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灰了一個下午的天空,不見放晴,反而轉為更陰沉的黑,頃刻間,醞釀已久的雨終于降了下來。
靜謐的畫室里,氣氛徹底凍結。
「言董娘多心了,我在鎧然面前,一直都是用這種模樣面對他。」季恩潔從容不迫的回著話。
言董娘笑了,仿佛听見了一則笑話,笑聲非常刺耳。
「是嗎?我可不相信這麼可笑的話。」
透過這兩個女人的一來一往,簡嘉洋不傻,看得出言董娘對恩潔充滿敵意。
而一向與人結善的季恩潔,雖然始終保持一貫的禮貌,但是在面對言董娘的蓄意挑釁時,並不打算照單全收,她選擇用平和有理的態度反擊。
「什麼事這麼好笑?」驀地,一聲老邁沙啞的詢問,伴隨著幾聲咳嗽聲,從樓梯口處傳來。
眾人齊齊轉過頭,看見一名滿頭銀發,黝黑的皮膚發皺,目光依然銳利有神的老人,手里拄著一支黑色拐杖,緩慢的步下樓梯。
「老師。」
季恩潔立刻走上前去,伸手攙扶住紀培騫,動作熟練而自然。
「紀大師。」
言董娘不甘示弱的靠過去,一雙眼只看著紀培騫,將他身旁的季恩潔視若無睹。
紀培騫面無表情的說︰「我听見樓下很熱鬧,就想一起下樓湊個熱鬧,不曉得言董娘是為了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看出老人家眼中的譴責,言董娘這才收斂起輕蔑的態度,端出正經高貴的架子,溫和有禮地回答︰「我剛才听了一個不入流的笑話。」
「我也很想听听看,是怎麼樣不入流的笑話?」
紀培騫可沒打算就此罷休,他向來知道言董娘對恩潔的敵意,這一次踫巧讓他撞見,他當然要好好幫著自己人,滅滅言董娘的銳氣。
言董娘的臉色微僵,有些尷尬的說︰「我怎麼好意思在大師面前提這些,要是破壞了大師作畫的心情,那就不好了。」
「言董娘,究竟是笑話不入流,還是說這個笑話的人不入流,你倒也說說看,讓我們大家听听。」紀培騫笑笑的催促。听出老人家話中的反諷,言董娘鐵青著臉,僵硬的說︰「大師,我知道季恩潔是你的學生,所以你護著她,但是在我眼里,她只是一個用盡心機勾引我兒子的女人,你們別被她的演技給騙了!」
紀培騫沉聲說道︰「言董娘,恩潔從高中開始就跟著我學畫,我很了解她的秉性與為人,如果你只是因為瞧不起她普通的出身,就故意貶低她的人格,我想你這種人也不適合欣賞我的畫。」
紀培騫是國寶級人物,更是許多人尊崇的對象,跟眾多的藝術家一樣,他非常的有個性,脾氣向來不太好。
言董娘先前雖然已經與紀培騫接觸過幾次,但是像這樣被他當面訓斥,卻是頭一次。
「紀老師,你這是什麼意思?!」言董娘當場氣得臉色發黑。
「上回我跟言董娘還挺聊得來的,加上你又這麼欣賞我的畫作,收藏了這麼多幅作品,我才好意約言董娘上畫室坐坐。但現在我想,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們就聊到這里吧!」
紀培騫擺了擺手,拄著拐杖轉過身,對季恩潔揚開笑臉,說︰「恩潔,我聞到韭菜盒子的味兒了,是你帶來的對吧?現在也只剩下你能煮出阿英的味道了。」
听見紀培騫話中的濃濃懷念,季恩潔上前扶好老人家,說︰「我一直很納悶,不曉得為什麼以前每次上完課,師母都要我留下來跟著她一起揉面團,陪著她做她拿手的各種面食。」
「還不就是她無聊,想找人陪她一起打發時間。」膝下沒有子女的紀培騫,想起陪伴自己將近半甲子,數年前已過世的老伴,語氣都軟了下來。
「不是的,是因為師母擔心她離開之後,已經吃慣她手藝的老師會受不了,所以師母才會希望我能學下來,往後我才能代替師母做老師愛吃的面食。」
「那也要你願意做給我這個沒用的老頭吃才行哪!」
紀培騫感慨著,恩潔待他就像是自己的父親一樣,能有這樣的學生,真的是他的福氣。
「老師肯賞臉吃我做的東西,我當然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
季恩潔拍拍老人家的手臂,攙扶著他走進廚房。
這些對話言董娘自然全听見了,她氣得肩膀微微發著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紀培騫干晾在這里。
她到哪兒都是被人簇擁著,小心翼翼的服務招呼,就算紀培騫是國寶級人物又怎樣?
