘這也是沒辦法了……」
「所以就動了賣女兒的念頭?」
朱家爹娘聞言,都唬了一大跳,朱陽生更是愧疚難堪,整個抬不起頭來。
「丫頭,妳怎麼這麼說話呢?爹娘也是看那陸家家大業大,陸大爺也是一表人才……」
「是啊,妳嫁進陸家,不虧、不虧。」
見女兒還是不搭腔,朱母更急了。「傻丫頭,妳可別跟爹娘說妳到現在心里還記掛著張家那個死小子!那死小子哪里好了?長得沒人家陸大爺好看就罷了,大字都不識幾個,光有一把蠢力氣,卻連家里的莊稼都侍候不好,也就妳傻,被那死小子哄得暈暈迷迷,差點丟了一條小命,結果他倒好,自個兒溜回家去,怕被家里人責怪,還當作沒這回事……娘跟妳說,妳要是跟了那樣沒擔當的男人,教妳一輩子後悔都沒處說!」
「我說了我要跟他嗎?那姓張的哪一點配與陸公子相比?」陸振雅在她心目中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兒郎,打著燈籠都尋不到的。
「就是、就是!妳心里能想清楚,爹娘就放心了。」
「倒是女兒想問爹娘一聲,難道不知陸老太太找上咱們家,是為了想替她的兒子沖喜嗎?」
「這……說是沖喜,可陸家也是挺有誠意的,三書六聘,一樣不少,都是按著規矩來……丫頭啊,妳怎麼不想想?也就是妳這命格好,人家陸老太太才看中妳做她兒媳婦,妳有福氣,肯定能帶旺陸家的。」
「就是!爹都替妳打算好了,那陸大爺並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只是出了意外,身子骨才敗壞的,但陸家不愁錢醫病,好吃好喝的補養身子,又有妳仔細照料,那病定能很快好起來的。」
「爹倒是對女兒有信心。」
「娘對妳也有信心啊!」
「姊,我對妳也有信心……」朱陽生好不容易從愧疚的深淵里探出頭來,慌慌張張地插了句嘴,結果月娘淡淡瞥去一眼,他頓時又氣弱了,低了嗓音,扭扭捏捏地表示。「姊,我想繼續讀書,夫子說我若是能進鎮上的書院,下死勁好好地讀上一年,明年應該就能下場了,至少先替家里考個童生回來……」
月娘沒搭腔,端起茶來,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朱家三口瞧著她悠然的動作,越發感到這丫頭變了,一時都是束手束腳,不知所措,見她狀若不經心地睨來一眼,又連忙擠出討好的笑容。
這番窘迫的姿態自是清清楚楚地落入月娘眼里,不免暗自感到好笑。
其實這朱家爹娘雖是明顯重男輕女,為了兒子的未來不惜將女兒嫁入豪門去沖喜,朱家弟弟也分明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好在並未完全泯滅了良心,還知道對她有所虧欠,在她面前不敢說話大聲—— 思及自己上輩子曾被蘇家人利用得徹底,最後還冷血地一腳踢開,這世她能重生在朱月娘身上,面對這一家人,她已然覺得自己夠幸運了。
也不算什麼大奸大惡,只不過有些小貪婪與小自私,話說回來,人活在這世間,誰能做到完全沒有私心呢?就是重男輕女,也是世俗大勢所趨,誰家不指著兒子撐起門庭,女兒終究是潑出去的水。
