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天氣晴好的一日。
陽光暖暖地灑落,種在涼亭邊的幾株桃樹,枝頭已結了數百個花苞,想必再過一段時日,便會盛開滿樹芳華,繽紛燦爛。
這日,又是春喜領著幾個小丫鬟在涼亭里的幾把竹椅上鋪了厚厚的軟墊,竹桌上也擺開了一色煮茶的器具。
只是這回,不再是大女乃女乃哄著小少爺下棋玩樂,而是與大爺相對而坐,大女乃女乃唇畔著笑,大爺卻是一臉冷凝,如冬季的嚴霜。
春喜與小丫鬟們完成任務,都不敢多留,自動退到了涼亭外數丈處,遠遠地候著傳喚。
月娘望著神色淡冷的陸振雅,頗有些無奈,卻還是盈盈笑開,起身打開桌邊一個白瓷茶罐,拿起一個木制的茶則,盛了些許茶葉,放在一只粉彩茶荷上。
「爺,這便是妾身日前與你一同親手炒制的龍井茶。」
陸振雅點點頭,伸出手來,月娘會意,將茶荷穩穩地放至他手上。
陸振雅手心捧著茶荷,他目不能視,只得用手拈起一片長形茶葉,輕輕撫著,憑指尖去感覺茶葉的翠女敕細致,感覺那苗峰尖削、芽長于葉,接著又將茶荷放至鼻前,嗅聞茶葉散發出的淡淡清香。
這賞茶的姿態可謂閑逸淡雅,不見一絲急躁,不愧是公子溫潤如玉,月娘看著,忍不住心生贊嘆。
「爺覺得這茶葉可還行?」她柔聲問。
他語氣淡淡。「不錯。」
「那就容妾身獻丑,親手泡一杯茶給爺品嘗。」
此時在炭爐上煮著的水壺已滾沸,正發出咕咕的聲響,月娘提壺離火,先將滾水倒進一盅茶海里,待滾水略涼後,再沖入茶壺。
「你用什麼水泡茶?」陸振雅問。
「這是上好的茶葉,自然也要用好水來沖泡,俗話有雲,『茶性發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反之若是八分之水,便是遇了十分之茶,茶只八分』,所以我用的是這附近最是清冽可口的山泉水。」
「嗯。」
月娘一邊解釋,一邊將些許茶葉從茶荷撥入一只粉彩蓋碗里,接著提起茶壺。
「爺,我要開始泡茶了。」
月娘緩緩注水,水量只先略蓋住茶葉,接著提杯輕輕地轉晃數圈,讓茶葉在水中浸潤,一瓣瓣青翠的女敕芽吸了水,慢慢舒展開來,越發顯得碧綠如玉,清新可壹口。
「爺可聞到了,這舒展的女敕芽已經初綻茶香,漸漸轉濃。」
「嗯。」
「接下來我要沖水了。」月娘提高茶壺,沖水入杯,水聲如珠玉瀉落,十分清脆悅耳,皓腕翻動,連續三次將茶壺下傾並上提,手勢優雅而流暢。
陸振雅听聲分辨,神色一凜。「你這是……」
「此乃『鳳凰三點頭』。」她淺淺一笑。「用此法沖茶,可使茶葉與茶水上下翻卷,茶湯的濃度更能均勻,顏色也能更顯清亮。」
陸振雅心一沉。
他當然知道這是「鳳凰三點頭」,事實上當年他致力于研究炒制龍井,亦曾反覆試驗該如何沖茶才更能彰顯出這極品茶葉的特色,這便是他鑽研出的訣竅之一,他以為只有少數人知曉,想不到這女子亦如數家珍。
「茶沖好了,請爺品嘗。」月娘將蓋碗茶遞給陸振雅。「小心燙。」
陸振雅接過茶,拿起碗蓋輕輕一撥,一碗茶湯澄清如碧,芽葉女敕勻,旗槍交錯,上下浮動,縱然他眼楮看不見,也能從那撲鼻的茶香嗅到一絲爽冽,再啜了口茶,細細品味,口感鮮醇,喉韻回甘。
這盞茶,極好。
幾乎是太好了。
陸振雅默默品著茶,神色越發深沉。
這朱月娘,絕非尋常女子,更不可能僅僅只是個出身鄉野、無知無識的村婦。
其實從與她初次相見那日,他便察覺到了異樣,當時她一開口就問他明前茶和雨前茶的分別,對炒制龍井茶的手法也頭頭是道,分明對茶道頗有浸婬。
接著在大喜之日的喜堂,她當著一眾鄉親的面與那蘇景銘針鋒相對,絲毫無懼,甚至一口伶牙俐齒逼得潘若蘭當眾失態,只能隨著蘇景銘倉皇敗退。
再來是元元失蹤一事,府里那麼多下人,誰都找不到元元躲在哪里,偏她就找到了,而且他後來私下問過春喜,听說她是主動在前頭提著燈,領著春喜一路往那雪螢紛飛的偏僻之處尋去的,過程中絲毫不見遲疑。
那處地方,就連自己從小在這陸家宅院長大,印象中也只去過寥寥幾回,她一個初初嫁入陸家的新婦,又是如何知道府里有那般僻靜的所在,更別說還能找到那個隱密的樹洞?