她可是一手撐起言慎集團的女強人,是政商名流都敬畏的大人物啊!
「嘉洋,幫我送客。」廚房里傳出紀培騫不客氣的命令。
簡嘉洋尷尬的看著言董娘,言董娘的臉色青白交錯,看上去已憤怒到了極點。
「言董娘……」
「不必送了,我自己會走!」
憤怒的邁開腳步,言董娘氣得甩門而去。
好啊,她今天倒是見識到季恩潔這個女人的心機,她那張嘴可真會哄人,年輕的,老的,通通被她哄得服服貼貼。
這個女人會再次找上鎧然,說不定就是沖著她來,想透過拉攏失憶的鎧然來對付她!
鎧然是她的兒子,她就不信這個女人能把他搶得走!
帶著滿心的憤懣,言董娘搭上座車後,立刻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
「媽?」言鎧然詫異的聲音從手機那頭飄出。
「我有話跟你說,立刻回家見我。」言董娘強勢的下達命令。
言鎧然听得出母親的情緒不穩,似乎處在憤怒狀態,雖然不知她是受了什麼刺激,但從她選在憤怒的時刻聯系上他,就不難猜出,她憤怒的原因絕對與他有關。
腦中閃過季恩潔神情黯淡的畫面,言鎧然胸口一悶,只得若無其事的回答︰「好,我現在就過去。」
看來,是該攤牌的時候了。
簡嘉洋堅持送季恩潔回「老相思」,季恩潔不想傷他的自尊,只好無奈接受,同時也在心中盤算著,該怎麼委婉告訴他,別再將心思擺在她身上。
「你從來沒告訴我,你結過婚。」
路上,簡嘉洋沉默了好半晌,才面泛苦笑的問起這件事。
「我不是有意要隱瞞的。」季恩潔淡淡的解釋。
「我知道,你是不希望讓別人知道,你的前夫是有錢有勢的言總裁。」
簡嘉洋知道剛才她對言董娘說的那些話,並非全都是反擊的氣話,她不是會因一時情緒上來就亂說話的人。
「我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擾,而且,我早已經跟言家沒任何關系,最好的方法就是從此不再提起,不是故意要隱瞞身旁的人。」
「但言鎧然又回來找你了。」
前方紅燈,豐田休旅車慢了下來。簡嘉洋轉過頭看她,似乎希望從她臉上看見否認或者困擾的表情。
可惜,恐怕簡嘉洋要失望了,季恩潔的表情除了平靜安然,一點其他的情緒都找不著。
「你和言鎧然……復合了?」簡嘉洋詢問的聲音充滿了挫折感。
「嗯。」季恩潔不想瞞他,直接大方承認。指示燈綠了,豐田休旅車卻一動也不動,直到後面的車陣開始發出尖銳的喇叭聲,簡嘉洋才回過神,趕緊踩下油門。
「嘉洋,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你。」
車子開了一段路後,季恩潔低聲道歉。
簡嘉洋沉默了一下,才苦笑著說︰「你從一開始就拒絕了我,也一再對我表示,我們只是朋友關系,你沒有任何地方對不起我。」
直到即將抵達「老相思」,季恩潔深吸一口氣,說︰「嘉洋,你很好,真的。我有過一次婚姻,年紀也比你大,即使我與鎧然沒有復合,我們也不適合。」
「你真的認為我很好?」
現在的簡嘉洋除了苦笑,還是只能苦笑。
「在我看來,我就是不夠好,才沒辦法讓你喜歡上我。」
她果然還是傷到他了……季恩潔心情難受的暗忖。
「嘉洋,你听我說,打從三年前我離了婚,離開言家之後,我就下定決心要一個人過生活,不管是你,或是別人,我都不可能再談感情。」
「那言鎧然呢?」
簡嘉洋無法接受她這席矛盾的安慰。「雖然我不知道你跟他為什麼會離婚,但是我知道你的個性,你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一段婚姻會走到盡頭,言鎧然一定是徹底傷害了你,才會讓你選擇放棄。」