月娘暗自感嘆,也不端著架子欺負這幾個老實人了,優雅地放下茶盞,對朱陽生微微一笑,「你可要說到做到。」
朱陽生一愣,傻傻地瞧著她。「姊?」
「只考個童生算什麼?你若是能考上秀才、舉人,甚至中了進士,做一方父母官,這才真正是為朱家光宗耀祖,姊嫁入陸家後,也不愁沒有娘家的幫襯。」
朱陽生喜出望外,頻頻點頭,急切地保證。「我會的,會的!姊,我一定努力上進,讓妳能靠上娘家,以後能在陸家挺起腰板做人!」
「那姊姊就等著了。」
「好、好!姊姊等我,若是讓姊姊與爹娘失望,教我天打雷劈!」
「得了,嘴上賭咒說再多,也只是空話,『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朱陽生震驚了。「姊,這是聖賢書上寫的道理,妳竟然也知道?」
「怎麼?我不能知道?」
「能、能!當然能!只是我沒想到,以前連我想教姊姊學寫字,姊姊都不怎麼情願的……」
月娘一凜。雖然自己打定了主意要以蘇盼月的方式來為人處事,但也不能太著急,免得前後形象差異太大,朱家人以為她中了邪。
她稍稍收斂,故作委屈。「你以為姊姊真的不想讀書嗎?那是因為姊姊知道自己是女兒家,將來總有一天要嫁出去的,家里還是只能靠你這個男丁撐起來,所以只能偶爾自己私下偷偷學寫字,等你不在時,借你的書來看……」
朱陽生人單純,听了姊姊如是解釋,立時就信了,更對這唯一的姊姊感到虧欠。「姊,都是我不好。」
「別再說這些了,只要你能盡早成材,支起朱家的門庭,孝順爹娘、好好地為爹娘養老送終,姊姊就算如今多吃些苦,也就值得了。」
「姊,我一定會的。」
「那就好。」
姊弟倆交著心,朱家爹娘在一旁听得淚流滿面,深深覺得自己對不住這麼體貼知心的好女兒。
朱母伸手抹了抹眼淚,過來握住月娘的手。「好丫頭,妳嫁進陸家後,可得孝順婆母、照顧夫婿,若是受了什麼委屈,妳就回娘家來,讓妳阿爹為妳出頭。」
「我來出頭?」朱父想起未來女婿那張冰冷如霜的俊臉,身子忍不住先抖了三抖。面對那尊煞星,他連話都說不順溜了,還怎麼為自家女兒出頭?
「你這是什麼表情!」朱母沒好氣地瞪丈夫一眼。「丫頭被人欺負,難道你這個做爹的就眼睜睜地瞧著?」
朱父愕然,只見自家婆娘與兒子都朝自己投來鄙視的目光,而女兒眼波氤氳,像是快哭出來了。
自己可是一家之主,總不能讓老婆兒女都靠不上吧?心頭一股豪情萬丈陡然升起,朱父豁出去了,拍胸脯撂下狠話。
「好!我就去出頭!就是豁出我這條老命,我也跟那個煞星拚了!」
「誰是煞星?」朱母與朱陽生茫然不解。
「嗄?」朱父一時窘然,吶吶無言。
月娘端起茶盞,悠悠品著茶,想起自己即將嫁的那男人若是听見有人這般形容他,不知會是什麼表情,忍不住噗嗤一笑。
朱父口中的「煞星」此時正發作著寒毒,臉上毫無血色、嘴唇青紫,全身一陣陣不由自主地顫抖,冷汗淋灕,整個人被病痛折磨得虛弱不堪,彷佛隨時有可能因為一口氣吸不上來,就這麼去了,哪還有一點傲然凜冽的氣勢?