還有她向宋青推薦的神醫,以及日前展現的炒茶手藝,樁樁件件都表明了她身上的異常。
一個在鄉野間長大的女子,能如她這般聰慧機敏嗎?
這盞甘冽清醇的龍井茶,證實了他的疑慮。
她不簡單。
莫非娶了個心如蛇轍的前妻還不夠,這個母親特意為他尋來沖喜的女子也同樣是為了某種目的才刻意接近他?
他陸振雅,究竟要被枕邊人背叛幾次?
這次絕不會了,他若是還重蹈覆轍,只能說死有余辜!
陸振雅狠狠地咬牙,胸臆情緒越是激烈翻騰,面上的表情越顯得淡冷漠然,他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碗。
「可以說了嗎?」他語聲清冷。
「說什麼?」月娘澀澀地苦笑,還想逃避現實。
「那日你說讓你幫著炒完這批明前春茶,你便會告訴我你的真實來歷。」
「說到這個,我炒完茶後累極了,昨兒一整日都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著休息。」事實上是躲在屋里不敢見他。「都不曉得那些茶後來怎樣了?」
「正在做最後的封裝,過兩日便會送上船去,雖然這回向宮里進貢的數量是少了些,但若說是茶葉收成不甚好,也勉強能搪塞得過去。」
「那就好。」
他看透了她的拖延戰術,冷冷一哂。「還不想說嗎?」
「這個……實在是不好說。月娘幽幽嘆息,也為自己沖了一盞茶,坐下來淺啜幾口。
「昨兒妾身在屋里想了又想,百般為難,實不知該如何向爺解釋。」
「從實招來便好。」
「問題是如果我說實話,爺根本不會信啊!」
「你又知道我不會信了?」
「因為這一切……著實匪夷所思。」她若是坦白跟他說自己是四十余年後的鬼魂重生,他不斥之為無稽之談才怪!
「恐怕是你不知該怎麼編故事,才能騙過我吧。」他冷笑,手掌一拍桌面。「說吧!是誰讓你來的?」
「什麼?」她一愣。
「我早就奇怪,母親怎會無緣無故信了一個游方道士的話,去鄉間尋了個農家姑娘來替我沖喜,又是誰替你算的命格,說你命中帶福,旺我們陸家?」
她有些傻眼。「所以你是認為這一切都是有人設計的,游方道士說的話是假的,我的命格也是假的。」
「難道不是嗎?」他淡定地反問。
當然不是!她很想這般理直氣壯地辯駁,但轉念一想,別說他不信了,就連自己也難以置信,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但她可以肯定,就朱家那怯懦的一家三口,是想不出這樣瞞天過海的詭計的,也沒膽去騙身家背景比他們高貴許多的大戶人家,如果這其中真有什麼陰謀,他們也只是遭到利用的棋子。
「爺,不是我家的人,他們做不出此等大膽的欺瞞之舉。」
「他們做不出來,那你呢?」
「你原本是打算與自己從小相識的情郎私奔的,不是嗎?」
「他才不是我情郎!我跟那姓張的一點關系也沒有!」開玩笑,這可關乎自己的清白,絕對不能讓自己的夫君有所誤會。
「你何必如此激動?莫不是心虛?」
月娘一怔,見陸振雅眼神無波,面無表情,心中越發漫上一股苦澀。看樣子,他的確對她生了疑心,而且不是普通的懷疑。