簡嘉洋說的沒錯,當年言鎧然跳過溝通,直接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名,率先棄守這段婚姻,這種無情的舉動,確實傷得她很深,也是讓她從此心死的最大主因。
「但是言鎧然才用不到半年的時間,就重新打開你的心房,讓你再次接受他,這又是為什麼?」
盡管簡嘉洋知道自己沒資格過問這些,可是他真的太生氣了,實在忍不住。
他並非是氣季恩潔無法喜歡上自己,而是不明白,她之所以無法接受其他男人,全是因為言鎧然傷過她,既然如此,那又為何要再接受傷害她的罪魁禍首?
怎料,季恩潔被簡嘉洋問倒了,一時竟然回答不出來。
「你說要下定決心一個人過生活,說穿了只是自我安慰,其實你的心里一直在等言鎧然回頭。」
簡嘉洋的心情絕望又憤怒,干脆幫詞窮的季恩潔回答。
「你說,不管是我,還是別人,你都不可能動心,那是因為你從來沒將言鎧然從你心里抹去。」
季恩潔沉默了好幾分鐘,才一臉悲傷的看著他說︰「對不起。」
簡嘉洋像是身上的某個開關被觸踫了,狼狽又倉皇的別開臉。但是,他說話的語氣卻充滿了濃濃的失落︰「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們本來就什麼也不是,你不用一直道歉。」
他只是非常忌妒言鎧然。
忌妒言鎧然從來沒有離開過季恩潔的心里,氣惱自己為什麼不能成為她忘不掉的那個人。
「嘉洋,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嗎?」季恩潔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卻又遲疑著。
「我不知道,我現在心情很亂,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簡嘉洋始終沒有轉頭看她,徑自面向著車窗,聲音飽含痛苦的回答。
于是季恩潔收回了手,默默的開門下車,也沒向他道再見,只是站在「老相思」的門口,目送著簡嘉洋倒車離開。
听見引擎聲的小雅跑出來,隔著已經半掩下來的鐵卷門對她說︰「季姊,你終于回來了,言先生已經打過三通電話來找你,害我以為你發生什麼事,嚇死我了!」
「他有說是為了什麼事找我嗎?」季恩潔大概猜想得到,為什麼他會找她找得這麼急。
「沒有,但是從他的口氣听起來,應該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好事。」小雅的口氣听起來比她還要緊張。
季恩潔正要開口安撫小雅時,驀然,兩道刺眼的車頭燈照過來,一輛熟悉的黑色賓利轎車在「老相思」門口前停下來。言鎧然從駕駛座里走出來,甩上車門的手勁有點大,英俊的臉龐異常緊繃,而且面色鐵青,緊抿著薄唇。
「發生什麼事了?」
季恩潔發現言鎧然的神情顯得很暴躁,情緒也不太穩,但她還是用著平靜的口吻關心。
「我需要跟你談一談。」
「進去——」
「兩個人單獨私下談。」言鎧然口吻冷硬的打斷她。
「你不想在我店里談?」季恩潔沒有被他的態度嚇著,反而更加冷靜的追問。
「上車。」
打從兩人再次復合,言鎧然不曾用過這麼嚴峻的態度命令她。
季恩潔壓下心底的不舒服,依然保持理性的點了點頭,然後說︰「可以,你先告訴我是為了什麼事?」
言鎧然用著冰雪一般的冷漠眼神看著她,沉默幾分鐘過後才說︰「為了我們當年離婚的真相。」