可即便陸振雅身上再痛、再冷,他仍緊咬牙關硬挺著,不許自己申吟出聲,不許自己有絲毫示弱。就連從小辛勤練武的宋青見了,也不禁心生佩服,這般堅強隱忍的心性,絕非尋常人能做到。
陸振雅喝下一碗又濃又苦的湯藥,將身上的毛毯裹緊,強逼自己靠在床頭坐起來,用盡所有的意志力才將低啞的嗓音從喉間一字一句擠出來。
「你說……我得病的消息已在外頭、傳開了?」
「是。」宋青不忍地看了勉力掙扎的陸振雅一眼,又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狀若平靜地回應。「外面盛傳陸家的家主因重病難治,才由陸老太太作主,擇了個農家丫頭嫁進來沖喜。」
「這傳言……倒也沒錯。」
「屬下查過了,一開始放出消息的人是蘇景銘。」
果然是他。
陸振雅冷笑,自己會染上這寒毒,十之八九與蘇景銘月兌不了關系,他當然會把握這個好機會將他身染沉痾的消息傳出去,好動搖那些與他們陸家做生意的茶農與商家,趁此謀奪利益,讓蘇家能在偌大的茶葉市場分一杯羹。
以蘇景銘的野心,甚至有可能不只想分一杯羹而已,而是想將陸家茶葉龍頭的地位狠狠打下去,由他們蘇家取而代之。
「不能讓他……稱心如意……」陸振雅咬著牙,喃喃低語。
「可是大爺,消息已經傳開了,那些商家都蠢蠢欲動,這幾日有不少人來求見大爺,雖然大管事都以大爺正專心籌備婚事,將那些人都推了,但大爺久不露面,難免令人生疑。」
「所以……我一定得出面……」
「大爺打算如何做?」
「後日,我親去朱家迎親……」
「大爺!」宋青震驚又焦急。「那朱家可是在城外十余里外的山村,您的身子可禁不起顛簸。」
「我必須去。」不容置疑的口吻。
「大爺!」宋青不贊成。
陸振雅呼吸粗重,低低喘息著。「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我陸振雅還好端端地、活著,朱姑娘也並非嫁進來、沖喜……」
「可是……」
「這是為了、穩住人心,保住我陸家……阿青,你應當明白……」
宋青面色凝重。
他當然明白。陸家能在商場上屹立不搖,靠的不僅是誠實可信的商譽,更重要的是有陸振雅這面活招牌。
數年前,一場海上突如其來的颶風,帶走了陸振雅的父親,陸家失去了主事者,一時風雨飄搖,陸振雅以未及弱冠的年歲擔起家主重責,卻是絲毫不懼,勇往直前,一樣將陸家的生意經營得風風火火,絲毫不見頹勢,反倒更加蒸蒸日上。
可以說,只要有他這位青年才俊在,陸家就不愁沒有錦繡前程,所有跟隨在陸家後頭吃飯的人也能一同雞犬升天。
陸振雅活著,陸家的榮華富貴就能穩著,陸振雅要是不在了,這茶葉霸主的地位也該拱手讓人了。
他想了想。「那屬下替大爺去迎親,大爺只要在喜堂等著接新娘。」
陸振雅搖頭。「要作戲,就得做全套,否則……流言不止,人心難安……」
「可是大爺的眼楮……」宋青憂心忡忡,怎麼也想不到一個眼楮看不見的人如何騎馬去迎親,還要不教任何人看出異樣。
陸振雅猜到宋青內心的疑慮,俊唇勉力扯了扯。「所以……我需要你,阿青。」
宋青深吸口氣。「大爺盡避吩咐,屬下必全力以赴,不負所托。」
陸振雅欣慰一笑,低聲交代了幾句。「……接下來的事,你去安排吧。」
「屬下遵命。」
宋青退下,陸振雅再也強撐不住,倒回床上,苦熬著冰冷透骨的寒毒。
兩日後,鑼鼓喧天,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來到落山村朱家門前。
陸振雅坐在一匹毛色純黑的駿馬上,親自來接新娘,身穿一襲大紅喜服,卻是披著玄色大氅,俊顏笑意淡染,一股矜貴之氣渾然天成。
一群婆婆媽媽、大媳婦、小丫頭,紛紛擠在朱家門前,見新郎官面如冠玉、風采照人,心頭不覺都打翻了一壇陳年老醋。
這朱家丫頭的命還真好,不僅嫁進富貴人家當少女乃女乃,夫君還生得一副好相貌,簡直所有的福氣都讓她佔全了,老天爺還真偏寵她!