「你就一點也不信我嗎?」她澀澀地問。
「你至今依然不肯口吐實言,要我如何信你?」
「如果我說,我就是仰慕你呢?」
「仰慕?」俊唇嘲諷一挑,彷佛听到了什麼荒誕的笑話。
「我確實仰慕你。」她喃喃的,半心酸半惆悵地吐露心事。「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就是我心目中唯一值得敬重的男子,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好兒郎。」
「很小的時候?」他語氣更譏諷了。「多小?」
「從我八歲那年開始。」
「八歲?你可別說當時你一個稚齡女娃,就懂得知而慕少艾了?你是從哪里听說我的?莫不是你家人帶你進城游玩,你恰巧見過我一面?」
「不是的,我那時不曾見過你。」
「那是听旁人說起我了?」
「也不是旁人說的,是我自己知道的。」
「如何得知?」
她抬眸睇了他一眼,神情幽微而復雜。「如果我說,我是從一本手札里認識你的,你相信嗎?」
「手札?」劍眉微微一蹙。「誰寫的手札?」
月娘深吸口氣。「你寫的。」
「一派胡言!」陸振雅臉色沉下。
她苦笑。「我就知道,你不會信的。」
「朱月娘,別與我玩把戲了!」他似是逐漸不耐起來,聲嗓變得嚴厲。「你說你看了我的手札,那你倒說說,是什麼時候看到的,里頭寫了什麼樣的內容?」
她深深望著他,悠悠啟齒。「龍井茶色綠、香郁、形美,味甘,余初次品嘗,是在十八歲那年,當時與家僕出行,適逢滂沱大雨,向一農家求宿,主人煮了一壺自家種的茶……」
才听她念了幾句,陸振雅已是愀然變色,忍不住開口打斷。「這是我從前寫的日記,你從哪里看來的?莫非你私自潛入了我的書房?」
「爺的書房門禁那樣森嚴,我如何能進得去?」
「那是誰偷出來給你看的?」
「爺連自己貼身的僕從都不信任嗎?你覺得誰會偷出那本手札給我看?宋青?還是司墨、掌硯?」
陸振雅暗暗掐握掌心,眉間郁郁。
她說得對,如果連宋青、司墨與掌硯他們幾個都不能信任,那他身邊還有誰可信?
只是若不是有人將他寫的日記給她看,她如何能背誦出那些內容?
「你說的手札是什麼樣子的?」
「書皮是靛藍色的,紙張用的是最好的澄心紙,穿書的線用的是清水絲線……」
陸振雅听她描述,越听越是暗自驚駭,那本手札是他失明前寫下的,里頭除了記錄一些
他制茶品茶的心得,也偶有生活瑣事及趣聞,後來發生了意外,眼楮看不見,他便讓宋青幫著裝訂成冊,書皮及用紙確實如她所述。
「你說的手札在哪里?拿出來!」
「如今不在我手上。」
「那在誰手上?」
「在我及笄那年,嫡姊誣賴我偷了她的紅寶石簪子,嫡母派人來搜我閨房,混亂之間……那本手札便被丟入炭爐里,一把火燒了。」
當時,可把她心痛得幾欲嘔血,後來憑著一股憤懣的執著,三日三夜不睡,將那本手札的內容默寫了出來,只是那最珍貴的原本,已不可再得。
「你說你看的那本手札被火燒了?」
「是。」
可他分明記得,自己數日前在書房休憩時,還曾從暗格里拿出手札來撫摩了好片刻。
他確定自己的手札還在,那她看過的且遭祝融燒焚的那本,又是誰的?
他暗暗磨著牙。「朱月娘,你不覺得自己這番話漏洞百出嗎?你說自己是八歲時得到我的手札,但你八歲時,我年方十六,又如何寫得出那段十八歲時的遭遇?再者你說在你及笄那年,手札因嫡母派人來搜你閨房,意外被燒了……你分明是朱家唯一的女兒,你爹只娶了一個正妻,又哪來的嫡姊與嫡母?況且若是我寫的手札果真被燒了,那我如今放在書房里的那本,又是誰的?」
「你放在書房里的那本,自然是你的,而我得到的那本,也是你留下來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定定地望著他,容色端凝。「陸振雅,我知道我接下來說的話很是離奇,甚至你可能會覺得荒誕無稽,但我敢對天起誓,以性命擔保,我說的絕非虛言。」
他輕聲一哼,嘴角扯開一抹不以為然。「你說吧,我听著。」
月娘暗暗調勻呼吸,一字一句,慎重非常。「朱家拿來與陸家合婚的,其實並非我真正的生辰,我出生于大慶三十三年八月初六。」
「你說大慶……三十三年?」
「是,也就是現在離我出生,其實還有二十年。」
陸振雅張口結舌,震驚難抑。
陸振雅將月娘禁了足。
其實也不能說是完全禁足,至少她還是能在正院里閑庭漫步的,只是對外就說她是憂心夫君的身體,特意齋戒一旬,日日都在正院偏廂的一間小佛堂抄經,陸老太太感念兒媳的誠心,免了她每日的請安,並和藹地吩咐兒媳好好地抄幾卷經,到時她們婆媳倆就一起去城外的大靜安寺听住持師傅講經,添些香油錢,為陸家闔府上下祈求福泰安康。
這理由倒是編得很好听啊,連婆婆都被他繞進來了。
月娘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夫君,雖說明眼人約莫都猜得出她之所以閉門躲在院內抄經,其中必有內情,但這頂好妻子好兒媳的高帽朝她頭上蓋下來,也算是讓她顏面有光不是?
于是她也很識相地配合作起戲來,夫君親自去制茶坊監督那批明前龍井貢茶的封裝貨運,她就乖乖來到小佛堂里,先是跪在蒲團上,喃喃念了一卷《藥師如來經》,接著便在案邊坐下,文房四寶準備好,果真認認真真地抄寫起來。
只是她寫的不是佛經,而是早已深深刻印在她腦海里,陸振雅那本手札的內容。她知道陸振雅並不相信她。
也難怪,莫說是他,連她都覺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極是怪誕離奇,借屍還魂也就罷了,還穿越時間的長河回到四十四年前?
正常人都難以置信好嗎?
何況陸振雅並非粗疏之人,他心思細膩,深謀遠慮,又曾遭受過枕邊人背叛,到如今仍深受病痛的折磨,這樣的他,若是被她三言兩語一說便信了她,她才會覺得他傻得糊涂呢!
他認定了她是在說謊,也懷疑她背後有人指使,接近他是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機,而她百口莫辯,只能默然以對。
這世間誰對誰的信任,都不是平白得來的,她與陸振雅之間有什麼情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嗎?還是曾經同甘共苦的患難之交?
她不過是一個與他成親之前,尚且謀畫著與同村小伙子私奔的陌生女子,嫁給他未及滿月,又屢屢表現出各種不尋常之處。
罵她一句一派胡言已經算是客氣了,將她關禁閉,讓她抄寫佛經也只是剛好而已。
她能理解他,至少還願意給她一段觀察期,沒直接將她趕出陸家,否則他隨意找個借口將她送回娘家,她一個沒權沒勢的鄉下丫頭,又能如何?