「姊姊、姊姊!」朱陽生興高采烈地奔進屋里。「姊夫真的來了,他親自來迎娶妳了!」
月娘心韻怦然,覆上紅蓋頭,穿著一身精心刺繡的嫁衣,拜別了父母,手捧喜果,讓弟弟背自己上喜轎。
而她的二十四抬嫁妝早已于前一日送進了陸府,听說還引起了圍觀的村民一陣騷動。
就憑她一個鄉野出身的丫頭,爹娘哪來的能力替她置辦二十四抬的嫁妝?這一切其實都是陸振雅命人悄悄安排的。
他是故意要將這樁喜事辦得熱鬧,要讓她風風光光地嫁進陸家,向眾人證明她並非是傳言中嫁進去沖喜的,而是他誠心誠意來求娶。
宋青替他將話帶到,講白了這一切都是在作戲,她其實也猜得出他這麼做是為了穩住人心,是為了陸家的生死存亡在考慮,但即便心知肚明,她仍難以自禁地感到心動。
她從未想過自己能有機會重活一世,不僅重活了,還能嫁給自己心儀之人,更嫁得如此風光,三書六聘,儀式慎重。
這都是他給她的。
雖不是對她真的心存愛慕,也總是遂了她的心願,她會珍惜這難得的福運,也會將這福運還他。
趁著宋青來見她,她給了他一個名字,讓他去找一個人。
宋青蹙眉。「逍遙子,是誰?」
「是一個神醫。」
「神醫?」
「他能醫好你家大爺的病。」
宋青震撼。「妳確定?」又忍不住狐疑。「妳是從何得知有這位神醫?」
「是數年前一個路經我們村子的游方道士,偶然間听他說的,他說這逍遙子是他師叔的關門弟子,隱居在雲霧山上,醫術精湛,尤其擅長用毒,對各種匪夷所思的奇毒特別有研究。」
「妳的意思是……他能解毒?」
「應該吧,懂得用毒的人,自然也能解毒。」
「妳怎麼知道大爺中了毒?」宋青失聲問。
月娘裝傻。「陸公子中了毒嗎?我只以為他病重,這位神醫既然這麼有能耐,想必能醫好他的病。」
宋青懷疑地打量她,月娘努力做出一副無辜樣,宋青多看了幾眼,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這般無禮地直視未來「主母」,連忙收回目光。
「游方道士說的話,能信嗎?」
「能不能信,我不知道啊!但多一條門路,就多一分希望,你說是不是?」
宋青沒再多說什麼,告辭離去,月娘看得出來他將她的話听進去了,心下暗暗松了口氣。
其實這神醫的名字還是她前世從陸振雅的筆記看到的,大慶十三年七月下旬,他偶然找到了這位神醫,只是當時他已病入膏肓,一切都太遲了,神醫也只能替他多續了三個月的性命。
月娘不確定他如今身子骨情況如何,但那日他還能與她對峙,今日還可以勉強撐著親自來迎親,就表示他身上的寒毒還沒到無藥可救的地步,若是能早上半年得到神醫的治療,想必還是能挽回一條命的……
「姊。」朱陽生低聲輕喚,打斷了她滿腔心思。「姊夫如此重視妳,妳嫁進去後,他定會好好待妳的。」
朱陽生將她送上花轎,雖然她看不見這個弟弟的表情,也能從他略微哽咽的嗓音中猜出他必是含著眼淚的。
她淡淡微笑。「放心,我會過得好的。」
「姊,妳一定要過得好……」
媒婆過來說了幾句吉祥話,放下轎簾,喊轎夫們起轎,朱陽生頓時落下了淚,躲在門邊目送女兒的朱家爹娘更早已泣不成聲。
陸振雅騎在事先受過訓練的馬上,在宋青與另一位伴郎左右護衛下,當先走在隊伍前頭,看似神色從容、意氣風發,其實眼楮看不見的他更加必須耳听八方,緊繃著神經,不能有絲毫放松。
宋青騎在他身邊,落後他半個馬身的距離,目光不曾須臾稍離,密切關注著主子的狀況,一有不對,隨時因應。
半個時辰後,一行人入了城,沿街早就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對著新郎與喜轎里的新娘指指點點,陸振雅只覺身上忽冷忽熱,漸漸有些撐不住,周遭吵雜的聲音更令他腦門一陣陣抽疼,感到眩暈,但他不允許自己露出一絲怯意,勉力振作起精神,嘴角隱約含笑。