她感激他,但不代表她就這麼認了,他不信她,她就要做到讓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為止。
就從默出他的手札開始。
她可以默出他寫過的,甚至默出他還來不及寫的,月娘一邊默寫著,一邊在腦海組織回憶,過了片刻,她逐漸入了神,紙上的簪花小楷像是浮動了起來,一個個墨黑的字團在空中飛舞,再落下來時,便成了另一種蒼勁有力的字跡,如筆走龍蛇,端逸又瀟灑。
那是他的字跡。
或者該說,是他雙目失明前寫的字,筆鋒精妙,力透紙背。
待他眼楮看不見後,他就不寫日記了,只偶爾請人代筆,記錄一些重要的事,她猜想最後幾頁那些筆勢偏向龍飛鳳舞的草書,大約是宋青代寫的。
直到他確定了自己油盡燈枯,逃不過英年早逝的命運,才又親手寫下最後一篇,將自己中毒失明的來龍去脈娓娓道出,字字血淚,句句痛悔。
他寫得極亂,許多字甚至交錯重疊在一起,怕是根本沒期待有誰能看到,只是宣泄心中憤懣而已,豈料這本手札會意外落入後世一個小姑娘手里,還被她藏在身邊好幾年。
月娘覺得,這就是她與陸振雅的緣分。
冥冥之中,是有一條紅線將她與他牽在一起的,所以上天才送她回到四十四年前來尋他。
嗯,應是如此。
月娘對自己微笑頷首,舒開了胸懷,從容不迫地地默寫起來。
春喜捧著兩碟廚房剛做好的點心過來,見大女乃女乃一臉愉悅燦爛的笑容,不禁一愣,目光掃向一直靜靜守在一旁幫忙磨墨送茶的秋意,以眼神問她大女乃女乃這是怎麼了?被大爺禁足還這麼開心?
秋意表情不變,只是對春喜微微一笑,表示主子們有矛盾,不關她們這些做丫鬟的事,還是裝作不曉得為妙。
兩人打了一陣眉眼官司,反倒是月娘一抬頭發現春喜,打斷了兩個丫鬟的無聲交流。
「春喜,你是來送吃的嗎?正好,我肚子也有些餓了。」
「大女乃女乃,這是廚房剛做好的棗泥山藥糕及玫瑰豆酥,奴婢知道大女乃女乃喜歡,特意拿過來給您嘗嘗。」
「太好了!秋意,這茶冷了,換一盞來。」
「是。」
秋意提起在炭爐上溫著的茶壺,重新倒了一盞茶來,月娘接過,方啜了一口,還沒來得及吃點心,便見一個小人兒宛如炮彈似的沖進來,見她一手拿茶,一手拿點心,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樣,忍不住氣憤得跺了跺小腳。
「你怎麼能一個人躲起來吃點心?居然不找我!」
「哎呀,是我們元元來了。」月娘笑意盈盈。
陸元卻嘟著嘴,小臉頰鼓得像青蛙似的,相當不滿。「你笑什麼?我可是來審問你的。」
月娘秀眉一挑。「姨是哪里做錯了?要元元小少爺來審我?」
「你說話不算話!」
「我哪里說話不算話了?」
「你還裝傻!你不是跟我打賭每天我們都要相處一個時辰嗎?我今日和祖母吃過早膳後就一直等,你都沒有讓人來找我!」
原來小家伙是為這個生氣了。月娘彎了眉眼。「姨不是不找你,是等著你自己來找我呢!瞧,你這不就來了?」
「你……欺負我!」陸元氣呼呼地,站在她腿邊,小手授著腰,小臉高高昂起來瞪她,分明一個矮不隆冬的小豆丁,氣勢倒是擺得挺有模有樣。
月娘樂了,放下茶點,忍不住伸手就將這可愛的小孩抱坐在自己腿上。她這舉動做得自然無比,陸元卻是一怔,小臉頓時發起熱來。
「誰、誰準你抱我的!」他傲嬌地掙扎起來。
「啊啊啊!」她故意委屈地喊。
陸元嚇了一跳。「怎麼了?」
「我的手腕……好像折到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裝著可憐。
「真的嗎?」小男孩被她唬住了,連忙自清。「我沒怎樣啊,我只是……小小地動了一下……」
「不是元元的錯,是姨方才一直在抄經,手本來就酸了。」月娘微笑,溫柔地拍拍他的頭。「那元元別再動了好不好?」
陸元被她又抱又模頭的,小臉紅通通的,偏還要裝高冷。「不動就不動,哼,你也太弱了,才寫幾個字手就酸了。」
「我今天可不只寫了幾個字,我寫了好多字。」
「那你都寫了什麼啊?」
她笑著逗他。「就算我給元元看,你能看得懂嗎?」
「你取笑我!」小男孩懊惱了,掙扎地又要溜下去,月娘連忙緊緊摟住他。
「好好,我們元元不生氣了,是姨說錯話了,姨嘴賤,自罰一杯好不好?」說著,她分出一只手來拿起茶盞,啜了一大口。
這樣也能算是懲罰啊?陸元瞪大眼,簡直為月娘的厚顏無恥感到贊嘆了,一旁兩個大丫鬟也看得偷樂,就連秋意也不禁悄悄抿著唇微笑。
這大女乃女乃還真有趣,每次都把小少爺逗得傻愣愣的。
「元元渴嗎?要不要也喝杯茶?」
「我不要。」
「這是今年的明前龍井,是姨親手炒的茶喔,你爹爹為了獎賞我,才留了一些給我,其他人都沒有喔。」
「你會炒茶?」陸元吃驚了。
「嗯哼。」
「原來你這麼厲害啊!」
「你才知道。」
見月娘一臉志得意滿的神態,陸元眯了眯圓亮如墨玉的瞳眸,深深覺得自己不可以見識如此狹隘,就這麼被她給唬到了,會炒茶有什麼了不起的?爹也會炒茶,而且肯定炒得比她好!
「我才不稀罕呢!」他故作不屑地抬起小臉蛋。「喝你的茶,我還不如去吃山上的野果子。」
「你吃過山上的野果子嗎?」
春喜噗嗤一笑,忍不住插嘴。「是奴婢有一回和幾個姊妹上後山摘果子玩,小少爺非要跟著去,奴婢只好答應他,采了果子回來給他嘗嘗看。」
「這樣啊。」月娘對著陸元笑。「那野果子果真好吃嗎?」
陸元哼哼兩聲。「肯定比你的茶好吃!」
這小鬼頭!月娘又好氣又好笑。
「其實這山上不僅有野生的果子,也有許多野生的山菜,拿來涼拌做菜,也是極好的,還有野生的蘑菇,元元可見過?」
沒有。陸元眨眨眼,卻不肯承認自己「見識淺薄」。
「那蘑菇啊,是在樹干上長出來的,一朵比一朵大,還有的色彩鮮艷,很漂亮的,不過那些漂亮的蘑菇,多半有毒,另外山上也能掏到蜂窩,野蜂蜜可好吃了,又甜又香,甚至還有野生的茶樹……」
月娘驀地一頓,腦海靈光一閃。
野生的茶樹,她記得好似在哪里讀過……對了,就是陸振雅的手札,他請人代筆寫的那幾篇,其中有一段便提到他曾偶然于陸府後頭那座山上發現有野生的茶樹生長,其葉味澀,經過炒制後卻別有一番風味。
月娘尋思至此,一顆心忽然怦怦跳起來。
那段文字寫得極簡略,並未詳細解說制作野生茶樹茶葉的過程,只是下一篇剛好就寫到他听聞逍遙子神醫的盛名,特意去求醫……
逍遙子性喜品茶,嫌棄陸家現有的這些茶名貴是名貴,也沒什麼特別了不起,莫非陸振雅能求到神醫來診治,便是以陸府後山那野生茶樹所新制的茶葉為禮?
她要試試!必須得試!
月娘幾乎耐不住滿腔興奮,轉頭問兩個大丫鬟。「大爺人呢?你們誰去告訴他一聲,我有事要見他。」
春喜與秋意聞言一愣,父換一眼。陸元听月娘問起爹爹,也立時瞪大了眼,繃起小臉,認真地听著大人對話。
秋意上前解釋。「大女乃女乃,大爺今日不在府里。」
「他不在府里?去哪兒了?」
「今日要將貢茶送上船,大爺去碼頭了。」
「那他何時回府?」
「碼頭在城外,大爺不欲來回奔波,今夜怕是就在那附近找間客棧歇息,不回府里了。」
那怎麼行?她可等不及!