街角一間氣派的大酒樓,二樓包廂,一個長相溫文俊秀的青年男子倚坐在窗邊,望著樓下喜氣洋洋的隊伍走過,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眼神頓時變得陰冷。
在他身後,站著一位妝容精致、花信年華的少婦,朝窗外探頭張望了一眼,壓下眼里翻涌的懊惱與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妒意,蛾眉顰起。
「這陸振雅,命也太長了,居然到現在還死不了!」
青年男子手搖折扇,淡淡一句。「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
少婦頗有些氣急敗壞。「早知道那時候就不該心存僥幸,直接了結他的性命不是更好?」
「就是要他這般苟延殘喘地活著才好,他活著,才能見證我一步一步將陸家打趴在地,到時候他身敗名裂、傾家蕩產,只怕他一口氣上不來,不死也得死了。」青年男子唇角含笑,嗓音卻是陰惻惻的,少婦听了,不覺打個冷顫。
青年男子瞥她一眼,少婦一凜,急急說道︰「可你瞧他那副模樣,還坐在高頭大馬上去迎娶新娘子呢!像是個中了毒的人嗎?」略顯尖利的口吻也不知是看不過去,還是心含醋意。
男人瞅著少婦,似笑非笑。「妳就這麼急著盼陸振雅死?好歹他也曾是妳的夫君,你倆有夫妻同床共枕之恩義。」
「景郎!」少婦嬌嗔地喚,藕臂勾著男人頸脖,眼波流媚,紅唇噘起,七分撒嬌、三分卻也是急切地表訴衷情。「你明明知道我是因何嫁進陸家,從一開始,我這滿心滿眼里就只有你一個。」
「我當然知道。」男人笑了,將少婦一把摟坐上自己大腿,貼著她粉頰親香。「我蘇景銘何德何能,能得蘭妹對我一片真心,此生著實不枉。」
潘若蘭刻意柔膩了嗓音,酥進人骨子里。「妾身只願從此與景郎舉案齊眉、鴛鴦白首、永不分離。」
「嗯,我倆永不分離。」蘇景銘摟著潘若蘭深深吻著,看似溫情著迷,眼神卻是一派涼冷。
潘若蘭被他吻得差點透不過氣來,意亂情迷、嬌喘細細。「這陸振雅續弦也沒什麼好看的,我們回府吧,宗兒還等著他爹帶糖葫蘆回去給他呢!」
蘇景銘再啄了潘若蘭一口。「讓宗兒再等等,他爹爹還得先去辦一件事。」
「什麼事?」
「陸振雅成親,我這個曾與他一同求學的好兄弟豈能不去陸家喝他一杯喜酒?」
潘若蘭大驚。「景郎要去參加陸家的喜宴?」
蘇景銘笑了,伸手點了點潘若蘭的瓊鼻。「我總得去瞧瞧,妳前夫那病歪歪的身子究竟還能支撐多少時日吧?要是快不行了,可得警告生意場上那些好朋友們認清形勢,可別跟錯了人,弄得手上那一點點閑錢打了水漂,有去無回!」
「這倒也是。」潘若蘭想通了情郎的用意,得意一笑。「是得讓那些有眼無珠的渾人瞧瞧誰才是這江南茶界明日的霸主,別奉承錯了主子。」
「妳同我一道去吧。」
「我也要去?」
「怎麼?莫非妳不願?」
潘若蘭傻了,不免窘迫。「景郎,你也知曉我之前是隨陸振雅見過外客的,陸家有不少經常往來的故朋舊友都認得我,更別說陸府那些下人了,你說,我怎麼能也去參加陸府的喜宴?」
「怎麼不能?就因為妳曾是陸家主母,難道不想去見見究竟是哪個鄉下野丫頭取妳而代之嗎?」
「景郎!你莫要這般捉弄我!」
「不是捉弄,我是真心想帶妳同去的。」
「可我……怎麼能去?」
「妳要去。」蘇景銘語氣溫和,潘若蘭卻從他話里感受到一絲令人發顫的寒意。「我要讓所有人看著,曾經是他陸家的主母、陸振雅的女人如今卻是站在我蘇景銘身邊,陸振雅再有能力、再會謀算又如何?他兒子的生母,人在我這里,心也是我的。」