「姨,你有什麼事要找爹嗎?爹忙生意時不喜歡有人吵他,你還是乖乖等他回來吧!」
陸元女乃聲女乃氣地提醒著,顯然是怕她一時情急,惹惱了他爹。
「那好吧。」月娘極力壓下失望的情緒,她也明白自己心急了,只是能求來神醫妙方的機會或許就近在眼前,卻不能馬上去試驗求證,她實在焦躁難耐。「春喜、你去廚房那邊看看有什麼,多備一些茶點送到我房里去,我陪元元下棋。秋意,你找個小廝到前院傳話,問看看大爺究竟何時回來。」
「是。」
兩個丫鬟餃命告退後,月娘將陸元放下,收拾起桌上筆墨,陸元看著她的動作,眨眨眼,欲言又止,一雙小手握在一起,揮成小結。
月娘察覺他的異樣,柔聲問︰「怎麼了?是不是有話想跟姨說?」
「姨,這幾天元元都沒見到爹爹,每回要去向爹爹請安,他都沒空見我。」小人兒悶悶地道。
月娘听出他話里的委屈,蹲下來與他粉嘟嘟的小臉面對面。「因為爹爹很忙啊!元元不難過,等爹爹這陣子忙完了,我們再同他一起用膳好嗎?」
「我才沒有難過呢!就是……」小人兒扭著白胖胖的小手指。「就是有點擔心爹爹。」
「元元為何要擔心爹爹?」
「你們大人都當我傻的,可我知道,你們都在哄我。」陸元氣哼哼地。
月娘一愣。「我們哄你什麼了?」
陸元咬了咬唇,好半晌,才揚起略略泛紅的眼瞳,泓然欲泣。「我知道爹爹生病了,而且他的病一直不好,還……越來越重了。」
說著,陸元不覺哽咽起來,白女敕的瓊鼻紅通通的。
月娘心一緊,連忙伸手擁抱他哄著,「元元不哭,我們不難過喔!」
「我才沒有哭呢!」陸元嗚咽一聲,瞥扭地推開月娘,背過顫抖的小身子,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
爹爹說過,只有膽小鬼才愛哭,他是小小男子漢,要勇敢,不能隨便掉眼淚。
月娘約莫能猜出這倔強的孩子是怎麼想的,越發心疼,從後頭模元元的背脊,輕輕拍撫著。「元元莫擔憂,爹爹的病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什麼時候會好?」陸元伸手抹淚,悄悄吸了吸鼻子,這才回過頭來質問地瞪著月娘。「你說啊!爹爹究竟何時才會病好?什麼時候才可以多點時間陪元元?」
月娘怔怔望著滿臉控訴的小男孩,一時語窒。
陸元更氣惱了,用力揮開她的手。「我就知道,你們一個個都在哄我!我問你,爹爹的眼楮是不是看不見了?」
月娘一震。「是誰跟你說的?」
「沒有人跟我說,我自己听來的……他們都說爹爹的眼楮看不見了,我想去找爹爹問,爹爹卻不在。」
陸元邊說邊哽咽,月娘憐惜地望著他,伸手欲摟他,小男孩掙扎了幾次,終是被她摟在懷里。
「爹爹是因為生病,眼楮才看不見的,等大夫把他的病治好了,他的眼楮也會好的。」
「真的嗎?」陸元吸吸鼻子,可憐兮兮地。
「真的。」月娘模了模他的頭。「爹爹的病一直不好,主要是他這個病很少見,得請到一個很厲害的大夫來醫治,他的病才會好。」
「那我們快去請啊!」陸元拉著月娘的手。「那個很厲害的大夫在哪里?我們快去找他,求他來治爹爹!」
她也想啊!如果可能,她真希望現在就能去把那位老頑固逍遙子請來,求他治好陸振雅的寒毒。
陸元見她愣愣地出神,又急又慌,不停搖晃她的手。「姨,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我們去找那個很厲害的大夫!姨——」
陸元焦急地喊著,月娘一怔。
「你剛剛喊我什麼?」
陸元也愣了愣,這才發覺自己無意之間竟喊了她,小手錯愕地掩住自己的唇。月娘握著陸元縴細的肩膀,忍不住有些激動,這還是這瞥扭的孩子初次喊她,雖然她最希望的,是這孩子能真心地認自己為「娘」,但願意喊她一聲「姨」,也算是有進展了。
她溫柔微笑,陸元看到她的表情,又羞又惱。「你不準笑我。」
「姨不是笑你,姨是高興。」她拿出手絹,輕柔地替小男孩擦去頰畔淚痕。「元元如果希望我們能早點請來那個很厲害的大夫,就幫姨一個忙好不好?」
「要幫什麼?」
「你幫幫姨一起來玩躲貓貓。」
「躲貓貓?」
陸元愕然,月娘則是俏皮一笑,靈動的明眸眨呀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