可她還不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啊!說難听點,如今自己只是被蘇景銘嬌養的一個外室,無名無分的,只能等他的元配松口答應與他和離了,自己才有理由母憑子貴,嫁進蘇家。
若是她答應與景郎同赴陸家的喜宴,陸振雅固然臉上無光,她也好不到哪兒去,同樣是自取其辱。
「蘭妹,妳說過會一心一意為我的。」蘇景銘幽幽低語,神情有一絲委屈。
潘若蘭大感為難。「景郎,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為你做,就算你那時要我將陸振雅引到那處,甚至在他的湯藥里投毒,我也照做了……」
「那便再為我做這件事。」蘇景銘再度將潘若蘭摟進懷里,貼著她敏感的耳畔,如毒蛇吐信般誘惑地低語。「陸振雅是個驕傲的,若是讓他見到自己的前妻與我攜手一同出席陸家的喜宴,于他而言,肯定是難以忍受的侮辱,妳曉得的,我一直等著就是這天……為了我,我的蘭妹試試好不好?為了妳的景郎,嗯?」
蘇景銘說著,舌尖在潘若蘭的耳窩里一舌忝,她一陣酥麻顫栗,不由得軟了身子。
「好不好?」
「好……」潘若蘭喃喃地應著,眼神迷離,絲毫不曾察覺蘇景銘嘴邊浮上一抹冷酷的笑意。
蘇景銘轉過頭,目光再度落向窗外那一道騎在黑色駿馬上的挺拔身影,目光如刀,銳利一閃。
他等不及了!
少年時他與陸振雅在書院一同求學,因兩人容貌、才氣皆不相上下,不僅陽城的人經常將兩人相提並論,書院里那些同學還戲稱他們為「陽城雙璧」。
可蘇景銘心里清楚,這些人嘴上說得好听,其實私下里議論都說還是陸振雅勝他一籌……
「蘇兄雖是才貌兼備,待人也和氣,終究是少了幾分涵養與氣度,不說別的,陸兄即使身上穿的是最尋常的粗布衣衫,往那兒一站,也是鶴立雞群,風采不凡,人人第一眼瞧見的就是他,再一開口說兩句話,還有誰看不出來他是個胸有丘壑的?這就是『出類拔萃』,人家天生底蘊就好,又出身豪門,祖上做過官,從小也是鐘鳴鼎食的,見慣了富貴人家的行事,金山銀山也晃不了他的眼—— 這份定力,可不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學得來的。」
「說得彷佛這陸振雅出身皇族似的。」
「你可別說,前年我爹帶我上京城,托我那位做到三品官的大堂伯之福,我也見了幾個世家貴冑,那些個什麼世子、小王爺,一個個尋花問柳、斗雞走狗的,要不就行事囂張跋扈,還不如陸振雅氣定神閑來得有風儀呢!」
「這麼一想,蘇兄是略差了幾分……」
「正所謂『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這倒也是……」
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蘇景銘心頭嚼著這兩句話,越嚼心頭就越不是滋味,莫非這就成了他這一生的判詞?注定了他永遠只能追在陸振雅後頭,可望而不可即?
他不服氣!
陸振雅比自己強在何處?不過是家里多了幾個臭錢,壟斷了江南茶葉的市場,這般龐大的家業,難道都是陸振雅自己掙來的嗎?還不是靠祖上的庇蔭!
他就想瞧瞧,若是他蘇家取陸家而代之,奪了江南茶葉龍頭的地位,他陸振雅不靠家產,沒了金山銀山的依恃,還能氣定神閑、還能出類拔萃嗎?
他會證明,陽城雙璧中,自己才是那塊真正貨真價實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